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第四章 情感教育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永别呀青春的美丽的花,这样快就凋零了,往后带着痛苦和欢悦,人依旧不断地回忆着!”

——《一个疯子的日记》第十四节。

在福楼拜的函札里面,占去最多的篇幅,是写给高莱女士的情书。他尽量迎合她的热情,但是不由自己,他一来就露出马脚,反而加深她的怀疑。他希望她努力文艺,修成名符其实的女神;然而这位有夫之妇,不安于庙堂的冷静,只想做个尘世的女人。她要艺术当她的装饰,她利用福氏获取人间的虚荣。而福氏连年遭逢变故,正好用她补起自己心情的空虚。一个是混久了巴黎社会的三十五岁的少妇,一个是早熟了的二十五岁的青年,掮着各自的过去,坐在道旁一家茶馆说诳。一八四六年八月十二日,福氏向他的情妇写信道:

“噢,路易丝!我要同你讲一句难堪的话,然而这出于最伟大的同情、最亲切的怜恤。如果从来有一个可怜的孩子,觉得你美,爱你,和我从前一样的一个孩子,畏怯、温柔、颤栗,怕你又寻找你,躲你又追随你,好好地待他,别推拒他,把你的手给他亲亲;他会酩酊一个死去。丢了你的手帕,他会拣起来,拿回去一起睡觉;他会在上面滚来滚去地哭着。”

这可怜的孩子,仿佛《包法利夫人》里面的玉司旦,是十年前的福楼拜,而对象,远在高莱女士相识以前,已经深深印入他稚弱的心灵。

她是《一个疯子的日记》里面的马利亚,而且我们渐渐会知道,她将是福氏所有创造的人物之中,唯一纯洁的女性,我是说,亚鲁(arnoux)夫人。她在沉默中占据了毛诺一生,犹如马利亚的意象,锁在福楼拜的心的深处。他赞美雨果终始如一的爱情,因为他从不忘弃他旧日的情妇杜艾(juliette drouet):

“我爱长久的热情,忍耐地,一贯地,涉过一切人生之流,仿佛优良的游泳家,不走岔路。”

他说的正是他自己。从他早年的遗著,我们发现若干他的隐秘,而他的“我也爱了个足,在静默之中。”

正好是这一切的注脚。一八三六年八月,福楼拜还不过十五岁,随着父母,来在土镇(trouville)避暑。“荒凉的海滨,潮退下去,你看见一片广大的海滩,银灰的沙子,湿的和浪一样,迎着太阳熠耀。左面是些山石,贴了一层水草,全变黑了,海水懒懒地打着;从远看,在一个炽热的日光之下,是碧蓝的海洋,沉沉地吼着,好像一个巨灵哭泣。”他这忧郁的少年,脑里充满了拜伦的情思,时常一个人在沙滩上散步。有一天早晨,正赶着上潮,他看见一件红底黑道的女大衣,丝穗子已经浸湿,眼看就要卷进浪水;他过去拣起来,放在潮水打不到的地方。有人看见他。午餐的时候,他听见不远有人向他道:

“——先生,我谢谢你的好意。

“我转过身;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和她丈夫坐在一张邻近的桌子。

“想着别的事,我问她,

“——谢什么?

“——拣起我的大衣;不是你吗?

“我杌陧起来,答道:

“——是。

“她看着我。

“我低下眼睛,脸变的绯红。”

她姓福考(foucault),名字不是马利亚,也不是马利,却是爱利萨(elisa)。同她在一起的男子,是一个德国人,姓施莱新格。他们没有正式结婚,虽然人人把他们看做夫妻,就是福氏自己,感到她神秘的忧郁,不知道他另外还有一个情敌——她的丈夫。她自来少言寡语。为什么她这样缄默,而且如福氏所云,这样“严重(grave)”呢?直到最近,瞿辣·卡利(gérard-gailly)出来揭开了这个秘密。福考小姐,十九岁上嫁给本乡一位姓虞代(judée)的军人,新婚第二年,他随军去了北非洲,五年后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和施莱新格,一个德国人同居,住在巴黎。福氏在海滨认识他们那一年的四月,他们生了一个女孩子,而八月就俨然一家人,来到土镇消夏。虞代活着,接受这一切的变迁,绝不出头抗辩。为什么?没有人知道,瞿辣·卡利假定他犯下不可言喻的过错,正巧施莱新格从中解除他的困难,同时他必须弃绝妻子,保持沉默,和他流放在外一样。犹如她丈夫,爱利萨接受这奇异的安排。她爱施莱新格,有所感于他的慷慨;实际她更爱她丈夫,却又不得不和他分开。这是一个负疾甚重的女子,用隐晦来掩饰她的痛苦,用缄默来说出她的心情。

