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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湘也是浇了一整天,心里可说不出的高兴。只有一件牵肠挂肚的事,自然是洞庭湖那个大木排。吉洪诺夫又去挂电话催,该有点头绪,李湘便一直去打听信。吉洪诺夫见了他,好像多年不见似的,双手抓住他的两肩,使力摇晃着,笑得眼都眯成一条缝。不用开口,李湘早猜透他要说的喜信。原来那个大木排业已冲破洞庭湖的风浪,进了江口,说话就要到了。今天的事情也怪,一顺百顺,李湘很高兴,拖着吉洪诺夫去一块吃晚饭,还打了点酒,也算庆贺新中国的降生。桌面上,吉洪诺夫常讲些满有风趣的话,逗旁人笑。他说:“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为什么中苏两大民族这样亲爱?”

刘政委说:“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李湘笑道:“不必我说,你的爱人就是驳不倒的回答。”

吉洪诺夫耸一耸肩膀笑道:“不过我的爱人不属于我了。”便托着大胡子道:“我的年纪这样大,你们又爱她爱得那样厉害,为了你们的幸福,我情愿牺牲我的爱情。”

刘政委明白又指的是桥,也凑趣道:“你愁什么?前边有许多爱人正等着你去救她们呢!”

李湘道:“可真是,广州一解放,又发现不少坏桥。”便走到挂的地图前面,拿那只残废手点画着广州,上边早画成红的。

吉洪诺夫擎起灯亮,指着四川问道:“这儿解放没有?”

李湘说:“这个也快了。”

吉洪诺夫往上挪一挪指头问道:“甘肃不是解放了,怎么不画红的?”

李湘摇着头笑道:“唉,画都画不及了!今天画,明天又有地方解放!”

吉洪诺夫郑重其事地说:“我有个意见,你们干脆都画成红的算了。”李湘没辨过话味来,吉洪诺夫挤了挤眼微笑道:“横竖要解放,这不省得费事。”

几个人正在谈笑着,街上咚咚咚的,有人颠着脚跟乱跑,隐隐约约的还听见人吵。李湘转身推开窗户,呜的一下,人声和雨声像股大水似的涌进屋子。他探出头去一望,只见黑黢黢的江边上乱摇着几点火光,无数黑影都往江上跑。李湘回过脸说:“准是木排来啦。”

早有人在门口叫道:“报告!”也不等回话,一头闯进来,活像条鱼泼剌地跳出水面,浑身上下直滴嗒水,张着嘴喘道:“江里发了大水,浮桥也冲垮啦!”

来的是孟志林。这个人处处精细,看见水涨了,不大放心,吃过夜饭独自个淋着大雨又去看水,不想果真山洪暴发,浮桥搭得不大牢靠,喀嚓喀嚓几声,冲走了好几截。谁也没料到秋末会有这大的水势,沙滩上的工具器材重的淹了,轻的漂走了。哨兵点起几枝火把,能捞的先捞,孟志林却一头跑,一头喊人,一直跑到大队部。

李湘几个人赶到江边时,到处点起火把、柴火、电石灯,照得明晃晃的。雨差不多停了,耳朵旁光听见忽忽忽忽,一派水声。战士们挽起裤子,扑通扑通跳进水去,七手八脚地往高处搬东西。无数只光溜溜的腿杆子插在水里,冰得通红,有的叫风吹裂了口子,不住地淌血。

李湘最焦急的是江那沿摆的六个大排架,隔着江一听,已经隆隆地浮起来,你碰我,我碰你,吱咯吱咯紧响。再迟一刻,准得叫水冲走。他的脸崩得顶紧,眉毛耸起来,一个劲叫:“怎么没人过江去?”

怎么过得去呢?浮桥断了,浪头乱翻乱滚,小船一放下去,滴溜溜转,差点儿翻了。

吉洪诺夫扳住李湘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道:“快拉过条卷扬机的铁绳子,船就容易顺过去了!”

