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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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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远谪南荒

宋制,谪官奉到诰命之后,必须立即离任,不待交代,不得逗留,被押解的使臣催督同行。苏轼于绍圣元年(1094)闰四月初三奉到新命:

“依前左朝奉郎、责知英州(今广东英德)军州事。”

即日进上谢表,辞告文宣王庙(孔庙),火急治装,率领全家眷口,星夜启程就道了。

然而,侍御史虞策复言苏轼罪重责轻,再诏:“降官为左承议郎。”按官制:朝奉郎为正七品,承议郎为从七品。在苏轼看来,都是一样。

苏轼一家,沿着太行山前进。时在梅雨季节,天色阴沉,心情更是沉重。到了距定州西南百里的赵州临城道中时,天气突转晴朗,使苏轼“西望太行,草木可数;冈峦北走,崖谷秀杰”,甚是高兴。因他回想去年冬季赴定州任时,取道于此,却逢连日风埃阴晦,未尝了了得见太行;而今远戍岭外,终于看到此山北走的雄姿。中国人有崇拜山岳的传统,因为高山与“天”最为接近。当此晦黯的行程,得见高山岳岳,想到韩愈当年,遇大赦由郴州赴江陵府任法曹参军,路过衡山,有《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诗说:“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净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来定州时,风云晦暗,象征此行的不吉,正已应验。现在远赴谪所,则天气已经晴朗,岂非不久可赦还的吉兆?与韩愈的经验一样,苏轼仰望丽日晴空的太行山脉,精神为之一振,便对儿子们欣然说道:“吾南迁,其速返乎!这是韩退之衡山的吉兆。”

继至相州南四十里的汤阴县,旅途饥疲,遂在道旁摊肆里打尖。大家停下车来,喝了豌豆大麦粥。

苏轼要儿子们注意,苏家环境,今不如昔了,现在黄尘蔽天、赤地千里的路上,能够得到“青斑照匕箸,脆响鸣牙龈”的新鲜豌豆吃,已很不易,人须勇于忘怀昨日的“玉食”,则今晨的一盂麦粥,未始不是无上的享受。

途中作诗寄定武同僚,则曰:

人事千头及万头,得时何喜失时忧。

只知紫绶三公贵,不觉黄粱一梦游。

适见恩纶临定武,忽遭分职赴英州。

南行若到江干侧,休宿浔阳旧酒楼。

御史刘拯,落井下石,再言:“苏轼敢以私愤行于诏诰中,厚诬丑诋,不臣甚矣。”指的仍是那篇吕惠卿责降诏。于是,朝廷再加重惩处:

“合叙复日不得与叙,仍知英州。”

十余日间,三改谪命,朝局之乱,可以想见。哲宗虽有召章惇为相之意,而李清臣还想抢前一步得手,所以竭力表现变革,恢复熙丰的旧法,除命各路常平使者等等,异常忙碌。

闰四月的天气已很炎热,乘着牲口走这么漫长的道路,如何得了。苏轼自忖:“犯三伏之毒暑,陆走炎荒四千余里”,则必将死于道途。十四日到达滑州,乃状奏朝廷,请求皇帝顾念八年经筵之旧,准赐坐船前往。

十八日至汴京附近的陈留,苏氏眉州乡邻杨济甫派他的儿子杨明(子微)遄程赶来相送。这位晚辈,自言懂得“术数”,他看苏轼绝对不会死于岭外。苏轼听了很高兴,说:“若是应验了你今天这句话,一定为你写《道德经》一部,以当酬谢。”

雍丘县令米芾派专使来迎,苏轼答书说:

辱简,承存慰至厚,哀感不已。平生不知家事,老境乃有此苦。蒙仁者矜愍垂诲,奈何,奈何。入夜目昏,不谨。

从此信中可以看出苏轼在元祐一朝八年间,虽然官至殿阁学士,封疆大吏,但却并无积蓄,依然两袖清风,面对流亡,就不免捉襟见肘起来。

苏辙罢门下侍郎,出知汝州军州事,早于上(四)月二十一日到任。苏轼自陈留绕道临汝,往别其弟。

苏辙的经济情况,原来很穷,所谓“债务山积”者是也。但自元祐以来,久官京师,宋朝的俸禄制度,京官比外任官优厚,久居一地,消耗也少,不比苏轼,常年南北奔走,一点俸给,全都在道路上花光了。

苏辙分俸七千,交给苏迈,决定由他带领一大半眷口,住到宜兴去。可以靠那里的一点田产生活,也免苏轼后顾之忧。 1

兄弟相聚不过三四天,前途阴雾重重,混沌一片,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匆匆别去,回到陈留,幸已得旨准许舟行,他们一家就在那儿登船续发。

哲宗既已决心绍复熙丰新政,首即起用章惇为相——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翰林学士范祖禹力谏“章惇不可用”,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陕州。右相范纯仁承宣仁太皇太后病榻上谆谆嘱托,竭力奋斗,但也无法挽救这个变局,只得坚决求去,乃以观文殿大学士出知颍昌府。两范先后罢去,元祐大臣,几已尽矣。

闰四月二十二日,章惇抵京莅职,马上援引他的同党蔡卞、林希、来之邵、张商英、周秩、翟思、上官均等入朝,分据要津,把持言路,个个弹冠相庆。

帝又召蔡京为户部尚书。京,字元长,仙游人。他是蔡卞的哥哥,而卞又是王安石的女婿。蔡京于元丰末年曾知开封府事,司马光复差役法,阖朝反对,但他固执己见,令限五日之内办好,大家又认为期限太促,绝无可能。唯独开封府如期报办,司马丞相大为欣赏。这次还朝,适逢章相又欲变复役法,置司讲议,久而不决。蔡京便与章惇说:“取熙宁成法施行之耳,何以讲为?”雇役遂定,似此毫无原则、一味逢迎的小人,奸伪可知;而北宋后期,却将国家命运托付到这帮人的手上,实在可悲。

苏轼行至南都,南都已经喧传朝中群魔乱舞,一股仇恨的烈焰,像火山爆发一样,烧遍了汴京。章惇、蔡卞领头,热烈策划如何向元祐诸臣一个一个地报复,不论已经死亡的,或已贬谪在外的,都要一网打尽。这一伙人凶焰高涨,肆无忌惮,甚至在殿陛上狂言怒詈,叫嚣成市。

苏轼的谪命,已经三改。现在章七得势了,对于这位英雄人物的性情,轼最了解。惇有为恶务彻的毒辣、睚眦必报的狠劲,祸患恐怕不止于此,更大的严谴,亦在意中,所以寄定州同僚孙敏行(子发)书说:

某旦夕离南都,如闻言者尚纷纷。英州之命,未保无改也。凡百委顺而已,幸勿深虑。

五月抵边,行至汴上,晚辈晁以道(说之)置酒饯行,酒酣,情绪激越难制,非一发泄不可,素不善歌的苏轼遂引吭自歌古《阳关》一阙。这,岂同平常的筵边唱曲,直是长歌当哭而已!

元人陈秀明《东坡诗话录》引苏轼手记一则: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余十八年前中秋夜,与子由观月彭城,作此诗,以《阳关》歌之。今复此夜,宿于赣上,方迁岭表,独歌此曲,聊复书之,以识一时之事,殊未觉有今日之悲,悬知有他日之喜也。 2

这最后两句勉强自慰的话,实在比痛苦还要感伤。

苏轼这一路行来,沿途多遇故旧。如至韦城,遇吴安诗的外甥欧阳思仲,为感激安诗因撰苏辙告词而落职,特在客邸书《松醪赋》一幅,托欧阳转致;渡黄河,见杨济甫之子杨明;过雍丘,晤米芾和马梦得;至汴上,与晁说之饮别,遇任伯雨同舟共载;抵山阳,徐积(仲车)来慰问;至九江,与杭州同僚苏坚(伯固)相晤,其时伯固将赴湖南澧阳,所以作《归朝欢》一曲赠他;至虔州,与俞括入崇庆院观宝轮藏等等,真可以说是交游天下,故旧满路了。无奈再此前行,一过大庾岭,将被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炎荒之地,孤独的恐惧,化作他无限凄凉的高歌。

门人张耒,向在京师为著作郎兼史院检讨,在馆八年,苜蓿自甘,后擢起居舍人,现在正以直龙图阁知润州事。苏轼到扬州,张耒受官法限制,不能迎谒老师,特地挑选了两名兵士——王告和顾成,随从南行,沿途照料,一直护送到惠州。苏轼很得力于这两人,与文潜书有:

来兵王告者,极忠厚,方某流离道路时,告奉事无少懈。顾成亦极小心,可念。

六月初七,阻风于金陵。初九,儿子们为遵亡母的遗言,再度恭奉阿弥陀佛像于金陵清凉寺,作水陆道场,祈求先灵冥福。佛事毕,苏迈一房眷口,先赴宜兴,部署一切。

金陵崇因禅院长老宗袭,新造一尊观世音菩萨像,妙相庄严,苏轼也往瞻拜,就在观音前许下一个心愿:“吾如北归,必将再过此地,当为大士作颂。”

续向当涂进发,际此流金铄石的溽暑时节,船上闷热不堪。苏轼忽然记起杭州中和堂的东南颊,“下瞰海门,洞视万里”。即使是三伏天,也常有萧然的清凉。而他现在所要去的前途则是炎荒的广南,这就使他作诗怀念“独有人间万里风”的杭州中和堂来了。

距当涂六十五里的慈湖夹,船被大风所阻,停了下来。这条水路,全是韩愈当年贬谪潮州时所走过的路径,韩诗中记述的地方情景,目前一点没有改变。苏轼闷在船舱中,也写下《慈湖夹阻风五首》,首先即说“我行都是退之诗,真有人家水半扉。……”,一申他那“异代同命”的寂寞之感。

这五首诗,看似平常记行写景之作,其实尽是苏轼此日虽身在苦难中,仍不失英迈自许的气概之作,如:“暴雨过云聊一快,未妨明月却当空”——政治的暴风雨可以摧残我于一时,而我本明月,无妨志节皎然于人世;“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世路艰难,何独岭外,只要小心应付,未尝不可逃过;“弱缆能争万里风”——六十老翁,万里行役,何惧之有。

人生的际遇,常有山穷水尽、绝处逢生的奇迹。五诗中的第二首,即是写此秘密的心愿:

此生归路愈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

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

一个人被命运投弃于水天无际的荒江上,不知如何才能突破迷茫,找到出路。彷徨中,突然看到有卖饼的小船过来,知道村落就在山前,不能没有蓦然回到人间的喜悦。这短短二十八字,写出苏轼被蒙在命运的黑雾里,危疑震撼中,寻求一线生机的渴望。

苏轼躺在船头,卧看落月,船夫在叫:“风转向了!”于是他们就可以开船,继续上路了。

人生经历患难愈多,精神境界便自不同。如此次途中,与好友参寥书,苏轼但言:

某垂老再被严谴,皆愚自取,无足言者。事皆已往,譬之坠甑,无可追计。从来奉养陋薄,廪入虽微,亦可供粗粝;又子由分俸七千,迈将家大半,就食宜兴,既不失所外,何复挂心,实翛然此行也。已达江上,耳目清快,幸不深念。知识中有忧我者,以是语之。

英州南北物皆有,某一饱之外,亦无所须。承问所干,感惧而已。

“所干”,宋人的口语,意为“需要什么帮忙”。

另一方面,章惇、蔡卞执政的朝中,却是恨火方盛,力谋报复。王安石配享神宗庙廷了;安石的女婿蔡卞已奉命将《神宗实录》重写,以张商英为谏官,正在准备大肆罗织。五月,元丰间与蔡确、章惇、邢恕互相交结,人称四凶之一的黄履,又被召回朝来,开复了御史中丞的原职。章惇用这凶手的目的,就是为了报复仇怨,所以元祐旧臣,便无一得免了。

侍御史虞策再度发难,章惇、蔡卞等幕后支持,重议对苏轼的处分,以为罪大责轻,应该再降。最后的决定是:“苏轼,落左承议郎,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其间,还有一个故事。

章惇初登相位,即慨叹道:“元祐初,司马光作相,用苏轼掌制,所以能鼓动四方,安得斯人而用之!”

有人推荐林希(子中),但他现任礼部侍郎,名位高于中书舍人。章惇立刻保证给予同省执政的地位,他就俯首听调了。自此,凡元祐名臣的贬黜制文,都出于林希的手笔。 3

林希与苏轼为进士同年,素相厚善。元祐初,苏轼被擢起居舍人,曾推林希自代,因此得除记注官。后来又为杭州交代的前后任,平日诗筒书问,往来不绝。当苏轼进翰林院日,林希撰启致贺,有曰:“父子以文章名世,盖渊云司马之才;兄弟以方正决科,迈晁董公孙之学。”褒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现在为利禄所诱,执笔草苏轼谪降惠州的告词,则丑诋不遗余力,如言:

……朕初即位,政出权臣。引轼兄弟,以为己助。自谓得计,罔有悛心。忘国大恩,敢肆怨诽。若讥朕过失,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诬诋圣考。乖父子之恩,害君臣之义。在于行路,犹不戴天;顾视士民,复何面目?以至交通阉寺,矜诧幸恩;市井不为,缙绅共耻。尚屈彝典,止从降黜。

今言者谓其指斥宗庙,罪大罚轻。国有常刑,朕非可赦。宥尔万死,窜之远方。虽轼辩足以饰非,言足以惑众。自绝君亲,又将奚憝?保尔余息,毋重后愆。可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苏轼一行,抵达当涂县时,责授建昌军司马的告词才刚下来。在苏轼看来,一切都是任人摆布的情势,无所谓轻重好坏;英州(广东英德)、惠州(广东惠州),皆在广南,都是大庾岭外,心里毫无计较。只是万里投荒,他没有理由要拖累儿辈,事实上也无法挈带全家同去,所以坚决主张,他要独自一人前往贬所。

他的儿媳们绝对不肯让这六十老翁,在无人照顾之下,独行万里,到那完全陌生的炎荒去生活,大家环绕着他涕泣求行。最后决定,他只带幼子苏过一人同去,叫次子苏迨带领二、三两房眷口到宜兴去,跟大哥苏迈同居。是年,苏过二十三岁,已有侍父远行的能力了。

六月二十五日,苏轼在当涂旅次,亲书六篇自作的赋,赠别次子。本集《书六赋后》云:

予中子迨,本相从英州。舟行已至姑熟,而予道贬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可复以家行,独与少子过往,而使迨以家归阳羡,从长子迈居。迨好学,知为楚词,有世外奇志,故书此六赋,以赠其行。绍圣元年六月二十五日。

苏轼一向保持朴素的家风,在京师时,家伎不过数人。这与当时士大夫们邸宅里檀歌不息、美女如云的豪侈风气比起来,真是十分寒碜。且自外放颍、扬以来,本来准备退休,已先陆续遣去数人。到这时候,还留在家里的,不过寥寥二三人而已。

姬妾,原是富贵荣华的附件,没有与家主共患难、同死生的义务,何况此去是南蛮瘴毒之地。所以,苏轼要“开阁放伎”,各替她们安排一个去处。

唯有朝云,她坚决不肯在这患难之中,离弃家主于不顾,尤其是王夫人已经过世了,这孤独的老翁,岂能没有一个妇人照顾他的起居饮食?所以,她热情而又果敢地表示,一定要随侍苏轼南行。

这种风义,这份热情,使苏轼大为感动。后在惠州,读《白乐天集》,想到乐天那么热爱樱桃小口的樊素,但最后,樊素还是离开了老病的乐天,远走高飞。遂作《朝云诗》一章,记其感念之情。诗前有引,曰:

世谓乐天有鬻骆马,放杨柳枝词,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梦得有诗云:“春尽絮飞留不住,随风好去落谁家。”乐天亦云:“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则是樊素竟去也。

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因读《乐天集》,戏作此诗。朝云,姓王氏,钱唐人,尝有子曰幹儿,未期而夭云。

关于白乐天的放伎卖马,是这样的:

乐天于唐大和三年(829)五十八岁时归洛阳,即纳樊素为家伎,侍乐天者凡十年。至开成四年(839)十月,老年的乐天,得了风痹症,体弱目眩,左足不支。陈寅恪论其事曰:“既然生理的不可能有伎乐,患了风痹,当然遣伎。”类推,足力不支,当然卖马。

不料樊素临别依依,辞曰:“素侍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不忍遽去,卖骆马则曰:“五年花下醉骑行,临卖回头嘶一声。项藉顾骓犹解叹,乐天别骆岂无情。”就因这骆马回嘶,樊素陈辞,使乐天终于不忍割舍,作《不能忘情吟》二百五十五言,两俱留之。

但是明年三月作《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曰:“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则樊素毕竟还是去了。

而朝云则随侍苏轼万里投荒,同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生活,使苏轼对这个红粉知己,不得不心许她与结发夫妻无异。希望将来能够同向三山仙去。诗曰:

不似杨枝别乐天,却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从当涂分手,苏迨等人遂去宜兴,苏轼与儿子过、朝云并二老婢,主仆五人,径向江州(江西)进发。 4

传说苏轼侍妾,除朝云外,还有一个碧桃,也于此时亲自从南康送至江西都昌县安顿。苏轼还为她留题一诗:“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水隔南山人不渡,东风吹老碧桃花。”原诗石刻在县治内,《都昌县志》亦载其事。 5

二 过岭

苏轼舟过庐山之下,远望群山,峰峦间乱云腾涌,天色阴霾。独立船头,仰望山岳是何等伟大,人则非常渺小,情不自禁地对着庐山也自默祷起来。时未及午,浮云尽散,天色豁然晴朗,迎面众峰凛然,倚天无数青壁。于是,这多难的老人,脸上便自绽出一丝微笑。

时序进入八月,某夜,船泊分风岭,已经是三更天了,岩边忽然人声鼎沸,许多官差明火执仗,要上苏家船来。

原来本路发运使已知朝廷新颁的后命,对于这个已被“严谴”的罪官,小题大做,连夜派了五百人来拦截,要收回官方供给的坐船。

苏轼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跟来人商量:“乞准连夜赶往星江,只要靠着埠头,即可自行雇船,随将官船缴还。”幸得来人许诺,但是苏轼并无把握能够半夜之内赶到星子,迫得望空向顺济王(龙神)默祷曰:

