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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顺利——这桩案子的审讯情况甚至连报社宣传当日重大新闻的版面上也没有刊载,没有人提出任何疑问。小伙子和达娄一起走回来,他本该感到得意扬扬。他说:“我信不过库比特,别让库比特知道底细。”

“库比特不会知道的。普鲁伊特吓得什么也不敢说了——你也知道我是不会吐露的,平基。”

“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我的梢,达娄。”

达娄回头看了看:“没人,布赖顿的每一个探子我都认得出来。”

“没有女人吗?”

“没有,你想到谁了?”

“我不知道。”

那支盲人乐队顺着马路边走过来,用他们的鞋帮子擦着马路边缘,在灿烂的阳光下摸索前进,一个个都汗津津的。小伙子也走到马路这一边,向他们迎面走去。他们演奏的音乐哀怨忧伤,充满怜悯之情,这个曲子出自一部惋惜人生如负重担的赞美诗集——好像在胜利的时刻预示悲伤的声音。小伙子碰上了领队的那个盲人,将他一把推开,轻声骂了几句。这时,整个乐队的人都听见了他们的领队踉跄了一下,连忙慌乱不安地把一只脚移到车行道上,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像是茫茫无际的大西洋上因无风而停着不动的几只小帆船。他们一直等到小伙子从他们身旁走过,危险已经过去,才又擦着路边摸摸索索地收回那只脚,在人行道上探寻立脚之处。

“你是怎么回事,平基?”达娄说,“他们可都是瞎子呀!”

“我干吗要给一个要饭的让道?”可是他刚才确实没有发觉他们是盲人,现在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仿佛在一条他只想走一段距离的路上被迫奔跑得太远了。他停下,往海滨大道的栏杆上一靠;这时候,一群在工作日出门的人从他身边经过,灼热的太阳渐渐偏西了。

“你在想什么,平基?”

“在想所有这些为了黑尔而惹出来的麻烦。他自然是应该落得这样的下场,不过我要是早知道事情会闹成这样,当初也许还会让他活下去。干掉他也许并不值得。不就是一个同科里奥尼勾勾搭搭、谋害了凯特的没出息的小记者嘛,干吗要在他身上费心思呢?”他冷不丁地扭头瞧了一眼,“那家伙我以前见到过吧?”

“只不过是个游客罢了。”

“我好像见到过他的领带。”

“商店里这种领带多着哪!你要是个会喝酒的人,我就要劝你去喝一杯提提神。嘿,平基,一切顺当。谁也没有提出疑问。”

“就两个人能要我们的命,斯派塞和那个丫头。我已经干掉了斯派塞,那个丫头我准备同她结婚,我觉得好像该做的我都做了。”

“就是嘛,咱们现在安全了。”

“是啊,你倒是安全了,所有的风险都落在我头上了。你知道斯派塞是我干掉的,普鲁伊特也知道,就缺一个库比特。这一回我得一口气杀他一大批才能让自己过上安全日子了。”

“你不该这样跟我说话,平基。打从凯特丢命那时起,你一直窝着一肚子气。你要开心一点儿才好嘛。”

“我喜欢凯特。”小伙子说。他直勾勾地遥望着法国,一片陌生的土地。在他背后,越过环球酒店、老斯泰因路和刘易斯路,是一片丘陵、村庄、围着一洼洼浅水塘的牛羊和一片陌生的土地。只有这些地方才是他的领土——这个川流不息的海滩,房屋林立的几千英亩[37]土地,一个由通往伦敦的电车轨道构成的窄窄的半岛,两三个设有便餐柜台并供应小圆面包的火车站。这儿曾经是凯特的领土,当初凯特对它还是够满意的。当凯特在圣潘克拉斯车站的候车室里倒下的时候,就好像是他父亲亡故了,给他留下了一笔遗产,他也就有责任永远不离开这儿再到哪个陌生地方去了。他甚至还继承了那些怪癖——老把大拇指甲啃得短短的,只喝不含酒精的饮料。太阳悄悄地从海面上消失了,像一条墨鱼往天空中射出了一团团忍受痛苦的污迹。

“发泄一下吧,平基。别那么紧张。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吧。同我和库比特一块儿到红桃皇后酒馆去庆祝庆祝。”

“你知道我是从来不碰酒的。”

“到你办婚礼的那天,你不碰也得碰。有谁听说过不喝酒的婚礼?”