但是福楼拜,昧于一切,只是发狂地爱她。这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充满了一种神秘的生理的情绪,静静地尾随着这讳莫如深的少妇。她下了水,他远远看着她游泳;她的爱犬上了巉岩,他也冒着险,追过去抱一抱;他吻着她留在沙滩的足印;他和这一家人在海上泛舟,听着她温柔的歌声;在月夜里,他走近她的居室,痴痴望着窗帏透出的灯光。二十年后,轮到她女儿出嫁,他写信道贺,还听见施莱新格在人群里喊叫她粗犷的声音道:“萨(za)!……萨!……”她最先走进他的情绪,也最后离开他的记忆。这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初恋。一八四六年八月八日,和高莱女十讲起来,他追叙他的羞怯道:

“我爱了一位,从十四岁直到二十岁,没有向她说,也没有碰过她一下;差不多一连有三年光景,我就没有感到我是个男子。”

就在这样情形,完结他一生最快乐的暑假。两年以后,他重新来到土镇,然而她不来了……于是,在《一个疯子的日记》里面,这失恋的青年写下他最浪漫的热情的回忆:

“噢,马利亚!我青春的亲爱的仙女,……你知道我没有一夜,没有一天,没有一时,不想着你,不看见你走出海浪,黑头发披了你两肩,盐水珠子挂满了你棕色的皮肤,你湿淋淋的衣服,你埋在沙里的红指甲的白脚……然而初见你的时候,我要是再大上四五岁,再胆大……或者……噢!不,你一看我,我脸就红了。”

他重新寻见她。这时他不再胆怯了,而是一个二十岁的美好的青年。他曾经另外结识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也只是三夜的遇合,他们分了手,赶奔各自的前程。从最高的精神的恋爱,他堕向最低的肉欲的享受,他自己追悔道:

“噢!不,全完了,我在泥泞里弄熄了我灵魂的圣火。噢!马利亚,你目光创造的爱情,叫我拽过泥泞,叫我随手浪费在一个不识者的身上。……”

无论如何,他有了经验,不像先前那样畏缩。他来到巴黎上学,这时虞代因病去世,福楼拜失去他隐隐作祟的情敌。他常到施莱新格家里做客。这一家人和他全要好。他有的是机会向主妇表示他的热情。她默认——如若没有明白接受。不幸福氏病了下来,施莱新格的乐器商行不久要倒卖出去,每况愈下,终于全家离开法国,回到他的故乡。同时福楼拜遇见高莱女士,这名震一时的女诗人:

“说他和她们只是逢场作戏,没有比这再错误的了;一个接连一个,他都真爱;第一次有了激情的时候,他差不多是神秘的;到了第二次,他是纵欲,是胡闹;到了第三次,是文学,是感伤。”

福氏预言的正是他自己。不遇高莱女士,他丢掉,和第二次一样地丢掉,唯有初恋,永生在他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流洗,反而越加清晰,渐渐凝结在他的想象上面。一八五七年三月,他向施莱新格写信,提起往日道:

“命运将你结连在我童年最好的回忆。你知道,我们相识已然二十多年了吗?这一切将我扔在老年人梦想的深渊。人说现时太快。我觉得,吞咽我们的,却是过去。”

这其实是写给另一位看的。他从没有和她断绝音问。他保持着他绮丽的童心,用他的回忆滋润它的根苗。他缩小他的生活,避免一切实际的障碍,垦殖他自己艺术的园地。他超出常人的作为,所以常人不免诽谤:

“例如,说我没有任何情感,说我是一个荒唐鬼,一个跑娼妓的男子……其实和一个童子一样,我照样羞怯,照样能够在抽屉里存放开谢了的花棒。在我童年,我发了疯地爱,头也不回地爱,深深地,静静地。看着月亮来消夜,计划劫婚和意大利旅行,为她:梦想光荣、灵魂与身体的磨难,闻见肩膀的香味而抽搐,以及经人一看而苍白,我全认识,我全尝受过。我们每人心里全有一间禁室;我封住它,然而我没有毁掉它。”

这也许搁久了荒凉,然而这更好他一个人在里面徘徊。他可以当着别的女人贬抑他的初恋,但是他念念不忘于她的光大。一八四六年十月八日,他向高莱女士写信,婉转曲折,表示他的意向道:

“我同你讲过,我只有一个真实的激情。我不过十五岁;这一直延长到十八岁,过了若干年,到我重见这位妇人的时候,我简直有些认不出来。有时我还看见她,然而很少了,我惊讶地审度着她,好比流放的人们,回到他们颓圮的塞堡,不由诧异道:‘我在这里住过,这可能吗?’于是向自己说,这些废墟不总是废墟,如今虽说雨打雪降,你却在这颓圮的炉边取过暖。这也许是一个值得写的华严的故事,然而这却不是我写,别人也不写;这太美了。这是一个七岁到九十岁的近代人的故事。谁完成这桩事业,谁会和人心一样地永生。”

酝酿了二十年,还是他自己过来完成他的心愿。这就是一八六九年的《情感教育》。在这大题目下面,有一个小题目,是:“一个青年的故事”,这青年就是毛诺,大部分就是作者自己,而主要的故事也就是他的故事。他印出一部书,送施莱新格夫人一部书,就在她的书架子上,瞿辣·卡利全看到了,唯有《情感教育》不在……为什么?因为她知道这里的亚鲁正是她后夫的写照,而亚鲁夫人正是她自己。

然而这不是一个新名字,就在一八四三与一八四五年之间,正当二十二岁的时候,他写过一部小说,也叫做《情感教育》。这是他第一次具有长篇小说规模的实验,写的却是两个年轻人的遭遇。二者的实质没有一点相同,如若不是浪漫主义、爱情的憧憬。一个有一双资产阶级的父母,仇视雨果,和遇见蛇蝎一样,将儿子送在巴黎求学,其初住在旅舍,随后寄寓在一家姓罗卢的学馆。他不孤寂了,因为罗卢先生有一位娇妻,和他情趣相投,暗里结下百年的恩誓。在她即将失足以前,她有好些地方类似来日的亚鲁夫人。但是她失了足,而且胜似包法利夫人,和她的情夫偕逃纽约。马上他们发现各自的错误,重返故土,分开手,和一切常人一样,安安详详,没有洒一滴泪,走上不相为谋的人世。他叫做亨利(henri)。另一个叫做虞勒(jules),在乡下税局充一名小事务员,生活在刻苦、梦想、羡慕里面。他写了一出戏,凑巧一个游行的戏班子,光临他小小的城邑。和歌德小说里的情节一样,他爱上了那唯一的女戏子,陪上钱,献上心,临终叫人扔下他走掉。他变的销沉起来,回到书本和思维。于是这两个青年,基于不同的情感的经验,一个“溶化在社会里面,采用它的观念和热情,而消逝于同一的颜色”;另一个“缩向自己,缩进自己,而且不放出一点东西来。”

我们马上看清,这是两个故事,交插在一起,平行发展着。作者先为我们安排好了亨利,然后用一种间接的方法,写信,介绍虞勒出面。这是两个陷于苦闷的青年,于是作者引上两个女人。故事应该热闹了,我们也分外注意,渐渐我们会和高莱女士一样,觉得这里有点儿令人失望。这两个故事有写在一本书里的必要吗!一八五一年一月十六日,福氏答复高莱女士的疑问道:

“你以为应该删去虞勒那一部分,好叫全书一致,无论如何,我不赞同。我们必须来看这本书从前如何育成。虞勒的性格,唯其由于亨利的反衬,才更显然。去掉了一个,另一个就失掉了力量。起初我只想到亨利。一种反衬的必需,不由我不想到虞勒。”

