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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圣安东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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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什么是空虚。然而谁知道?伟大或许在这里;未来在这里滋生。仅仅要小心梦想:这是一个引人入彀的丑恶的怪物,而且已然啃掉了我好些东西。这是灵魂的塞壬(sirène);她唱,她喊;你去了,你再也回不来。”

——一八四六年四月,福楼拜致杜刚书。

《圣安东的诱惑》其实是福楼拜自己的诱惑。他拿上来,放下去,又拿上来,再放下去,然而始终他不肯丢弃,好像这正象征他自己一部分的生命,或者说痛快些,全幅的生命。这不仅是想象的制作,而且是血肉的结晶,好像一个失恃的小女,啼泣着,招着小手,提醒她的存在,慰藉寡母的悲苦。然而小女具有太多的父母的习性,为了挽救这种不可避免的错误,寡妇不得不施以笞打,希望女儿来日因之成器。实际这里的譬喻并不恰当,所谓儿乎女者,从小到大,不见过去的痕迹,而《圣安东的诱惑》,虽然是一部书,却有三种不同的稿本。福氏一点不想重写三次,然而命运仿佛有意逼他完成最后的形式,出而阻碍他的发表。“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圣安东的诱惑》正是福氏意外的收获。

从一八四八年起,福氏开始写作《圣安东的诱惑》,而次年九月,全书告成。他往这里放进他所有的材料,甚至于整个他自己。他和下坡一样地轻快。一八五二年六月,正好开始《包法利夫人》,他向高莱女士写信,比较二者道:

“在《圣安东》里面,我和在自己的家一样。这里,我和在邻家一样,所以我寻不见一点舒服。”

这是他青年一切的总结束,无论思想方面、情感方面,他全揉合在一起,成为一盘自我的奇异的解放。一八五三年四月六日,和高莱女士写信,他打譬方道:

“《包法利夫人》引起我精神的紧张,《圣安东》连四分之一也不用。这是一个水闸;写的时候我唯有快乐,我一年半写成五百页,这一年半是我生平兴会最淋漓的时辰。”

然而没有一本书类似《圣安东的诱惑》,更让他失望,——不如说,更让他的朋友失望。在《回忆录》里面,杜刚曾经详细记载当日的经过。写成《圣安东的诱惑》,作者邀请杜刚和布耶,他的两位文友,来在克瓦塞,一同鉴定这部著作的优劣。杜刚叙述道:

“诵读继续三十二小时;他整整不间断地念了四天,从正午到四点钟,从八点钟到午夜。预先说好了,我们保留我们的意见,等听完全书以后,我们再表示。于是稿本在桌子上放好,福氏快要开始了,拿起好几页在头上摇着,同时喊道:‘你们要是不大声喝彩,真是没有文章能够感动你们了!’”

然而两个朋友,一言不发,静静听他沉住气念下去,心却意外地冰冷:

“字句,美丽的字句,巧妙地结在一起,谐和,有时重复,辉煌的意象,出人意料的比喻,然而也就只是些字句,你可以前后移动,一点不伤全书的计划。没有一点进展,这悠长的神怪故事;若干不同的人物,来的老是那一出,而且不断地重见。他的才分和他生性的底奥,正是抒情,然而这回带远了他,失掉着脚的地方。”

这似是而非的评论,决定了作者的失败。其实杜刚自己说的好:

“我们不了解,我们猜不出他要做什么,而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做到。”

难受而且关心的,是福氏的寡母:“每次念完一部分,老太太就问我们,‘怎么样?’我们不敢回答。”

全书终于念完了,两个朋友私下讨论,得到一个共同的观点,留在最后表示。快到半夜了,福氏倚着桌子,向他们道:

“现在轮到我们三个人了,老实说你们怎么个想法。”

于是布耶无所迟疑,决然答道:

“我们以为这应该扔到火里头,再也不要说起。”

福氏跳起来,恐怖地叫着。

但是他没有烧掉,幸而没有烧掉,搁在抽屉里面,好像儿子淘气,锁在一间冷屋子,但是到了时候,母亲照样放他出来。他放下笔墨,和杜刚结伴,到近东旅行,然而一心思索《圣安东的诱惑》的失败和来日的计划,正不知多少回,打断了他游览的兴致!他始终丢不开他的《圣安东》;在开罗,他拜谒埃及大主教,询问宗教上种种的节目,留做后日参考。他寻求修改的途径,而且思维弥补缺陷的方法。一八五二年一月十六日,预备寄出《圣安东的诱惑》给高莱女士看,他从早年的《情感教育》一直批评下来道:

“我告诉你,《情感教育》是一种尝试。《圣安东》又是一种尝试。我选了一个抒情的、紊乱而富于动作的题材,在这上面我全然自由,于是我觉得这很合自己的生性,只要提笔写下去就好。我再也找不见这样热狂的文笔,像那一年半我的文笔。我用了怎样一腔热血修削我的项圈的珍珠!我只遗忘了一件事,就是穿珠的丝线。”

同年二月一日,因为高莱女士的誉扬,他进一步分析他失败的因果道:

“这是一本不成功的作品。你说珍珠。然而珍珠做不了项圈;这是那根丝线。在《圣安东》里面,我自己就是圣安东,而且忘记了我是。这是一个待写的人物(困难并不轻微)。我要是有任何方法修改这本书,我会极其高兴,因为我往这里放进很多的时间和很多的爱情。然而这还不十分成熟。关于这本书物质的部分,我想说历史的部分,我很用了一番功,所以我自以为布景写好,往里放进自己就好。一切依赖计划。《圣安东》缺乏计划;观念的演绎即使严格遵循,也不和事实的连锁相谋。搭了一大堆戏架子,就是没有戏。”

根据这种自我的审判,他改出《圣安东的诱惑》次稿,就是一八五六年的稿本,也就是白尔唐(l. bertrand)一九〇一年在《巴黎杂志》发表的所谓初稿。福氏轻易不会灰心,他不是不知道“蜀道难”,但是他要屏绝一切困难,用一种超人的毅力,终而上达“青天”。中间他也许厌倦,也许畏慑,但是“念兹在兹”,这一刹那不愉快的心情,溶于百折不挠的意志的暗潮。他会抖擞精神,杀向前去,直到匹马不存,独自站在创造的胜利的战场,感到无上的欢悦——人的优越。从纷乱的浑沌修成完美的理想,正是一个艺术家可贵的努力。所以第一天捆扎《包法利夫人》,寄给《巴黎杂志》披露,第二天他就重理旧作。一八五六年六月一日,和布耶写信,他报告他修改《圣安东的诱惑》:

“《圣安东》里面一切我觉得不恰切的地方,我全删掉,工作并不轻,因为上卷,原有一百六十页,如今(重新誊清)只有七十四页。我希望七八天内理出上卷。中卷要麻烦些,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线索,或许不值一文,然而总算一个线索,一个可能的连锁。我给《圣安东》这个角色外加两三段独语,好引出下面的诱惑。至于下卷,整个环境要改。共有二十页,或者三十页要写。我抹掉过分抒情的动作。许多妨碍主要观念的辞藻,我全删掉。总之,我希望这不太讨厌,能够叫人读下去。

“假期里头我们好好严重地商量商量。因为这压在我的良心上面,我要不想法摆脱,简直我就得不到一点安宁。”

他用了整整一个秋季修改,而最大的成效,是将初稿五百四十一页,缩成次稿一百九十三页(原稿誊清后的页数)。差不多删去三分之二!我们钦服艺术家牺牲的精神,但是到了不仅仅是牺牲,自我的牺牲,而是屠戮的时候,即使具有何等矜贵的借口,我们依然表示遗憾。这不是寻取衣饰,而是剥削肤肉,裸露的不是活人,而是骨格。所有初稿具体的表现,如今视同赘疣,一一缩成抽象的方式。读完次稿,我们得到同一的结构,然而怎样冷,怎样枯!我们不寻见初稿丰颖的生命、热烈的情绪,一切声色的煊丽。福氏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实际这只是斧削、洗涤、剪裁,而他自己,忙中有错,不仅忘记同时放进创造的魂灵,而且误将初稿的灵魂摧伤!他并不潦草,不过他太想“摆脱”,所以他会以为这比《包法利夫人》还要来的牢实。

同时《包法利夫人》给他闯下了祸。高地耶劝他零星发表《圣安东的诱惑》,遥为声援。他誊出六节,分期登在高地耶的《艺术家》(l'artiste)上面。只有极少的读者理会,然而《包法利夫人》无端引起的公诉、纷扰、裁判,彷佛一种警告,在作者心里种下无边的杞虑。他不敢,也不愿《圣安东的诱惑》更成为敌人的把柄。他怕人家加他一个诽谤宗教的罪名。一八五七年二月,他告诉蒲辣笛耶夫人道:

“我很想立刻发刊一部书,一本谈到教父的书,充满神话与古代,费了我好几年工作。——我必须剥削这种快乐,因为不用说,它会带我上法庭走走。”

他第二次收起《圣安东的诱惑》,暂时放在一边,开始创造另一个世纪的东方:《萨郎宝》。但是他绝不即此罢休,同年五月,和杜蒲朗写信,他谈起道:

“再者,《圣安东》是一本不可听其没落的书。我晓得现在它缺什么,例如:一、统盘计划;二、圣安东的人格。我会来的。然而我需要时间,时间!”