一个老头弯腰拱背地在海岸上走着,脚步很慢,边走边拨弄着石头,在干巴巴的海草堆里寻找香烟头和吃剩的食物。刚才像一支支蜡烛似的停在海滩上的海鸥飞了起来,在游廊下发出声声鸣叫。老头拣到了一只靴子,把它放进布袋里。一只海鸥从大道上降下来,嗖的一声穿过皇宫码头上的铁殿堂,在一片朦胧中显得洁白、果断——一半像兀鹰,一半像鸽子。说到底,一个人总需要学一些新鲜东西。

“好吧,我去。”小伙子说。

“从伦敦往南,就数这家路边酒馆最好了。”达娄怂恿他说。他们驾着那辆莫里斯旧车来到郊外。“我就爱到郊外吹吹风。”达娄说。正是刚开始亮灯但天还没有真正黑下来的时刻,一盏盏车灯在依稀可见的朦胧夜色下闪着亮光,有如通宵点在育儿室里的电灯一样幽暗,一样没有必要。这条公路干线上沿路都是广告,还有几所平房和一个荒芜的农场;拆掉了临时围栏的地方是一片蒙着白垩土的短草,一个供应茶和汽水的风车茶馆,巨大的风车叶板上破了个大洞。

“要是可怜的斯派塞还活着,他准会喜欢这样出来兜兜风的。”库比特说。小伙子坐在驾驶车的达娄身旁,库比特坐尾座。小伙子从汽车反光镜里看见库比特的身子在失去弹性的弹簧上轻轻地上下颤动。

泛光灯照亮了位于几个汽油泵后面的红桃皇后酒馆。这家酒馆是由一个都铎王朝时代的谷仓改成的,餐室和吧台的布局还残留着一点儿农家院子的痕迹;原先的小牧场已经成了游泳池。“咱们带上几个姑娘一块儿出来就好了。”达娄说,“在这个酒馆里一个姑娘也勾搭不上。地方倒是真的高级。”

“到酒吧去吧。”库比特说。他带头往里走,但刚跨进门就停下来,朝一个姑娘点了点头。那姑娘独自坐在老旧的屋椽下一个长长的铁柜台前喝酒。“咱们还是过去说几句吧,平基。你也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说他真的是咱们相交多年的好伙计,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之类的。”

“你在咋呼什么呀?”

“这是斯派塞的相好。”库比特说。

小伙子站在门口,很不情愿地打量了她一眼:银丝般的头发,宽阔而略显呆傻的额头,正好适合那把高背椅子的窄小臀部,孤身一人,同她的酒和她的忧伤做伴。

“近来怎样,塞尔维娅?”库比特说。

“糟透了。”

“是挺叫人难过的,不是吗?他是个好伙计,难得找到这样的好人。”

“当时你也在场,是吗?”她问达娄。

“那楼梯弗兰克早就该修了。”达娄说,“来见见平基,塞尔维娅,他是我们这一伙人里头最有办法的一个。”

“当时你也在场吗?”

“他没在。”达娄说。

“再喝一杯?”小伙子说。

塞尔维娅把杯里的酒喝干:“再喝一杯也成。要‘边车’[38]。”

“两杯苏格兰威士忌,一杯塞得加,一杯葡萄果汁。”

“怎么,”塞尔维娅说,“你不喝酒吗?”

