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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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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批评上,把鲁迅称为“战士”,这样名称虽仿佛来源出自一二“自家人”,从年青人同情方面得到了附和,而又从敌对方面得到了近于揶揄的承认,然而这个人,有些地方是不愧把这称呼双手接受的。对统治者的不妥协态度,对绅士的泼辣态度,以及对社会的冷而无情的讥嘲态度,处处莫不显示这个人的大胆无畏精神。虽然这大无畏精神,若能详细加以解剖,那发动正似乎也仍然只是中国人的“任性”,而属于“名士”一流的任性,病的颓废的任性,可尊敬处并不比可嘲弄处为多。并且从另一方面去检察,也足证明那软弱不结实,因为那战斗是辱骂,是毫无危险的袭击,是很方便的法术。这里在战斗一个名词上,我们是只看得鲁迅比其他作家诚实率真一点的。另外是看得他的聪明,善于用笔作战,把自己位置在有阴影处。不过他的战斗还告了我们一件事情,就是他那不大从小利害打算的可爱处。从老辣文章上,我们又可以寻得到这个人的天真心情。懂世故而不学世故,不否认自己世故,却事事同世故异途,是这个人比其他作家名流不同的地方。这脾气的形成有两面,一是年龄,一是生长的地方。我以为第一个理由较可解释得正确。

鲁迅是战斗过来的,在那五年来的过去,眼前仿佛沉默了,也并不完全消沉。在将来,某一个日子,某一时,我们当相信还能见到这个战士,重新的披坚持锐(在行为上他总仍然不能不把自己发风动气的样子给人取笑),向一切挑衅,挥斧扬戈吧。这样事,是什么时候呢?是谁也不明白的。这里所需要的自然是他对于人生的新的决定一件事了。

可是,在过去,在这个人任性行为的过去,本人所得的意义是些什么呢?是成功的欢喜,还是败北的消沉呢?

用脚踹下了他的敌人到泥里去以后,这有了点年纪的人,是不是真如故事所说“掀髯喝喝大笑”?从各方面看,是这个因寂寞而说话的人,正如因寂寞而唱歌一样,到台上去,把一阕一阕所要唱的歌唱过,听到拍手,同时也听到一点反对声音,但歌声一息,年青人皆离了座位,这个人,新的寂寞或原有的寂寞,仍然粘上心来了。为寂寞,或者在方便中说,为不平,为脾气的固有,要战斗,不惜牺牲一切,作恶詈指摘工作,从一些小罅小隙方便处,施小而有效的针螫,这人是可以说奏了凯而回营的。原有的趣味不投的一切敌人,是好像完全在自己一支笔下扫尽了,许多年青人皆成为俘虏感觉到战士的可钦佩了。这战士,在疲倦苏息中,用一双战胜敌人的眼与出奇制胜的心,睨视天的一方作一种忖度,忽然感到另外一个威严向他压迫,一团黑色的东西,一种不可抗的势力,向他挑衅。这敌人,就是衰老同死亡,像一只荒漠中以麋鹿作食料的巨鹰,盘旋到这略有了点年纪的人心头上。鲁迅吓怕了,软弱了。

从《坟》《热风》《华盖》各集到《野草》,可以搜索得出这个战士先是怎样与世作战,而到后又如何在衰老的自觉情形中战栗与沉默。他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样,从那一个黑暗而感到黑暗的严肃;也如一般有思想的人一样,把希望付之于年青人,而以感慨度着剩余的每一个日子了。那里有无可奈何的,可悯恻的,柔软如女孩子的心情,这心情是忧郁的女性的。青春的绝望,现世的梦的破灭,时代的动摇,以及其他纠纷,他无有不看到感到。他写了《野草》。《野草》有人说是诗,是散文,那是并无多大关系的。《野草》比其他杂感稍稍不同,可不是完全任性的东西。在《野草》上,我们的读者,是应当因为明白那些思想的蛇缭绕到作者的脑中,怎样的苦了这战士,把他的械缴去,被幽囚起来,而锢蔽中聊以自娱的光明的希望,是如何可怜的付之于年青时代那一面的。懂到《野草》上所缠缚的一个图与生存作战而终于用手遮掩了双眼的中年人心情,我们在另外一些过去一时代的人物,在生存中多悲愤,任性自弃,或故图违反人类生活里所有道德的秩序,容易得到一种理解的机会。从生存的对方——衰老与死亡——看到敌人所持的兵刃,以及所掘的深阱,因而更坚持着这生,顽固而谋作一种争斗,或在否定里谋解决,如释迦牟尼,这自然是一个伟大而可敬佩的苦战。同样看到了一切,或一片,因为民族性与过去我们哲人一类留下的不健康的生活观念所影响,在找寻结论的困难中,跌到了酒色声歌各样享乐世道里,消磨这生的残余,如中国各样古往今来的诗人文人,这也仍然是一种持着生存向前而不能,始反回毁灭那一条路的勇壮的企图。两种人皆是感着为时代所带走,由旧时代所培养而来的情绪不适宜于新的天地,在积极消极行为中向黑暗反抗,而那动机与其说是可敬可笑,倒不如一例给这些人以同样怜悯为恰当的。因为这些哲人或名士,那争斗的情形,仍然全是先屈服到那一个深阱的黑暗里,到后是恰如其所料,跌到里面去了。