这就得水性强的人先拉着绳子浮过水去。李湘站在高头一吆呼,一个满脸粉刺的战士蹦出来,脱巴脱巴衣裳,捽着绳子跳进江去,迎头扑上个大浪花,把他打了多远。他从急流里挣出头来,紧拍着水,越靠里浮,浪头越猛,半路又叫水打下去,眼看要打到坏桥的洋灰墩子上。岸上吓得叫道:“快撒手吧!”绳子撒开,那人游上岸来,浑身净是米粒大的鸡皮疙瘩,牙齿卡卡地响,赶紧跑到火堆跟前去烤火。

有个连长急冒了烟,要亲自下去。旁人拦住他道:“你的水量不行。”他一把推开旁人,浮了不远,绳子挂到水底去,怎么拉也拉不动。第三个人又下去,带到半路绳子又挂着了。好些水量低的抢着要下,都叫中队长挡住。这时上游的水头还是滚滚而来,流子更硬,河那岸的排架空隆空隆的,闹得更凶。

孟志林叫道:“我看这事非曹老虎不可!”

曹老虎自小玩水,夏天发河水,下河捞木渣,晒干了好烧,水量练得最大。可惜他冻着了,孟志林熬了碗姜汤,逼着他喝了睡下去。该不该喊他来呢?李湘还没决定,只听曹老虎在人堆后面叫道:“你们吵翻了天,俺还能躺得住啦!”扒拉开众人挤到前面,马上脱衣服,嘴里还说:“这个事交给俺吧!你反正一回完成不了,二十回也得完成!”

李湘不放心说:“你有病怎么能行?”

曹老虎道:“什么屁大的病,早好啦。俺也不是发面馍馍,没那么娇嫩的!”说着从上到下脱得精光,一身黑肉就像生铁铸的。

黑夜风硬,江面透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气。曹老虎一脚探进水去,打了个冷颤,抱着肩膀叫道:“哎哟,他娘的!好凉啊!哈着腰往胸膛上撩了几把水,乒啦乓啦把胸脯拍了一气,拿起铁绳子,全身扑到江里去。

李湘夺过枝火把,举到头上,照见他叫浪一卷,就没了影。江岸上站满了人,急得大气不出,不转睛地盯着江面。一分、两分,波浪映着几十枝火把,黑油油地闪着亮尖,可是一点不见曹老虎的动静。孟志林冷丁叫道:“那不是他!”只见曹老虎一憋气窜出两三丈远,咕嘟地探出头来,摇着头,喷着嘴,顶着水朝前浮。浮一段,侧过脸来摆一摆绳子,又浮一段,又摆一摆。……猛然间卷起个大浪,压顶直盖下来。曹老虎耸一耸身子,爬上浪头,浪一过,人也钻进黑影里去。

岸上的火把集拢一堆,拿火把的人竖着脚尖,擎得高高的,可是那半边江墨黑墨黑的,什么也瞧不真。先远看见绳子动,后首也停了。前后足有一顿饭工夫,等啊等的,还是没信。李湘朝那沿叫道:“曹老虎!”许多人也跟着叫。急得正没有咒念,铁绳子哗啦啦一阵响,离开了水面,两岸的交通便架妥当。

四五只小划子立时顺下去。李湘再也耐不住性子,噔地蹦上船,立在船头上摇着火把,一迭声催促孟志林所属那个排赶紧上船。马蹄壳不大情愿地迈着脚步,李湘叫道:“这是谁?怎么这样不知紧慢!”人一上齐,战士们拉着铁绳子,小划子就像几片干树叶,飘悠飘悠溜过江去。

水势真够猛的,那六个大排架已经离了岸,看看要漂走了。火把影里,李湘望见排架上有个粗大的黑影,手忙脚乱地紧晃摇。又是曹老虎,这汉子真有血性!