他利用友谊维系这两个青年的关系。虞勒永久呻吟、叙说、发挥,从不留给亨利一个插嘴的机会,他日常的生活充满了他的灵魂,而亨利正好是他目前唯一走运(就虞勒看来)的实例,如若他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他的朋友至少富有十足的可能。所以他永久写信,永久信托,他不走进亨利的世界。唯其如此,类似高莱女士一般的读者,不肯接受他的存在,他们不体会福氏的必需,而且迎头要问,有什么用、虞勒的引用?这里没有冲突,没有戏剧,好像两条细流,从不交灌,从不泛滥。一个不是英雄,一个更非恶棍,两个人又不是对敌,而且出乎意外,读者想不到虞勒会喧宾夺主,在故事的进行里,终于攫去更多的篇幅,分有作者更多的同情。

因为,说实话,虞勒渐渐变成作者自己。所有虞勒的感受、印象、见解,尤其关于艺术的理论,全是福氏的体验、领悟和心得。研究福氏思想的趋诣,这是一个最早的指南,这部早年遗著的最后两章,长而且重的两章。看完《一个疯子的日记》,《十一月》,甚至于《圣安东的诱惑》初稿,人人会问,这一切怎样和《包法利夫人》,一部现实主义的杰作,接连起来?没有福氏信札帮助,我们未尝不可以从这两章明晓其间的过程。这是雏形,然而总算有形。

一个秋天将雨的黄昏,虞勒独自在郊野散步。对着眼前的景物,“唯有他的思想和他言谈”。自然周而复始,仍有再绿的一天,然而人心的废墟看不见二次春光。他逃不开思想,犹如缚在御座的帝王,过去好像离他很远,回忆却生龙活虎地围住他。过去并不死掉,而情绪渐渐溶成不同的观念。仿佛一个自私的人,他摈拒外物的侵入,甚而对于自己,他也失掉同情。幸而他是艺术家,否则他会毫无所感于既往的激情。然而就在如今,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他的遗骸,觉得一切神秘地连缀在一起,超乎人的渺小的了解以外,将过去、现时挽做一团,成功一种现实的真实。今日的他正是已往种种的综合,所以要想了然于今日的情况,犹如解决某种问题,必须一步一步去证实。热情与观念,仿佛一个无终始的圈子,要想求出全盘的幅员,必须跳出圈子以外。想到这里,他觉出他的偏窄与谬误。在这扰攘的人海,全有一个为人不知的目的,目无所睹,然而真实。

这种直觉的思想就是绝对的现实。福氏编了一个奇谲的故事,印证他的理论。虞勒看见、相信他看见,一只龌龊的野犬,尾随在他的后面。他恐吓、驱逐、闪避这只似熟非熟的丧家之犬。似真似假,他的幻觉反而吓住了他,于是他急忙回到家里,关紧大门。他换上寝衣,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想着适才的遭遇。这种幻觉,如若不是通常所谓的现实,一定是另一种同样真实的现实。幻象消失了,然而思想存留下来。他不相信,过去打开门,只见“狗卧在门限上”。他不再厌憎丑恶了,接受人间一切的现象。

这只癞犬象征什么,没有人敢于指定,但是这里主要的意义,我们敢于确说的,是在通常的现实以外,还有一种现实存在。我们的情绪凝成观念——回忆的,绝对的,直觉的——又扩展成广泛而综合的现象。现今虞勒,也就是作者自己,可以嘲笑人世浮动的现象,和他身受的浪漫主义的影响。说到这里,我们想起最近霍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的《语录》(propos)。他以为一切情绪、一切环境的变迁,都不过是一种刺激,一种佐助,用来表示他既定的观念。所以我们很容易变成“一本书的人”,重复同样的材料。于是他继续道:

“然而,追本溯源,我们所做的,还不都是这个?说实话,无论标题如何不同,我们一生所做的,还不都是一本唯一而且同一的作品吗?难道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莎士比亚或者贝多芬,每次全创造一件新作品吗?外表上,也许;然而从内容看,他们所有的创造,虽然具有无限的不同,前后变动很大,其实表现的仍只是一个东西。创造者选的路径不同,——其实目的永久一样,仿佛进忒布(thèbes)城,有七个门可走,犹如罗马,便在如今,还有好些道路出入。到了人事过于痛苦的时候,我们便想选好这些道路,从自身解放自己出来,或者好更深深地向内钻入,了解自己。所以:一个是离心的,总想逃开自己,一个是向心的,总问自己!‘你生存的原始面目是什么?’创造的原则永久相同,我们所寻求的,正是别人所寻求的……正因为这种道理,倒难找出一出戏的结论:事物纠结在一起,叫人寻不出一个头绪。”

这差不多可以看做福楼拜的见解。然而他失败了,这第一次长篇小说的尝试。他忽略技巧,忽略小说之所以为小说。他在字句之外,追求一种喜剧的、哲理的感味。根据他悲观的倾向,他永久用故事证明“定于一”或者“殊途同归”的道理。这并不坏,更没有错,可惜他过分放纵自己,渐渐虞勒(一个纯粹生活于内心的枯燥的青年)的思想,压住了亨利的行动,成为一种尾大不掉的奇异的现象。我们晓得作者露面,破坏了全书的一致。这种性格与际遇的反衬,随后福氏得到完美的圆熟,然而在这部小说里面,他却留下最简陋的模型。在一八六九年的《情感教育》里面,我们看不见亨利,或者不如说,他合起亨利与虞勒,造成了一个毛诺,外用德鲁瑞耶(deslauriers)做他的下手。福氏一生独身,却永久忠于友谊。在他创造的世界里面,爱情不及友谊持久,唯其爱情是理想的鹄的。在《布法与白居谢》里面,依然是两个主要人物,幸而做的是同样的工作,如若绝少冲突,却也绝少迳庭。

然而这一切全根据福氏的生性,他自己继续向高莱女士解释道:

“打个譬喻,我可以分成两个不同的人,一个喜好高声朗诵、诗的热情、鹰的翱翔、句子所有的铿锵的音调和观念的极峰;另一个倾其所能,挖掘真实的东西,事无大小,都好用力剔爬,叫人感到他的出产,犹如实有其物。后者爱笑,而且好以人的兽性为乐。不知不觉,我想把这两种心性的倾向溶在一起,成为《情感教育》(将二者分开,写成两本书,比较容易多了)。我失败了;无论怎样修改这本书(我将来也许加以修改),我总不会完全,这里缺乏的东西太多了,同时一本书之所以脆弱,还就是因为有所缺欠的缘故。一个特点绝不是一个缺点,更无所谓过度与否;然而到了一个特点侵蚀另一个特点的时候,这还是一个特点吗?总之,《情感教育》必须重写,或者至少必须洗刷出来全部的观念,有两三章必须重来一遍,同时我觉得最困难的,是写一章新的,点明为什么同一主干不得不分而为二,这就是说,为什么这一件动作就在某人身上生出这样的结局,而另一件动作便不能够。原因点明了的,结局也点明了的,可惜是由因到果的连贯没有点明。这就是全书的弱点,这就是为什么书不应题。”

二十年以后,他补起这第一次尝试的遗憾。现实也好,浪漫也好,他从自己揉出一个谐和的结论。

这是他一八六九年的《情感教育》,这部书共总分做三卷,上卷告诉我们:一八四〇年九月,有一天早晨,毛诺到外省看过他叔父,坐了船,路经巴黎回家。他这时十八岁,新从中学毕业,脑子装了不少年轻人的幻想,心里洋溢着一望无涯的忧郁。他在船上遇见一位画商亚鲁,带着妻女,到瑞士消夏。亚鲁夫人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到家那一晚晌,正好德鲁瑞耶、他的学友,特地从家乡赶来和他话别。德鲁瑞耶没有钱去巴黎考大学,打算先到外县做名小书记。至于毛诺,两个月以后,拿着乡邻罗克(rogue)的介绍信,来到巴黎。他进谒了银行家党布罗司(dambreuse)一次。他走过好几次亚鲁的画店,明明是试探,却没有胆量进去。有一天,在先贤祠前大空场,法科的门首,聚集了许多学生,像是反对政府,然而栖栖皇皇,究竟不知所以。警察和群众冲突起来,结果捕去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学徒,杜萨笛耶(dussardier)。这总算一条好汉。毛诺,还有一个旁观者,一直跟到派出所,送了他一匣纸烟。