一搁下,便是几乎十五年的距离。藉这长期的停置,他正好仔细考量他的舍取。年月变老他的岁数(将近五十),也练熟他的道行。他明白一八五六年的稿本如若不比一八四九年的稿本更坏,至少同样失败——左不过是一个模子的出品。他必须从根本做起。一本书的价值不仅在枝叶的稠稀,更在概念的同异。所以不等理出《情感教育》,他立即转向《圣安东的诱惑》,一八六九年六月杪,他向乔治·桑报告道:

“我重新拿起我的老家活圣安东。我重新翻检我的笔记,重新写了一个计划……我希望最后寻见一个合乎逻辑的线索(同时是一种戏剧的兴趣),贯穿圣者不同的幻觉。”

他参证历年新旧的材料,写成一八七二年的定稿。然后继续搁置了两年,经屠格涅夫和一般朋友的督促,他终于刊行这部迭经波折的《圣安东的诱惑》。这不复是“换汤不换药”的次稿。更不是初稿紊乱的幻想。一切是丹炉纯青,不是一个年轻人仅有的热情所能支持。这带着时间成熟的戳记。而最大的区别是,一八七四年的定稿建筑在现实——或者科学的——观察的地基上面:全盘是想象,而不复纯是幻想。他结束了他这笔良心的债,精神上感到欣快:

“这完了,我不再在上面用心了。圣安东于我成为一种回忆。然而我不瞒你,看着最后的校样,我有一刻钟的广大的忧郁。和一个老伴儿分手,本来也就难受。”

一八七四年,《圣安东的诱惑》终于问世,在第一页上,写下这样的献词:“纪念吾友亚夫莱德·勒·蒲瓦特万(alfred le poittevin)。一八四八年四月三日,亡于瓦塞勒(oisel)。”回看福氏早年的遗著,我们就晓得有好几篇献与同一的人名。便是《包法利夫人》的献词,如若蒲瓦特万不是短命,也不会立即落在布耶身上。所以了解《圣安东的诱惑》,我们必须熟悉关于蒲瓦特万的一切。一八七二年十月三十日,结束这部著作以后,福氏写信告诉蒲瓦特万的妹妹道:

“我要刊印的话,第一部书的开头就写着令兄的名姓,因为在我思想里面,《圣安东的诱惑》永久是‘献与亚夫莱德·勒·蒲瓦特万’的。在他死前六个月,我就和他谈起这本书。现在我算写完了,中间辍而复始,始而复辍,整整占了我二十五年!”

他的妹妹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耳习的莫泊桑的母亲,这就是说,他是莫泊桑的舅父。唯其是蒲瓦特万的外甥,福氏另眼看待莫泊桑,先当作朋友,随后收做弟子:

“无论我们年龄的差异,我把他看作一位朋友,而且他多么让我想起我可怜的亚夫莱德!我有时简直怕起来了,特别是他诵诗的时候低下头。怎样的人,亚夫莱德!在我的回忆之中,他超乎一切的比较。没有一天我不想到他。”

生在一八一六年,犹如杜刚记载,他是“我们的大哥”。和福氏是通家之好,所以两个孩子老在一起,虽说蒲氏年龄较长,班级较高,然而挡不住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嗜好:文学。同样感觉锐敏,同样早熟,两个人都从浪漫主义领过洗,而且全都喜好历史。在鲁昂一家《蜂鸟》(le colibri)小报,蒲氏按期发表他的诗歌,福氏努力于戏剧、小说的练习。一个是商人家庭,一个是医生门第,而且两个人的将来都指定学习法律;得不到同情,他们秘而不宣,然而来在一起,他们怎样高声阔论各自的造诣!他们无所不谈,而且倾心相与,生活在一个共同的爱憎。一八五二年二月一日,向高莱女士写信,福氏追叙他们童年的绮丽道:

“我觉得,好些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且别人说不出来,我说得出来。你所说的近代人的痛苦方面,正是我青春的果实。我过了一个很好的青春,同可怜的亚夫莱德。我们生活在一个理想的花窖,在这里,诗用摄氏七十度的温度熏热我们生存的苦闷。这才是一个人,他!周游空间,我从来没有做过同样的旅行。不用离开我们的炉畔,我们走得很远。我们上得很高,虽然我屋子的天花板很低。好些下午,如今还留在我脑子里,连着六小时的谈话,沿着我们的海边,还有两个人像我们无聊,无聊,无聊!我觉得一切回忆全是朱色,在我后面亮起来,和大火一样。”

然而不和福氏一样,蒲氏喜好思维,更其潜心于哲理的探讨。类似多数的浪漫主义者,先是热烈的希望,随后他加倍感到幻灭的情绪。他忽视人间的色相,从哲理的思维,求取和平的心境。所以他看开了一切,而且不似福氏坚持到底,他接受尘世的规律。福氏分析他们两个人的性格道:

“我好说话,好多说话(从前尤其如此),不管多么有本领模仿,我做鬼脸的所有的皱纹,变不了我的容貌。布耶是世上唯一的人,还给我们各自一个道理,亚夫莱德和我。他知道我们二者性情的区别,看出隔离二者的深渊。他(亚夫莱德)要活下来的话,他会越来越伟大,凭借他理智的清晰,而我哪,凭借我的狂妄。”

唯其性格不同,他受“大哥”的影响特别深厚。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看完巴尔扎克的《路易·郎拜》(louise lambert),好像重新发现他的老友,他立即写信给高莱女士道:

“你看过巴尔扎克一本书,叫做《路易・郎拜》的吗?五分钟前,我读完了它;我和雷劈了一样。这是一个人变疯了的故事,因为思维些没有形体的东西。像有一个个钩子,这挂在我身上。所谓郎拜者,差不多就是我可怜的亚夫莱德。”

蒲氏正是这样一个神秘的天才。在他那群年纪较小的学侣里面,犹如郎拜在丹尼埃(daniel d' arthez)那群年轻人中间,他差不多居于半师半友的地位。犹如郎拜,他缺乏力量,陷于一种不可救药的自我的沉溺,而且听其自然,不想也不能收住放松的缰绳。迫于求知心切,中间他离开书本,到下流的地方寻乐,结局他有了经验,然而毁掉他的身体,换来一个无端的空虚。他不悲悼,重新返回他的形而上学,希冀从消极和达观得到永生的和平。他承受法官的职业,而且娶妻生子,不像做过“世纪之子”,倒像他所不屑的资产阶级。但是内心怎样矛盾、纷乱,而且萎顿!鼓舞他的不是他自己,反而是他年轻的知己。于是他重新写作,重新搁笔,重新呻吟,最后没有到疯人院,却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死。一八四七年九月十四日,向福氏写信,他分析自己道:

“差不多有八年了,我向自己提出我存在的问题:人生,通常看作一个谜——不用别的称呼,总算对得住天父——缩成无动乎中的停滞。人总以为,有了前题,结论自然就有。然而实际却不这样轻易。活而不活,同时发展的只有一个官感,人人不方便,对于一个诗人不可能也难说。由于这种险巇的理想,我精疲力竭,然而普罗米修斯依旧肉跳,依旧感到鹰鹫。

“然而比起从前,我如今平静多了。我花了大价弄来经验,完备经验,我不会轻易卖掉它,要是交易可能的话。”

“我相信,和从前相比,我今日明白了许多艺术与理论的应用;然而官能的发展和蔑视一同进行;我不希冀什么光荣,不过也许伸手接住它。

“在未来的计划里面,凡不是‘自我’,我全好好丢在一边。走在街头,随你向我扔泥扔花,我都不放在心上。我的精神原本乖僻,喜欢的或许倒是扔泥。我只想走远点儿,埃及或者希腊,用现存的古昔慰藉自己。……

“生下来不和别人一样思想,疲于自我,犹如疲于别人,寻求庸俗的幸福,还不能得到,也就真够遭殃了。然而在这一切下面,总该有点儿东西,好比画景的灯烛。……

“现在我的窗下,运过一个男尸,或者一个女尸。尸布是白的,该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可怜的小姑娘!将来不能怀孕,生产,行经,欺骗她的丈夫。……”

从这一封长信,我们可以看出福氏和他多少相似,相投,然而福氏的意志挽住他的沉沦。蒲氏好像万念俱灰,听天由命,不和人世竞争。他永久清醒着,枕边放着他喜爱的斯宾诺莎,预知一八四八年革命的来临,预期他今生的安息:

