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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啊,拆呀,桥上桥下,先前看不入眼的旧木头,一时都变成好宝贝,你争我夺。谁找到点什么东西,马上举得高高的,又笑又嚷,乐得不行。别看东西不成材,只要不过性,经吉洪诺夫轻轻一点化,接的接,拚的拚,加固的加固,没有一样不圆满。桩木有的接了三接,排架的上梁木,下梁木,也是接的。五金材料不是也缺么?便叫战士从坏洋灰墩子上剁铁筋,改造钯锯子,又把铁线剁得一骨节一骨节的,当穿心钉子用。……

一些工务员见了伸一伸舌头说:“好家伙,要按英美的旧技术标准,谁敢这样做?看人家想得多妙,又省材料又不误工!”曹老虎啧啧着舌头道:“这才叫老虎嘴里拔牙,有点本领!要叫俺哪……”便有人笑道:“要叫你呀,还不是活人叫尿憋死,材料不来干瞪眼!”

吉洪诺夫却一点也不松心。光靠这样拚接,材料还是不够。他一边指挥找材料,一边白天黑夜打电话催,就怕洞庭湖那个大木排来晚了,误了修桥。误了还行?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后,衡阳广州前脚后脚都解放了,大军正在追赶往西南逃跑的敌人,一分一秒的时间也要争取的。你看这些天,三天两头,哪断得了过队伍,一过就是整团整师的人,黑鸦鸦的,淋得像些水鸭子,还是说说笑笑,又闹又唱。浮桥越拆越窄,最后拆成独木杆,一走上去,叫人眼晕。过桥的部队挤在江边上,一个夹一个过,就有那胆小的,擎着胳膊,不敢迈步。后面的人叫道:“走啊,走啊,还拍扭了你的小金莲!”过桥的部队笑,修桥的部队也跟着笑。桥上有人一挑头,只听见一片音拉起来道:“你们赶快修好桥啊,我们好坐火车走啊!”桥下立时轰地应道:“你们赶快解放大西南啊,我们修路修着撵哪!”一拉一叫,桥上桥下飘扬起一片欢笑。笑音没停,江心里又飘起立排架的号子!

咱们同起来哟,

大家使把力呀,

铁路桥梁修得好啊,

解放战争才彻底啰!

过桥的部队听了,又拍巴掌又叫好,接着砰拉拍拉一阵,一齐把带的馒头、纸烟、饼干等等东西朝下扔。孟志林他们正修桥头上的便线,曹老虎挑着土篮一颤一颤地飞跑,冷不防迎头撇来个东西:张着手去接,担子一滑肩,把他带了个大筋头。捡起那个东西一看,是个雪梨,就抹抹皮上的泥,大口大口往下吞,吞着吞着,不知怎么心不正,黑脸呱嗒地放下来了。

马蹄壳逗他道:“我看你是冲了丧门神,怎么猪嘴又噘得三尺高!”

曹老虎没好声道:“就冲了你这个丧门神,给俺滚远点!”

孟志林挑着土篮从旁边过,问道:“怎么,谁又诺你啦?”

曹老虎跟自己赌气道:“谁也没惹俺!谁叫俺没志气,不配当战斗部队!看人家吃的什么,咱们光配啃硬干饭!”挑起篮子,使力踩着地走了。

孟志林憋不住笑,也不多说。大伙又干了老半天,曹老虎一直无精打采的,不大起劲。趁休息的当儿,孟志林有意坐到曹老虎身边,却对旁人说:“以前光讲修铁路怎么怎么重要,刚才要不是亲眼看见,说死我也不信同志们会这样拥护咱。”

听话的人便接上腔:“可不是!过去打仗,你没见得动员多少驴呀、担架的,现时就靠铁路了。”

旁边又有人接嘴说:“就是南来北往的,要靠步行肩挑,也不便当。”

孟志林道:“你们说的都是正理,可见咱们苦也苦的有点意思。”

曹老虎粗声粗气道:“还用你说?要没意思,谁干这个?”

孟志林笑道:“不过干也得干出个样子,不能像应景应节一样,过去了事。”

曹老虎斜着眼道:“你还想叫俺干一辈子?”

孟志林爽爽朗朗笑道:“不干一辈子,也得有个长远打算。做什么,说什么,卖什么,吆呼什么,头回汽锤坏了,就怪咱们不懂技术……”

曹老虎把脸一扭,对旁人伸着两只大手说:“你瞧俺这个粪叉子手,还配学技术?反正修完路,俺就回家种那二亩地去。”

孟志林道:“指导员不是常说,建设是长期的……”

马蹄壳从一边捵着脖子问道:“长期得长到几时去呀?”

孟志林说:“你问我我也闹不清,横竖是要到共产主义。”

马蹄壳把后脑瓜子一拍,脖子一缩道:“我的妈呀,这还有个头!我现在三十多岁,连个老婆还没有,再过几年也老毬啦,这一辈子算绝户了!”

孟志林想说服他道:“别净想邪的了,上级还能叫咱当一辈子和尚兵?”

马蹄壳扮了个鬼脸说:“对,咱想邪的!咱要像人家一样挑好了对象,也会说说漂亮话。”

这几句话明明带刺,孟志林红着脸道:“你不用见了老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找话说!”拿起腿走了。

马蹄壳在他后边笑起来,冷丁肘了旁边的人几下,朝岸上一呶嘴说:“喴,喴,那不是他的对象来啦!”

大伙一看是柳光,背后还有两三个护士。只听见四下里叫起来道:“小大姐!小大姐!”弄得柳光怪不好意思,脸有点红,带着点笑,把身上挎的药包往后推了推,轻轻走下江岸来。好几个战士迎上去,亲亲热热招呼道:“小大姐,你怎么也下现场啦?”