这位旁观者叫做余扫赖(hussonnet),正是亚鲁主办的《工艺杂志》的一个投稿人。随着这根引线,毛诺不时出入画店。这是一个各色艺术家聚会的地方:理论的画家,例如白勒南(pellerin),女文学家,例如法腊滋(vatnaz),还有一个每天准时必到的政论家,罗染巴(regimbart)。另一个准时必到的,便是毛诺。他始终没有遇见亚鲁夫人。好容易亚鲁请他到家里晚餐,又是好友德鲁瑞耶来巴黎的日子。他牺牲了友谊。在亚鲁家里,他遇见好些当代知名的艺术家;听过他们的伟论,也因为亚鲁是画商,他决定亲就白勒南学画。德鲁瑞耶和他住在一起,常常引来他的朋友赛赖加(sénécal),谈论种种社会政治问题。他们反对现行的一切组织。赛赖加最穷,也最激烈。

眼看考期到了,毛诺搏了个名落孙山。他给母亲写信,说他暑假不回去,留在巴黎预备二次考试。他唯恐失去亚鲁夫人的芳踪。在她做生日那天,他获到她的友谊。第二次考试如了意,不幸家境破败,不由他不回到故乡,为人做名见习生。唯一的消遣是伴着罗克的女孩子,讲些浪漫的故事。这样到了一八四五年十二月,他叔父去世,全份产业过在他的手上。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到巴黎看望亚鲁夫人。

接着中卷是:

回到巴黎,毛诺才发现事情出乎意外。亚鲁搬了家,画店收了,另赁铺面,开办一家磁器店;他缩小了应酬的场面,差不多和从前的朋友断了来往,他的《工艺杂志》也由余扫赖接办,改做四不像的《艺术杂志》;亚鲁夫人添了个男小孩,已经三岁了。好友德鲁瑞耶的博士考试也不顺利。唯有罗染巴还是老模样,不过消磨时光的茶馆也另外换了一家。亚鲁依然和气,一见毛诺,就领他来到妓女罗莎耐特(rosanette)的寓所观光。

不过毛诺很想作为一番,他拜访党布罗司,而且挥金如土地请客。在这些虚情假意的朋友中间,只有杜萨笛耶一个人,不贪他有钱,真心和他来往。他的时间不是消费在妓女那面,就是亚鲁夫人那面。亚鲁买空卖空,同时还要供给罗莎耐特使用,于是用他夫人的产业向党布罗司押借现金。亚鲁夫人晓得他在外面胡闹,和他感情越来越坏。有一次毛诺去拜望,正赶着他们吵嘴。德鲁瑞耶向他借定一笔款,打算办报;款提出来了,亚鲁跑来抢了去,偿付一笔到期的债务。好友和他绝了交。亚鲁夫人摈拒他的爱情。百无聊赖,罗莎耐特约他去看赛马;他以为妓女该属于他了,不巧中间出岔,她随了别人。他从前介绍赛赖加在亚鲁的磁厂做事,如今被人辞掉,又逼他荐给党布罗司;毛诺觉得自己面子小,朋友却不原谅他。余扫赖向他借钱,借不到。为了辩护亚鲁,他在宴会上和人闹起来,一直闹到决斗。他从前介绍白勒南给罗莎耐特画像,白勒南见他如今不来买,便放在街上公开展览,毁坏他的名誉。余扫赖抓住他的把柄,在杂志上加以嘲弄。正在苦不可言,母亲来信叫他,他就回去了。

罗克的女儿如今长大了,毛诺禁不起母亲和虚荣的逼诱,口头应下路易丝的婚约。德鲁瑞耶和他恢复了交谊,乘他不在巴黎,去见亚鲁夫人献爱;他没有成功,亚鲁夫人却从他听见毛诺订婚的消息,因为感到嫉妒,反而发现她爱毛诺。