“我开始不再观览这个世界的事物,除非迎着这燃给死人的可怕的蜡烛的光亮。我告诉你,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这是圣西门(saint-simon)说的,然而他错了,蜡烛并不可怕。”

十五年以后,福氏给莫泊桑的母亲写信,提起她的哥哥,点出他的重要道:

“没有一天,我敢说几乎没有一时,我不想他。现在我认识了通常所谓这时代最聪明的人物。我用他来量他们,两两一比,我觉得他们好不庸碌。在他们任谁一旁,我感不到令兄给我的晕眩。他怎样携我周游苍穹,他!我又怎样爱他!我相信我没有爱过人(男或女),像我爱他。在他结婚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深沉的嫉妒的痛苦;这是一种绝裂、一种撕夺!对于我,他死了两次,而我时时捧住他的思想,犹如捧着一件符箓、一件奇特的亲切的东西。有多少次我工作累了,在戏院,在巴黎,介乎两幕之间的休息,或者独自对着克瓦塞的炉火,在漫漫的冬夜,我回到他的身边,重新见到他,听见他的声音!我还记得,同时喜乐,同时忧郁,我们没有终止的谈话,杂有打趣和哲学,我们的读书,我们的梦想,我们那样高的企望!我要值点儿什么,不用问,全从这里来的。我对于这个过去持有绝大的尊敬;我们非常之美;我不愿意堕落。”

我们可以想象福氏如何哀伤蒲氏的夭逝。他给杜刚写信,报告死亡前后的情况——古尔孟以为“必须跪下来念”的一封书信:

“星期一午夜,亚夫莱德去世;昨天我看着他入土。我伴了他两夜;我用尸布包起他,向他致最后的吻别,看着棺材封口。我在旁边整整过了两天:一边陪着他,一边找读着客罗采(kreutzer)的《古代宗教》。窗户敞着,静穆的夜,我听见鸡的歌唱,有一个蛾子围住蜡炬团团地飞着。我一生忘不掉这一切,他的容貌,还有第一晚半夜穿过树林而来的猎角的遥远的声音。星期三下午,我全用在散步上,后面跟着一条母狗,我没有叫它,可是它尾随下来。这只母狗很爱他,他只要独自出去,它总随伴着。他去世的前一夕,它异常地嘶号,没有人能够禁住它。我坐在绿苔上面,这样换了好几个地方;我吸着烟,望着天,躺在一丛花草后面,就睡熟了。前夜,我读《秋叶集》:我翻来覆去地念着他最爱的那几首,或者和现在的情况有关联的诗。不时我走过去,揭开覆在他脸上的面巾,看着他。——我披着我父亲的一件旧袍子,只是卡罗林结婚那天,他穿过一回。——四点钟天方破晓的时候,我同守尸的人就忙乱起来。我举起他,翻转过来,把他包好了。他四肢僵冷的感觉整整在我的指端留了一天。他尸身腐烂的很厉害,我们给他覆上两层尸布。这样把他安置妥当,他倒像一个用带子严密捆扎的埃及的木乃伊,同时我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欢悦与非常的自由。白色的雾,树林渐渐同天分开,在这黎明的白光之中,两支蜡炬熠耀着;鸟儿们歌唱着,我向自己诵着他的《白利亚》(bélial)里的这句话:‘欢悦的鸟,他来了,来在松林,迎着上升的太阳致敬’,倒像我听着他的声音向我说,一整天我忘情于他这句话里面。棺柩在门道停住,门上的钩子落下来,这时雨也开始降了,它的清爽偕住早晨的鲜气一齐迎了上来。大家用臂把他抬进坟场;走了一点多钟的光景。我站在后面,看着棺柩摇曳而下,好像一只左右摆动的船。祭礼是惨无人道的长法。茔地是腴软的;我走近坟边,看着一锨一锨的土往里掉;我觉得这样一锨一锨足有十万回。我同布耶坐上车,折回鲁昂;雨简直大了;马奔着,同时为了激励马,我喊着。空气使我好多了。昨晚我睡了一整夜,简直今天一整天。这就是我从星期二到如今的情况。我有许多未之前闻的感觉同不可诠译的观念的炫惑;我脑子里来了一大堆东西,伴有音乐的合奏与香味的飘拂。——直到他最后弥留的时际,他每晚躺在床上,诵读斯宾诺莎,一直读到清晨一点钟。有一天,窗户敞着,阳光射到他屋子里面,他说:‘关住窗子罢,这太美了!这太美了!’——”

一月之后,福氏捺下他的悲恸,开始写作《圣安东的诱惑》,因为他“不愿意坠落”。

但是《圣安东的诱惑》走进作者的想象,不和蒲瓦特万的去世同年,更在三年以前,他游经意大利的时际。一八四五年四月,福氏随同家人,陪伴新婚的爱妹和妹婿,在欧洲南部旅行。他不大羡赏这“全家福”式的资产者的出游。中途父亲害眼,妹妹闹病,他自己久病初愈,更是唯恐复发,于是一家人不去罗马,匆匆从热那亚折回。他特别羡赏这座滨海的古城:

“我如今在热那亚,一座美丽的城,一座真正美丽的城。我走在大理石上,全是大理石:楼梯、露台、宫邸。”

就在这座“真正美丽的城”,看见布罗该(breughel)的画,他想到《圣安东的诱惑》的写作:

“我看见一幅布罗该的画,叙述圣安东的诱惑,自己也很想把《圣安东的诱惑》写成一出戏;不过,这得另请高明,我则不成。大多数人看这幅画,一定以为糟糕,然而我宁可拿《正报》的收藏,外加十万法郎,来买这幅画。”

这幅画如今依然挂在热那亚的巴尔比(balbi)画宫。在欧西绘画史上,《圣安东的诱惑》是一个数见不鲜的题旨,随便走入任何美术馆,我们都有机会遇见,特别十六世纪前后的画家,喜欢用来渲染他们的幻想:里面充满了中世纪宗教的恐怖,儿童似的好奇,以及谲怪的象征,从画的本身来看,布罗该的《圣安东的诱惑》并不是他的名品,而引动福氏想象的喜悦的,也只是画家非常的幻想。福氏在他的旅行日记曾经描述这幅画道:

“在远处两边的山头上,两个奇形怪状的头,半人半山的魔鬼。下面左方,圣安东在三个女人中间,闪开头,回避她们的爱抚。光而且白,她们一边微笑,一边用臂来围绕他。面向观众,正在画的下方,是消瘦的饕餮,一直裸到腰围,头上围满了红红绿绿的装饰,忧郁的面孔,颈项极其长而有力,好像仙鹤的颈项,后脖子凸起来,——凸出的肩胛骨——向他献上一盘五颜六色的馔肴。一个人在桶里骑着马,从动物脏腑出来的走兽,长着胳膊的蛙在地上跳跃。——红鼻子人;骑着马,围了一圈鬼。——有翅的龙俯瞰着。一切全像在同一距离的幅面。每一枝节全简单可爱。然而全盘却凑集在一起,蠢然而动,同时冷笑着,样子又怪又激昂。——骤然看来,这幅画是一团纷乱,渐渐大多数人会觉得奇异,有些人会觉得可笑,有些人会觉出别的什么来。我觉得这幅画压倒了全廊的画。如今我已然记不起此外的东西了。”

la tentation de st antoine by pieter brueghel de jonge

从这“一团纷乱”,我们可以了解《圣安东的诱惑》初稿,甚至于次稿,但是这怎样酝酿成一八七四年的定稿,我们必须先行认清幻想和想象的差异。无论如何,这供给福氏一个机会,表现他自己,让他寻见一个题旨适合他“狂妄”的心性。在他和对象之间,有一种神秘而融洽的共同之点,做二者欣纳的媒介。所以诗人对秋叶而兴悲,实际秋叶不过枯黄而凋零,然而立即勾起诗人对于命运的恶变的感伤。我们可以说,他发现的仍是他自己,一个朦胧而真实存在着的自我,所谓秋叶,所谓画幅,都是一种启示,或者一点棉絮,而发火的仍是青石自己。所以他需要伟大的借口,如若他生而是一个伟大的作家。然而新大陆自来就在他的心海,等他冒了险来寻找。在一八四五年以前,福氏已然写过几篇类似《圣安东的诱惑》的作品,有些地方气质相似,有些地方成分相同,例如一八三七年的《地狱的梦》(rêve d'enfer),一八三八年的《死之舞》(la danse des morts),尤其近似的是一八三九年的《司马黑》(smarh)。同年三月十八日,向佘法利耶写信,福氏总括这篇哲理的故事道:

“现在我搁下书不念了。我重新开始一个扔下很久的工作,一个神怪,一盘杂烩,我相信从前和你说过。两句话可以说完,这就是:撒旦领一个人(司马黑)到了无限;他们两个升入空中,升的很高。于是,司马黑发现这么多的东西,充满了骄傲。他相信他具有一切创造和无限的秘密,然而撒旦领他到了更高的地方。于是他怕了,哆嗦了,他重新下到地面。这才是他的地;他说这做来是为他活的,自然的一切归他享用。于是来了一阵大风雨,海要淹没他。他重新承认他的弱小和虚无。撒旦把他带到人群:一、野蛮人歌颂他的幸福,他的游牧生活;然而马上他又想到城市去,他拦不住这种欲望,他动了身。这就是文明了的野蛮民族。二、他们进了城,看见皇帝役于七大罪孽,痛苦已极;看见穷人,看见结婚的人们,看见荒凉的教堂。教堂内处处发声埋怨;从房顶到砖地,全谈论上帝,诅咒上帝。于是教堂变为大不敬,也就倾覆下来。在这一切之中,另有一个人搅入,而且捩转(扭转)全盘的故事。这就是虞克(yuk),奇丑可笑之神。所以第一景,撒旦用骄傲引诱司马黑学坏,虞克劝一个有夫之妇卖淫。这好比笑伴着哭和痛苦,泥伴着血。于是司马黑厌憎人世;他倒想全告结束,可是撒旦不放手,让他感受一切他看见的热情和苦难。他叫他乘着飞马,来到恒河岸边。在这里,奇谲而神怪的夜宴,尽我所能想象到的物的享受;然而物的享受让他厌腻。他依然感有野心。他变成诗人;他的幻象失去了,他的绝望大极了,他要见不到上帝。司马黑还没有尝过爱情。来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他爱她。他重新变美了,然而撒旦也爱上了她,于是他们各自用力勾引她。胜利属于谁呢?你以为属于撒旦?不,属于虞克,奇丑可笑之神。这个女人,就是真理;全篇终结于一个怪物的诞生。”

这里主要的情节,甚至于主要的人物,差不多正好拆散,放进《圣安东的诱惑》初稿(或者次稿)。和这可以归入一类的,更有蒲瓦特万的遗著《白利亚的漫游》(une promenade de bélial)。白利亚是一个魔鬼,领着一对新婚的公爵夫妇,夜里驾着车,游览人世。他用镜子照出我们的既往;他用循环解释自然的演进:

“这是同样的事物,重新开始。你们提到人生,我来了,我告诉你们它的神秘,而你们现在却怕了,头也晕了起来。你们希望把婴孩还给自己的母亲!那么你们应该明白,如果有死,死正为了更新生命!你们知道,兄弟姊妹不该连在一起,因为除非搀加不同的原素。一个种族不能改良。这就是为什么,一进坟墓,自然就消解了家族。从同样的泉源吸取生存,婴孩依旧原样回来,一点不见进步。所以血统由生而始,因死而止;创作你们的这另一世界,好像泉源流向巨壑,回到普遍的宇宙。然后重新出现同样的演员,有时握住新的关联,有时重新结上旧的关联。于是世世代代这样下去,埋葬死者,因而埋葬他们的法律、他们的艺术、他们的宗教;然而同时他们破坏它们,永久用替换它们的形体保存下它们。”

我们回头就知道,《圣安东的诱惑》的哲学根据,和这里的教训完全相同,成为蒲氏影响最强的证明。所以布罗该的画压倒全画馆,只是凭借福氏发现自己的喜悦重量,一八四六年八月,他从巴黎买来一张贾劳(j. callot)同一题旨的刻画,挂在书房,他向高莱女士形容他的心情道:

“我很爱这件作品。好久我就想弄一张来。忧郁的奇丑于我有一种异常的魔力;我的性格是滑稽地苦辣,所以这正好应合它密切的需要。我并不因之发笑,不过它让我永长思维。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一眼就可以抓住它,同时我内心持而有之,犹如人人持而有之;这就是我爱分析自己的缘故。这是一种取悦我自己的研究。我的精神总算严重,然而我就难以正经其事,唯其我觉得自己非常可笑,并非舞台上喜剧的相对的可笑,而是人生自己内在的可笑,或生于最简单的动作,或生于最平常的姿势。例如一刮胡子,我就发笑,因为我觉得这再蠢不过。这一切极其难于解释,极其难于要求别人体会;你就体会不到,因为你是一个单纯的物体,仿佛美丽的赞歌。我呐,我是一个阿拉伯式的雕镂细工;这里有象牙的碎屑,有金的碎屑,有铁的碎屑;这里还有花纸,这里还有金钢石,这里还有马口铁。”

贾劳《圣安东的诱惑》

所以他立时抓住《圣安东的诱惑》,伟大的想象需要一个伟大的题旨,一个海阔天空的境界。仿佛鲸鱼,它必须翻滚在汪洋的波涛;仿佛天马,它必须驰骋在无涯的高原。他要言过其实,因为他要变出惊人的戏法:

“我真正的性格,无论你说什么也好,是一个走江湖式。”

魔术士站在台口,嘴上天花乱坠,吹嘘,夸大,极力膨胀现实,——不全然为了满足观众的好奇,甚至于打趣他们也难讲——然而他更满足他自己,弛放自己的想象、美感、虚荣、骄傲,他整个的存在。他的想象没有缰䩞,然而他要兜住,缚在字句的表现上;然而表现有限,于是他笑着,哭着,吼着,呻吟着,谄谀着,讽刺着,唱起来,舞起来,企求他最后的效果。然后他一扬手,掀开手帕,露出那渺微的、丑陋的、被渴望着的现实:于是观众大鼓其掌,以为这是最精彩而最成功的一幕。

福氏正是这样一个演员,一个戏剧性的人物,然而不是一个戏剧作家:他不能冷静,或者过于冷静,所以真正到了写戏,他缺乏平衡,十九沦于失败。在他函札里面,我们可以遇见不少过分的例证。为了满足他情感的洋溢,为了补救文字的贫窘,他能够任意扯长某一子音,或者母音,甚至于改变字体,企求精神的解放。他具有高度的模拟性,或者创作上想象的扩大性。在舞台上,一切需要集中,加重,直趋某种特殊的必然的效果。到了需要的时候,言过其实也一点不可避免。动作无妨用力,声音无妨洪亮,情绪无妨提高,性格无妨深入,布景无妨远大,服装无妨夸侈,文字无妨耸人听闻:这一切回应在我们的想象上,是一个浓烈的具体的整体。这种乱而不乱的戏剧的生动,自具一种节奏,是布罗该或者贾劳的画幅的特点,恰好和福氏的心性一拍即合。

但是写成戏剧的形式,对于福氏并不偶然。他从小试着写戏,演戏,而且欢喜看戏,犹如歌德的麦司特(w. meister)。在他学徒的期间,每逢节令,便有一班小戏,叫做圣安东爹爹(père saint antoine),来到鲁昂,开演种种神怪小戏,引逗一群儿童嬉笑。这成为福氏生平一年一次的娱乐。同时在家里,和他的妹妹、他的学伴——佘法利耶、蒲瓦特万兄妹——把台球桌改成舞台,排演他们自己编制的戏剧。十一岁上,他向佘法利耶写信报告道:

“你知道,从前有一封信,我告诉你,我们再没有戏了,可是近来我们又上了台球桌,我差不多有三十出戏的光景,我同加罗林我们俩扮演好些出。”

在另一封信里,他向学伴热狂地喊道:

“胜利,胜利,

“胜利,胜利,胜利,这几天里头随便那一天,你来好了,我的朋友,戏园子、广告,一切都齐备了。等你来了,亚买代、艾德芒、你母亲、我妈妈、两个听差,或许还有别的学生,都来看我们的戏,我们要演四出你不知道的戏,但是不久你就会晓得的。票分头二三等,有池座软椅子,还有布景。……”

这热衷的小孩子,长大了,有时未尝不想做一个戏剧家。这就是为什么,毫不迟疑,一看见布罗该的《圣安东的诱惑》,他马上选用对话形式。同时把他写成《圣安东的诱惑》,一八七二年六月五日,他向尚特比女士写信,叙述它的来源道:

“这是我一生的著作,一八四五年,在热那亚,当着布罗该的一幅画,这本书的观念第一次走进我的脑子,从这时候起,我就一边想,一边读参考书,没有停过。”

现在我们来看一八四九年初稿的故事:上卷是:

圣安东预备晚祷。他想到他的寂寞、长年的操劳、生活的单调;他忘记祈祷,看着面前圣母的画像。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个声音,引他注意画像的美丽。画像被风吹起,化而为人。他呼着上帝,驱开了它的诱惑。猪醒过来,渐渐有些迷漠的阴影与语声出现。声音向他演述他既往的种种尘缘。他把持不住了。

迷漠的形影团团围住安东:这是嫉妒、吝啬、物欲、忿怒、饕餮、慵惰、骄傲,和一个形状较小的逻辑。他们用人世的幸福蛊惑他摇摇欲动的心神。从他一生的空虚,逻辑分析三位一体的矛盾,证明上帝即是魔鬼,魔鬼即是上帝。于是种种邪教出现,演述各自的教义。安东辩解,最后用杖逐散他们,余下他一个人。