轼达旦至星江,出陆至豫章,则吾事济矣。不然,复见使至,则当露寝埔溆矣。 6

不久,江风掠耳而起,篙师亟亟升帆,船帆吃饱了风,就很快开行了。抵南昌吴城驿,再祷于顺济王庙(每个沿江码头,皆有此庙),留题于望湖亭上。

苏轼此时,流离道路,身受着无比刻薄的政治迫害。然而,他作望湖亭诗,却曰:

八月渡重湖,萧条万象疏。

秋风片帆急,暮蔼一山孤。

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

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

中国的文人,一朝失意,不是高蹈林泉,吟风弄月,便是醇酒妇人,佯狂玩世。而苏轼不然,他自认是尘凡中的一个普通人,虽然环境逼得他只想隐遁求全,但却并不真能忘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也不能掩熄他自己生命中的光热。即使他所一生服务的政治,变得那么颠倒错乱,而此时此际又身受着刻毒的欺凌,但血管里流着的志士热血,并不真能冷却。到他吟出“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时,任何人都能体会到苏轼生命的灰烬里,依然埋着不熄的火种。

到了豫章(南昌),苏轼自己雇了船,继续舟行,然而前途等着他的,是长达三百里的赣石之险。

自赣州府城之北,章、贡二水汇合处开始,一直到万安县界,这条三百里长的水路,不但江流湍急,而且水面下怪石列布,木船碰上巨石,立刻船沉人溺。这许多水底嶙峋,人称“赣石”。赣石形成一十八个险滩,其中以黄公滩为最险。苏轼身在丛险中,朝廷告下:

“苏轼落建昌军司马,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这篇告词,即是前举林希的手笔。苏轼读后,但说:“林大亦能作文章耶!”其时,行程适过赣石最险恶的黄公滩,乃作《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诗——苏轼故意将“黄公滩”写作“惶恐滩”,以纪此一时的心境: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

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

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

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进入虔州地界,游了郁孤台、光孝寺的廉泉、尘外亭和天竺寺。苏过也步和父亲的韵脚,作了《题郁孤台》诗(《斜川集》)。

苏轼十二岁那年,老泉从虔州漫游归家,给他讲过:虔州近城山中天竺寺里,有白乐天手书真迹的一首诗,笔势奇逸,墨迹如新。这首诗曰:“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清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就诗而论,不是一首好诗,辘轳体的文字游戏而已。因为这是一个乡居童子,静听远归的老父,说故事一样讲给他听的旅途见闻,其中蕴蓄着无限温暖的亲情,所以印象非常深刻。四十七年后,这从前的童子,今已五十九的高龄,又是身在负罪被谪的境遇中,也到了虔州的天竺寺,不免去重寻白乐天这个旧存手迹,不料诗已亡失,现在只有石刻在了。牵动心事的苏轼,为之感涕不已,他的哀伤是“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 7 。

苏轼身遭迫害,顿有无地自容的困窒。于是,道家离世的神秘思想,便很自然地吸引了他。八月二十三日,与王岩翁同谒虔州祥符宫,他以非常的虔敬,瞻拜了冲妙先生李思聪所制的观妙法像,自言:“以忧患之余,皈命真寂。自惟尘缘深重,恐此志不遂,敢以签卜。”求得一签云:

平生常无患,见善其何乐。

执心既坚固,见善勤修学。

苏轼再拜受教,决心从此学道,诚惶诚恳地说:“敢有废坠,真圣殛之!”

绍圣元年(1094)九月,遂度大庾岭。

岭在江西省大余县南,广东南雄市北。唐张九龄开山径,植梅岭上。宋时立关于此,名曰梅关。地居赣粤交界之处,以五岭分隔中原文明与南国炎荒。在那个时代,人们对岭外地方还很陌生,众皆认是蛮荒瘴恶之地。

宋不杀大臣,大臣负罪,以贬谪岭外为最重的惩罚。元祐前期,蔡确在安州作《车盖亭诗》,谤讪太皇太后,元老文彦博主张要贬蔡确于岭外,范纯仁听到这消息,便向宰相吕大防劝说道:“我朝自乾兴以来,无人被责过岭,此路早生荆棘已近七十年。现在如从我们手上,重加开启,将来政局发生变化,恐怕自己也就不免了。”大防闻言,遂生警惕,不敢作此主张。

不料哲宗亲政,政局果然大变,而第一个被贬岭外的,却是从未执行过实际政务,而且是当今皇上自少至长、一向敬爱的师傅。政治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像风一样,是一种权力所化生的气势,毫无理性可言,气势所至,便成为不可抗拒的力量,苏轼便是被此一气势所冲决到岭外来的第一人。

但是,人生亦无非一场大梦。

死生祸福,非人所为,人亦执着不得。苏轼今日行于大庾岭上,孑然一身,宠辱两忘,决心要把自己过往的身世,一齐抛弃在岭北,要把五十九年身心所受的污染,于此一念之间,洗濯清净,然后以此清净之身,投到那个叫作惠州的陌生地方,去安身立命。

苏轼的学养,使他的眼界不致如一般人那么狭窄,那么局限一隅而患得患失。现实社会逼得他走投无路时,他的精神生活活跃起来,就另有一个神秘的想象世界收容了他。

将这想象世界形象化的,就是道家海上三神山(瀛洲、方壶和蓬莱)的理想环境。在那一片充满和平,没有名争利夺的自然生活里,餐霞服气,炼丹修养,倘与神仙同化,便得长生不老。此一神秘的向往,帮他超脱坎坷的世网,助他回归虚静的自然生活,使他对所热爱的生命,不致陷于完全绝望。

苏轼往大庾岭途中,就是凭借这种向往,使他的心灵境界,骤然从平凡人世的悲惨现实中,一跳登上了想象世界永恒的边缘。

苏轼认为放逐海滨,适足成全他刬落一切过去,勘断诸般尘缘,“阴学长生”的心愿。即此梦境,使他想起李太白流夜郎赠韦太守诗中,有一联句子:“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这十个字,个个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作《过大庾岭》诗,就很大胆地全部借了过来。诗成,题于岭巅龙泉钟上: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

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

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

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

在岭路上,苏轼偶于林麓间,遇见两个道人。他们看到苏轼,便退回茅屋里去,深入不出。轼很诧异,对押送他的使臣说:“此中有异人,可同访之。”进了屋子,这两个道人都在,气度潇洒,问使臣道:

“此何人?”

“苏学士。”

“得非子瞻乎?”道人说。

“学士始以文章得,终以文章失。”使臣说。

两道人相视而笑,说:“文章岂解能荣辱,富贵从来有盛衰。”

苏轼默忖:“何处山林间无有道之士乎!” 8

过了大庾岭,遂从南雄下始兴,到韶州,过月华寺而至曹溪,一路游山玩水,南国风光,一新耳目。

曹溪南华山南华寺,是六祖慧能的道场,原名宝林寺,宋太平兴国三年重建,改名南华。苏轼至寺,礼拜大鉴塔,塔藏六祖真身。为题“宝林”两个大字,作寺额,现在犹存。

《南华寺》诗说:“……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一种忘失本来面目、误落人间的悲哀油然而生。

然后,过英州,游碧落洞,下浈阳峡,遇到他那学道的朋友潮阳吴复古(子野)于舟中。复古见面,对于得失祸福之事,一字不提,但劝苏轼道:“邯郸之梦,犹足以破除虚妄而归真。何况阁下今日,已经目睹而身经了,亦可以稍信矣。” 9

至清远峡,游峡山寺,观瀑布。至清远县,遇见一位当地的秀才,大谈惠州风物之美,苏轼甚为高兴,作诗曰:

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

江云漠漠桂花湿,梅雨翛翛荔子然。

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

恰从神武来宏景,便向罗浮觅稚川。

他在广州,游了白云山上的蒲涧寺、滴水岩等名胜后,便与宝积寺、延祥寺的两位长老,冲虚观的道士,当地的巡检史珏同游罗浮。罗浮是岭南第一名山,也是有名的道教胜地。中国道教中,葛洪的灵宝教派即以罗浮山为法坛。罗浮海拔一千二百余米,白云隐现,风雨凄迷,山势峻拔,宛如浮于海上,故神话传说特多,十分吸引苏轼惶惶惑惑的心情。他们先至东莞县属的石泷镇,换乘小船溯溪十五里至泊头墟;上岸,改坐轿子走十五里至罗浮山;憩于延祥寺,由寺寻宝盖峰,攀登峭崖之上;入宝积寺,饮梁朝景泰禅师的卓锡泉,作《品水记》。翌日,游长寿观;再到冲虚观参观了葛洪丹灶的遗迹和朱真人的朝斗坛,坛北有洞曰朱明,这是道书中所说全国三十六洞天的蓬莱第七洞天,尊称为“朱明耀真之天”。苏轼去看,榛莽封道,进不去。山泉从洞中流出来,铿铿如鸣琴,水底满生菖蒲于石上。苏轼又往访道士邓守安、李道元,两人都不在;还宿宝积寺中阁,夜大风,适遇山烧,景色壮美,焰中爆裂有声,叹为奇观。

苏轼此行,游踪所至,皆有诗;从行的幼子苏过也几乎篇篇都有步韵之作,才华初露,头角峥嵘。做父亲的老怀欢慰,不言可喻,而最使他欣赏的是这小儿子,年纪那么轻,却也信起道家的养生法来,每天半夜里起来打坐;又学作赋,笔力甚健,所以苏轼《游罗浮山》诗说:

…………

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

近者戏作凌云赋,笔势仿佛离骚经。

负书从我盍归去,群仙正草新宫铭。

…………

绍圣元年(1094)十月初二,他们一行,间关万里,到达了惠州贬所。

三 初到惠州

提举杭州洞霄宫的章惇,既相天下,接替了吕大防的地位,他这一帮人物,便竞先报怨,其中以张商英的表现最为凶悍。初被召为右正言,立即上疏言:

元祐诸臣,一切所为,无非翦除陛下羽翼于内,击逐股肱于外,天下之势,岌岌殆矣。今天日清明,诛赏未正,乞下禁省,检索前后章牍,付臣等看详,签揭以上。

商英是个热衷利禄的小人,但也颇有才干。元祐以来,极不得意,他要报复,遂定下了“一网打尽”的毒计。倘如照他疏述办理,就档存章牍来寻资料,则在当时尽废新法的国策之下,一切语言文字,皆是有凭有据的罪证,元祐臣工,还有谁能逃过这天罗地网?

哲宗朝绍述之祸的惨烈,从张商英言,“类编元祐群臣章疏及更改事条”一节,是肆毒缙绅、衣冠涂炭的一大始机。

五月间,章惇又把出名的凶手黄履引进朝来。秋七月,台谏官们便交章论司马光等变更先朝之法,为叛道逆理。竟然主张掘司马光、吕公著的坟墓,断棺暴尸。幸而哲宗将此问于许将,将对曰“此非盛德事”,才未实现,改为追夺赠谥,将墓上所立的神道碑,统统扑毁。

其时,朝中还留着一个铁面无私、刚正敢言的监察御史常安民,是他首先揭发蔡京之奸,又说:“今大臣为绍述之说,皆借此名以报复私怨。”指斥道:“张商英求官于吕公著,谀佞无耻,近乃乞毁司马光、吕公著神道碑;周秩为博士,亲定光谥为文正,近乃乞斫棺鞭尸。陛下察此辈之言,出于公论乎?”章疏前后至数十百上,皆不报。

新政派人人弹冠相庆,唯有资格最老的吕惠卿顶不得意,盖因他在政治舞台上演惯了戏,做工太好,一旦被人揭穿,便变得一文不值了。冬十月,诏以吕惠卿知大名府时,常安民进言于帝曰:“北都重镇,而除惠卿?惠卿赋性深险,背王安石者,其事君可知?今将过阙,必言先帝而泣,感动陛下,希望留京矣。”皇上很注意他这句话,决定试试看。吕惠卿至京,请面对,见了哲宗,一说到先皇帝时,果然伏地大哭。皇上厌恶极了,正色不答,惠卿之计不售。

常安民再论章惇颛国植党,乞收主柄,而抑其权。终被论为“党于苏轼兄弟”,出为滁州监酒税。

章惇党既已整肃死人,当然不会放过活口。虞策再攻苏辙以汉武帝比先朝,止守近郡,罪大责轻,请远谪以惩其咎。哲宗说:“已谪矣,可止也。”但右正言上官均又并攻吕大防和苏辙,说他二人“擅权欺君,窃弄威福,朋邪诬罔,同恶相济”,列举六大罪状,同时牵入李之纯和现在一力投靠的杨畏、虞策、来之邵等,说他们以前都是大防、苏辙的党羽,现在皆应同时清算。

于是,苏辙被特降为左朝议大夫知袁州。

这篇谪词,也出于林希的手笔,开头就说:“太中大夫知汝州苏辙,父子兄弟,挟机权变诈之学,惊愚惑众。……”

苏辙读到时,双手捧着告词,哭了。他说:“某兄弟固无足言,先人何罪耶!” 10

这篇告词中,说到宣仁太皇太后之任用苏辙,则曰:“垂帘之初,老奸擅国,置在言路,使诋先朝。”林希代皇上撰文,竟使孙儿大骂祖母为“老奸”,陷哲宗于忤逆不道。利令智昏,连他自己想想也良心不安,据说某日,草制罢,掷笔于地曰:“坏了名节矣!” 11

言官有言,三省同议,认为吕大防、刘挚、苏辙三人,所受处分,不过落职降官,黜知小郡,实在“罪重谪轻,情法相违”,请求更加详酌;而监察御史周秩则说:“挚与辙讥斥先朝,不减于轼,大防又用轼之所谋所言,而得罪轻于苏轼,天下必以为非。”章惇等又编了一张黑名单,列文彦博以次三十人,拟全部窜逐岭外。李清臣为反对章惇,所以进言:“更先帝法度,不能无过,然皆累朝先臣,若从惇言,必大骇物听。”皇上乃下诏曰:“大臣朋党,司马光以下各以轻重议罚,其布告天下。”这张黑名单中的元祐大臣,才得暂时幸免远谪,改为:

降授知随州的吕大防行秘书监,分司南京,郢州居住;降授知黄州的刘挚,试光禄卿,分司南京,蕲州居住;降授知袁州的苏辙,试少府监,分司南京,筠州居住。在苏轼到达惠州之前,辙已回到元丰年间曾监酒税的江西高安去了。

章惇与苏轼之间,为何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文献无征,不甚明白。

哲宗绍述熙丰新政的这个时代,刚一揭幕,那些见风转舵的言官们,放下在京朝的执政大臣不论,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即是远在定州的苏轼,这情形甚不可解,有人解释为:其时哲宗已有召章惇为相之意,朝中做官的,都想拿打垮苏轼来作晋见新相的见面礼。果然如此,则章惇对苏轼“欲得之而甘心”的毒念,在当时的官僚社会里,必是尽人皆知的常识了。

苏轼被责知英州为闰四月初三,后二十余日,章惇才到京任职。他一登上相位,果有重议苏轼讪谤罪责之论,续有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的后命,则章惇对苏轼的恶意,果是事实。

苏轼与章惇交识甚早,同游仙游潭时,苏轼不敢走两谷间的独木桥,章惇平步而过,毫不畏惧。苏轼说笑道:“子厚他日必能杀人。”

元祐初,同在京师,又一类似的故事:

章子厚与苏子瞻少为莫逆交。一日,子厚坦腹而卧,适子瞻自外来,摩其腹以问子瞻曰:“公道此中何所有?”子瞻曰:“都是谋反的家事。” 12

当时戏言,殊不知章惇今日,所要谋反的,所要杀的,却是苏轼。

有人说熙宁八年(1075),章惇知湖州,苏作《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诗,有“方丈仙人”一联,使章惇疑在讥嘲他的出身,因此结怨。

这话有个故事的背景:章惇的父亲章俞,少年时,行为很不检点,与他早寡的岳母杨氏私通,生了章惇。原想将这私生儿溺毙算了,幸得杨氏之母不忍,劝她留了一手,用一大盒,将这新生儿缄封在内,送与章俞。

章俞推算这孩子的五行(八字)很好,断定将来可以光大门楣,所以雇用乳母,将他养大了。后来登第做官,与苏轼相交,苏作《送章七出守湖州》诗,首联:“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章惇疑心是在嘲笑他这不大体面的出身,因此怀恨在心。至绍圣开元,得相天下,遂逼令苏轼渡海,意在报复云云。 13 此说流传甚广,人云亦云,其实不确。

章惇出知湖州后五年,苏轼因诗狱一案,被谪黄州。那时候,忧谗畏讥,非至亲知交,不敢以文字与人,独与章子厚书,坦述自己和弟辙经济窘迫的情况,娓娓详道黄州的生活;可见他们之间的交情依然深切。宰相王珪在神宗面前谗害苏轼,章惇代抱不平,苏轼贻书有“子厚平居遗我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救恤之”的话,两人交谊何尝有所芥蒂?