回到巴黎以后,他们一天亲似一天。毛诺租了一所房子,预备散步的时际,强她进来歇息。亚鲁夫人答应出外会他。这一天正赶着革命爆发,落着雨,亚鲁夫人因为孩子病重,忘记她的约会,毛诺一个人站在街头,等到黄昏还不见她来,于是走去约出罗莎耐特,来到为另一个女人设备的金屋。睡到半夜,妓女醒来,看见他伏在枕上呜咽;他告诉她,他太快乐了,因为他想她想了好久。

下卷一开始,就是一八四八年的二月革命:

德鲁瑞耶运动临时政府,分发外省做特派员。白勒南组织了一个艺术社,夹在工会里面请愿。银行家党布罗司改了论调,趋访毛诺,劝他去做临时国会议员。唯有罗染巴悲观到底,觉得无论如何改变,实现不了他的政见。看见朋友一个一个兴高采烈,毛诺发了官瘾,出而活动他的议员。党布罗司下乡说是为了他,结局当选的是银行家自己。一方面赛赖加又坚决反对。毛诺灰了心,带着他的罗莎耐特,来在枫丹白露(fontainebleau)森林游乐。

有一天看报,说是巴黎巷战又开始了,毛诺发现杜萨笛耶受了伤。不听罗莎耐特自私的劝告,他冒险来寻他的朋友。原来法腊滋女士看上杜萨笛耶,和他住在一起照料。而气焰不可一世的赛赖加,如今反而被囚。得意的是现任议员党布罗司,大开宴会,而毛诺,出乎意外,在这里同时遇见亚鲁夫人和罗克小姐。

毛诺早已忘记后者。他念念不忘亚鲁夫人,可是罗莎耐特怀了孕,要求和他结婚。更不如意的又有德鲁瑞耶,不仅没有成功立业,反而从外省叫人撵回来。毛诺介绍他在党布罗司手下做事,赛赖加出了狱,又帮德鲁瑞耶做见习生。这两位社会革命家如今恨极了他们的群众。毛诺受了虚荣心的驱使,更向党布罗司夫人献爱。后者并不爱她丈夫,只爱他的金钱。党布罗司病危,毛诺为他料理后事。他和党布罗司夫人约好了结婚,然而他们一点没有想到,遗产全份落在死者义女的身上。罗莎耐特生了个男孩子,一心只望完成法律的手续。毛诺周旋于二人之间,罔知所以。

就在这时候,法腊滋女士委托律师,向罗莎耐特催索旧欠。罗莎耐特没有办法,转过身告下亚鲁,要求后者履行他以前的期约——她的瞻养费。法腊滋女士的情人,杜萨笛耶,感于毛诺的恩遇,取出一生的积蓄,交给毛诺,了结两个野女人中间的纠葛。其实毛诺真正杞忧的,倒是亚鲁破产,亚鲁夫人陷于贫困。但是他们宣告破产,毛诺急忙过去看望,他们已经私下离开巴黎。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毛诺以为这一切由于罗莎耐特的控诉,他们的孩子又夭折了,于是一腹怨气,他和罗莎耐特断绝来往。他同党布罗司夫人的婚期公布了。他不知道这全是党布罗司夫人的计谋。从前搭救亚鲁,他曾经向她借款,说是为了杜萨笛耶的债务。她探出他的底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寻出亚鲁用他夫人名义所签的债券,暗里委托律师,强迫亚鲁偿付。拍卖的那一天,她揪住毛诺去参观,而且买定亚鲁夫人的信匣做纪念,她胜利了:毛诺和她宣告绝裂。

都市的妇女不可相处,他想起乡间的罗克小姐。不等他回到家里,就见路易丝和新郎步出教堂,新郎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友德鲁瑞耶。停也不停,他折回巴黎,正好拿破仑第三宣布帝制,屠杀反抗的民众,他远远望见一个大汉叫警察刺死。这是诚恳的杜萨笛耶;而刺死他的警察,即是赛赖加。

他出国旅行。十余年后,有一天黄昏,他独自在屋里,忽然进来一位妇人:

“——亚鲁夫人!