他听见哭泣的声音。来的是魔术士西蒙(simon)同海仑(helene):后者哀诉妇女流离的命运,前者高唱拯世的理论。他们的诱惑失败了,种种邪教重新出现。忽然一声霹雳,全消失了,只见浓雾里走出一高一矮的主仆:后者是永久盲从的达密司(damis),前者是神乎其说的亚坡鲁尼(apollonius de thyane)。亚坡鲁尼,道貌岸然,叙述他生平的奇迹,引起安东的好奇。安东拒绝和他同行,于是一切妖异重新出现,熙熙攘攘,力谋他的毁灭。他跪下祈祷:信仰、希望、慈悲出来保护他。众妖颓然而废,唯有骄傲昂然站在小教堂的门首:里面是安东同他的三位女神。

中卷是:

狂笑着,魔鬼出而斥责群妖的无用。他们把失败推在骄傲身上,不是骄傲,安东早已纳降。安东以为自己平静了,然而渐渐听见外面的纷呶。虽说处于道德的翼佑之下,他却凄惶起来。魔鬼开始猛烈的攻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际,跑来骄傲的小儿:科学。他讨厌他劳而无功的工作。他需要信仰。然而信仰久具戒心,不甘屈服。群妖终于破闼直人。

站在安东背后的,如今不是道德,却是骄傲。逻辑同科学伫候在门外两侧。安东走出小教堂,望着星空,感到精神的安怡。他捡起一只银杯,里面贮满钱财珠宝。他踢开了它。魔鬼诱他下山抢劫旅客。他奔向他的小教堂,小教堂不见了。他用杖鞭挞自己。猪重新醒过来,梦见他在大嚼大饮。安东继续鞭挞,他感到一种痛苦的满足。奸淫、肉欲和卑污三个奇丑的女人围拢他:他晕过去,倒在地上。

他发现自己在一家妓女的巷口徘徊,正想叩门而入,魔鬼毁掉他的幻景。他看见一个无耻的妇人,在黄昏等候她的牧羊人;牧羊人来了,他们就在山谷野合。夜来了,远远传来犬吠,女猎神狄亚娜,带着侍女,在溪水边洗浴。尼布甲尼撒(nabuchodonosor),在他富丽的宫庭,享用他的御膳。他爬在地上翻滚,学牛叫唤。安东在夜里静聆着。诗人同卖艺的在一起歌唱。太阳忽然出来,全山的景物明灼起来,呈出热带的气息。在盛大的仪仗与护卫之下,示巴(saba)女王远道朝拜安东;她用尽了技俩,终于恨恨而去。

依然是夜的黑暗。谜(sphinx)在地面爬着,妄念(chimère)在空中飞着。二者相斥相吸,有心拊在一起,惜乎一个太重,一个过轻。随在它们后面,是千奇万怪的飞禽走兽。自然的创造的美丽炫惑住安东惊惕的心情。猪痛苦起来,以为它们专来和他作对。安东感到血液的沸腾,愿意偕万物同化,探求自然的神秘。魔鬼出现了,用两角将他架起,腾空而去。

下卷是:

魔鬼带着安东,周览宇宙。不幸触着衣襟上的念珠,安东依旧跌到地面。他躺在他茅庐前面,而猪横立在小教堂的遗址上。他以为猪死了,不料还活着。全身酥软,他想坐起来,然而坐不起来。物欲走来向他献媚。安东叱开她,然而感到生存的空虚。猪感到物质的压抑与厌腻。死亡走近了,猪吓的躲在一边。死是最高的认识。安东预备和死亡携手,但是物欲出来挡住。她陈述生存的意义。死亡论列空虚的真谛。安东不知所从,堵住耳朵,两个全不睬理。

无数往昔的偶像和神祇,嗟咏他们好日不长,哀悼他们的末运。死亡鞭驱着,吆喝着,主有一切。于是一声霹雳,死亡扔下鞭子,群妖向后退缩。这是上帝的声音,叙述基督教的灭亡。渐渐声音消失,一切成为历史的陈迹。留在人世的,只有死亡、物欲、骄傲,以及其他的孽障。安东纳心祈祷。晨阳从东方上来。魔鬼暂时离开他,冷笑着。

蒲瓦特万有一首诗,歌颂两位先贤:

“什么人肯为艺术捐弃情欲,

“若非伟大的歌德或者伟大的斯宾诺莎?”

我们可以替他添上福楼拜,只要我们不怕破坏他的韵脚或者音节。然而重要的是,诗人好像有意连起歌德和斯宾诺莎,一方面诠释自己,一方面正好给《圣安东的诱惑》留下一个注脚。了解《圣安东的诱惑》,我们必须想起蒲瓦特万,但是真正在书里留下痕迹的,不是蒲瓦特万,却是他所赞扬的两位先贤。我们很容易由《圣安东的诱惑》联想到歌德的《浮士德》,特别是《瓦勒蒲尔吉斯(walpurgis)之夜》。然而浮士德是一个学者,圣安东是一个乡愿,根据不同的性格,各自趋向相异的发展。一个普遍的象征的世界在他们的眼边展开。类似浮士德,然而和《圣安东的诱惑》同样庞杂,是一八三三年吉乃(e. quinet)的《亚哈随鲁》(ahasuerus)。这是一个犹太人,为了耶稣受难,罚在人世漂流。全书分做四日。作者的用意是写一出“上帝与人与世界的悲剧”。这两部书的影响,来到一八七二年的定稿,我们几乎看不见什么痕迹。但是终始如一,永久在魔鬼背后,隐隐站着一个斯宾诺莎。犹如蒲瓦特万,这是福氏宠爱的哲学。比起康德和海格尔,斯宾诺莎要“三倍地伟大”。“怎样的天才!怎样的著作,他那部《伦理》(l'ethique)!”一八五七年十一月,向尚特比女士写信,他推荐斯宾诺莎道:

“是的,必须读斯宾诺莎。骂他无神的人们,才是驴子。歌德说,‘我一心烦,我就温习《伦理》。’如歌德,读了这本伟大的书,你也许心绪平静。十年前,我丢掉我世上最爱的人,蒲瓦特万。临危的时候,他夜晚读斯宾诺莎消遣。我从来没有见过人(而我见过许多许多人),像我和你说起的这位朋友,有那样向上的精神。我们有时一连六小时来谈形而上哲学。我敢说,我们有时高得可以。”

因为实际上,对于《圣安东的诱惑》,犹如对于《白利亚的漫游》,斯宾诺莎的哲学形成全书行动的基石。起初是逻辑向安东点示,然后来到下卷,我们听见魔鬼忠实的演述或者发挥。什么是宇宙呢?宇宙是一个完美的表面的组合,表面无论如何幻变,本质永久存在。无所谓灵魂、肉体,精神、物质,或者生、死,一切活动在一个无限的必然的循环。苏轼说的好:

“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俱无穷也。”

宇宙只有一个根源,这一个根源更有一个共同的性质,就是“无穷”,或者无限。在这无限的征途上,更有一个既定的法序,便是上帝也逃不出它的拘束。我们没有绝对的自由,犹如上帝不能造出一个另外的我们。所以一切毁灭,一切更生,看来好像不一样,其实本质仍然继续下去。我们不因死亡而毁灭,犹如万物不因毁灭而失去上帝的凭借。善之含有上帝,正如恶之含有上帝。上帝是唯一的根源,所以无处不在。所以福氏晚年温习斯宾诺莎全集,替斯宾诺莎辩护道:

“依照我,这位无神者是人中最宗教的,因为他只承认上帝。”

实际比起斯宾诺莎,福氏只有变本加厉。他会告诉我们宗教的兴替,甚至于基督教也有毁灭的一日。我们晓得在他小说里面,福氏怎样讥笑一般乡村的教士。他从来不同情他自己的天主教。他否认任何宗教的优越,然而他承认一种普遍的宗教的情绪。一八五七年三月三十日,他向尚特比女士写信道:

“然而超乎一切,最引诱我的,正是宗教。我的意思是说所有的宗教,不限于某一种宗教。我讨厌每一种单独的教义,然而我以为创造宗教的情绪却是人类最自然最有诗意的情绪。我不爱那些哲学家,在这里看见的只是欺骗和愚蠢的行为。我呀,我发现这里有需要同本能;所以黑人吻他的神牌也罢,天主教徒跪在圣心前面也罢,我同样尊敬。”

