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先生,你约我写文章,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了。我觉得我什么话也没有; 如果有,就是恨我有腿病,恨我有家累。现在是献身的时候,不是献文章的时候。看看人家的血泪文章还好,但是叫人家看看自己的稀松文章,那可真要汗出如沈了。不过,人总要活着,而且总要活动的。所以,在百无聊赖之际,我就重理旧业,和朋友们组织了一个上海艺术剧院——这也不容易! 截到现在,还没有得到租界当局的正式允许。四围多是遗留在孤岛上的戏剧同志,好! 我就向先生请教请教戏剧吧。
我今天提出的是剧评这个问题。将来的刊物少不了这类文章,它虽属于剧运本身,然而影响那样大,我们似乎马上就有注目的必要。我很早偶尔写些印象式杂感式的剧评,里面有一篇直到现在我想起来,还是骂我自己该死。记得有一次,熊佛西先生和他的戏剧系学生公演他的《诗人的悲哀》——题目也许有些错误,我记不清楚了。他们连演了两三夜,上座很好,我分析上座的原因,以为大多由于布景的新颖。在当时,那个蓝天,那个新月,那个朦胧的景色,的确是一种奇迹。可是我不满意于剧本,不满于演员。我的不满意渐渐提高、扩大,不由自主,写了一篇可怕的扫兴的东西,大约是在《华北日报》发表的吧。开首我形容了一下熊先生的面貌,说他那样虚肿的脸,那样粗的线条,那样哇啦哇啦的声音,居然和诗意连在一起,实在是不可思议。至于主演的女演员,我只说了一句,大意是她沙沙的歌唱,好像把我带到漠北的沙地。临末我夸了两句布景。发表之后,贼人心虚,足足有两年,我躲着劳苦功高的熊先生,至于那位女演员,不久就退出戏剧生涯改行了。
我预备说些大家不爱听的老实话,但是我供出了我的罪状。是的,这是一个我应当用来忏悔的时机。我可以辩护的是,剧本的确有毛病,例如有一场抬出好几具尸首,这不是诗,更不是戏。然而,谁没有一次两次甚至于无数次的失败呢? 只要他有一次成功,就算他胜利。熊先生对于中国话剧运动的贡献,做为历史看,何止一次两次! 而且,我连带伤了那位没有经验的女演员一刀,一刀把她斫出戏剧生涯! (我希望不是我那篇评论伤了她的心。)
从此,我不敢再写剧评; 即使写,我也仅就文学立场讲话。说风凉话容易。不是种地的人,不知道稼穑的艰难。假如熊先生反问我一句: 你试试看——我怎么回答呢? 这些年来,我偶尔也试了试,试到现在,试不出一点影子。我怎么回答他呢? 怎么好意思?
剧评不是应酬: 应酬朋友,应酬老板,应酬报纸,可也不是结仇,犹如其它文艺部门的批评,它需要严肃。我们对于事业严肃,对于人员同情; 没有同情,我们根本不必踏进这块处女地。然而甚于其它文艺部门的批评,它是一个综合的结晶,犹如戏剧是一种综合的艺术。这不像买一本书随手一翻那样简单。这在需要一种同情的严肃之外,还需要准备,或者认识。一个哲学家,一个社会问题专家,一个心理学家,一个风俗史家,一个服装史家,一个爱人,一个茶役……总之,他是人生的人生。他是一切,在这一切之上还得有过失败的经验。而且,他必须尽量了解剧本,一点点大意会清除全剧的精华。一个导演可以用许多助手补起他的缺陷。一个剧评者却要用他的想象抵消他们和一切他们具备的条件。这多难,风凉话可真不容易说。
然而,这多容易! 要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剧评? 一出戏上演不到三天,便是一串儿剧评出现。难是难极了,可是,人究竟是一个思想流动的生存。有意见,就有批评。于是批评来了,观众急着拜读,想寻到一点儿印证、疏忽。敌对的剧社急着浏览,想弄到一点儿激励、把柄。只有那真正的演出者,那一批露面不露面的职业演员,带着万分的惶恐、热诚、希望,急着要从里面发见大量的粮食,留到来年吃用。可是,等到他们发见这里除去揶揄、愚昧、粗浅之外,什么建设性的东西也没有的时候,戏评者该觉得自己何等浪费笔墨! 所以,有意见算不了本领。是人就有意见。这里还得有同情、严肃和认识。他必须把他的意见归纳成条例,坚定成知识。否则观众不是聋子、瞎子,何所用于阁下?
喜好戏剧算不了什么。人人爱看戏。出入剧院并不能证明谁是剧评家。他的精神要高,高出一般平常的现象; 要深,深过一般浮浅的现象; 而且还要细,细比一根丝线,穿过顶小的针眼。同时他要重,重的和山一样岿然不动,因为他象征着时代,它的过去现时和未来; 因为他象征着民族,它的道德政治和习俗,他象征着权威,它的指示、要求和希望。
最后,还有一点,顶不足道的一点,也是顶致命的一点: 他得是自己。没有个性,免开尊口; 即使开口,落下来的是一片 ,不是一粒一粒的珠玉。说自己话。人云亦云是应世的道理,不是什么高贵的道理。犹如任何艺术,剧评的根据自然也是共同的人性,这是一片肥沃,他在上面种植。站得住站不住,是他种植的东西,不是地。一出杰作是永生的,今天也许阴,明天依然晴。诽谤只是一阵浮云。一出杰作的生杀之权,操在他的掌握,的确是八面威风。但是有一天死了,它还活下去的……
难极了,危险极了。这就是为什么,有的是好文学批评家,却很少一两个像样的剧评家。欧美那样看重戏剧,不用吹牛,也没有几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剧评家,真是难极了。所以,谦虚些吧,剧评先生。万一你有一天提笔写一篇剧评的话,顶好问问自己的良心,你是不是公平? 你要说的话有几句是你自己的? ……这样一来,戏剧就沾光了。事业永久是伟大的,人永久是渺小的。我们爱的是理想,我们恨的是幻想。
(载1938年8月2—3日《星岛日报·星座》第2—3期第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