“是的。”

“我敢打赌,你准与不同姑娘交往。”

“叫你说对了,塞尔维娅,”库比特说,“猜得再准不过了。”

“我佩服这样的男人。”塞尔维娅说,“我觉得身体好才是最了不起的事。斯派西[39]老说,说不定哪一天你会突然发迹——这样的话——哦,天哪,多妙啊!”她搁下手里的酒杯,神情恍惚,一失手打翻了鸡尾酒。她说:“我没醉,我只是为可怜的斯派西难过。”

“来,平基,”达娄说,“喝一杯。你一喝下去精神就会好起来。”他对塞尔维娅解释道:“他心里也难受。”舞厅里,乐队正在演奏:“今夜共度良宵,天亮就把我忘掉,我们的一切欢乐呵……”

“喝一杯吧。”塞尔维娅说,“我心里难受极了。你们看得出我一直在哭。我的眼睛都哭肿了……唉,我都不敢出门见人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有人要进修道院了。”音乐节奏强烈,使得小伙子无法反抗。他怀着一丝恐怖和好奇注视着斯派塞的女朋友——她是熟谙那种把戏的。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心里害怕却又不失自尊心。他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些方面——他高出所有人一头——他的野心是广大无边的,说什么他也不能叫那些比他经验丰富的人嘲弄他。与斯派塞相比他居然也会逊色……他的目光凄惨地移来移去,耳边的音乐带着哭声暗示出——“天亮就把我忘掉”——这种他们都比他熟悉得多的把戏。

“斯派西说过,他觉得你从来没交过女朋友。”塞尔维娅说。

“斯派塞不知道的事多着哪!”

“你还很年轻就这么有名了。”

“我和你还是走开吧,”库比特对达娄说,“看样子不需要咱们了。去那边瞅瞅洗海水浴的美人。”他们脚步沉重地走远了。

“只要我一看中哪个小伙子,达利马上就知道。”

“达利是谁?”

“你的朋友达娄先生呀,傻劲儿。你跳舞吗——对了,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呢。”他带着一股惊慌的情欲盯视着她。她曾经属于斯派塞——她的尖厉嗓音曾多次从电话机里传来,要同斯派塞幽会。斯派塞曾收到过一封封装在紫色信封里的信。当初就连斯派塞也有值得骄傲的、可以向朋友们显耀一番的东西——“我的姑娘”。他还想起斯派塞死后有一个上面写有“心碎肠断”四个字的花圈送到弗兰克旅店来过。可她居然这么快就对斯派塞不再忠实——这简直把他迷住了。她不属于任何人——不像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他伸出一只手搂住她,抓住她手里的酒杯,另一只手笨拙地碰了一下她的乳房,慢条斯理地说:“我过一两天就要结婚了。”就仿佛他也要求在不忠实中占有一份——他不甘心被经验打败。他端起她的酒杯,把杯里的酒喝干。甜丝丝的酒顺着他的喉咙流下去,他平生头一回尝到的酒带着刺鼻味刺激着他的口腔:这就是人们称为乐趣的东西——这,还有那个把戏。他有些惊恐地把一只手搁到她的大腿上——他和罗丝,再过四十八个小时,待普鲁伊特将事情安排妥当,两人单独待在天晓得哪一个公寓房间里——然后呢?然后做什么?他了解那些传统的做法,正如一个人可能精通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的枪炮操作要领,但是要将这种知识转化为行动,转化为满目疮痍的村庄和遭尽蹂躏的女人,那就需要神经的帮助。可是他自己的神经却因为充满厌恶而僵硬了——厌恶被人触摸,使自己现出原形,赤裸裸地听任摆布——他一直尽其所能地凭借刮胡刀片抑制着情欲。

他说:“快来,咱们跳舞吧。”

他们在舞厅里缓缓地转起圈子。败给经验已经够糟了,而败给幼稚和天真,败给一个斯诺餐馆端盘子的姑娘,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

“斯派西很佩服你。”塞尔维娅说。

“到外面车子上去。”小伙子说。

“不行,斯派西昨天刚死,我不能这样。”

他们站在那儿轻轻地拍着手,不一会儿,舞蹈重又开始。调制鸡尾酒的调酒器在酒吧里咔嗒咔嗒地响着,一株小树的树叶紧紧贴在大鼓和萨克斯管后面的那扇窗子上。

“我喜欢野外,我感觉野外很浪漫。你喜欢野外吗?”