他尊敬他们生而具有的宗教的情绪。这种情绪既深且挚,是我们陷于绝望的最好的解救。这会不期然而来,同时给我们希望,同时叫我们害怕。这是一种超乎一切的内在的力量,往往倒是我们生存的最后一线的维系,或者一线的光明。我们用不同的形式,或者我们永久追寻一种更好的形式,来表现这种自然的情绪。所以对于福氏,任何宗教可以崩溃。所以听见上帝无能为力的最后的霹雳,看见安东慑服在地面上,魔鬼以为他死了,便是苏醒过来,也一定抛开信仰,走上魔道。出乎魔鬼同我们的意外,安东反而虔心祈祷起来。这象征什么呢?从那里来的这一线曙光呢?这种结束是必需的,或者自然的吗?我们不妨揣测一下作者的意向。魔鬼摧毁一切,甚至于宗教,然而胜利的,不是魔鬼,却永久属于安东的宗教的情绪。这正是斯宾诺莎所谓,个体含有上帝。因为上帝不是一个君主,在我们外面独自形成一种特殊的统治势力:所以魔鬼莫可奈何安东,恶和善同样主有他的内在。

如果《圣安东的诱惑》的哲学来自斯宾诺莎,圣安东和他的诱惑,犹如福氏所云,正好属于作者自己。一八四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给高莱女士写信,他分析自己道:

“我搜寻我可怜的脑子,但是什么也没有找见,好像我的心是一个阉人,有的只是欲望和痛苦。”

这不复是福氏,而是圣安东,如若说的更准确些,简直是一个近代的浮士德。这也正是为什么,在理智方面,圣安东那样简单,而在感觉、情感、想象各方面,却又这样繁复。《圣安东的诱惑》是一部浪漫文学的作品,不仅只由于中世纪的时间,不仅只由于非洲的异域,而是在这时地交织之上,托出一颗十九世纪初叶的红心。中世纪仿佛一个漫漫的长夜,望着四墙移动的阴影,一般愚民越是好奇,越是恐惧。他们不是没有理想,理想是为宗教而牺牲现世,为幸福而轻视肤肉的苦乐。这是成千成万的教士或者隐士,在耶稣殉世以后,生活于宗教的热情,企求一种理想的解脱,犹如拿破仑失败以后,无数的青年做着绮丽的梦,想从热情的奔放达到个人的自由。他们要求真实的情感,所以他们回到神秘主义的中世纪,更跋涉向无法无天的野蛮世界,唯其这里充满了惊人的神秘。他们揉合起来千变万化的颜色和情调,想从他们的配合发现一所新的天地——结果他们最先发现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看见外物而惊叹,但是他们立即转而注意自己的惊叹,因为这唤起生命的颤动,仿佛比一切舶来品全重要。他们忘不掉,而且怎样忘掉自己,如若他们有一个漫天漫地的苦闷?拿破仑的时代,他们的野心是当兵,是征服世界,现在他们有什么可做,如若不是和一群资产阶级者为伍?然而这样,又有什么可做呢?所以圣安东(其实是福氏)自言自语道:

“我要做什么?……祷告吗?……然而我已经祷告够了!那么工作吗?我现在看不见,还得点起灯来。而且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永久是这些筐子!好筐子,倒像是!不!我挖个窟窿玩玩不好?挖成了,我再把它填上;要不找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拆我的屋子?……啊!我烦得厉害!我烦得厉害!哪怕做一点什么也好,可是我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哪怕到什么地方走走,可是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不知道我想什么,我连要的意志都没有。”

这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差不多是一般浪漫主义者必有的开端。因为根本他们就像青年的福氏:

“我是既弱且脆,不强壮,也不清心寡欲:一点点动静都骚扰我。”

然后越来越烦激,他会走上疯狂的道路。犹如圣安东,躺在地上呓语:

“我的折磨、我的祈祷、我的麻布衣服、我的篮子、我的茅草房子、我的猪、我的念珠,一天到头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比起来,我不更可怜,更蠢吗?这一切能做什么?有什么用处?一辈子也不会对我有用!啊!我烦得厉害!我苦得厉害!我恨我自己,我愿意打我自己,我愿意打我自己;要是我能够,我掰死我自己。我是多么一个忧郁的蠢东西!我愿意和兵一样地喊骂,我愿意在地上打滚,一边叫着,一边用指甲抓破我的脸,我想咬谁一口!……真的我手里就没有一点点东西,叫我一下子握成粉碎吗?我肚子忍够了,……出来!出来!飞吧,我的万千的头发、我的皮,然后我的头,还有我的心!(他抓着他的头发,顿着脚,捶着自己,同时他呜咽着,呢喃着。)”

魔鬼出来蛊惑,圣安东未尝不想用力抑制自己叛逆的心情,而且魔鬼一次一次地失败,但是他并没有因之胜利,正如魔鬼临行所云,真正的地狱是他的心。只有毁灭自我可以获有清净。但是基督要求我们吃苦受难,所以我们必须活着,这就是说,我们没有方法避免罪恶。在相当的可能上,我们未尝不可以得到一时的宁静,一时的成功,因为肉欲有时也会厌腻自己,犹如圣安东,经过一夜的魔魇,望见曦阳。然后到了白天,他和昨日一样,六十年前一样地工作,随而夜来了,魔鬼重新回来。他越压抑,他越痛苦。“道高一丈,魔高一丈”,其间的挣扎永在。这挣扎着的圣安东,正是福氏自己。一个敬奉上帝,为宗教而牺牲现世;一个崇美,为艺术而摈弃福利。他们浮泛在同样浩大的海洋,犹如福氏比喻:

“一个可怜的艺术家当着美的惊恐,不是冷酷,不是怀疑,而是无能为力。从岸边看,海大的很。站到山尖上,显的还要大。上了船看,全消灭了;只是浪,只是浪!在我的小艇上,我算什么,我?‘救我,我的上帝,海是大的,我的船却如此小!’这是一首布列塔尼的民歌,而我也这样说,想着其他的深渊。”

他必须奋斗,说不定中途翻船,说不定半路触礁;他也许费掉他最好的精华,谁知道?前途茫茫,他也许一无所得。他终于达到彼岸,然后重新检点,他会发现他的胜利是由无数的损失积成:

“我的青春极其内在地美丽。从前我的心是很热的,然而,唉!如今我没有了;我有许多朋友,不是死,就是走了另外的路。我对于自己有深的信心;我的灵魂是优异的,而且活跃着;全身含有一种猛烈的劲儿。我梦想着爱情、光荣、美丽。我的心胸和世界一样大,我呼吸着天涯海角的风。然而,我渐渐变的麻木,枯窘,憔悴。啊!我谁也不埋怨,要埋怨只有自己。我用疯狂的情感毁了我自己,我以克抑我的官能为乐,我以鞭拷我的心为乐。我摈拒呈上来的人类的酩酊。我发狠收拾自己,用我一双充满力与骄傲的手,从根把人刨起。我想将这棵绿叶扶疏的树,修成一根赤裸裸的圆柱,仿佛在神坛上面,好往顶端放上自己憧憬的圣火……这就是为什么我一个三十六岁的人,已然如此空虚,有时还如此疲苶。”

他用一夜的工夫,写出圣安东灵肉的战争。唯恐力量不够,他用猪来反衬这出似悲而喜的戏剧。《西游记》的猪八戒具有同样象征的价值,不过没有这里的猪那样显明。不分中西,二者全象征肉欲,同时圣安东,或者唐玄奘(一个本身没有灵魂作用的人物,因为作者把全份的灵魂给了孙悟空),象征灵性的向上。但是比起圣安东的猪,猪八戒更其复杂,更其充实,更招我们的喜爱;我们欢喜看他不时正经其事,不时露出马脚。这里一样是嘲弄,一样是骂人,一样是诽谤宗教,然而我们似乎原谅猪八戒。他在我们的人性以内,而圣安东的猪却纯粹是一种记号。所以它容易被天主教徒误做其毒无比的讽喻,已经在艺术上是一种失败。这太取巧,而取巧往往正是缺陷。无论如何,这加重隐士精神的痛苦。

然而真正的痛苦,却生于他自己镇日的幻想。一八五七年八月,就在上面引证的一封信里面,福氏曾经指出中间的因果道:

“好些人以为我阔绰,然而我觉得我陷于不断的窘迫,因为不幸我有最狂妄的欲望,自然我从来不给它们满足的机会。”

于是他纵情于幻想:

“工作一不接气,我就梦想威尼斯的府第、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亭榭,等等。”

这也就是为什么圣安东,和作者一样,只是不动:

“生在我的火畔,我梦想旅行,永不完结的周游世界,然而,随后越发忧愁了,我重新开始我的工作。我越发懒于行动,我越发厌憎一般的动作,不管什么样的动作。”

圣安东很少离开他的茅庐和四周。他永久不动:仿佛一个看戏的,戏从他的眼前一幕一幕地演过去,在他的心上一幕一幕地演过去。他的反响是消极的,只有一次他上了天,然而马上他就跌在他的茅庐前面。在这一点上,不像浮士德,不像亚哈随鲁,圣安东既不经验,更不受难:他只是接受或者不接受。他本身缺乏流离的诗意。但是这不是说他没有诗意,因为虽说是一个基督教徒,他却更属于我们的东方。和佛教徒一样,他的态度是“打坐”。他不四方游行:所以欧西的读者往往觉得《圣安东的诱惑》腻长。然而东方人怕倒以为这是圣者的本色。犹如释迦牟尼,菩提树下修行,终结是“一切妄念,皆由心生”。这挡不住福氏的赞美:

“我的上帝!沙漠地教士的生涯多么美而滑稽!”

