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田汉先生叫我写一篇东西,回答那些关于《女人与和平》[1]的剧评。我笑了,说没有意见,假如你一定要我写的话,我倒有一个题目,就是“从剧评听声音”,田先生说好呀,你就写罢。可是说也惭愧,我因为脑子当中酝酿别的东西,极不愿意有以外的东西打岔,也就没有能够应命。
今天读到曰木先生一篇《观后》[2],把洪深先生和许多好心好意的朋友骂在里面了。洪先生虽有解释,于心总是不安。那是不好连累他们的,而曰木先生又不是圈内人,也不是职业的前进剧评家,我必须使他明白为什么朋友们来“捧场”,那是有原因的。
是我要他们那样做的。根据什么? 不是作品。我告诉朋友们说,“辣斐”冷了许久,为重新争取营业,冲破难关起见,希望随便写几个字在报上凑凑热闹。我相信洪深先生收到我的信上是这样几句话的,字面容有出入,大意应当相去不远。我还附了一句内容无限制,越不切题越妥。我相信朋友们会证明我没有欺哄曰木先生。
那不是“人情”。那是可怜得很,“营业”立场。那和剧本的好坏全无关联。为什么要在《文汇报》发表剧本? 也是我们几个人商量下来的,为营业着想,尽宣传攻势之极而已。还把小丁先生拉来插画,也是这个目的。什么目的? 希望在“最后”——最后,我的天! 希望在最后能折回一些看客,让冷了的院子热闹一下而已。票价一开首就减半,也是这个道理。但愿话剧有一天站稳,永远不许恶性宣传露面。
我老早就和弄戏的朋友们声明过,我是不怕牺牲的。沦陷期间话剧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我什么也为它干过。我的第一个策略是要她“活”,用干净钱去活,第二个才谈得上“攻”。说风凉话容易,把剧团撂在你的肩膀上,试试看。我改编过张恨水,也改编过那些有名的“舞台”剧。为什么? 因为第一要出钱的老板放心你,然后才能谈到长久合作。有了钱,有了信任,然后剧团就可以放手执行进攻的策略。可是,老爷子,先别一上手,就进攻,经济不叫你垮,政治也会叫你垮的。好戏不怕上,冷戏也不怕上,但是先得争取资本: 钱和信任。所以,在沦陷期间,我逼朋友们写好东西,但是逢到困难的时候,因为我是负责人,我来改编张恨水。
如今再来谈《女人与和平》,开排的第一天,导演向我要修改权,我说那还用提。这话是演员全听见的,我没有向这个戏要“我”。后来戏名子改成《女人与和平》,熊佛西先生和许多朋友见了我都反对,因为太不严肃。但是我们几个人考虑下来,仍然取了这个滑稽名称。戏彩排完了,导演笑向张石流先生说,看,要多下流有多下流。说老实话,职业的前进剧评家和曰木先生一样的有心人的迎头痛击,早就在编导的意料之中。所以,田汉先生要我答复两句,我说我没有什么话遮丑,心里早就有数了嘛。
我必须声明,《女人与和平》如今就要结束了,假如有谁想用笔墨确定它的价值,我劝他赶紧放弃,那是太糟蹋时间,也太浪费精神。假如值得批评,刘西渭会献丑的。但是刘西渭看了这个戏除去笑以外,一点颜色也不给他。一位文学好友看完了,说,戏应当全是“希腊的”就好了,例如第一幕。我说你以为第一幕是“希腊的”了? 他点点头,我扑哧笑了,原来最“色情的”才是最“希腊的”。洪深先生是内行,他那篇剧评值得后生小子敬佩,当他提到《阿尔开尼亚》那出笑剧,要我采取打倒独裁者的主题之时,洪先生多天真呀,他不怕我会坐监牢,戏会演不出。又如某先生嫌我不正面点破战神,做为打倒的对象,未免同样忽略演出的环境。他又说这戏只能在此时此地演,未免可惜。可是,先生,正因为“此时此地”,才是讽刺的任务。担子太重,我这个小民挑不起了。
为了争取戏的演出,又要保障安全,又要争取营业,我们负实际责任的人不得不兜圈子。天真的看客们,我们在面对面地用我们的可能打仗,你们可不能叫我们替你们动真刀真枪呀。而且,我们必须深一层了解讽刺。阿芮斯陶芬尼司[3]之所以用女性做为争取戏里和平的工具,简单得很,正在讽刺我们这些高贵的男性。曰木先生,甚至于天真如王戎先生,我尊重你们的单纯的严肃的心灵,然而当你们这些男性没有不“自私”的和平的表现的时候,叫我怎么不选用阿芮司陶芬尼司的嬉笑怒骂呢? 顶好的讽刺不必骂出口,正如顶好的宣传不必嚷嚷出来。高贵的男性,你喜欢女人,对不对? 好极了,我把女人给你,你这才肯和平: 多没出息!一位太太看过这出坏戏,说,真的,假如女人用点儿力,和平也许早一天可以争回。我听了之后很不舒服,因为想不到戏里的讽刺她全吸收了。我的男性尊严受了伤。阿芮斯陶芬尼司是毒辣的,但是,我的改编是失败的。
但是,剧评家和曰木先生是对的,他们的现实生活是那样痛苦,不是深微的讽刺所能用命的,一切必须直来直往才痛快。一切必须严肃才正经。这是什么时代啊! 你们搞戏的为了生存走圆路,我们可急不能待啊! 你们完全对,政治家即使从剧评也可以听出声音来啊!
安尼先生没有看戏,骂我“挂羊头卖狗肉”。我没有意见。我的意见是尊重安尼先生的言论自由。安尼先生喜欢在桥头观望,念念有词,尽是看齐的理论,遇有过客,非我族类,顺手推到河里。我幸未灭顶,为“看齐”起见,恭录鲁迅先生数语,聊完修桥之石:
文人墨客大概是感性太锐敏了之故罢,向来就很娇气,什么也给他说不得,见不得,听不得,想不得。道学先生于是乎从而禁之,虽然很像背道而驰,其实倒是心心相印。
安尼我兄一笑,引证鲁迅先生者多矣,我虽从未敢以迅翁为文字上的标榜,想来还不至于歪曲过分。
无论如何,安尼先生是对的,就是骗人而已,不骗人怎么活下去? 观众演出公司欠了几千亿元债,安尼先生不见得肯垫出来吧?有哪一位仁兄肯吗? 救救这群苦孩子——他们不仅等饭吃,而且等好戏演。李健吾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盼和平,那是挂羊头卖狗肉。我赚了几百万元上演税是事实,所幸全派了师友的正经用场,算是替自己减减罪,修修福。但是,观众演出公司清了债,还赚了不大不小一个数目,苦的是没有戏演,愿诸公有以教之。
(载1947年2月23日《文汇报·笔会》第1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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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女人与和平》(三幕闹剧) 据希腊阿里斯托芬的《公民大会妇女》改编。袁俊导演,观众演出公司演出。1946年12月15日起在上海《文汇报》连载,题《和平颂》。——编者
[2] 曰木文章: 《〈女人与和平〉观后》载1947年2月20日上海《大公报》“戏剧电影”周刊。——编者
[3] 现在通译为阿里斯托芬。——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