同死亡衰老作直接斗争的,在过去是道教的神仙,在近世是自然科学家。因为把基础立在一个与诗歌同样美幻的唯心的抽象上面努力,做神仙的是完全失败了。科学的发明,虽据说有了可惊的成绩,但用科学来代替那不意的神迹,反自然的实现,为时仍似乎尚早。在中国,则知识阶级的一型中,所谓知识阶级不缺少绅士教养的中年人,对过去的神仙的梦既不能作,新的信赖复极缺少,在生存的肯定上起了惑疑,而又缺少堕入放荡行为的方便,终于彷徨无措,仍然如年纪方在二十数目上的年青人的烦恼,任性使气,睚眦之怨必报,多疑而无力向前,鲁迅是我们所知道见到的一个。

终于彷徨了自己的脚步,在数年来作着那个林语堂教授所说的装死时代的鲁迅先生,在那沉默里(说是“装死”原是侮辱了这个人的一句最不得体的话),我们是可以希望到有一天见到他那新的肯定后,跃马上场的百倍精神情形的。可是这事是鲁迅先生能够做到的,还是高兴去做的没有?虽然在左翼作家联盟添上了一个名字。这里是缺少智慧作像林教授那种答案的言语的。

在这个人过去的战斗意义上,有些人,是为了他那手段感到尊敬,为那方向却不少小小失望的。但他在这上面有了一种解释,作过一种辩护过,那辩护好像他说过所说的事全是非说不可。“是意气,把‘意气’这样东西除去,把‘趣味’这样东西除去,把因偏见而孕育的憎恶除去,鲁迅就不能写一篇文章了。”上面的话是我曾听到过一个有思想而对于鲁迅先生认识的年青人某君说过。那年青人说的话,是承认批评这字样,就完全建筑在意气与趣味两种理由上而成立的东西。但因为趣味同意气,即兴的与任性的两样原因,他以为鲁迅杂感与创作对世界所下的那批评,自己过后或许也有感到无聊的一时了。我对于这个估计十分同意。他那两年来的沉默,据说是有所感慨而沉默的。前后全是感慨!不作另外杂感文章,原来是时代使他哑了口。他对一些不可知的年青人,付给一切光明的希望,但对现在所谓左翼作者,他是在放下笔以后用口还仍然在作一种不饶人的极其缺少尊敬的批评的,这些事就说明了那意气粘膏一般还贴在心上。个人主义的一点强项处,是这人使我们有机会触着他那最人性的一面,而感觉到那孩子气的爱娇的地方的。在这里,我们似乎不适宜于用一个批评家口吻,说“那样好这样坏”拣选精肥的言语了,在研究这人的作品一事上,我们不得不把效率同价值暂时抛开的。

现在的鲁迅,在翻译与介绍上,给我们年青人尽的力,是他那排除意气而与时代的虚伪作战所取的一个最新的而最漂亮的手段。这里自然有比过去更大的贡献的意义存在。不过为了那在任何时皆可从那中年人言行上找到的“任性”的气分,那气分,将使他仍然会在某样方便中,否认他自己的工作,用俨然不足与共存亡的最中国型的态度,不惜自污那样说是“自己仍然只是趣味的原故做这些事”,用作对付那类掮着文学招牌到处招摇兜揽的人物,这是一定事实吧。这态度,我曾说过这是“最中国型”的态度的。

鲁迅先生不要正义与名分,是为什么原因?

现在所谓好的名分,似乎全为那些伶精方便汉子攫到手中了,许多人是完全依赖这名分而活下的,鲁迅先生放弃这正义了。作家们在自己刊物上自己作伪的事情,那样聪明的求名,敏捷的自炫,真是令人非常的佩服。鲁迅明白这个,所以他对于那纸上恭敬,也看到背面的阴谋。“战士”的绰号在那中年人的耳朵里,所振动的恐怕不过只是那不端方的嘲谑。这些他那杂感里,那对于名分的逃遁,很容易给人发笑的神气,是一再可以发现到的。那不好意思在某种名分下生活的情形,恰恰与另一种人太好意思自觉神圣的,据说是最前进的文学思想掮客的大作家们作一巧妙的对照。在这对照上,我们看得出鲁迅的“诚实”,而另外一种的适宜生存于新的时代。

世界上,蠢东西仿佛总是多数的多数,在好名分里,在多数解释的一个态度下,在叫卖情形中,我们是从掮着圣雅各 (1) 名义活得很舒泰的基督徒那一方面,可以憬然觉悟作着那种异途同归的事业的人是应用了怎样狡猾诡诈的方法而又如何得到了“多数”的。鲁迅并不得到多数,也不大注意去怎样获得,这一点是他可爱的地方,是中国型的作人的美处。这典型的姿态,到鲁迅,或者是最后的一位了。因为在新的生产关系下长成的年青人,如郭沫若,如……在生存态度下,是种下了深的、顽固的、争斗的力之种子,贪得,进取,不量力的争夺,空的虚声的呐喊,不知遮掩的战斗,造谣,说谎,种种在昔时为“无赖”而在今日为“长德”的各样行为,使“世故”与年青人无缘。鲁迅先生的战略,或者是不会再见于中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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