这更挡不住他浪漫的同情:

“文化一点没有磨掉我的野蛮疙瘩,我承有祖先的血也罢,我相信我含有鞑子,斯库提亚(scythe)、回回、红人的成分。可以确信的是,我含有僧侣的成分。我自来极其羡慕那些独居幽处的快活老,醉也好,神秘也好。对于人种,对于社会的生活,对于实用,对于共同的幸福,这倒是一个顶脆的巴掌。然而如今!个体是一种罪恶。十八世纪否认灵魂!十九世纪的工作或许杀掉了人。早点儿告终也好!因为我相信他们会成功的。差不多所有我认识的人们,全惊异于我生活的方式,然而我自己却以为最自然,最正常!我不由想到我同类的败坏,因为不自足其实是一种败坏。灵魂应该自身完备。上山寻水,下河寻水,全用不着。像手大的一个地方,只要打下管子,就有泉水往上冒。喷水井便是一个征象,中国人早就知道这个,正是一个伟大的民族。”

然而怎样自足,如若我们的生性含有若干的矛盾?一切基于我们通常的人性,一种对外统一而内战的国家。这就是为什么圣安东的感会,我们全可以从作者本身探出一个究竟。还有比这一段形容更其切实,更其相似吗?我们几乎疑惑是圣安东说的:

“你向我说你的绝望:如果你能够看见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时我的胳膊不从身子累的掉了下来,为什么我的头不熬成了细粥。我过着一种酸苦的生活,缺欠一切外在的欢悦,其间维系我的也只是一种永在的郁怒,有时因为无所用力而哭,然而依旧要继续下去。我爱我的工作,是一种疯狂而恶变的爱情,犹如一个隐士爱他的苦衣(cilice),而苦衣抓破他的肚皮。有时,表现拒不受命,涂了一堆纸,我发现没有写成一个句子,我空了,我倒在我的沙发上,痴痴地发呆,掉在一滩充满烦闷的内在的淤泥里面。”

是的,“一种永生的郁怒”支持圣者一生的苦行。我们看见他怎样鞭挞自己的肤肉。他用痛苦的实感补起他道行上的过失。他决不怜惜自己:

“好!照准了肚子,照准了背,照准了胳膊,照准了脸,照准了全身子!我非打我自己不可,不吃苦我也不会够……再厉害些!……难道我怕吗?噢!噢!……然而,然而,然而……这满不是那回子事,我想笑……哈!哈!哈!(魔鬼出现。)我觉得像有好些手在皮里挠痒我的全身子……撕烂它好了!噢!那!噢!我的脑子要裂了!……怎么样?(他停住手。)也许灵魂满足以后,肉体的痛苦减轻?我要毁灭我的肉体,不用心疼它,来!来!(他疯狂地鞭挞自己。魔鬼搁在他的身后,使力抡转他的胳膊。)我的胳膊自己动起来了……谁推着我呢?我怎样了?好不痛苦!好不快活!我受不了,我快活地全身子溶解了,我断气了!(他晕倒。)”

苦乐不分,一切形成诱惑,精神的解脱仍旧归结于物质的感觉。从这种反动的自然的顺序,我们得到一种巧妙的心理的关联。人生的磨盘旋转着,推动的依然是人生自己。这也许丑恶,然而一种哲学的揶揄因之出现。所以圣安东从不怀疑,因为一切全含在他的生性,一切属于人类本来的色相。唯其有意用一夜、一本书聚拢人类自来的活动,不仅仅是事迹,连思想也包括在里面,所以作者不得不广行采用象征的表现。这,如若是一种技巧,更其形成初稿的窳败。而杜刚的指摘,在我们看来,倒做成了全书奇怪的美丽。但是,一切过错来到一八七二年的定稿全消失了,作者已经找出一条线索,贯穿起来他的“稀屎珠子”。

现在我们先看一下定稿的结构和故事。全书共总七章:

第一章——夕阳将下,圣安东停了工。从修行的苦闷,他想到已往错过的机缘。他觉出精神不振,翻开《圣经》诵读,然而这更引动他的幻想。他盼望有人做伴。他听见不同的隐约的呼唤。活动的形影包围住他。他想喊叫,然而喊不出口,晕在草席上。

第二章——魔鬼挟着七恶,俯伏在他的屋顶,开始诱惑。最初是无尽的山珍海味,其后是无量的金银珠宝;他恍惚来到亚力山大城,率领门徒,屠戮异教的人士;他仿佛独受君士坦丁大帝礼遇;他羡慕尼布甲尼撒的暴行,仿佛自己就是,变成牛,在桌面走着——四肢向地,在沙上走着。他醒过来,用皮鞭抽晕了自己。示巴女王带着隆重的礼品投奔他,但是他摈拒了她的蛊惑。

第三章——一个侏儒似的幼童坐在他的门槛上,他以为是女王的随侍,然而却是他昔年的弟子:伊拉瑞影(hilarion)。后者同他谈论教理,列举《新约》的矛盾的记载。他勾起安东知识的欲望。

第四章——于是在他面前,起了一座高大的庙宇。伊拉瑞影领他进去,但是伊拉瑞影渐渐就不见了。各派教士纷呶着,争辩着。他恍惚来在一群殉教的囚犯中间。他仿佛来到圣地,看着教徒伤悼死者。他仿佛来到竹林,望着婆罗门教徒焚化。他似乎依旧站在他的门前:于是最初西蒙同海仑,继而亚坡鲁尼同达密司,大吹法螺,然而全没有引走他。

第五章——伊拉瑞影似乎变大了,重新来在他的身旁。他们看着一切神祇的破灭:史前的木偶、,婆罗门、释迦牟尼、沙尔代(chaldée)的奥阿乃司(oannès)、巴比仑的神祇、波斯的奥尔穆滋(ormuz)、埃率斯(éphèse)的女神、地母(cybèle)、埃及的伊西斯(isis)、希腊的神祇、罗马的神祇,向着无底的深渊,所有过往的神祇投滚下去。然后一声霹雳,上帝吐露最后的声音。只剩下伊拉瑞影站在安东面前——他是魔鬼;他是科学。

第六章——魔鬼挟起安东,游览宇宙的万象。但是他依然存有最后一线的希望,于是魔鬼舍弃了他。

第七章——安东拒绝了死亡与物欲的纠缠。谜与妄念继之出现,随后是奇形怪状的山禽海兽,蔚成大观,拥聚在他的眼前。他企望和万物同化。然而晨曦渐上,照出基督的面孔。他跪下来祈祷。

福楼拜诊治他的《圣安东的诱惑》初稿,犹如他诊治他奇异的脑系病。他用“两种方法:一、科学地研究幻觉,想法让我自己了解;同时二、意志力。”他不时审定他的旧稿,而终始如一的见解是,这里缺乏统盘计划,或者一贯的线索。他最后寻见这百觅而不获的线索。正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从自身的病的经验找出适宜的解决。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看完《路易·郎拜》,他给高莱女士写信道:

“如果不爱形体,我或许是一个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加以我的神经的打击,同时这些打击,又是观念,意象的不自觉的倾斜。于是精灵的元质在我上面跳跃,而良知与人生的情绪一同消逝。我相信我知道什么是死。我时常清清楚楚地感到我的灵魂离开我,好像我们出血而血流的感觉。”

《圣安东的诱惑》定稿的七个场面,好像七只木筏,浮泛在这种感觉或者幻觉的水面。这不复是“一团纷乱”,而是个平常的非常的噩梦。这本书要是可以叫做“反常的极峰(le comble de i' insanité)”,却是一个全然根据了科学的观察而衍成的现实。一切全是自然而然,好像我们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魇,我们无所用其恐惧;即使恐惧,我们也不惊奇,格外加以推敲。犹如全书斯宾诺莎的定命论,一切出于必然,一切活动在圣安东的下意识。他在席上晕倒,但是他觉得草席渐渐变成软榻,软榻渐渐变成画舫,在尼罗河面漂流:直到想起自己是一个埃及的隐士,他醒了出来。作者叙写梦境,好像处理爱玛的自杀,一丝不苟。婆罗门教的隐士火化自己的尸身;圣安东站起来,发现地上的火炬燃上木柴,焰苗一直扑向他的胡须,于是慌忙用脚踏熄——这细小的过节是幻是真?我们不能指实,然而我们的经验却帮着作者理会。