元祐初,章惇知枢密院事,与司马光时时发生摩擦,司马不堪虐侮,幸赖苏轼居中调护和疏通,才得稍解。

这许多事实,皆足证明章惇于元祐元年春出知汶州,退出中枢政府之前,与苏轼的交谊还是非常完满的,并无嫌怨。可是,章惇这次离京以后,惇轼之间,确也再无往来形迹。

当然,元祐时期,苏章二人的政治立场不同,内外有别,使他们疏远了,这是非常自然的情势,不足以发生深仇大恨。所以,章惇相天下,首欲除掉并不在朝的苏轼,后又千方百计,非欲置之死地不可,恐怕私怨的成分不大,而是政治夺权的情势下,严重的猜疑所造成的祸患。

问题的症结,恐怕还是在于苏轼与哲宗的关系。

哲宗皇帝生性仁厚,少时有“不践蝼蚁”的美德,所以绝对不是一个毫无人性的帝王,只因年少识浅,感情冲动,心理不太正常,便被小人利用而已。

哲宗的仁厚,从下面的事例可以看得出来。苏辙当廷顶撞,皇帝已经盛怒;但于出知汝州,侍御史虞策以为罪重责轻,乞加远戍时,哲宗便说:“已谪矣,可止也。”吕大防既谪安州,他的哥哥大忠自泾原入朝,哲宗还问:“大防安否?”而且说:“执政欲迁诸岭南,朕独令处安陆(湖北),为朕寄声问之。大防朴直,为人所卖,二三年可复见也。”

可见这青年皇帝,还算是个非常念旧的人。

哲宗之与苏轼,关系更不平常,自他十岁登位以来,苏轼即是侍从的近臣;经筵讲读,师生之间,相处融洽,又与程颐说书不同。翰林学士,职司天子的侍从兼顾问,天子任何行动,翰林学士皆预坐,几乎时时不离左右;至为翰林承旨,更独承天子的密旨,论君臣关系之近密,更无逾于此职者。任何人都会想到,哲宗对这旧臣,不会永远弃置的。即如苏轼已经出知杭州,宫中有派使者赴杭之便,哲宗还悄悄地亲自缄封一包茶叶,密赐苏轼。

更可察知皇上对苏轼的感情,与一般臣工不同。

皇上对于苏轼这种潜在而又深厚的感情,植根于少年时期的信赖心,可以被强烈的报复冲动所迷乱,蒙混于一时,使苏轼在那一阵政治风暴的锐势上,做了第一号牺牲品;但风波总有平静的一日,皇上一旦醒悟,说不定哪一天忽又念及这“八年经筵之旧”的师傅,谁能保证他不使出无上的君权,径以中旨给予召还呢?宋代的相权有限,到那时候,章惇无论怎么蛮横,也没有办法了。何况,自欧阳、司马谢世以后,苏轼名满天下,人望鼎鼎,绝非章惇可及,万一哲宗付以政柄,则章惇辈好不容易攫到的政权,岂不天摇地动,大势去矣!

基于这个理由,为了他们整个集团的利益,章惇未到之前,要想投靠他的人,已先对准苏轼,开了第一刀;而章惇上台之后,觉得这一号大敌,单是流放岭外、不得叙复等平常措施,还不足以杜绝后患,因此发展出后来种种非欲置之死地不可的毒计,皆是政治夺权的狠毒,并非个人私怨。

苏轼被谪的惠州,唐时叫循州,南汉时改名祯州,宋时才称惠州。州治即今广东省惠州市惠阳区,距广州三百里,位于东江之南岸。清时惠州辖属归善、博罗、长宁、永安、海丰、陆丰、龙川、河源、和平等九县及连平州。

惠阳城南有座飞鹅岭,所以又称“鹅城”。山明水秀,风景绝佳,可惜当时尚未开发,还是化外偏鄙之地。忽然来了苏轼这样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不由得整个社会轰动起来。入境的外乡人少,极易受到注意和被辨认。所以,苏轼随便到哪里走动大家都知道他是谁,对他都很礼貌,一点没有异乡人隔阂的感觉。苏轼很是高兴,写《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诗: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

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

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

岭南万户皆春色(岭南万户酒),会有幽人客寓公。

苏轼初到,地方当局为表示礼遇,特别招待他在合江楼暂住。这合江楼在三司行衙中,是三司按临所居的宾馆,地居龙川江与西江合流之处,朱楼临槛,即是大江。苏轼住在楼上,远眺海山葱茏,云水浩渺,不禁有仙境不远之想。他说:“……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过岭以来,沿途地方官多来求见,如罗阳推官程天侔(全父)途中晋谒,自此订交,苏轼后来再贬海南,得他甚多照顾。惠州太守詹范,字器之,建安人,与已故的黄州太守徐大受(君猷)是非常交好的朋友,因此与苏轼一见投契。他也时时携酒来访,相与共饮,与当时黄州的情形一样。李安正出守苍梧,绕道来访,竟为居留十日。程乡县令侯晋叔及归善主簿谭汲来,陪他同游县西八十里的大云寺,松下野饮,设松黄汤 14 ,轼有词记游:

罗袜空飞洛浦尘,锦袍不见谪仙人。携壶藉草亦天真。

玉粉轻黄千岁药,雪花浮动万家春。醉归江路野梅新。

苏轼对这侯晋叔印象很好,认为颇有文采气节,实为佳士;所以后来将与程之才联络的重要任务,交给他办。

合江楼是三司行馆,只能暂时招待,不是谪官可以久居之地。月之十八日,苏轼数口便搬到嘉祐寺去住了。

合江楼在惠州府,为水西;嘉祐寺在归善县城内,为水东。县城沿江而筑,一面跨山,寺亦造在山边,山上有松风亭,与寺甚近。苏轼甚爱寺居的幽深窈窕,觉得不比合江楼坏。

岭南气候温和,十月下旬,松风亭下的梅花就已盛开了。苏轼想起当年贬谪黄州,路过麻城县春风岭上看梅的旧事,觉得梅花每与流落的生涯相纠结,不禁感慨万千,作诗曰:“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蜑雨愁黄昏。……”又作:“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

虽然同样是在天涯流落中看到梅开,但在去黄州途中的春风岭上,细雨梅花,不免还有穷途失路的悲哀,而现在这栖园病鹤,他的心情却已非常平和。“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又曰:“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苏轼的修养境界,便自完全不同了。

苏轼心境的平和,由于他已完全看透了人生。到惠州后数月,答参寥书,有极善譬喻的自述:

……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

岭南地热,春来特早,一过了年,就已百花齐放。大地上缀满了缤纷的彩色。苏轼寓居嘉祐寺,也和在黄州一样,日常以各处闲逛为消遣。绍圣二年正月二十六日,他和几个朋友“野步”走到嘉祐僧舍东南,见有一个本地人家,院子里杂花盛开,色香浓郁,苏轼禁不住扣门求观。

出来应门的林姓老媪,白发青裙,青年守寡,独居已经三十年。苏轼感叹之余,写下一首色彩非常浓艳的名诗:

缥蒂缃枝出绛房,绿阴青子送春忙。

涓涓泣露紫含笑,焰焰烧空红佛桑。

落日孤烟知客恨,短篱破屋为谁香。

主人白发青裙袂,子美诗中黄四娘。

最奇的是兄弟同在如此严重的患难中,他写寄苏辙的万里家书,却只传授在惠州啃羊脊骨的美味,好像一个向来寒素的老饕,道其一饮一啄的喜悦。书言: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骨间亦有微肉,热煮漉出(不乘热出,则抱水不干),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刍豢,没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戏书此纸遗之。虽戏书,实可施用也。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

苏轼竭力挣扎,就是要挣脱这三十多年来的邯郸大梦。但是梦虽醒矣,却发现自己已被政治迫害所捆缚,茫茫来日,不知将有怎样的命运来到,仍然不免有心如“挂钩之鱼”那样的痛苦与焦灼。一天,他从嘉祐寺徒步上山往松风亭,山径陡峭,足力不济,坐在路隅休息时,忽然得了彻底的解悟。作《记游松风亭》短文曰: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四 借刀杀人之计

宋不杀大臣,是太祖高皇帝手定的家训,没有人敢于违背,“违则不祥”。苏轼既被窜逐岭外,几乎已是最重的惩治了,若不另有新的布置,甚难再度给予致命的一击。

唯有熟悉苏家家事的章惇,才能想到利用程之才与他有先世宿怨这个过节,设下借刀杀人的毒计。

程之才,字正辅,苏母成国太夫人的胞侄,也是苏轼亡姊八娘的夫婿。苏程两家本是“亲上加亲”的至戚,不料八娘嫁过去后,不得舅姑欢心,不得志而死,似乎不是善终。老苏痛失爱女,愤恨之极,作《苏氏族谱亭记》,对程家大肆毒骂,不但从此断绝与岳家来往,并且告诫子孙,不认这门亲戚,即使成国太夫人逝世,也不通讣吊。横亘在这两代间的怨隙,自仁宗皇祐五年(1053)至今哲宗绍圣二年(1095),已经四十二载,可以说是非常根深蒂固的了。

章惇知道苏程两家有这一段宿怨,所以特别起用程之才做广南这一路的提刑。提刑,即是世俗所谓巡按大臣,代表朝廷,巡察地方,有发奸摘伏、整肃官吏的大权;而且程之才本人也是个非常精干、敢作敢为的健吏,用他来对付一个流落在岭南的罪官苏轼,尽可以杀人不见一滴鲜血。

提刑驻节韶州,苏轼路过该地未久,程之才就跟着到任了。绍圣二年正月,新任提刑按临广州之后,他是必定要到惠州来的。与程家绝交时,苏轼还只十八岁,现在,他不知道要怎样与这位名分上既是表兄,又是姊丈的宪使见面。这是桩非常难处的事情,并不一定为了内中隐伏有什么杀机,苏轼甚为踌躇。

苏轼再三思量,这种事,除了挺身出来,面对现实,没有其他办法。程之才还在广州,苏轼就托与他同游大云寺的程乡县令侯晋叔,先为致意,探探之才的反应。

侯晋叔来回话:程之才示结非常关切,于是苏轼第一次写了给他的短柬:

近闻使旆少留番禺,方欲上问候,长官来,伏承传诲,意旨甚厚,感怍深矣。比日履兹新春,起居佳胜,知车骑不久东按,倘获一见,慰幸可量。未间,伏冀以时自重。

接着,接到苏辙来信说,在湖口见到程之才的儿子和媳妇,知道之才对他们不但没有恶意,而且颇为关怀。于是苏轼觉得轻松一点,继又写了第二封信,约他觌面晤谈:

窜逐海上,诸况可知,闻老兄来,颇有佳思。昔人以三十年为一世,今吾老兄弟不相从四十二年矣。念此令人凄断,不知兄果能为弟一来否?然亦有少拜闻,某获谴至重,自到此旬日,便杜门自屏,虽本郡守亦不往拜其辱,良以近臣得罪,省躬念咎,不得不尔。

老兄到此,恐亦不敢出迎。若以骨肉之爱,不责末礼而屈临之,余生之幸,非所敢望也。其余区区,殆非纸墨所能尽,惟千万照悉而已。

…………

程之才寄来回信,说他对于两家陈旧的嫌隙,一向耿耿于怀,苦无机会沟通,表示甚深的遗憾。于是,苏轼复书,就说:

承谕,感念至泣下。老弟亦不免如此,蕴结之怀,非一见终不能解也。

苏程之间多年的隔阂,就是这样轻轻突破的,至于后来怎样演变,只好等到见面以后,听其自然发展了。

苏迈在宜兴,苦念南行的老父,大岭隔绝,音讯难通,一家人忧愁不堪。苏轼有个世交晚辈钱世雄(济明),服官吴中。苏迈来与世雄商量,世雄遂将此事与苏州定慧院的长老守钦说起,该院净人卓契顺慨然愿意担当这个差使,对苏迈道:

“你何必那么忧愁,惠州不在天上,只要走,总走得到的。我为你带家书去探问。”

于是,他就从苏州徒步出发,涉江度岭,晓行露宿地来了。途中也曾生过病,但仍不顾一切,晓行露宿,黧面茧足地走到了惠州。时在绍圣二年(1095)三月初二。

苏轼对这古道热肠的僧徒,当然非常感激,看他那么朴拙的样子,便和他开玩笑道:“带什么土物来?”契顺无可奈何,摊展空空两手。轼曰:“可惜许数千里,空手来!”

契顺装作挑副担子的模样,然后就不好意思地避过一边。这一副老实人的憨态使苏轼更是欢喜。 15

苏轼并不认识定慧院的守钦长老,但钦老能诗,寄来《拟寒山十颂》致意,苏轼写了和诗八首,原已交与契顺嘱他带回去的,临行,想想不太妥当,又取回来烧了。果然,守钦后来与参寥同样被陷还俗,如还有与南迁的苏轼诗文往返的话,恐怕麻烦更大。

佛印和尚听到卓契顺南行的消息,也托他顺便捎了信来。佛印此函,气概不凡,不愧是苏轼的知己朋友,也只有像他这样一个声气广通的政治和尚,才能“一语破的”,说出“权臣忌子瞻为宰相”这样的话。书言:

子瞻中大科,登金门,上玉堂,远于寂寞之滨,权臣忌子瞻为宰相耳。人生一世间,如白驹之过隙,二三十年功名富贵,转盼成空。何不一笔钩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万劫常住,永无堕落。纵未得到如来地,亦可以骖驾鸾鹤,翱翔三岛为不死人,何乃胶柱守株,待入恶趣。

昔有问师佛法在甚么处,师云: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痾尿剌溺处,没理没会处,死活不得处。子瞻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到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聪明,要做甚么?

三世诸佛,只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子瞻若能脚下承当,把三二十年富贵功名,贱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16

这是佛印与苏轼最后一次往来,绍圣四年(1097),他就离开了凡尘。

卓契顺在惠州住了半个多月,明白了苏家人生活平善,取得了复信,就要回去了。苏轼问他:“你要些什么?”

“契顺便因无所求才来惠州。如有所求,当上京都去了。”顺答。

苏轼为要表示一点心意,苦苦追问,契顺才说:

“从前有个蔡明远,不过是鄱阳一个军校而已。颜鲁公绝粮江淮间,明远背了米去接济。鲁公感激他的热心,写了一张字送他,使天下人到现在还知道世上曾经有过一个蔡明远。

“今日,契顺虽然无米与公,然而区区万里行劳,倘然可以援明远为例,也能得公数字之赠吗?”

苏轼欣然伸纸和墨,为他写了一幅渊明《归去来辞》 17 。

岭北的故人,得到了消息,纷纷派遣专人到惠州来探问。诗僧参寥既先派人前来问讯,陈慥续有函至,表示要亲自到惠州来看他,苏轼连忙复信劝止,说:“季常安心家居,勿轻出入,老劣不烦远虑,决须幅巾草履相从于林下也。亦莫遣人来,彼此须髯如戟,莫作儿女态也。”

后六客中的曹辅(子方)先派人送天门冬煎(草药)来给他御瘴;二年二月赴提点广西刑狱任,绕道惠州来陪他住了几天。吴子野的儿子芘仲,从潮阳送了许多食物来,苏轼将广州买的数斤檀香,分了一半回赠,他说买这些檀香,原是预备定居之后,杜门烧香静坐所用。

虔州鹤田处士王原(子直)来,陪他同寓嘉祐寺两个多月,同游几处附近名胜。故黄州太守徐大受的弟弟大正(得之)也专人前来问候,惠州太守詹范,与大受、大正兄弟亲厚,特地招呼他格外照顾这流亡中的老人。

苏轼一生,热爱朋友,所以即使身陷这等景况,生活还不寂寞。

传闻程之才将于三月初到达惠州,苏轼叫儿子过作代表,往迎江上。之才抵惠之翌日,就到嘉祐寺来看他,馈遗甚厚。

他们两人,本是眉县同乡,两代姻亲,所以原是情同手足的朋友,交识彼此成长的环境,互相了解少年时代的梦想,熟识两家三代以内的亲长和平辈的兄弟姊妹……这些关系,在年轻闯荡江湖的时候,并不觉得重要,但时至今日,两人都经历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奔走过东西南北的行脚,眼见无数人事沧桑的变幻,身经世路不断的坎坷和患难,青春作别,白首重逢,一旦执手于离乡万里的岭南,谁能不为这一片骨肉亲情所激动,感到彼此血肉相连的关切。

所以这中表兄弟二人,在嘉祐寺里对坐下来,就情不自禁地诉说阔别以来的各家情况。久违的乡情,变迁的亲故,在甚多唏嘘嗟叹之间,心理上的隔阂逐渐消融,迷茫的宿嫌,早如隔世,消失得无影无踪。苏轼诗说:“世间谁似老兄弟,笃爱不复相疵瑕。”章惇辈的阴谋,完全落了空。

之才讲起他的曾祖父程仁霸,仗义欲平一件盗案的冤狱,因果报应的故事,求苏轼作记。轼以陶潜曾作外祖父孟嘉传为例,撰书《外曾祖程公逸事》。

翌日,苏轼亲往三司行衙,回拜程之才,会于合江楼。之才知道苏轼初来时,曾寓此处,便嘱咐有司,待他去后,请苏轼仍然还居此楼。所以,之才离去后的三月十九日,苏轼从嘉祐寺又回到合江楼来住了。

知惠州事的詹范,也是一个诗写得很好、文人气质很重而不大会做官的人,对于苏轼的敬礼和亲切,不减当年黄州太守徐大受。苏轼谪居黄州时,每年重九,君猷一定置酒名胜处,邀请这位失意的谪官同度佳节,现在惠州的詹器之亦然如此。

绍圣二年(1095)上元夜,詹太守带了厨子和酒菜到嘉祐寺来,陪他过节。苏轼饮酒薄醉,回想即此最近三年的上元之夜,他个人的景况也年复不同,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不禁有无限的感慨。作《上元夜》诗曰:

前年侍玉辇,端门万枝灯。

璧月挂罘罳,珠星缀觚棱。

去年中山府(定州),老病亦宵兴。

牙旂穿夜市,铁马响春冰。

今年江海上,云房寄山僧。

亦复举膏火,松间见层层。

散策桄榔林,林疏月鬅鬙。

使君置酒罢,箫鼓转松陵。

狂生来索酒,一举辄数升。

浩歌出门去,我亦归瞢腾。

诗中穿插一个疯狂的贾道士前来闯席乞酒,隐用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意思,可见苏轼此时,看似低头认命,而胸中一股浩荡的豪气依然未死。

二月十九日,苏轼携白酒鲈鱼,报访詹范,采槐叶的新穿滤汁,和面作饼,称“槐叶冷淘”,诗曰:“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三余者,用董遇“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月之余”,意思指闲暇无事之时。

苏轼好动,尤其喜欢游山玩水,到了岭南,他便遍游惠州州境范围内所有的名山古刹,如在惠州东北二十里的白水山佛迹岩,他曾一游再游。不仅为了欣赏它那悬注百余丈的大瀑布,爱好沐浴的苏轼,更欢喜此山特有的温泉。初到惠州不久,他即带了苏过同去,作白水山游记:

绍圣元年十月十二日,与幼子过游白水佛迹院,浴于汤池,热甚,其源殆可熟物。循山而东,少北,有悬水百仞。山八九折,折处辄为潭,深者缒石五丈,不得其所止,雪溅雷怒,可喜可畏!水涯有巨人迹数十,所谓佛迹也。

暮归倒行,观山烧,壮甚。俯仰度数谷,至江,山月出,击汰中流,掬弄珠璧。到家二鼓,复与过饮酒,食余甘煮菜 18 ,顾影颓然,不复甚寐。

较近一点的,则去丰湖上的栖禅寺和罗浮道院,徜徉终日,乐以忘归。丰湖在惠州城西,原名西湖,后因湖上出产甚丰,又名丰湖。苏轼常在那里玩。他历知杭州、颍州,都有一个西湖,现在惠州也有西湖,所以秦观诗说:“先生所至有西湖。”

苏轼的游伴也不少,除去当地的长官如惠守詹范、博罗县令林抃(天和)、推官柯常等外,则是虔州处士王原、赖仙芝、和尚昙颖、行全、道士何宗一……儿子苏过经常侍行,都有诗作,取悦老父。

绍圣开元,朝廷认为元祐时期所修《神宗实录》,多有诋诬,诏由蔡卞主持重修。蔡卞以王安石《日录》作底本,彻底翻案,完全改写。元年十二月,书成,进呈御览,然后追议当初的纂修官,认为他们都有诋诬之罪。

首先责问黄庭坚,指他所书“铁爪治河,有同儿戏”事,对曰:“庭坚时官北都,尝亲见之,真儿戏耳!”凡有所问,都直辞以对,闻者壮之。结果是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范祖禹曾力言“章惇不可用”。章惇恨之切骨,也借了这个案子,连贬武安军节度副使、昭州别驾,安置永州,后迁贺州,最后徙化州而死。赵彦若贬澧州。晁补之也牵涉此案,并坐修造之事,贬官监蕲州酒税。

吕大防当时为相,例兼监修实录之职,事实上挂名而已,今亦因此加罪,诏徙安州居住。

这些消息,都是张耒派了士兵王告再度来惠州时相告的。其时,秦观因坐党籍,已经出判杭州。所谓苏门四学士中,未遭贬谪的,只剩张耒一人,现在润州任上;但至绍圣二年十一月因坐苏轼党,降职宣州;不久,再遭贬谪为监黄州酒税官了。

苏轼以土产桄榔杖一枚,回赠张耒。对于他带来的消息,既不沮丧,也无怨言。但说唐朝曲江张九龄为相,主张放臣不宜与善地。刘禹锡作诗追恨,苏轼认为不必如禹锡那样认真。又称赞文潜真如孔融一样,是个重视朋友风义的男子汉。诗题是“桄榔杖寄张文潜一首,时初闻黄鲁直迁黔南、范淳夫九疑也”。

睡起风清酒在亡,身随残梦两茫茫。

江边曳杖桄榔瘦,林下寻苗荜拨香。

独步倘逢勾漏令(葛洪),远来莫恨曲江张(张九龄)。

遥知鲁国(孔融)真男子,独忆平生盛孝章。

五 劳己以“为人”

古时读书人,用世的途径非常狭窄,一旦遭逢患难,不得已须过退隐生活时,大多只能照顾自己,不再留心世事了。上焉者,葺治庭园,吟风弄月,作一身安适之谋;下焉者,征歌选色,恣意口腹,尽量发泄肉体官能的享乐。唯有苏轼不然,虽已年近花甲,而且被放于蛮荒的岭外,但他依然精神饱满,按捺不住“为人”的一腔热情。

虽然他没有很多钱,可以大规模做帮助别人的事,也没有权势,可以影响别人来做社会福利工作;但他还是随时找机会,做他能够做的施予之事,从施予中获得满足,汲取快乐。

苏轼步行江边郊野,发现到处都有野死者的枯骨,一任日晒雨淋,无人掩埋,为之恻然,便找机会与惠守詹范商议,筹募适当的经费,使收拾枯骨,造为丛冢。

这项收埋暴骨的工作,后经程之才大力推动,由罗秘校者专司其事后,范围就做得大了,苏轼也自捐出钱来,提倡这件善举。与罗秘校书,有云:“……掩骼之事,知甚留意,旦夕再遣冯、何二士去回禀,亦有少钱在二士处,此不覙缕。”不但出钱,还作《惠州祭枯骨文》:

尔等暴骨于野,莫知何年,非兵则民,皆吾赤子。恭惟朝廷法令,有掩骼之文;监司举行,无吝财之意。是用一新此宅,永安厥居。所恨犬豕伤残,蝼蚁穿穴。但为丛冢,罕致全躯。幸杂居而靡争,义同兄弟;或解脱而无恋,超生人天。

绍圣元年(1094)八月,苏轼到岭南来的途中,舟泊江西太和县,遇到当地一位退休官吏曾安止,拿出一本所撰《禾谱》稿来向他请教。苏轼看后,认为此书未谱农器,是其一大缺失,因为生产工具的进步,其重要性实不下于育种。

苏轼说,从前在武昌时,看农夫播秧,都骑一种“秧马”。这秧马是木做的,用榆枣木做马腹,利其滑润;用楸桐木做马背,因其质轻。其形制则腹如小舟,首尾高昂,背如覆瓦,以便两髀紧夹,雀跃泥中。用蒿草将秧缚在马首,随走随打,日行千畦,较诸伛偻插播,工作的劳逸,就完全不同了。

为要加强传布这种进步的农器,苏轼作《秧马歌》,详述形制、操作及其效用,希望别处都能仿制使用。那时代,地方官负有劝农的职责,所以苏轼将《秧马歌》遍寄与所熟识的守令,可惜“罕有从者”。只有博罗县令林抃(天和)躬率田者制作试验,再经改良,更加合用,使本来“腰如箜篌首啄鸡”的插秧工作,变得“耸踊滑汰如凫鹥”,轻松地在畦东畦西行走了。

惠州的农民都用秧马了,苏轼认为浙中稻米,几半天下,遇到将去江浙的人,他便口讲指划地教他,希望能够传与吴人。

程之才公毕离惠,苏轼追饯于博罗香积寺。寺下有道溪水,水势很大,苏轼认为如筑一座周围百步大小的水塘,置水闸,利用这注水力作碓磨,使转两轮而举四杵,可以帮助寺僧砻米。他将这意见向在座的林抃说了,林令也就认真地去做,苏轼很是高兴。

惠州自水东(归善县)至水西(惠阳),中隔东江,行人如织,一向用简陋的竹浮桥通行,但是江流峻急,竹桥甚易冲坏。苏轼认为如用罗浮道士邓守安的建议,改用船桥,就可一劳永逸。其方法是以四十舟联为二十舫(两船相并为舫),铁锁石碇,随水涨落,以渡行人。

苏轼发动有力者如程之才、漕使傅才元和惠守詹范等协力筹措经费,自己没有很多钱,连朝服用的犀带也捐了出来,邀邓道士来惠州同住,经办此事。一两月间,即已竣工,名之曰“东新桥”。

州西丰湖上,原有长桥,屡作屡坏。栖禅寺僧希闻大力改造,筑进两岸,造飞楼九间,全用石盐木构筑,坚如铁石。苏轼热烈赞襄,但他无力捐献,只好远向苏辙的夫人史夫人劝募,史夫人把从前内宫所赐的金钱数千都捐出来了。

两桥落成之日,当地的老百姓欢欣鼓舞,苏轼《两桥诗》说:“一桥何足云,欢传满东西。”又曰:“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人民对生活建设的热烈反应,盛况空前。

苏轼来惠州途中,曾游广州白云山麓的蒲涧寺,非常欣赏有名的蒲涧水,诗言:“不用山僧导我前,自寻云外出山泉。千章古木临无地,百尺飞涛泻漏天。……”对此甘冷异于常流的泉水,印象十分深刻。

至绍圣三年(1096)冬,罗浮道士邓守安又为苏轼说起一件广州人民饮水的大事。其时章楶(质夫)已罢知广州,接任者王古(敏仲),是故相王旦的文孙,王素的侄子,与知友王巩是从兄弟行,以江淮发运使进宝文阁待制,知广州。苏轼与王家两代知交,他就将这福利广州市民的供水计划,建议敏仲来做。书言:

罗浮山道士邓守安,字道立,山野拙讷,然道行过人,广惠间敬爱之,好为勤身济物之事。尝与某言,广州一城人,好饮盐苦水,春夏疾疫时,所损多矣。惟官员及有力者得饮刘王山井水,贫下何由得?惟蒲涧山有滴水岩,水所从来高,可引入城,盖二十里以下耳。若于岩下作大石槽,以五管大竹,续处,以麻缠漆涂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又为一大石槽以受之,又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为小石槽,以便汲者。不过用大竹万余竿,及二十里间用葵茅苫盖,大约不过费数百千可成。然须于循州置少良田,令岁可得租课五七千者。每岁买大筋竹万竿,作筏下广州,以备不住抽换。又须于广州城中,置少房钱,可以日掠二百,以备抽换之费。……

王古果然是个勇于为民做事的好官,接纳苏轼的建议,立刻着手进行。经他实地勘测度量,竹管从蒲涧出山,循平地直达广州东郭,长仅十里。所以只要大竹五千竿就够铺设了,照前函预算还可减少一半。

引蒲涧水的竹管装起来了,苏轼高兴之极。但是那么长的一条暴露地上的水管,难免发生通塞的问题。苏轼再函敏仲,提出他的办法:

闻遂作管引蒲涧水,甚善。每竿上须钻一小眼,如绿豆大,以小竹针窒之,以验通塞。道远日久,无不塞之理。若无以验之,则一竿之塞,辄累百竿矣。仍愿公擘划少钱,令岁入五千余竿竹,不住抽换,永不废也。

惠州新建海会禅院,法堂甚为宏壮,苏轼已助了三十缗钱。院旁有一山陂,从寺右弯弯曲曲地绕前面山麓,长达一里;左边原来筑有长堤,与丰湖为界,潴为鱼塘,每到年终,封闭塘口,就可竭泽取鱼。苏轼打算将这鱼塘买下来,然后鸠工牢筑下塘,永不开口,塘水涨溢,湖鱼就可自由出入丰湖了,所活鳞介,岁有数万。他为这个放生池,几乎是倾囊以赴,本地也有几个人出钱相助,还是不够,只好写信向程之才和老弟苏辙化缘,不久,如愿作成。

这海会禅院,今名永福寺。放生湖仍在,惠人刻磨穹碑立于道旁,大书“宋苏文忠放生湖”。

苏轼在惠州,只是个垮台的罪官,贫穷的异乡人,应该自顾不暇。他却倾出满怀热情,凡是有益于人的事,只要力所能做,无不立刻伸出手来,尽力而为。在惠州这几年,着实做了不少利人济物之事,但他还对朋友慨叹道:“老人没用处!”(《致程正辅书》)

苏轼日常生活中,有两项经年不倦的癖好:一是合药,二是酿酒。

苏轼之好弄医药,由来已久。仁宗朝,朝廷编行《惠民济众方》,启发了他的兴趣。在黄州,结交了医学造诣很深的聋医庞安常,曾经认真下过研究的功夫。在杭州任上时,适因灾后流行时疫,他创设病坊,合药(圣散子)施众,活人无算。这时候,他热心道家的学术,又进一步研读孙思邈的《千金方》,颇有心得。

中医与西医不同,凭借经验为主,现代人称为经验医学。苏轼非常热心于收集验方,同时推五行运行之理,研究治病用药的基本。如《与庞安常书》一则,可以作他们之间研究讨论的例子。

端居静念,思五脏皆止一,而肾独有二,盖万物之所终始,生之所出,死之所入,故也。《太玄》:罔、直、蒙、酋、冥。罔为冬,直为春,蒙为夏,酋为秋,冥复为冬,则此理也。人之四肢九窍,凡两者,皆水属也。两肾、两足、两外肾、两手、两目、两鼻,皆水之升降出入也。手足外肾,旧说固与肾相表里;而鼻与目,皆古未之言也,岂亦有之,而仆观书少,不见耶?

……古人作明目方,皆先养肾水,而以心火暖之,以脾固之。脾气盛,则水不下泄;心气下,则水上行,水不下泄而上行,目安得不明哉!孙思邈用磁石为主,而以朱砂、神曲佐之,岂此理也夫?安常博极群书,而善穷物理,当为仆思之,是否?一报。

苏轼论肝,则曰:“凡人,夜则血归于肝,肝为宿血之脏。过三更不睡,则朝旦面色黄燥,意思荒浪,良以血不得归故也。”(《与徐十二书》)论脾,则曰:“脾能母养余藏,故养生家谓之黄婆。司马子微著《天隐子》,独教人存黄气,入泥丸,能致长生。……脾胃固宁,百疾不生。”(《与孙运勾书》)

因为汉医是经验医药,缺乏实证性的理论根据,所以它的内容就不免糅杂。如上列苏轼所论的证例,显然受着非常浓厚的道家学说的影响。道家的研究,目的以养生为主,从养生的方法研究出治安方剂。

苏轼出方用药,反复叮咛,非常仔细,与道书之时涉玄秘者不同。如循守周彦质(文之),患足疾,苏轼有书介绍方药,则曰:

累日欲上谒,竟未暇。辱教,承足疾未平,不胜驰系。足疾惟葳灵仙、牛膝二味为末,蜜丸,空心服,必效之药也。

但葳灵仙难得真者,俗医所用,多藁本之细者尔。其验以味极苦,而色紫黑,如胡黄连状,且脆而不韧,折之,有细尘起,向明示之,断处有黑白晕,俗谓之有鸲鹆眼。此数者备,然后为真,服之有奇验。肿痛拘挛皆可已,久乃有走及奔马之效。二物当等分,或视脏气虚实,酌饮牛膝,酒及热水皆可下,独忌茶耳,犯之,不复有效。若常服此,即每岁收欀皂荚芽之极嫩者,如造草茶法,贮之,以代茗饮。此效屡尝目击,知君疾苦,故详以奉白。

落后的惠州,生活上最严重的缺乏,是病无医药;而且又因风土之恶,瘴毒是普遍的地方病。所以,苏轼到达惠州后不久,立即搜购药材,合药施舍,如与南华寺重辩长老书说:“到此已来施药。”遇有惠州买不到的药材,他便远向广州托购,一次买黑豆做豉,就要三石,可见瘴疾流行之广,而他所施舍的范围也真不小。与王敏仲(古)书:

治瘴止用姜、葱、豉三物,浓煮呷,无不效者。而土人不做豉;又此州无黑豆。闻五羊颇有,乞为致三石,得做豉散饮疾者,不罪,不罪。

不但如此,苏轼后在白鹤峰上造了住宅,便在屋后小圃,自己种植药草,有安神开心的人参、明目乌发的枸杞、清火的甘菊、解毒御瘴的薏苡,以及有返老还童之效的地黄,配以阿胶、崖蜜、山姜,合溶为饧。虽然都是老人常用的保健药物,总也不是单为个人所需,就要种植这么多。 19

苏轼在惠州,忙着营义冢、修桥梁、施药等等,件件都要花钱,到后来不得不为自己起造一个住宅时,他仅有一点微薄的积蓄,也就完全用空了。囊空如洗,人不堪忧,他却认为从此一身轻安了。

习医施药,皆是出于利人济世的天性,这且不说,而苏轼另有一项长久的嗜好,则为酿酒。如在黄州自酿蜜酒,在定州做中山松醪。虽然酿造的技术,似乎并不十分高明,但他却做得兴头十足,每做一个品目的酒,题诗作赋,颇自吹诩。

岭南多瘴疠,应当常常饮酒,用以御瘴。何况该地不比中原,尚无禁酒的法条,可以自由酿造。据苏轼自己说,他遇到一个隐者,传授桂酒方,用桂花酿造成酒,盎然玉色,香味超然,认为这是“仙方”,非人间之物。酿成试饮,不禁欣然言道:“酒,天禄也……吾得此,岂非天哉!”

据他说,他将此方刻石藏于罗浮铁桥下,以待后之“忘世求道者”再来发现。作《桂酒颂》,又作《新酿桂酒》诗,则又不免感叹:“烂煮葵羹斟桂醑,风流可惜在蛮村。”

但据叶梦得说,他问过苏迈、苏过,这桂酒到底如何?答曰:“亦只一试而止,大抵气味似屠苏酒。”两人说到这个,亦自抚掌大笑。 20

罗浮道士邓守安又传他一个“真一酒”方,用白面、糯米、清水各三分之一酿造。苏轼说:“酒味绝似王驸马家的碧玉香。”又说:“真一色味,颇类予在黄州所酿蜜酒。”材料如此贫薄,真一恐怕也就不会真是美酒,只是代表主人淡泊的享用而已。倒是集存《记授真一酒法》这篇短文,则是真美:

予在白鹤峰新居,邓道士忽叩门。时已三鼓,月色如霜,有衣桄榔叶,手携斗酒,丰神英发如吕洞宾者,曰:“子尝真一酒乎?”就坐,各饮数杯,击节高歌。合江楼下,风振水涌,大鱼皆出。袖出一书授予,乃真一法及修养九事,末云:“九霞仙人李靖书。”既别,恍然。

苏轼好酒而不善饮,自言:“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而他喜欢看别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他胸中浩浩焉,落落焉,酣适甚于其客。因此他每个月用米一斛,得酒六斗,而南雄、广、惠、循、梅五太守,又常常送酒给他,所以他“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

苏轼这样勤于求药,忙于酿酒,有人问他道:“子无病而多蓄药,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苦?”