孟志林手脚灵便,不等小划子靠岸,首先跳下船去,手里拿着吕宋绳和钢丝绳,扑腾扑腾踩着水,奔着排架跑去。水没到腿腕子,没到大腿,想脱衣服,可是排架眼瞅着就要漂洋了,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往前一赶,水就齐到胸口,抓住排架爬到高头去。

曹老虎从一边直着嗓门叫道:“快把排架绑到一块,别叫跑啦!”孟志林抖一抖身上的水,赶紧动手绑起来。后边又上来一大群人,打着火把,一齐上了手。有个排架漂出七八尺远,离了群,大伙急得干吵。孟志林向后略退了退,一耸身子窜过去,使一头绳子绑住那个排架,另一头扔过来,这边的人就用力拖。不想浪一颠,有人一不小心,跌下水去。谁?谁?火把一晃,只见马蹄壳在水面露了露头,灌得翻着白眼,乱拍着水,转眼又不见影了。

水不是才齐胸口?不过马蹄壳不会水,也够受的。孟志林这样一想,急忙跳进水去。可是怎么够不着底?坏了,排架不知不觉已经漂到深水来了。孟气林着了急,分着波浪朝马蹄壳露面那地方游去,围着那块直打转,但是浪太急,早把马蹄壳卷得无影无踪。这个人,怕苦、怕累,净盘算着自个的小事,不肯朝前走,终于卷到时代的洪流底下,淹没下去了。孟志林用尽方法,也没能救出他来,觉得自己好像也做错了事,难过得只是想哭。……

这当口,排架都拴结实,几条大钢丝绳由曹老虎等人带到浅处,成群大伙的战士捽着绳子,慢慢靠里拉,一气拉到岸旁边,绑到高处现钉的木桩子上,这才歇手。

曹老虎光溜溜的,冷极了,抱着一对大拳头,绕着圈子忽忽跑。李湘赶紧脱下他披的短皮袄,亲自给曹老虎穿上,帮他扣着扣子。曹老虎乐得咧着嘴,把大手伸给李湘说:“大队长,你摸摸俺冷不冷?”

李湘摸着他的手问道:“你冷不冷?”

曹老虎道:“你摸摸俺的手心,还发热呢!——你看俺的脸?”

李湘借着火亮一看,他的黑脸有点发青,嘴唇都冻白了,就说:“曹老虎同志,真把你冻坏啦!”

曹老虎哈哈笑道:“俺还出汗呢!——舌头底下出汗!”

黑糊影里,不知谁嘟嘟囔囔埋怨自己的鞋叫泥拔掉了底,曹老虎把光脚丫子一翘笑道:“瞧俺这只鞋,一辈子没有个坏!”

就有人笑道:“老曹,我看你是阎王殿上骂大街,死不服软!”

曹老虎道:“为什么要服软呢?你反正咱们穷汉,经过封建地主千锤百炼,连骨头都变成铁棒子了!”

正说着,对岸又乱了营,麻麻点点的火把一齐往上游飞。李湘朝上游一望,模模糊糊望见大江流里漂下根什么东西,接着是两根、三根。……先还闹不明白,随跟着就猜出是木头。是不是那个木排叫大水打翻了?心里一想,立时凉了半截子。战士们早已听说木排要到,一见漂的木头,也就明白是出了事,唧唧哇哇叫起来:“完啦,完啦,这可完啦!”跺脚的,拍大腿的,有的眼里含着泪,急得要哭。

李湘紧绷着脸,决心一下,马上吆呼道:“别发乱!赶紧准备打捞木头!”一面跳上小划子,就要溜过江去,掌握队伍。

这时轰轰隆隆的大江心里漂下更多的木头,黑糊糊的一大片,膘在一块。不等战士们下水捞,那一大片木头却靠了岸,上边闪着几点火光,有人抻着嗓子呕呕地喊,跟岸上打招呼。

这正是大伙日夜盼望的那个大木排,冲散了几根零碎木头原排却平平安安准时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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