柳光扫了大伙一眼,慢静静地笑道:“卫生队病员号不多,人手也空,我们分出几个人来,同志们有个小病小灾,随时好照顾。再说现场上一些零七八碎的活,我们也能动手,就怕你们嫌碍事。”

一个战士乐得跳着脚说:“嫌碍事?巴望都巴望不到呢!不信你问问大家,哪个病号回到队上,不念叨你的好处。”这时又围上许多战士,异口同音说:“谁说不是?我们永远忘不了你,我们做梦也记得你的话,在现场上也记得你,吃饭也忘不了你!”

柳光抬起眼皮一望,净是些年轻轻的脸,黑里透红,喜眉笑眼的,像是群没有心眼的大孩子。她叫不上每个人的名字,可记得每个人。这些人在病痛当中,她有时通宿通夜守在床前,送汤送药,冷啊热的照应他们。她欢喜得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人堆里一条又脆又嫩的嗓子问道:“柳光同志,难道你忘了我们么?”

柳光的眼眶里簌地涌满泪,带着泪笑道:“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旁的再说不出了。……

孟志林一眼看见她,也是亲的不行,想去打招呼,挪挪脚又停下。马蹄壳那个刻薄嘴正找茬,别让他添油添醋地乱加材料。马蹄壳早看在眼里,大声咳嗽两下,敲敲打打笑道:“有什么臊的?哪个猫不吃腥,别装大瓣蒜啦!”

孟志林呜地来了火,脸红得像猪肝。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拿着这类事嘲笑一个要强心盛的年轻人,比骂他祖宗还厉害。当时孟志林抢过去问道:“你说谁?”

马蹄壳见他恼了,也挂不住劲道:“我爱说谁就说谁,管你什么事!”

孟志林道:“就管我事!”

马蹄壳说:“就不用你管!”

孟志林道:“我就要管!”

马蹄壳叫起来道:“唉呀,你还要压迫人么?”

有人轻轻问道:“谁又压迫你啦?原来是柳光从人背后闪出来,张着两只大眼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孟志林明白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动脾气,又急又羞,背过脸去不出声。马蹄壳不尴不尬地笑道:“谁知道老孟今天怎么气不顺,无缘无故找寻起我来啦!”

柳光垂下眼皮笑道:“你们真是孩子脾气,闹着闹着就翻了脸。不是说桥要提前完成么?还有闲空斗嘴磨牙的!”

不错,自从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的消息传来后,在现场吃饭,或是点名以后,各连指导员经常给讲这个事,讲的战士们心眼都开了花,就有人提议要提前把桥修好,权当献给新中国的贺礼。这不是已经着手动员啦。大队政治处那个外号“活报”的宣传员又露了头。这个人天天背着块黑板,带着五颜六色的粉笔,不是画,就是编些顺口溜,把现场上一些好事情都表扬了出来。这回黑板上写的却是李大队长的号召,号召提前三天在十月二十八号完工,表示对新中国的拥护。“活报”背着牌子到处乱串,一面拿喇叭筒子广播,走到哪儿,那儿就嗷嗷地响应这个号召。

曹老虎是个大爆仗,一点就响,笑呵呵地给了“活报”一老拳,夺过喇叭筒子对到大嘴上叫道:“俺曹老虎现在跟大伙挑战,挑土篮一个敌你们俩,孬了不是俺娘养的!”

四面八方吼起来,该歇也不歇,都豁出命干。别看柳光素常不紧不慢的,好像没有火候,就地抓起副担子,把头发往耳朵后一掠,望着曹老虎笑道:“来,老曹,我也跟你赛!”

曹老虎哈哈大笑道:“俺的小大姐,你做点轻松活得了,卖力气不是你们老娘们的事!”

柳光只是笑,也不言语,夹在大伙当中挑起土篮来,一趟一趟,略略偏着点头,忽扇忽扇走得飞快。曹老虎叫道:“嘿,还不赖歹呢!”

孟志林说:“你别看扁她,她是从小压出来的。讲觉悟程度,谁也比不了。”忽然觉得有点碍口,脸一热,掉头走了。

柳光个头不高,叫战士们一比,显得格外小,挑起土篮撒腿走,滴溜滴溜乱转,净钻人空子。一个人说:“你怎么像个小火车头?”马上传开了,一见她迎面过来,大家就喊:“小火车头来了,快躲道!”

孟志林拿手一指道:“你们看老曹!”

了不得,曹老虎挑起双担来啦。一根扁担挂四个土篮,还撒欢呢。挑第二趟时,别人说:“我也试试。”拿起他的担子试了一下,地皮都没离。曹老虎一上肩,颤悠颤悠的,上几个坡,下几个岗,像玩一样。孟志林喜得叫道:“老曹,我看你这只老虎变成老牛啦!”四下里嘻嘻哈哈嚷道:“还是只没有尾巴的黑牛!”

一时里,水里岸上,打桩的、立排架的、修便线的……笑的笑,唱的唱,来来往往,闹成一片。风吹着秋雨,飘飘洒洒的,从颈弯里流进去,跟汗水搅混一起,个个人里里外外都湿透了。雨再大点又怎么样呢?雨越大,精神越足,傍晚收工,样样成绩都出色,最出色的是四台汽锤当中有一台竟打

了七十三根桩,造成了新记录。

雨大得像泼水一样,孟志林打浮桥跟前走时,发觉水位涨得挺高,浪头围着桩子直打滚,弄得人发晕,觉得浮桥也晃晃悠悠的不大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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