苏轼大笑道:“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实在只是为我自己!” 21

六 服食养生

绍圣二年(1095)九月,朝廷大享明堂,大赦天下。消息传到惠州,苏轼不免心动。写信托程之才探听详情:

今日伏读赦书,有责降官量移指挥。自惟无状,恐可该此恩命,庶几复得生见岭北江山矣。

又书云:

赦后,痴望量移稍北,不知可望否?兄闻众议如何?有所闻,批示也。

这种赦令,是国家的常制,庆典之后,不得不下。但是据有政权者又怎肯赦及已被流放的政敌,自坏长城,所以随有章惇的特奏。十一月间,惠州已闻后诏:“元祐臣僚独不赦,终身不徙。”遂再与程之才书云:

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甚安之,未说妙理达观。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知之免忧。

又与广西曹子方书云:

近报有永不叙复指挥,正坐稳处,亦且任运也。譬如惠州秀才不第,亦须吃糙米饭过一生也。某惟少子随侍,余皆在宜兴,见今全是一行脚僧,但吃些酒食耳。

后来,“不赦”发生了一个例外。那是韩维,原谪均州,他的儿子以他的父亲于执政日与司马光议论不合为理由,请求免行,朝廷准了。王巩认为苏轼所坐撰吕惠卿责词等,元祐间皆有辩雪底案,现在应可再行“申理”,来书劝苏轼一试。苏轼复信说:“所云作书自辩者,亦未敢便尔。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绍圣二年仲秋,广惠间飓风成灾,公私房屋倒塌者二千余间,大树都连根拔起,乾明寺于四百年前从天竺国移植过来的菩提树也吹倒了。这是生长中原内陆的人所从未经验过的天变。惊惶稍定,轼命苏过作《飓风赋》,苏过描写风势最盛时,则曰:“……排户破牖,殒瓦擗屋。礌击巨石,揉拔乔木。势翻渤澥,响振坤轴。疑屏翳之赫怒,执阳侯而将戮。鼓千尺之清澜,翻百仞之陵谷。吞泥沙于一卷,落崩崖于再触。列万马而并骛,溃千车而争逐。……予亦为之股栗毛耸,索气侧足。夜拊榻而九徙,昼命龟而三卜。盖三日而后息也。”

苏轼称赞稚子“笔势仿佛离骚经”,确非过誉。

飓风灾后,又发大水。合江楼下,有茅棚破屋七八间,横斜砌下,大水一来,居民奔避不暇。苏轼“题合江楼”一条说:“岂无寸土可迁,而乃眷眷不去,常为人眼中沙乎!”看似指说败屋居民的狼狈,其实是人情势利,在别人屋檐下的寓客,住不安稳的苦语。

这年秋天,苏轼痔疮旧疾,忽又发作,痛苦不堪。惠州既无医药,苏轼只好用控制饮食的方法来抵抗疾患,所作《药诵》说:

……吾始得罪迁岭表,不自意全。既逾年,无后命,知不死矣。既旧苦痔,至是大作,呻吟几百日,地无医药,有亦不效。道士教吾去滋味,绝薰血,以清净胜之。痔有虫,馆于吾后,滋味薰血,既以自养,亦以养虫。自今日以往,旦夕食淡面四两,犹复念食,则以胡麻茯苓麨足之。饮食之外,不啖一物。主人枯槁,则客自弃去。尚恐习性易流,故取中散真人之言,对病为药,使人诵之。……

改变饮食习惯,是一项非常痛苦的功夫。苏轼为抵制这二十年来发作时的旧疾,下定决心,禁制得非常彻底。不但断酒肉,断盐酪酱菜,凡有滋味的食物皆所禁断;又断粳米饭,每日只吃没盐没酱的淡面一味。真个饿不过时,才吃些胡麻茯苓麨,填填肚子,又行“少气术”作为辅助。这样做了一两个月,病势稍退。

但至十一月间,与黄鲁直、程之才书中,仍说数日来又苦痔病,百药不瘳,再断肉菜五味,又做小乘的静坐功夫,希望日戒一日,能够消退这个缠绵的病痛。

苏轼一向对于带有神秘色彩的事事物物,饶有兴趣,年轻时就已向往道家的神仙之说,以后每逢遭遇灾祸,心里便产生突破世网的强烈欲望,则神仙世界对他的诱惑,也就乘时再起。

修仙必须炼丹,丹有内丹、外丹之分,《抱朴子·内篇·对俗》引《仙经》说:“服丹守一,与天相毕,还精胎息,延寿无极。”即是指此二者,前两句指服食,后两句指呼吸——模仿胎儿在母腹内的呼吸方法。

内丹是修炼自己身体内丹田所蓄的元气,调摄阴阳二气的消长盈缩,就是呼吸吐纳之术。苏轼谪黄州之初,与苏辙相会陈州,夜闻子由脐腹间隆隆如雷声者,即是他在床上行气,苏轼很羡慕他这功夫,认为定能“先我得道”。

外丹即是烧炼丹药,服食之用。炼丹术,始见于东汉魏伯阳所著之《参同契》,言曰:

河上姹女,灵而最神。得火则飞,不见埃尘。将欲制之,黄芽为根。

“姹女”是指流动而晶亮的水银(汞),“黄芽”则是硫磺、丹砂。这两者的化合物,其成分就是硫化汞(hgs)。魏伯阳的研究,已经掌握了汞和丹砂的化学性,开炼丹的先河。魏伯阳后百余年,而有葛洪,洪以毕生之力,实验丹药,成为我国科学史上的炼丹大师。

葛洪,出生于三国时代的吴国。吴被晋朝灭亡后,他即离开故乡(江苏句容),去都城洛阳,欲寻异书,不料碰上“八王之乱”,归乡路断,他只好跟着朋友,远走广州。

苏州南海县令鲍玄,是个有名的炼丹家。葛洪自少热爱神仙导养之术,就投拜在鲍玄门下,研究炼丹,以后虽也做过若干年的小官,到五十岁时,听说交趾地方所产的丹砂最好,便向朝廷求为距离交趾最近的勾漏(广西容州)县令。行至广州,看到罗浮山,爱其地幽静,他就弃勾漏县令不做,在山中闭门修炼,终于罗浮。

葛洪留下一部伟大的著作——《抱朴子》,《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其中第四卷《金丹》,第十一卷《仙药》,第十六卷《黄白》,就是分别讲述炼丹、合药和炼金的专论。

《金丹》篇中说:“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意即红色的丹砂,经过烧炼,就能得到银色的汞(水银);再用黄色的硫磺烧炼,它又还原为丹砂。此在李白诗中,被称为“还丹”,所谓“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迭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者是也。

丹砂这种化学反应事实,在今日看来,只是非常普通的常识;但是古人对于任何不能理解、不明了的东西,都抱着神秘的态度,认是神物。当目睹这种物质变化如此神奇,目眩心惊之余,就认它即是秦皇汉武以来,求之不得的长生不死的仙药。

唐朝尊奉道教,几同国教,炼丹术就托道教以自重。上自太宗,下迄僖宗,以及当时的公卿名士无一不和道士往还,求丹服食。宰林李泌、刘晏、卢钧,诗人李白、贺知章、白居易,武将安禄山、高骈、董昌等都热衷此道,流风余韵,至宋未衰。

唐开元年间编纂的《道藏》,所收有关炼丹的著作,至少有一百种以上。苏轼服官凤翔时,曾于终南山太平宫溪堂读过此书。后来谪居黄州,眉山道士陆惟忠又传授他“内外丹指略”,苏轼试过烧炼,所以王巩贬往宾州,苏轼写信托他访求当地名产的丹砂,书曰:

丹砂若果可致,惟便寄下。吾药奇甚,聊以为闲中诡异之观,决不敢服也。

苏轼当时搞过这个玩意,虽自言“决不敢服”,但有人认为他在黄州患赤眼,患疮疖,此愈彼发,很可能就是服用了性分非常燥烈的丹药之故。

元祐期间,苏轼职事繁忙,无暇顾及炼养。这次被贬岭南,万念俱灰,在虔州谒祥符宫时,便已决心从此专心学道,作《书白乐天庐山草堂事》,即曰:

白乐天作庐山草堂,盖亦烧丹也。欲成,而炉鼎败。明日,忠州刺史除书到,乃知世间、出世间事不两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终无成者,亦以世间事未败故也。今日真败矣。《书》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信而有征。绍圣元年十月二十二日。

苏轼一到惠州,在嘉祐寺落了脚,即作《思无邪丹赞》,等于是一篇决心炼丹求仙的誓愿文:

饮食之精,草木之华。集我丹田,我丹所家。我丹伊何,铅汞丹砂。客主相守,如巢养鸦。培以戊己,耕以赤蛇;化以丙丁,灌以河车。乃根乃株,乃实乃华。尽炼于日,赫然丹霞;夜浴于月,皓然素葩。金丹自成,曰思无邪。……

炼丹所需要的药材和工具,如松脂、硫磺和铁炉,惠州买不到,他还写信托程之才在广州订购。

以后,他即开始烧炼,同时研究龙虎铅汞之说,作《续养生论》,作《辨道歌》等,谈的都是炼丹服养的理论和方法。

南来后,苏轼不但烧炼外服的丹药,更说有一海上道人传授他“以神守气”的吐纳方法,自己写成歌诀,以示道友吴复古:

但向起时作,还于作处收。

蛟龙莫放睡,雷雨直须休。

要会无穷火,尝观不尽油。

夜深人散后,惟有一灯留。

辞在可解、不可解间,不过可以证明他在认真练习吐纳导引的功夫。

这一阵服食求神仙的狂热,恐怕所得的结果,就是痔疮的痛苦。后来,他的道友吴复古(子野)偕陆道士惟忠到惠州来看他时,他们同好相聚,住在一起,饮酒谈道,炼丹打坐,非常热闹。这些世外的朋友,若以凡俗的眼光来看,都是“怪客”。吴子野形容枯槁,既不吃饭(绝粒),也不睡觉,苏过作诗戏之曰:

从来非佛亦非仙,直以虚心谢世缘。

饥火尽时无内热,睡蛇死后得安眠。

饥肠自饱无非药,定性难摇始是禅。

麦饭葱羹俱不设,馆君清坐不论年。

陆道士则得了“瘦疾”,瘦得形销骨立,只剩了一副架子,所谓“骨见衣表”者,似是现代医学上的“肌肉萎缩症”。陆道士精研内外丹,自以为决不死,但苏轼在黄州时就曾告诉过他:“子神清而骨寒,其清可以仙,其寒亦足以死。”至今他自己也说:“吾真坐寒而死矣。”苏轼许与黑石,待他死后,为他志墓,很诚恳地相信他们都是有道之士。

苏轼居惠,仍然无日无客,客至,则必置酒,所以他家酒的消费很大。虽然,岭南五州的太守都经常送酒给他,还是不够请客,所以非常计较。章楶(质夫)做广州守时,每月派人送酒六壶来给他,有一次,“书至而酒不达”,大约是途中不慎被打破了,吏不敢报。苏轼与章楶是唱和杨花词的老朋友,遂戏作小诗问之,用“青州从事”一典代酒,风趣非凡,成为酒故事中的名作:

白衣送酒舞渊明,急扫风轩洗破觥。

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

空烦左手持新蟹,漫绕东篱嗅落英。

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榼饷春耕。

各州朋友所送的酒,不够饷客,还须自酿桂酒、罗浮春、真一等等名目的酒来应付宾客。循守周彦质送来栗子和米,复书说:“惠米五石,可得醇酒三十斗。日饮一胜,并旧有者,已足年计。既免东篱之叹,又无北海之忧,感怍可知也。”然而孔北海(融)的“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苏轼今日做来,实非易事。不久,存酒喝完了,想要取米酿酒,哪知米瓮也空了,苏轼只好取笔作《和陶渊明岁暮和张常侍》诗,但言:“米尽初不知,但怪饥鼠迁。二子(吴子野与陆道士)真我客,不醉亦陶然。”聊自解嘲。

苏轼喜欢肉食,但在惠州似乎很不易得,所以要和屠贾打商量,买官宦人家不要的羊脊骨来啃。平常则以蔬菜为主,而菜亦自种。有《撷菜》诗,诗叙曰:“吾借王参军地种菜,不及半亩,而吾与过子终年饱菜。夜半饮醉,无以解酒,辄撷菜煮之。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梁肉不能及也。人生须底物而更贪耶?乃作四句。”

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

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

自种半畦蔬菜,却是一家主要副食,苏轼非常在意,半夜听到雨声,他便高兴:“我的菜甲要更长大了。”天一亮,就赶往菜圃去察看,果然“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遂打算亲自下厨,小灶自烹。

惠州独多薯芋,苏轼与吴复古夜谈,肚子饿了,复古为他煨了两枚芋头,香浓味美,苏轼吃得很高兴,为作《煨芋帖》。一日,与成都和尚法舟夜谈,饥甚,家人煮鸡肠菜羹,也吃得连声称美。

语云:“饥者易为食。”一个胃口好的人,吃什么都一样津津有味。如前诗所说晋朝的何曾,日食万钱,还叹无处下箸,实在可悲。

苏轼与朋友相聚,做江南人称作盘游饭的便餐来吃。这种饭,就如现在的十锦烩饭;不过将鱼肉佐料都埋在饭底,所以乡下土话,称作“撅(掘)得窖子”。罗浮昙颖长老则名之为“骨董羹”,大家吃得高兴,陆道士随口做了一联对子:

投醪骨董羹锅里,撅窖盘游饭碗中。

苏轼拍掌大笑。

南国特产的果物,因为交通困难,为中原所罕见。苏轼南来后,至第二年四月,才得初食荔枝,作诗自注,认为“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食物中惟江鳐柱、河豚鱼近之耳”。这话粗看,似不可解,黄山谷说有人问苏,杜工部似何人?苏说似司马迁。因为诗人中,无人可比杜,如史中无人可比司马。荔枝似江鳐柱、河豚鱼,亦是此理。 22 按荔枝产于四川、福建和广南三地,闽蜀之产,都须六、七月间方才成熟;而四月可食的荔枝,则是广南火山所产早熟的一种,肉薄、核大、味酸,并非隽品,但是苏轼已经吃得美极,自言:“余在南中五年,每食荔枝,几与饭相半。”甚至作诗说: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枇杷)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南人嗜食槟榔,俗以此物敬客,苏轼推辞不得,也曾尝食,作诗说:“中虚畏泄气,始嚼或半吐。吸津得微甘,着齿随亦苦。面目太严冷,滋味绝媚妩。”认为此物虽然利于御瘴,但只可当作药物,日啖一粒以上,败胃肠,泄元气。

《与程正辅同游白水山》诗说:“……荔枝莫信闽人夸。恣倾白蜜收五棱,……”据翁方纲注,五棱即杨桃,此果四面起脊,用刀断切,片片皆有五角,故名。渍以白蜜而食,能辟瘴毒。

学道有一难事,即须绝欲。苏轼自至岭南,虽有朝云随侍,他却坚守清净独睡的禁制。与张耒书,有曰:

某清净独居,一年有半尔,已有所觉,此理易晓无疑也。然绝欲,天下之难事也,殆似断肉。今使人一生食菜,必不肯,且断肉百日,似易听也。百日之后,复展百日,以及期年,几忘肉矣。但且立期展限,决有成也。已验之方,思以奉传,想识此意。

绍圣二年(1095)端午前一日,苏轼作《𣨼人娇》词,安慰朝云: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着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毗舍离城中长老,名维摩诘,意为“净名”,他只是个居士,并未出家,亦有妻子,但虔诚奉持佛门清净律行,断绝五欲,超然无染。这便是苏轼所说的“维摩境界”。

维摩诘以一丈之室,能容三万二千狮子座。室中有一天女,每闻说法,便现身以天花散诸菩萨弟子身上,纷纷坠落,只有落在大弟子身上的天花,着体不堕。天女说:“结习未尽,故花着身;结习尽者,花不着身。”

苏轼很有自信,不怕天女考验,所以他说:“空方丈、散花何碍。”

与朝云如此言,苏轼绝欲是真。

七 朝云之死

流寓惠州的破碎苏家,在那“瘴疠所侵,蛮蜑所侮”的恶劣环境中,朝云毅然担起了主妇的责任:六十老翁的饮食起居,赖她照顾;不断的宾客,要她招呼;拮据的经济情况,赖她张罗和调配。她从十二岁踏进当时杭州通判的府邸,二十年来,看尽了苏家的盛衰和荣辱。她是在苏家长大的孩子,也分担他们所有的悲欢离合。

亲生的遯儿夭觞了,精神上,她的人生已经死了一半。跟着主公从伤心的金陵城漂泊到泗上时,她得到一个短暂的机会,拜在比丘尼义冲座下,开始学佛,以佛学宽宏明澈的开譬,救治她心理上的创伤。

苏家的抚养,主公的爱怜,使她坚强地认为她是苏家的成员之一,不论有没有名分地位,凡有任何灾难和不幸,她都甘心接受,勇敢地争着来分担。

跟着主公长途跋涉,到了惠州,眼看着倔强的主公,虽然从不流露颓丧,然而今非昔比的家境、祸患不止的战栗,一一落在她聪明的眼里,在在都使她发生“不忍”的感伤。一向是活泼好事、心胸开朗的朝云,慢慢地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到惠州来的第二年秋天,户外落叶萧萧,景色凄迷。苏轼与朝云闲坐一处,觉得心里沉闷,便命置酒,央她唱一阕“花褪残红”的歌词。

朝云站起来,亮一亮喉咙,却一个字的声音也唱不出来,愣在那里。苏轼过来问她是怎么了,她却低下头来,泪落如雨。

苏轼百般抚慰,问她何事。久久,朝云低声答道:

“奴所不能歌者,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那两句。”

苏轼佯作大笑,说:“我正悲秋,怎么你却伤起春来了呢?”