“不喜欢。”

“这里可是真正的野外呢。我刚才还看见一只母鸡来着。这里的人都用自己的鸡蛋做杜松子斯林酒[40]。”

“到外面车子上去。”

“我心里也想去。哦,我的天,那可太好了。可是我不能呀,可怜的斯派西昨天刚死,我怎么能……”

“你送过花圈了,不是吗?你一直在哭……”

“我的眼睛都哭肿了。”

“你还能怎么做呢?”

“这叫我的心都碎了。可怜的斯派西就这样走了。”

“我知道,我看见你送的花圈了。”

“这样是有点儿不像话吧?同你这样跳舞,可他……”

“到车子里去。”

“可怜的斯派西。”但她说完还是走在前面去了。他忐忑不安地发现她跑得有多快,穿过原先是农家院子的那个亮着灯的角落,朝那黑暗的停车场急急奔去,迫不及待地去迎接那种把戏。他恶心地自忖道:“三分钟之后我就一清二楚了。”

“哪一辆是你的车?”塞尔维娅问。

“那辆莫里斯。”

“它派不了这种用场。”塞尔维娅说。她飞快地顺着那排汽车走去。“这辆福特吧。”她一把拉开车门,连忙说了声:“哦,对不起。”又把车门关上,连滚带爬地钻进了紧挨着的那辆汽车的后座,等候他。“哦,”她的嗓音温柔地、深情地从那昏暗的车里飘出来,“我就喜欢蓝西亚车。”他站在车门口,隔在他和那张白净而呆笨的脸蛋之间的那片黑暗渐渐剥落了。她已经把裙子撩到了膝盖上边,放纵而温驯地等待着他。有那么一会儿,他意识到这种令人恐怖却又司空见惯的行为的阴影下掩藏着自己的巨大野心——环球酒店的那个套间,那只点雪茄的纯金打火机,那些印着王冠供一位叫作尤金妮的外国女人享用的椅子。黑尔一下子被抛得无影无踪,犹如一块石子被扔到悬崖峭壁下去了。他正走在一条又长又亮的木块拼花地板的走道头上,两旁立着一尊尊伟人的半身塑像,四周欢呼声此起彼伏,科里奥尼先生活像大商店里的服务员似的一边鞠躬,一边向后退去,他身后是一大堆刮胡刀片——好一个征服者。接近终点的直线跑道上响起一阵捶鼓般的马蹄声,一只扩音器开始宣布获胜者的名字,音乐不停地奏着。他的胸膛因竭力想装下整个世界而感到疼痛不已。

“你已经行了吧?”塞尔维娅问。

他心惊胆战地想道:该下一步了,要怎么做呢?

“快呀,”塞尔维娅说,“老待在这儿会叫人发现的。”

那木块拼花地板像地毯似的卷了起来。月亮照在一只从伍尔沃斯百货公司买的戒指和一个丰满的膝头上。他终于痛苦而又恼怒地说:“等着,我替你去把库比特叫来。”说罢便转身离开这辆蓝西亚牌汽车,重新朝酒吧走去。游戏池里传来的笑声把他吸引过去了。他站在游泳池门口,舌头上还留着酒味,望着一个戴红色游泳帽的瘦小姑娘在泛光灯的照射下咯咯笑个不停。他的思绪转来转去总是离不开塞尔维娅,好似一个电动的火车头模型在轨道上来回开动。恐惧和好奇侵蚀着辉煌的前程,他感到一阵恶心,想要呕吐。结婚,他暗忖道。呸,我宁可被绞死也不干。

一个穿泳裤的男人从高跳板上跑过来,纵身一跳,在那珍珠色的晶莹灯光中翻了几个跟斗,扑通一声跳进了黑乎乎的水中。两个游泳的人很有节奏地划动着手臂,一起朝浅水区游去,然后又转身并排游了回来,轻松自如,不慌不忙,玩着秘密的游戏,快乐而悠闲。

小伙子站在那儿凝望着他们,当他们第二次跳到游泳池里时,他在泛光灯照着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随着他们手臂的划动而抖动着——窄窄的肩膀,凹陷的胸脯,于是,他感觉到自己那双褐色尖头鞋在溅着水的闪闪发亮的瓷砖地上滑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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