一夜的诱惑化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魇,是定稿积极方面一个最大的成功。因之而生的第二个成功,就是作者想法将圣安东放进他的幻境,和现象一同进行。这减去往上硬嵌的痕迹。和初稿一样,圣安东绝不疑问,但是不和初稿一样,这在读者反而觉得自然。为了避免进展的突兀,作者从开端就埋好以后的隐线。从他的回忆,从他的自叙,我们了然于当日教派的纷歧、彼此的倾轧;我们知道伊拉瑞影的来历?同时从《圣经》的翻阅,我们认识尼布甲尼撒,示巴,以及全书发展的可能。于是大家轻轻易易走上梦寐,看见一切,好像遇见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楞不楞,欢然相叙起来。不用象征,我们明白一切出自圣安东的读书、想象、欲望。于是不等白天的工作完结,随着黄昏,一切溜出下意识,披戴上衣冠。于是旧的经验引起新的经验,而新的经验又和旧的经验打成一片。我们会看见圣安东变成尼布甲尼撒。

但是福氏整个改造了他的《圣安东的诱惑》。那嘲弄的猪和它可笑的鼾鼾,我们如今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圣安东因之尊严,圣安东的诱惑因之尊严。于是进一步,取消罪恶的征象,福氏另外造出一个具体而微的存在:伊拉瑞影。他是逻辑、科学与魔鬼的化身。一个美妙的技巧是他的上场。圣安东以为他是示巴遗下的侍童;渐渐他明白不是,然而和我们一样,他不惊奇,因为这只是他旧日的弟子。福氏洗去所有不伦不类的成分,而最大、最显然的成效,是从全书洗去他自己的存在。如今他追求的是历史的真实,和写《萨郎宝》一样,或者《情感教育》一样,他有自己既定的艺术的立场。他用同一现实主义的方法,观察、体会、描写各种不同的时代和时代诸般的形相。于是一切由繁冗而单简,由可笑的臃肿而严肃,而文字也由富丽的藻饰变成质朴的丰颖。

便是圣安东,不仅仅是一个灵肉的象征,也成为一个真正的沉穆的长者。他的消极的心境,他的不生诧异,一半由于梦的制造,一半也由于平易而天真的性格。他的性格犹如文章,美丽全在朴实无华。他是刘姥姥,看见什么也新奇,然而他更是罗什富科(rochefoucauld)的“老实人,看见什么,也不大惊小怪。”

不知道讽刺,同时相信一切;好奇,而且愿意认识:圣安东正是一个虚心求道的隐士。但是犹如我们,他是一个常人,会在不自觉之中,失去他的自恃,承受所有的幻象。亚冒娜瑞(ammon aria)——他童年的女伴——的记忆,好像沿途的驿站,或者指路的小牌,一到他迷惘的时候,就浮上他的心头。他有的是农夫简单的心性。一见太阳出来,他立即跪下祈祷。他期望精神的丰收。和伊拉瑞影一比,我们有时不免觉得他天真的可怜。但是福氏会告诉我们,真正的圣者倒应该这样平凡,甚至于愚騃。一八五六年,乔治·桑的《甘地尼小姐》(mademoiselle de la quintinie)问世,福氏觉得里面有一段可以供给圣安东的性格参考,于是笔记道:

“所谓至美至善的境界,真正的道,圣贤最初的阶段,便是到了不能作恶,也不能为善的地步:他变成一种无知无觉的东西,上帝的东西。……只要人世的苦难在一日,他总是愚騃。……”

和这样一个人物相为表里,更是全书结构的改变。一个最触目的改变,是提前叙写众神的死亡。在初稿里面,这差不多近似一种结论,甚至于基督教也要趋于沦亡,同时作者暗示,科学将要和信仰结合,取而代之,成为一座新的神圣。一方面这易于引起天主教徒的误会,一方面这有违福氏艺术的观念,因为我们知道,“没有一个伟大的天才下过结论,没有一本伟大的书有结论,因为人类总在进行,从来没有一个结束。”

于是最后魔鬼挟起圣安东,让他体会,印证人类骚动的无稽。宇宙真正的面目永不可知,正如魔鬼所谓:

“然而事物和你相接,单凭你的精神的媒介。仿佛一面凹镜,它曲扭事物的形象;——同时你缺乏方法证明它们的准确。”

我们怎样认识宇宙,要是我们先不认识无限?所以“形体或许是你感觉的一种错误,物质是你思想的一种想象。”

真理或许存在,然而我们耳濡目染,却是种种的浮变。唯其如此,在世界以外探求生之谜,反而枉然。我们怎样能够拒绝自然、生命,如若我们自己有的是欲望?而形形色色的万物会集在一起,如同当着圣安东,要求人类的认识和同情,万物的沉着的气息,颟顸的肉体,普遍的生命,打进圣者的存在,不由得他不酩酊似地呼道:

“噢!幸福!幸福!我看见生命创生,我看见动作肇始。我的血激荡着,要涨破脉管,迸裂出来。我想翱翔,我想游泳,我想吠叫,我想吽喊,我想吼号。我愿意长出翅膀,长出甲壳,长出树皮,长出长牙,呼吸着烟氛,歪扭着我的身躯,分裂开,散入一切,和香气一样地发放,和草木一样地生长,和水一样地流动,和声音一样地颤响,和光一样地发亮,隐藏在一切的形体,钻进一粒一粒的原子,一直坠入物的深处——成为物!”

精神最大的威吓,正是认识自然,抛弃人为万物之灵的灵性,返回原始的浑噩。欧西文化用人做中心,而人的尊严,全在具有禽兽没有的精神生活。

帕斯卡(pascal)以为“人的伟大与尊严在于思想”。

所以摈弃思想,返回自然,这是圣安东最后而且最危险的诱惑——好像整个的东方诱惑整个的西方,大战以后老、庄在欧洲的盛行一时。但是这依然不是福氏的结论。这只是全书进行上一个应有的阶段。他会一笔毁掉峰端,走出梦境,回到日常的生活。太阳终于出来,圣安东开始早祷。在这言简而意赅的寥寥数语里面,洋溢着多少福氏的机巧,和他独有的反嘲!读者或许以为这样的结束准情合理,因为阳光映出耶稣的容貌,圣安东下跪。但是如果这准情合理,却不是由于谄媚信男信女,而是由于一种必需,因为这同样含在自然的顺序里面。圣安东做完了一日的工作,依旧会疲倦,重新走进他的梦魇。

这或许正是《圣安东的诱惑》真正的教训。

◎ 参阅《回忆录》的第十二章。

◎ 一八五〇年一月五日,福楼拜致母书。

◎ 一八五六年十月五日,致布耶书。

◎ 指年月或四季的末尾:岁杪,月杪,秋杪。

◎ 一八七四年二月七日,致乔治·桑书。

◎ 例如一八三八年的《痛苦》、《一个疯子的日记》,以及一八三九年的《马杜南的丧礼》(les funérailles du docteur mathurin)全献给蒲瓦特万。

◎ 《包法利夫人》出版,作者赠送蒲氏的母亲一册,上面写着:“……他要活着的话,这本书原该献给他。因为在我心上,他的位子空着,而热烈的友谊决不熄灭。”

◎ 一八七三年二月二十三日,福氏致莫泊桑母氏书。

◎ 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九日,致高莱女士书。

◎ 参阅德沙木编订的《蒲瓦特万》,我们根据的几乎全是他的材料。

◎ 一八四五年五月一日,福氏致蒲氏书。

◎ 同年同月十三日,致蒲氏书。

◎ 见于《白利亚的漫游》第六章。

◎ 一八四六年八月八日,福氏致高莱女士书。

◎ 一八三二年三月三十一日信。

◎ 一八三二年四月三日,致佘法利耶书。

◎ 见于《蒲瓦特万》,题名《歌德》。

◎ 第一日从上帝洪水灭世起,写到耶稣降生:中间用东方之圣的访求做穿插。第二日叙耶稣抗着十字架,经过亚哈随鲁的门首:于是带着犹太人的恶运,后者告别家乡,开始他的漂流。第三日象征人类的末日,他从死神那里找见流离人世的辣雪娜(rachel)。第四日象征最后审判,一切归于虚无。

◎ 一八七二年三月尾,福氏致乔治·桑书。

◎ 一八七九年十一月,致翟乃蒂夫人书。

◎ 一八四七年八月,致高莱女士书。

◎ 一八五七年八月,致尚特比女士书。

◎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十一日,致高莱女士书。

◎ 一八六九年六月杪,致乔治·桑书。

◎ 一八五三年十二月十四日,致高莱女士书。

◎ 一八五二年四月二十四日,致高莱女士书。

◎ 一八七一年九月六日,福氏给乔治·桑写信,解释《圣安东的诱惑》道:“这本书的小题目可以叫做反常的极峰。”

◎ 一八五七年五月,致尚特比女士书。

鲁昂大礼拜堂的花玻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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