苏轼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事后追忆,这是朝云死亡的先识。从此以后,苏轼不再听唱这支曲子。 23

绍圣三年(1096)春,朝云生日,苏轼特地邀请几家熟人来为她作会称庆,亲自作“王氏生日致语口号”。这种文字,本多用于宫廷大宴,至少也须官式筵宴时才用例上,惠州生活中,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场面,苏轼所以作此,只是用来表达他对朝云的一份爱意。口号中说:“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又说:“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朝云虽然历尽风霜,依然美丽。

平常日子里,老坡有朋友相与热闹,小坡有课业可作,只有朝云,孤零零的一个人,非常寂寞。她没有好好念过书,本来不大识字,自从开始学佛,为要念经就勤奋自修,几年下来,不但文理清通,且亦粗识佛学的大意了。自来惠州,她又学习写字,苏轼因为朝云在定州时,与李之仪(端叔)的夫人非常交好,所以写信给端叔时,也特别提到“朝云别后学书,颇有楷法”之语。

念经和临池,是她在惠州排忧遣闷的两件大事。

就像老天要增重苏轼的惩罚,便将不幸降到纤弱的朝云身上来了。

绍圣三年六月下旬,在那个落后地区的酷热天气里,朝云不幸染上了时疫。当时的疫势,传染得很厉害,惠州又缺医少药,以致毫无挽救。到七月初五,瘟疫遽然夺走了她三十四岁盛年的生命。朝云弥留之际,神智清明,口诵《金刚经》“六如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朝云声息逐渐低微,缓缓而绝。

苏轼老泪纵横,只觉得她前生对他一定有所亏欠,今世已经还得太多,不能再结后生缘了。

依照朝云的遗言,八月初三,将她葬于丰湖栖禅寺东南,湖滨山坡上的松林中。墓地山顶上有大圣塔;巍然矗立在蓝天白云间,墓为坡垄屏蔽,林大翳密,山风吹来,塔上铃语与松吟相应和,令人凄然欲绝。

苏轼为她刻铭祔冢: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遯,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栖禅寺僧筑亭覆墓,榜曰“六如亭”。

营葬毕事,苏轼收拾悲伤,作《悼朝云》诗: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朝云葬后三日,夜间忽大风雨,翌日传闻栖禅寺东南,发现有巨人脚印五个。 24 初九,苏轼带了苏过亲往察看。当晚,在寺设供,做佛事追荐,苏轼亲作《荐朝云疏》:

千佛之后,二圣为尊,号曰楼至如来,又曰狮子吼佛。以薄伽梵力,为执金刚身,护化诸方,大济群品。……今兹别院,实在丰湖,像设具严,威灵如在。

轼以罪责,迁于炎荒。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栖禅之下。……而既葬三日,风雨之余,灵迹五踪,道路皆见。是知佛慈之广大,不择众生之细微。敢荐丹诚,躬修法会。

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法界。湖山安吉,坟墓永坚。接引亡魂,早生净土。不论幽显,凡在见闻。俱证无上之菩提,永脱三界之火宅。

死者已矣,只有剩下来的活人,随时随地,触目生悲,人间地下,皆是难堪。

朝云死后两个月,节序到了重九,苏轼自往将营新居于此的白鹤峰上,聊应重阳登高的行事,但如惠州这样的蛮貊之邦,一切都不是中原的佳节景象。菊花还没有开,从山上远眺,满眼是一大片的黄茅草,风吹作浪。与邻家喝酒,蜑酒,又酸又甜,简直不是味道,佐酒菜只有蛙蛇,实在难以下咽。今年真是“恶岁”,这孤独的老人心里念念不忘朝云,但也不敢到丰湖墓地去。《丙子重九二首》说:

…………

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

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

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

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

苏轼作《江月》五首,认为惠州的丰湖甚像从涌金门看出去的杭州西湖。湖上有栖禅寺、罗浮道院、逍遥堂、海会院、泗州塔等,皆是苏轼日常遗闷行游之处,但是现在朝云下葬于此,暮树寒鸦,令人凄断,反而使这孤独的老人,不敢去了。

南天十月,岭上梅开,苏轼悼念朝云不已,作《西江月》词: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响亮在耳边的朝云轻朗的笑声,忽然寂灭了;暖在心上的朝云的温情,忽然冰冷了。屋前屋后,处处摇晃着朝云的“着人情态”,但如定睛细看,却是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有。老人独自欣赏阶前的长春花(金盏草),觉得它也就是朝云的化身,拈笔作《和陶和胡西曹示顾贼曹》诗,说在咏花,实是悼云:

长春如稚女,飘摇倚轻飔。

卯酒晕玉颊,红绡卷生衣。

低颜香自敛,含睇意颇微。

宁当娣黄菊,未肯姒戎葵。

谁言此弱质,阅岁观盛衰。

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挥。

瘴雨吹蛮风,凋零岂容迟。

老人不解饮,短句余清悲。

现在陪侍苏轼,与共处忧患之地的亲人,只剩了少子苏过一人,虽然不免伶仃和寂寞,幸得这年轻人非常能干,而且孝顺。苏轼致徐大正书中说:“儿子过颇了事。”与张耒书,也说到他“甚有干蛊之才,举业亦少(稍)进,侍其父亦然,恐欲知之解忧耳”。

朝云殁后,苏轼的起居饮食,没人照顾了,“独过侍之,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须者,一身百为,不知其难” 25 。

苏轼三子中,老大苏迈,是个忠厚、笃实、洁身自守的人。赵德麟是苏家的常客,他说:“东坡长子,豪迈虽不及其父,而学问语言,亦胜他人子。”少时作诗,有“叶随流水归何处,牛载寒鸦过别村”句,苏轼看到,笑道:“此村长官诗。”后来也真以县令而终。 26 次子苏迨,诗赋都写得很好,赢得老父不断的赞赏,但他自幼体弱多病,家里人也不责望他什么,现与大哥同居宜兴。

苏过的才气、个性和嗜好,最与老父相像。大家认为“翰墨文章,能世其家。士大夫以小坡目之”。这就是说,在文学、艺术和人品各方面,真能继承苏轼的,即此少子。

南来途中,父子相偕游山玩水,所至之处,无不有诗,而且常常互相唱和,虽是父子,一样有声应求之乐,一样得到精神上共鸣的愉悦。

四十年前,三苏出蜀途中,大苏小苏各逞才华,连章歌咏,以娱老父。一趟两个多月的旅程,集合父子三人所写的诗,竟可成集——《南行集》。少年时期,那一番下笔如挟风雷的豪情,及今回顾,已很迷茫,如今竟在自己儿子身上重见这少日才华。人生的得失荣辱,本来都是过眼烟云,而有子如此,心里便不能不充盈着无限的满足和快乐。

这年轻人,有非常蓬勃的气概,充满肯定自己才能的信心,他要按照自己的期望,来做满足自己的表现,发挥生命的美丽。除此以外,物质上的困苦,世俗的荣辱,他毫不在意,卓然独立于风风雨雨之中,非常像他父亲。苏轼默察儿子这一份超然物外的精神,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作王巩书,便说:

某到此八月,独与幼子三庖(过乳名)者来,凡百不失所。某既缘此弃绝世故,身心俱安,小儿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呵呵!

“非此父不生此子”,天下有几个做父亲的人,能得此乐。

苏过天性纯孝,其母于上年(元祐八年)八月初一卒于京师,殡于城西惠济院,不待免丧,突遭家难,就匆匆随侍父亲到惠州来了。虽然身在数千里外的惠州,常以远离亡母的殡宫为恨,计算母丧周年的日子近了,他便恭书《金光明经》四卷,手自装订,送存虔州崇庆院的新经藏中,祈求亡母早生天界。

绍圣二年(1095)十二月十九日,苏轼六十初度,流寓生涯,无可称庆,作诗志感,苏过和韵作《次大人生日》诗,他只恭维老父学道的理想,不及其他,真是聪明人的善颂善祷:

…………

直言便触天子嗔,万里远谪南海滨。

朝夕导引存吾神,……月道或肯来相宾。

区区功名安足云,幸此不为世俗醺。

丹砂傥结道力纯,泠然御风归峨岷。(《斜川集》)

诸子中,能传承苏轼画学的,也只有苏过。晁以道说,苏过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亦克尚似其先人”。邓椿《画继》说苏过“善作怪石丛筱,咄咄逼似乃翁”。苏轼在海南,题过所画枯木竹石诗曰:“老可(文与可)能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竹传神。”苏轼对于文与可的画竹,衷诚倾服,所以这一联诗句内涵的褒美,实在无以复加。

苏过在惠州,画“偃松屏”,苏轼为作“赞叙”。全篇的意思,不在题画,而在鼓舞儿子那种刚介轶俗的精神。读这篇画赞,才能明白这父子二人性情交孚的和谐:

余为中山守,始食北岳松膏,为天下冠。其木理坚密,瘠而不瘁,信植物之英烈也。谪居罗浮山下,地暖多松,而不识霜雪,如高才胜人生绮纨家,与孤臣孽子有间矣。士践忧患,安知非福。

幼子过从我南来,画寒松偃盖为护首小屏,为之赞曰:

燕南赵北,大茂之麓。天僵雪峰,地裂冰谷。凛然孤青,不能无生。生此伟奇,北方之精。苍皮玉骨,硗硗齾齾。方春不知,冱寒秀发。孺子介刚,从我炎荒。霜中之英,以洗我瘴。 27

八 惠州和陶

一个出身农家,长于西南小城,自少浸淫在诗书、美术和大自然怀抱里的青年,一自误入仕途,便跌落在样样与自己性情相违的现实中,三十余年,无法自拔。这三十余年中,看尽了人间的不平、官场的丑陋、士大夫们的寡廉鲜耻、权力斗争场里的诈伪变幻,总算熬到暮年,应该全身退出这走错了一生的道路时,不料还要再度遭逢生死边缘的祸患,被贬过岭。

任何一个人,到此悲惨境地,都不免感慨平生。精神生活越丰富,内心的冲突也越激烈。苏轼今日,既已被忌于权力世界,为现实政治所不容,天涯流落,茫茫无所归着,则此未死的余年,总须有个寄托。崇信道术,是宋朝知识社会普遍的风气,而罗浮又是丹鼎派法坛之所在。于此,神仙世界里的各种幻想,就在他眼前闪烁出瑰丽的光芒。

然而,神仙世界终究只是传说范围里的幻想,海上三神仙,总只存在于烟云缥缈之间,丹药吃多了要送命,则如何建立一个足以抵抗苦难、重归自然的实际生活,毋宁是苏轼目前更为急切的要求。于是,他回过头来,要找陶潜为师。

渊明出身于天师道世家,与道教也深有渊源,但他并不相信神仙之说,诗言“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即是此意。他另辟蹊径,另外构思出一个现实世界里的理想国来,将这构想非常完整而具体写出的,就是《桃花源记》和诗。

陶渊明认为人与万物,同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所以能够用一片平等心来领悟自然的本态,享受自然的和谐,使人、我、物三者混成一体,遂能徜徉自得,上观四时的运行,俯览花木的荣落,以回归自然的精神打破时间的界限;现象虽然因时而有不同,但生命的本质却并无差异,人与万物同是天地间的无限生机,人与自然合一,精神里便再也没有任何冲突。

苏轼自己说,南来以后,只有《抱朴子》的神仙思想和陶渊明回归自然的精神,支持他在苦难中兀立不倒。他作《和陶读〈山海经〉》诗中,引葛洪和陶潜为追求理想世界的同志,并且认为自己和葛、陶二人可以合绘一幅“三士图”,以为学道虽然晚于葛洪一步,而作诗却未必不如渊明。

陶渊明并不生来就是一个脱离现实的隐士,少壮时代,曾经崇拜田畴、荆轲那类人物,是个“抚剑行游”的游侠儿,即因志不得伸,非常果断地立即归去。他之回归自然,一半出于性情,一半也是人生挫折所产生的反射。

渊明晚年,气概不衰,仍然是个不为时移、不为势屈的倔强老人。苏轼认为渊明这种性情,颇有与自己近似之处。

经历挫折,而皈依自然,渊明诗《归田园居六首》,最能表达那份与自然同乐的精神。兹举其第一首为例: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这些诗篇,给予苏轼非常强烈的共鸣,因此下定决心,尽和陶诗。

那是绍圣二年(1095)三月初四日,苏轼往游白水山佛迹岩,洗温泉浴,在悬瀑之下晾发。傍晚,浩歌而归,不觉到了荔枝浦上,“晚日葱昽,竹阴萧然”,荔枝树上结实累累,个个都有芡实那么大了。荔园的主人,是个年已八十五岁的老叟,对苏轼说:“等到荔枝成熟可食时,希望你能携酒来游。”

苏轼回到家来,躺在床上休息。听儿子过在朗诵陶渊明的《归田园居六首》,不禁顿生感触。不说别的,即如第一首中那两句:“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又:“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岂非都是苏轼今日口所欲言的言语,心所向往的生活?渊明所描画的村居,随处皆是,随时可得,这才是今日苏轼唯一安稳的出处。因此即从床上跃起,下了决心,要于扬州和陶《饮酒》之后,续作《和陶归田园居》,然后“要当尽和其诗乃已”!

这个决心,不比等闲,尽陶渊明一生所作的诗歌,一一步韵和唱,虽然陶诗卷帙不多,但也不能不算是个天大的心愿了。

以诗人生活而言,渊明所写的田园之乐,已经那么动人,而陶潜另一美丽的想象——混合传闻的事实,所构想的理想社会——桃花源,则更令人向往。

桃花源,那是一个男耕女织,各尽其力,各取所需,没有待完的税课,没有政府管束的平等社会;男女老幼都过着自然的生活,不用劳心,没有争夺的自由乐土。这个样子的社会,对于一个不容于现实世界,彷徨失路的人,实是太大的诱惑。

桃花源真实的地方何在?这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居民,到底是从哪里、从何时来的?桃花源里的人是否都已成了神仙?这许多问题,历来的文人,穿凿附会,争论不休。

苏轼认为世传桃花源事,多过其实。渊明所记,但言桃花源居民的祖先,为避秦乱逃到了这个地方,渔人所见,是其子孙,并非成仙不死的秦人。文中有“杀鸡作食”的话,苏轼说:“岂有仙人而杀生者?”《和桃花源诗叙》说:

……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而芳,民居三十余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益衰,桃源盖此比也欤?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尝意天壤之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

陈寅恪作《桃花源记旁证》 28 ,主要是考证它纪实部分的所生地和年代,认为真实的桃花源,地在北方的弘农或上洛,而不在南方的武陵;真实的桃花源居民的祖先,所避的不是秦始皇,而是苻坚的“秦”。苏轼认为世间类乎桃花源的地方很多,不必定是仙人之居。陈寅恪非常推重,认为“古今论桃花源者,以苏氏之言,最有通识”。

其实苏轼认为桃花源人间多有,作举南阳和青城两个实例,以及他曾梦见的仇池,皆实有其地;而且其地的居民,过着宁静自然的生活,也都健康长寿。他之所以要如此肯定这一点,目的是强调他一定能够得到避世的桃源,用乐观的精神来安慰自己心里的空虚和彷徨。

渊明与子俨等疏里说:“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苏轼认为渊明这句老实话,与他同病。

陶和苏都是深沐儒家教养,个人道德严正,责任心极重的人。陶作《荣木篇自序》说:“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咏贫士》诗说:“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像这类话,苏集中也俯拾皆是。苏轼南迁途中,还说:“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反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两个都是“志士不忘在沟壑”的人物。

皈依自然,目的是在争取精神生活的自由;要过自由的精神生活,必须彻底放弃物质欲望,才能不为外物所役,就不为别人做奴隶。虽然渊明一生,从来没有脱离过饥寒贫乏的日子,但他“忧道不忧贫”,活得很快乐。苏轼出处虽与渊明不同,“仕至从官,出长八州”,但他向不重视金钱,到手辄尽,所以到祸患来时,安家费用还须弟弟接济,自己所带一点薄蓄,到了惠州,却因提倡做社会公益事业,几乎全部花进去了,写信给南华长老说:“书生薄福,难蓄此物。”所以不如花了,反而觉得身心轻安——观察一个人对金钱的态度,最能正确反映这个人的品格。苏轼在惠州一年后,衣食渐窘,《和陶贫士七首》中,论陶之穷,却曰:“俗子不自悼,顾忧斯人饥。堂堂谁有此,千驷良可悲。”说自己的景况,则曰:“遥怜退朝人,糕酒出大官。岂知江海上,落英亦可餐。”真是,世上岂有堂堂男子汉而向贫穷低头者。

渊明有张破琴,弦坏了,也不修配,作诗说:“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苏轼赞道:“谁谓渊明贫,尚有一素琴。心闲手自适,寄此无穷音。”

人须如此淡泊,才能随遇而安,进入回归自然的生活。苏轼《和陶归田园之一》曰:

环州多白水,际海皆苍山。

以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

…………

我饱一饭足,薇蕨补食前。

门生馈薪米,救我厨无烟。

斗酒与只鸡,酣歌饯华颠。

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

…………

人要能够不向物质低头,则贫乏不足困人,祸福皆无缘而至,人便可从世网中解脱出来了。又如:

教我同光尘,月固不胜烛。

霜飙散氛祲,廓然似朝旭。

人须不肯苟同于人,才有独立不屈、完整的人格气象,这一点他和陶潜没有两样。

唯有在评论历史人事上,陶与苏的观念,便不大相同了。此因两人训练不同,出处相异:陶只是个纯粹的田园中人;而苏不然,无论怎样,他总是一个曾经参与过现实政治的人,凡事看得较远较大,论史的见解,就不一样了。如渊明咏荆轲,逞其爱好豪侠的性情,通篇都是赞叹,结语说:“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而苏轼则认为秦始皇积恶如山,杀父囚母,不容于天,一定会自取灭亡的;燕太子不能忍耐,将国运轻托有勇无谋的狂生,认为“荆轲不足说,田子老可惊。燕赵多奇士,惜哉亦虚名”。

苏轼在惠州两年间,作和陶诗几达百首。关心他的黄庭坚,虽然远在黔南,听到这个消息,作偈子说:

子瞻谪海南,时宰欲杀之。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

渊明千载人,子瞻百世士。

出处固不同,风味亦相似。 29

绍圣四年(1097)冬,苏轼已谪海南,特自检点从扬州《和陶饮酒二十首》起,连同惠州和作,共得一百零九首,编集全稿,寄与在雷州的苏辙,要他作一篇集“引”(序),附书说:

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吾。

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今将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其为我志之。

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真有此病,而不早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苏轼此书,已将他细和陶诗的本末因缘,说得明明白白,所以苏辙撰“引”,将全部原文引入。

苏辙接到这部稿本,当即于同年十二月十九日(恰巧是苏轼六十二岁的生日)于海康城南之东斋客寓,写了《子瞻和陶渊明诗引》:

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是,亦皆罢去。犹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是时,辙亦迁海康,书来告曰:(前揭原书全文)……

引用苏轼原函之下,苏辙本来写的是:“嗟夫渊明,隐居以求志,咏歌以忘老,诚古之达者,而才实拙。若夫子瞻,仕至从官,出长八州,事业见于当世,其刚信矣,而岂渊明之拙者。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古之君子,其取于人则然。”苏辙所写的这段话,殊与苏轼的意思不合。苏辙不深了解渊明,所以会说他“才拙”。其实,渊明之拙,正是古今来学陶者所不能至的天分与机趣。至于文中再提到“仕至从官,出长八州”,正是乃兄今日极不愿说之事。所以苏轼提起笔来,将他改了。 30 续曰:

嗟乎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儿。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于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虽然,子瞻之仕,其出入进退,犹可考也。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区区之迹,盖未足以论士也。

此下,仍接苏辙原作:

辙少而无师,子瞻既冠而学成,先君命辙师焉。子瞻尝称辙诗有古人之风,自以为不若也。然自斥居东坡,其学日进,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诗比于李太白、杜子美有余,遂与渊明比。辙虽驰骤从之,而常出其后。其和渊明,辙继之者亦一二焉。

绍圣丁丑(四年)十二月十九日海康城南东斋引。

苏轼和陶这个工作,并不到此为止。自绍圣四年(1097)至元符三年(1100),四年之间,不断续写,真正做到“尽和其诗乃已”。

九 白鹤峰新居

苏轼流寓惠州,上无盖顶之茅,下无立锥之地,幸叼程之才的面子,再度迁入合江楼,但楼在三司行衙内,决非外人所能久居。

绍圣三年(1096)正月,程之才将被朝廷召还,则合江楼就寄住不下去了;何况苏迈方在活动指派粤中的差遣,假使事情成功,儿孙皆至,合江楼也住不够。自朝廷公开诏告“元祐臣僚,一律不赦”以来,苏轼已经断了北归的希望,决心就在惠州落籍,又岂可不弄个房子,以蔽风雨。所以,致程之才书说:

兄去此后,恐寓行衙,亦非久安之计,意欲结茅水东山,但未有佳处,当徐择尔。令长子迈来此指射差遣,因挈小儿子一房来,次子迨且令设法赴举也。

二月间,苏轼找到了归善县城东面的白鹤峰上一块数亩大的空地,面临东江,景色甚美,就将它买下来了。

白鹤峰紧靠江滨,沿江筑城,就利用此山深入水中的石脚及山壁峭拔之地,筑为城址。当筑城时取用山土,刨平了一段峰顶,苏轼买的就是这方空地。故老传闻该地旧有白鹤观,现在已废。

白鹤峰头,只此一方平地,四面山势陡下,山上只有一两户人家,房子都低于该地。地形左右稍广,而前后则较狭隘。

苏轼按地形,打算造屋两进;前面小屋三间,作为门房,中间隔个庭院,可以种植花木;第二进为堂三间,拟题为“德有邻堂”;宅地左侧较为宽阔,拟造居室、庖厨、厕所等;在此后面,造为书室,拟题名为“思无邪斋”;周以廊庑,共计为屋二十间。

建造图样粗定,就托人到河源去找木匠作头王皋来,估计斫木陶瓦的数量,仍叫一个姓蒋的工头在河源购买木料。当时在惠州,要找木匠,似乎也不甚易,因为苏轼有一封给博罗县令林抃(天和)的信说:“丰陆数木匠,请假暂归,多日不至,敢烦指挥与押送来,为幸。”木匠弃工不顾,居然要劳动县太爷拘送,其难可知。

后来,他又派苏过到河源去,亲访县令冯祖仁,督促蒋亲 31 斫木,忙了一个多月。

其时,与南华重辩书说:“行馆僧舍,皆非久居地,已置圃筑室,为苟完之计。方斫木陶瓦,其成,当在冬中也。”

六月间,苏迈已经得授韶州的仁化县令,即将挈家南来。其时,苏轼从前在湖州时的僚友陈师锡,又派遣专差前来探望,复书中述说他的近况道:

……轼谪居粗遣,长子已授仁化令,今挈家来矣。已买地结茅,为终焉之计。独未甃墓耳,行亦当作。杜门绝念,犹治少饮食,欲于适口。近又丧一庖婢,乃悟此事,亦有定分,遂不复择,脱粟连毛,遇辄尽之尔。……

苏轼是绍圣元年(1094)十月初二到惠州的,被招待暂寓合江楼,住了六天,就搬到嘉祐寺去了。在嘉祐寺住到二年的三月十九,因程之才的好意,复迁于合江楼,住了一年零一个月。至三年四月二十日,他们又不得不再搬回嘉祐寺去住,与重辩书说:“不欲久留,占行衙,法不得久居。”这是一个原因,次则苏轼既欲水东造屋,每日要去监工,中隔大江,其时船桥尚未造好,往来甚为不便,所以程之才去后两个月,他就搬回嘉祐寺。这样搬来搬去,不得定居,竟如水上的飘蓬一样,只望白鹤峰的新居早日落成,则可“庶几其少安乎”!作《迁居》诗曰:

前年家水东,回首夕阳丽。

去年家水西,湿面春雨细。

东西两无择,缘尽我辄逝。

今年复东徙,旧馆聊一憩。

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

长江在北户,雪浪舞吾砌。

青山满墙头,䰀鬌几云髻。

虽惭抱朴子,金鼎陋蝉蜕。

犹贤柳柳州,庙俎荐丹荔。

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

念念自成劫,尘尘各有际。

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

此诗眼界澄明,意境超脱,实则于虚无中透着悲怆。

佛说念念成劫。时光过得那么快,俯仰之间,就过完一辈子。人也不过是这个世界中的万物之一,物虽各有分际,但人如超越世界万有之上,下观生物之以息相吹,则人在这个世界里呼吸,与春天田野中移动的气流(野马)、大地上飞扬的尘埃、蚊蚋之生息于世,还不都是一样。 32

造屋的工程,进行得还算顺利,将近过年时候,已经计算得出完工的日子。新居之西,有两家近邻:一家是林姓的老媪,以酿酒为业;一家是老秀才翟逢亨,很有一点学问。苏轼有天晚上,走过翟家门口,就进去拜访了他。作诗二首,其一云:

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

连娟缺月黄昏后,缥缈新居紫翠间。

系闷岂无罗带水,割愁还有剑铓山。

中原北望无归日,邻火村舂自往还。

山上没有水源,饮水须到江边汲取,甚是不便。苏轼决定在新居里凿井一口,约这两家邻居,可来共享此井。新居的庭院需要种点花木,写信向程天侔要,书曰:

白鹤峰新居成,从天侔求数色果木,太大则难活,太小则老人不能待,当酌中者。又须土碪稍大,不伤根者。柑、橘、柚、荔枝、杨梅、枇杷、松、柏、含笑、栀子,谩写此数品,不必皆有。仍告书,记其东西 33 。

绍圣三年的下半年间,苏轼在惠州的几个好朋友,纷纷都要走了,如惠州守詹范罢任(方子容来代),章楶也罢了广州任(王古来代),还有循州太守周彦质,在那两年,与苏轼书问无虚日,忽又罢归,依依不舍,特来惠州相伴半个月才走。初是朝云新丧,还赖朋友之乐,聊得排遣;不料一倏时又风流云散,这孤独而又倔强的老人,心情不免落寞,《和陶时运四首》之一说:

我视此邦,如洙如沂。

邦人劝我,老矣安归。

自我幽独,倚门或挥。

岂无亲友,云散莫追。

苏轼《和陶贫士七首》诗引说:“余迁惠州一年,衣食渐窘,重九伊迩,樽俎萧然,乃和渊明《贫士》七篇,以寄许下、高安、宜兴诸子侄,并令过同作。” 34 其实这时候,虽说贫穷,还不算真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作《和陶乞食诗》时,还说:“幸有余薪米,养此老不才。”但到白鹤新居将要完工,他那一点微薄的积蓄,却已真个用光,到了囊空如洗的地步了。苏轼用钱,向来撒泼,起先一副热心,做慈善事业,毫不顾虑自己。如《寄罗浮重辩书》说:

近日营一居止,苟完而已。……久忝侍从,囊中薄有余赀,深恐书生薄福,难蓄此物。到此已来,收葬暴骨,助修两桥,施药造屋,务散此物,以消尘障。今则索然,仅存朝暮,渐觉此身轻安矣。

时间过得快,钱花得更快,一旦生活问题逼来时,苏轼只得动脑筋到他那宁远军节度副使的俸料,欲将政府发给的折支券请领实物,然后变卖。责官俸料,本来不多,经过衙门克扣,市场折价,大概只能换到三成的钱,而且申请了十八个月,还拿不到手。苏轼没办法,写信托广守王古帮忙,书言:“某为起宅子,用六七百千,囊为一空,旦夕之忧也。有一折支券,在市舶许节推处托勘请。自前年五月请,不得,至今云:未有折支物。此在漕司一指挥尔,告为一言于志康也。”志康,孙勰字,是苏轼老友孙介夫之子,也是他省试的门生。

苏轼的经济情况,非到实在窘迫万分时,他不会在意这点责官俸料的折支券。然而到他在意时,却领不到货,变不了钱。

得到消息,苏迈已带了自己和小弟过的家眷,到了虔州,预备从虔州换乘小船,由龙南江到方口出陆,至循州溯流而来惠州,苏轼派过前往虔州迎接。

至是(绍圣四年二月,1097),白鹤峰新居,指日可以落成了。这座山居,虽然限于经济能力,不能算是很好的建筑,但其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都是苏轼自己设计经营的,也着实不同凡俗。

从白鹤峰下,历级而上,门下有亲种的两株柑橘,此时花犹盛开,屋内所种古荔,绿叶铺满墙头。穿过前庑三间平房,则是一大院落,花木交错,清芬扑鼻。径升石阶,就是“德有邻堂”,这是正厅,它的特点是特别宽阔和高敞,所以惠州新守方子容参观过后,作诗赞美说:“遥瞻广厦惊凡目,自是中台运巧心。”

左边是一组列的居室,绕以竹篱,以分内外,篱间杂栽花草,颇饶幽趣。右侧为“思无邪斋”,是苏轼的书房。书房的一头,开一大窗,则江山数百里间的景色,朝云夕霭,水光岚翠,都纷纷延入屋中,成为与书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书斋后面,有道后门,开门就是两家贴邻——酿酒的林行婆和老秀才翟逢亨家。

绍圣四年二月十四日,老人先自嘉祐寺迁入白鹤峰新居,等待子媳孙儿的到来。陶渊明《时运》诗:“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老人环顾新居,觉得此言似乎为他今日所发,心里很高兴:“长子迈与余别三年矣,挈携诸孙,万里远至,老朽忧患之余,不能无欣然。”拈笔和陶《时运》四首,录一:

旦朝丁丁,谁款我庐。子孙远至,笑语纷如。

翦䰂垂髫,覆此匏壶。三年一梦,乃复见余。

闰二月初,苏迈、苏过带领两房家小,到了惠州。苏迈的大儿子箪(楚老),已是二十岁的青年了;次子符(仲虎),就是苏轼所谓“梦中时见作诗孙”的孙儿,已十七八岁;还有过的夫人和长子籥都一起来了。白鹤峰上,笑语盈室,一倏时热闹非凡。患难虽然未尽,而家人得以重聚,竟然觉得过往三年,真如一梦。老人久已想望的“明年更有味,怀抱带诸孙”的情味,忽然实现,怎不大为欢畅!

只是苏迈本来已授仁化令,现在却发生了变故。因为仁化辖属韶州,而韶州与惠州为邻,现行朝廷新制,责官的亲属,不得在责地的邻邑做官,苏迈尚未到任,即已罢去。苏轼与博罗县令林抃(天和)书曰:

示谕幼累已到,诚流寓中一喜事。然老稚纷纷,口众食贫,向之孤寂,未必不佳也,可以一笑。

又稍后致王古(敏仲)书,则曰:

自幼累到后,诸孙患病,纷纷少暇,不若向时之阒然也。小儿授仁化,又碍新制不得赴,盖惠、韶亦邻州也。食口艰多,不知所为计。……

因为“罪在不赦”,所以悉索敝赋,在白鹤峰头营造一间风雨茅庐,儿媳孙子都来了,一时平添几多食口,纵使手头非常拮据,不知为计,但是想到一室春温、笑语充盈的生活,对于孤独的老人来说,精神上的欢快,几将是无可比拟的收获。

这屋子从上年(绍圣三年)三月买地、设计构造起算,到本年三月迁入居住,足足费了一年时间,才告落成。其间苏过亲往河源督工斫木(那个时代,似乎还没有木行这个专业,买木料须往林坂现斫),而苏轼则日日上山,监工筑造,一砖一瓦,一花一木,尽是辛苦。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窝巢,老人在新居前后徘徊观瞻,心里非常高兴,三月二十九日,作诗记事道:

南岭过云开紫翠,北江飞雨送凄凉。

酒醒梦回春尽日,闭门隐几坐烧香。

门外橘花犹的皪,墙头荔子已斓斑。

树暗草深人静处,卷帘欹枕卧看山。

作过这诗后数日,苏轼被流放海南的大灾祸,就晴天霹雳似的突然爆发了。

他在这倾囊营造的白鹤峰新居里,住了不过两个月,就须仓皇地抛撇,除出梦中,不再重见。

陶渊明别无所嗜,就是欢喜喝点酒,他做彭泽令,令公田全都种秫,他说:“吾常得醉于酒,足矣。”他的夫人认为人总不能光喝酒,不吃饭,坚决反对。于是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渊明在《自叙》一文中说:“公田之秫,足以为酒,故便求之,犹望一稔而逝。”不料他这县官从仲秋做到冬天,在官只有八十天,即自辞去。洪迈在其《容斋随笔》里,代他抱屈:“所谓秫秔,未尝颗粒到口。”苏轼起造白鹤峰新居,与陶渊明的种秫一样,也只住了两个多月。

苏轼是个怀乡病很重的人,从十年前起,“乡思”在他所作的诗文书简中,随时流露;但至身陷儋耳之日,他已不敢再存这样奢侈的愿望,只盼有一日能够重返白鹤新居,已是脱水火而登衽席的天惠。他在海南,就曾梦归白鹤山居,醒后,作《和陶还旧居诗》,但就只这么一点卑微的愿望,也达不到:

痿人常念起,夫我岂忘归。

不敢梦故山,恐兴坟墓悲。

生世本暂寓,此身念念非。

鹅城(惠州)亦何有,偶拾鹤毳遗。

穷鱼守故沼,聚沫犹相依。

大儿当门户,时节供丁推。

梦与邻翁言,悯默怜我衰。

往来付造物,未用相招麾。

十 又贬海外

哲宗赵煦,并不是个颟顸的人主,吃亏的只是年纪太轻。因为年轻,意气用事。多年来,心里抱怨宣仁太皇太后没有看重他皇帝这个地位,更痛恨元祐一朝所有宣仁起用的宰执大臣,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一旦亲政,反元祐的绍述政策,就是从这个“意气用事”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

年纪太轻的第二个毛病是经验不足,见虑未定,缺乏成熟的理知能力来识别忠奸邪正,辨释治道之宜,只好听凭感情驱使,被小人所煽惑愚弄而不自知。吕大防、范纯仁等之贬窜岭外,出于左司谏张商英的一份肆无忌惮的奏言,奏文中竟说:“愿陛下无忘元祐时,章惇无忘汝州时,安焘无忘许昌时,李清臣、曾布无忘河阳时。”以皇帝与先朝放臣等量齐观,一例仇恨,以邦国大事为报仇复恨之具,真是成何体统!但是,年轻的皇帝竟然被他这番话激怒起来,发生一连串的远谪重惩。

哲宗在私德上,不是完全没有缺点,缺点在于好色。当他还只十四岁时,外间谣传,宫中在物色乳媪。禁中能够生子的男人,除他之外,没有别人,所以范祖禹上疏皇帝,力劝修身进德,一面又疏请太后,注意保护上躬。刘安世疏言,更为强硬:“尚未纳后,浸近女宠,此声流播,实损圣德。”当时,宣仁太皇太后当朝虽说“并无其事”,而事后知是皇帝宠幸的刘婕妤所为。

宋太祖定下的制度,大权集于君主,所以小人一定要挟持得住皇帝,才能潜移政权,为所欲为。章惇等先要煽动青年皇帝的怒火,然后才能将元祐群臣一网打尽。挟持皇帝这项工作,必须宫内宫外勾结进行,所以章惇、邢恕、董敦逸等人先与宦官郝随及刘友端勾结,由太监郝、刘牵线,与帝所宠爱的刘婕妤搭上关系,内外一体,将这少不更事的皇帝紧紧抓在手里。第一步放逐工作,做成功了,现在只差“斩草除根”,犹待努力。

不但如此,史言章惇竟还导帝出宫微行。所谓微行者,引导皇帝出游,尝试民间的声色游乐。果然如此,则眷恋京师名伎李师师的其弟徽宗,也不过步武乃兄后尘。所异者,李师师艳名较盛而已。

刘婕妤之勾结章惇,是为了想当皇后,但顾忌朝议沮格;而章惇则需要禁中这个有力的帮手,包围皇帝。而且,凡是小人,心计必深,皇后孟氏是宣仁太后选择调教的人,万一将来她有预政之时,则元祐未必不复。譬如刈草,宫中隐伏着这株元祐的根,也必须同时拔除。

哲宗婚前,先已嬖幸刘婕妤。婚后,专宠如故。

宣仁太皇太后在时,有一次,刘婕妤随着孟后往朝景灵宫,礼毕就坐。嫔御皆应立侍,刘氏恃宠而骄,自以为与众不同,独自背立帘下。后阁中的陈迎儿呵责她,她亦不顾。宫人皆属中宫管辖,后宫中人对她非常不满。

这年冬至节,朝太后于隆祐宫,后用朱髹金饰的座椅,刘婕妤也要。侍从人员察知其意,就搬了一张相同的座椅给她。后宫中人心怀不平,有人假作传呼:“皇太后出!”皇后起立,婕妤亦起,她们便偷偷从后面将她的座椅搬开。等了一会儿,不见太后,刘婕妤回坐下去,便摔倒地上了。她向皇帝哭诉,并说以后再也不参加朝参了。内侍郝随安慰她道:“不必为此戚戚于心,愿为大家早生一子,这个座位就该当婕妤有了。”

刘婕妤处心积虑,必欲扳倒孟后。机会终于来了。

孟后之女福庆公主患病,后姊懂得医道,从前皇后有病,她尝出入宫掖,亲理汤药,但是这次,公主服药无效,她就带了道家治病符水进了宫。皇后大惊道:“姊莫非不知宫中禁严,与外间不同吗?”即令左右赶快收藏。等皇帝来时,照实禀明。哲宗说:“这也是人之常情。”

有了皇帝这句话,孟后才敢当着皇帝面前,烧这道符。

然而,宫中就沸沸扬扬传开来,说是历史上宫闱魇魅之乱开端了。

不久,皇后的养母、听宣夫人燕氏,尼姑法端,为后祷祠。有人检举其事,诏令内押班梁从政等就皇城司侦讯。侦讯中,逮捕宦官宫妾三十人,用各式各样的刑逼供,不但肢体毁折,甚至有舌头被割掉的。在这个样子的情形下,无求不得,这案子当然成立了。

但是,内臣鞫狱,恐怕遭人批评,所以又命御史董敦逸覆按。罪人过庭下,皆已气息奄奄,没有一人还能开口说话。敦逸把了笔,实在写不下去,郝随等就在旁以言语胁迫他。敦逸畏祸,照他们的意思上了奏牍。

于是,诏废皇后为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出居瑶华宫,时在绍圣三年(1096)九月。

章惇、蔡卞趁这个机会,向皇帝建言:宣仁太后曾有“废立之议”。指是范祖禹、刘安世为禁中觅乳媪事争言而起。皇帝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便告诉章惇说:

元祐初,朕每晚只在宣仁寝处前阁中寝,宫嫔在左右者凡二十人,皆年长者。一日,觉十人非寻常所用者。移时,又十人至。十人还,复易十人去。其去而还者,皆色惨沮,若尝泣涕者。朕甚骇,不敢问。……后乃知因刘安世章疏,宣仁诘之。 35

章惇辈的报复手段,固然毒辣,而根源还是在于哲宗之引虎狼为腹心。

废后前一个月(绍圣三年八月),清算谏觅乳媪那节旧事,范祖禹、刘安世二人遂坐“构造诬谤罪”,范被责授昭州别驾、贺州安置,刘被英州安置。章惇的用意一在报复,一在杀鸡儆猴,钳制天下之口,使废后大事可以顺利成功。

废后一年后,封刘婕妤为贤妃。

自从这件大事成功之后,章惇有专宠的刘妃为内应,他的政治地位已经巩固,报复的凶焰也就狂燎天下了。

四五个月后,三省同奏:“司马光等倡为奸谋,诋毁先帝,变更法度,罪恶至深。当时凶党,虽已死及告老,亦宜薄示惩责。”于是,司马光和吕公著追贬节度副使,再追贬为朱崖军司户、昌化军司户;夺赵瞻、傅尧俞赠谥;追还韩维、孙固、范伯禄、胡宗愈等遗表恩。

吕大防的哥哥自泾原入朝,帝问大防安否,嘱他代为致意,并说:“二三年可复见也。”不料这位老兄,竟将如此重要的密论泄露给章惇听了。章惇大惊,就非将这班元祐重臣逼往岭外不可,否则,夜长梦多,后患不堪设想。

于是,侍御史来之邵说:“司马光典刑未正,幸有刘挚尚存,是老天留给陛下来杀的。”三省同奏:“吕大防等为臣不忠,罪与司马光等不异。顷朝廷虽尝惩责,而罚不称愆,生死异罪,无以垂示万世。”因此,就有绍圣四年(1097)二月的一批谪命:贬吕大防为舒州团练使、循州安置;刘挚,鼎州团练副使、新州安置;苏辙,化州别驾、雷州安置;梁焘,雷州别驾、化州安置;范纯仁,安武军节度副使、永州安置。

此外刘奉世、韩维以次,三十七人,均遭谴谪。秦观亦在案内,以谒告及写佛书为罪,从监处州酒税官,削秩,徙郴州,后又编管横州。

吕大防年迈,本已有病,扶疾上路,行至虔州的信丰,不支而死。事闻于帝,皇帝问:“大防何事赴虔?”可见像如此流窜前任首相的大事,章惇也竟敢只手遮天,矫诏擅行,则其他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范纯仁此时,已经两目失明,闻命,怡然就道。每次听到他家子弟抱怨章惇时,一定怒言制止。途中,舟覆于江,纯仁衣履尽湿。他回头对诸子说道:“此岂章惇所为!”其人之气度如此。

四年三月间,在惠州的苏轼已经听到苏辙被贬过岭的消息,不过传闻的谪地是西容州;又听说这次同遭严谴的,还有许多人。苏轼不知其详,恐怕自己若又不得安居惠州,如何得了。当即派人驰函广州太守王古,托再确实查看文报。书云:

……又见自五羊(广州)来者,录得近报,舍弟复贬西容州,诸公皆有命。本州亦报近贬黜者,料皆是实也。闻之忧恐不已,必得其详,敢乞尽以示下,不知某犹得久安此乎否?可密录示,得作打叠擘划也。

忧患之来,想皆前定,犹欲早知,少免狼狈。非公风义,岂敢控告,不罪,不罪!人回,乞数字。

苏轼的忧恐,并非无因,盖元祐大臣中,章惇最忌三人:苏轼的声望和与皇帝近密的关系,范祖禹的学问气节,刘安世的刚强敢言。非置之死地,总觉夜不安枕。这次再度掀起斩草除根的大浪潮,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呢?

四年闰二月甲辰,章惇重提旧说,以为苏轼、范祖禹、刘安世虽谪岭南,责尚未足,于是有再贬之命:范祖禹徙宾州,刘安世徙高州,苏轼则被摈海外,责授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安置。

劾疏初经皇帝批交执政议贬,当论及刘安世时,传有这么一个故事:

绍圣初,逐元祐党人,禁中疏出,当责人姓名及广南州郡,以水土美恶系罪之轻重而贬窜焉。执政聚议,至刘安世器之时,蒋之奇颖叔云:“刘某平昔人推命极好。”章惇子厚以笔于昭州上点之云:“刘某命好,且去昭州,试命一回。” 36

苏轼之再贬儋耳,据传祸起于他《纵笔》一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传至京师,被章惇看到,惊曰:“苏某尚尔快活耶!” 37

其实,章惇要将这三个眼中钉拔去,蓄意在胸,有没有这《纵笔》一诗,有没有蒋之奇这一句话都是一样。这两个故事,同样形容章惇对前任大臣性命攸关的处置,却出以这样的态度,虽不能尽信,却十足表现他的轻佻、跋扈,和以国事为儿戏的荒唐而已。

四月十七日,诰命颁到惠州。惠守方子容以非常沉重的心情,亲将诰命送交苏轼,并且说出一个故事来。

“吾妻沈氏,向来礼拜普光王菩萨(僧伽)。有一夜,梦见僧伽来告别,沈氏问菩萨将到何处去,答云:要伴苏轼同行,后七十二日有命。算到现在恰巧是七十二日,岂非凡事都已前定,不必忧恨。”

苏轼坦然答道:

“世事,哪一样不是早有定命的,不必待梦而知。然而我是何等人,竟劳和尚辱与同行,莫非前世与有宿缘吗?” 38

僧伽,唐朝的高僧,葱岭以北的何国人。龙朔初年,来西凉府,次历江淮,后在泗州建刹,屡着神异,尝现十一面观音形,人益信重,唐中宗褒其寺曰“普光王”。苏轼从前每进淮泗,必致敬于普照王塔,诗文偈说,备载集中。现在危难中,是否真是这位屡显神异的菩萨,要呵护他渡海呢?

苏轼目前的燃眉之急,是身上的钱不够用,一路上要盘缠,到得海南要食住开销。急切之间,如何筹措?谪官有点折支薄俸,已经三年,屡经申请,分文领不到手,迫不得已,只好再函广守王古帮忙。书曰:

某忧患不周,向者竭囊起一小宅子,今者起揭,并无一物,狼狈前去,惟待折支变卖得二百余千,不知已请得未?告公一言,傅同年必蒙相哀也。如已请得,即告令许节推或监仓郑殿直,皆可为干卖,缘某过治下,亦不敢久留也。

猥末干冒,恃仁者恕其途穷尔。死罪,死罪!

苏轼久请不得的三年折支(实物配给券),市场变卖估计只得二百余千,这还是“省钱”,十足计算,止有百五十余千,然而他被逼得要说“必蒙相哀”“恕其途穷”的话,此与陶潜乞食,感激之下,居然说要“冥报相贻”,其情类同。非亲至其境,不能像王维那样妄加菲薄。

奉告命后越一日,即四月十九日,苏轼留家属在惠州,带了苏过动身走了。到博罗县,县令林抃来送,此时他才知道王古被劾“妄赈饥民”,降调袁州,叹惋不已。

到了广州,与王古作别,一谢便走,不敢久留,恐怕于他不利。王古邀约与半道中再见一面,苏轼认为不必。

长子迈带着三个孙子箪、符、籥,都送到广州的江边。海南是怎么一个地方,苏轼在惠州已经住了将近三年,不会不知道,认为此行再无生还的机会,先一天,已将后事详细交代了苏迈,心想一到海南,要先买好一口棺木,殊不知海南并无棺木一物,人死,舁榇行葬。所以有人说,苏轼过海舟中,带有空棺一具。 39

苏轼与迈等在广州诀别,子孙齐集江边痛哭。他留下一封给王古的信,以代面别,此时能说的话,皆已尽于此函了: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庶几延陵季子赢博之义,父既可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家,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所云途中邂逅,意谓不如其已,所欲言者,岂有过此者乎!故覙缕此纸,以代面别。

自此,发新会,过新州。五月,溯江而上,到得梧州。听说苏辙去雷,目下还在藤州,相距不过二百五十里,苏轼立即以诗代柬,派急足送去,要他在藤州稍待,自己赶路前往。

苏辙得讯,即从藤州折向梧州的路上,迎候乃兄。兄弟执手相见,诚如《栾城诗》说:“今年各南迁,百事付诸子。谁言瘴雾中,乃有相逢喜!”

这两兄弟自元祐八年九月东府一别,距今又将四年未见,哥哥看弟弟白须红颊,确如梧州江边最近见过苏辙的人先时所告,身体健朗,气色很好,心里更是高兴。 40

时当应该进餐的时候,道旁恰有一处卖汤饼的摊贩,兄弟买饼共食。这种摊子上做的饼,粗恶得简直不能进口,苏辙置箸而叹,苏轼却已把他那一份大口吃完了,慢慢地问弟弟道:

“九三郎,你还要咀嚼吗?”大笑而起。 41

这是苏轼吃粗粝食物的法门。弟弟看哥哥胃口还是那么好,心里也安慰不少。不错,苏轼虽已花甲之年,胃纳一直很好,对于粗劣的食物,能够不辨滋味,囫囵吞下肚子。苏轼从前用这不辨滋味的方法来对付黄州的劣酒。所以,秦观后来听人传说这个故事,便说:“此先生饮酒但饮湿法也。”

自五月十一日到藤州,兄弟同行,同卧起于水程山驿间者二十余日。自藤州到苏辙谪地,本不需要走那么许多日子,但因雷州是大郡,耳目众多,苏轼不便久留,兄弟俩恋恋不舍,只得尽量拖延路上的程期。

苏辙一家人中,只有史夫人和幼子苏远一房相随,远妻乃黄师是(寔)之女,章惇还是她的舅公。其余长、次(迟、适)两房,因他家有点田产在颍川,所以就住在那里,因田为食,与苏轼次子(苏迨)住在宜兴,情形一样。轼留长子苏迈及长、三两房媳妇带着六个孙子住在白鹤峰新居,随同过海的只有苏过一人。所以,《和陶止酒诗》说:“萧然两别驾,各携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间,一月同卧起。”

六月初五,兄弟同至雷州。雷守张逢、海康令陈谔带同本州官吏衙前迎接,招待他们在监司行衙暂住,次日又设筵款待。

这次旅途劳顿,苏轼的痔疾又发作了,但是朝命所迫,不敢逗留,在雷州只住了四天,初八就又启程。自雷至琼,途程四百里,苏辙亲自送别于海滨,张逢也派了专差相送。

自徐闻至递角场,候风待渡,南望连山,杳杳一发。海上波涛汹涌,“舣舟将济,眩慄丧魄”,祷于伏波祠。

苏轼此时,心地空明,只有一念未安,即是故乡的祖宗坟墓。兄弟俩于熙宁元年出蜀时,将祖坟和些许田宅,托由堂兄子安和邻居杨济甫代为经纪照管,至今四十年,还不能回乡。子安已经死了。是夜,挥涕作书,告别济甫:

某兄弟不善处世,皆遭远窜。坟墓单外,念之感涕。惟济甫以久要之契,始终留意。死生不忘厚德。

今日到海岸,地名递角场,明日风顺即过矣。回望乡国,真在天末。留书为别。

这一夜,苏轼在床上病痔呻吟,苏辙也彻夜不寐,就在床上背诵渊明《止酒》诗,劝老兄务须戒酒。苏轼年来,为痔所苦,也决心接受,作《和陶止酒》,以当赠别。

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与弟海滨诀别,凄然渡海。不料自此一别,这一对历史上著名友爱的兄弟,就再无机会见面,真成永诀了。

1 本集《与参寥书》云:“子由分俸七千,迈将家大半,就食宜兴,既不失所外,何复挂心,实翛然此行也。”

2 〔元〕陈秀明:《东坡诗话录》。

3 〔宋〕周煇:《清波杂志》。

4 本集《与陈慥(季常)书》:“自当涂闻命,便遣骨肉还阳羡,独与幼子过及老云并二老婢共吾过岭。”

5 清人叶廷琯《鸥波余话》、王文诰撰《苏集编注》均记其事。

6 〔宋〕释德洪:《石门题跋》。

7 本集《书白乐天诗跋》云:“唐韬光禅师自钱塘天竺来住此山,乐天守苏日,以此诗寄之。庆历中,先君游此山,犹见乐天真迹。后四十七年,轼南迁过虔,徒见石刻而已。绍圣元年八月十七日。”

8 〔宋〕周煇:《清波杂志》。

9 本集:《与吴秀才书》。

10 〔宋〕王楙:《野老记闻》。

11 〔宋〕王称:《东都事略》。

12 佚名:《道山清话》。

13 〔宋〕王明清:《挥麈余话》。

14 松黄汤,据《本草图经》:松花上黄粉,名松黄,山人及时拂取,作汤点之。

15 〔宋〕苏轼:《东坡志林》。

16 〔宋〕钱世昭:《钱氏私志》。

17 本集:《书归去来辞》。

18 周去非《岭外代答》:“南方余甘子,风味过于橄榄,多贩入北州,方实时零落藉地,如槐子榆荚,土人干以合汤,意味极佳。……”

19 诗:《小圃五咏》。

20 〔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21 本集:《书东皋子传后》。

22 〔宋〕吴可:《藏海诗话》。

23 〔宋〕佚名:《林下诗谈》。

24 苏轼父子游惠州东北二十里的白水山,山有佛迹岩、佛迹院,瀑布水涯有巨人足迹数十,即所谓佛迹也。朝云葬后,风雨之夜,传亦出现巨人足印五枚,想是同一地方神话。

25 《宋史·苏轼传》。

26 〔宋〕赵令畤:《侯鲭录》。

27 〔宋〕王明清:《挥麈后录》。

28 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清华学报》,1936)

29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

30 费衮《梁溪漫志》云:“东坡既和渊明诗,以寄颍滨,使为之引,颍滨属稿寄坡。……此文今人皆以为颍滨所作,而不知东坡有所笔削也。宣和间,六槐堂蔡康祖得此稿于颍滨第三子远,因录以示人,始有知者。”

31 此宋人称谓,如今杭州人称管坟人为“坟亲”,即其遗习。

32 《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33 移树之法,必须依照其原方向移植,则阴晴向背不变,易于存活,故书云:“记其东西。”

34 轼子迈、迨在宜兴,辙子迟、适在许下,皆依田产为活。苏辙自己及子远则在江西高安谪籍。

35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36 〔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又陆游《老学庵笔记》:“绍圣中,贬元祐党人,苏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刘莘老新州,皆戏取其字之偏旁也,时相之忍忮如此。”其实,此乃事后巧作附会之说,不可据信。

37 〔宋〕曾季狸:《艇斋诗话》。季狸为南丰曾巩之弟曾宰之曾孙,所述应较可信。又宋版苏集引《旧注》《舆地广记》均载其事。

38 本集:《记与僧伽同行》。又王巩《随手杂录》同记其事,谓是广东转运使萧士京之妻所梦,萧亲语于巩。当以东坡自记为准。

39 周煇《清波杂志》:“……一日出郊,见横木于地上,有穴,覆以板,泥封甚固。叩从者不肯言,再三诘之,方言前政某殁于此属,无周身之具,用此殡殓。或叩有巨木,何无板?答以素无锯匠。”又《南海录》:“南人送死者,无棺椁之具。稻熟时理米,凿大木若小舟,以为臼,土人名舂塘,死者多殓于舂塘中以葬。士夫落南,不幸而死,曾不得六尺之棺以殓手足形骸,诚重不幸也。”俱可参看。

40 苏轼《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诗:“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

41 〔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引吕周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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