“——菲莱德!

“她握住他的手,慢慢将他扯近窗前,一面看着他,一面重复道:

“——是他!果然是他!”

他们谈到现在,追叙既往,最后诀别:

“但是她好像寻找什么东西,后来问他有没有剪子。

“她取下她的篦子,她的白发全散了下来。

“她用剪子,发了狠,连根剪下一股长发。

“——留着这股头发吧!再见!

“她走出屋子以后,菲莱德打开他的窗户。亚鲁夫人站在走道上,叫住一辆走过的街车。她坐上去。车不见了。

“et ce fut tout.”

他们再没有会面。德鲁瑞耶和他又恢复了交谊。前者的夫人早已随人私奔,而自己在政界混来混去,始终混不出一个名目。这两位老朋友,坐在一起,追悔一生白白过掉,没有成就一桩事业。德鲁瑞耶以为毛诺由于情感过重,而他自己,太讲逻辑。他们觉得最好的时光,还是小时两个人在一起,从花园采了一把玫瑰,怯生生地,偷着去看一个艺妓,结果叫一群女人把他们笑出屋子。

不等《萨郎宝》的风波完全平息,福楼拜埋首预备他的第二部著作。一八六三年五月,他向贡古兄弟写信道:

“我写了两本书的纲要,却没有一个满意。第一本书,是一串的分析,是没有美也没有伟大的庸常的嘈杂。对于我,真理既非艺术的首要条件,我也就不甘心于写这类平淡的东西,虽说实际上,大家爱的还正是它们。至于第二本书,我整个爱它,怕的倒是人民用石头投我,或者政府驱我出境,还不算我见到的实行上的可怕的困难。

这第二本书,是延到十年以后开始的《布法与白居谢》。而第一本,根本他不要写的现实的材料,正是旧事重提的《情感教育》。一方面搜集材料,一方面和布耶等合作,写了一出儿童诗剧《心之堡》(le chateau du cœur),然后从一八六四年九月一日起始,他用了几乎整整五年,直到一八六九年五月十六日,完成他的不美而真正美,不伟大而真正伟大的著作。他用的是早年的《情感教育》的时代,然而他展开了局面,或者镜头,收进一八四八年前后法国的形形色色的活动。他用的依旧是自己的故事,但是他洗刷出去自己,只留下故事,仿佛一根丝线,贯串无数人生的枝节。一八四五年,他写完早年的《情感教育》,但是第二年,和高莱女士写信,他就批评这里的文笔道:

“好天爷!文笔多么生嫩!”

现在他的文笔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所以实际除去标题的雷同,这两部《情感教育》几乎没有一点近似的地方。这好像一个四十岁的成人,和一个二十岁的少年相比,抗着同一的名姓,中间却有二十年的距离。然而这不是说,这里不见日积月累的生长的痕迹。仔细阅读早年的《情感教育》,特别是第二十七章:

“虞勒相信,十九世纪可以写成华严的作品,假使你站远些;然而也不要太远,远的失去细节;然而也不要太近,免得枝节统治了全体。”

我们马上可以看出来,福氏预先为他晚年的《情感教育》下好了注脚。这部小说从一八四〇年开始,叙到一八六七年,中间经过一八四八年的革命、临时政府、一八五一年的政变,正好是接二连三的大变动,法国大革命、拿破仑帝国、旧王室复辟以后的走马灯似的波澜。福氏走出这个时代,走到一个相当的地点,不远不近,回身瞭望他身经的世运。一目无余,同时他可以得到事物的正确的比例。生存在各自的时代,一个出生入死的时代,惊心怵目于它的奇幻深谲,每一个作家都想写出它长远的意义,而每一个伟大的作家都有一部伟大的著作象征,或者总括他的时代。所以《红与黑》反映一八二〇年到一八三〇年的政治与社会的演变,司汤达看作十九世纪的纪事;巴尔扎克抱了更大的野心,援用生物学,完成全人类活动的历史与批评。但是前者没有用力描写于连(julien)的背景,同时在这方面,具有若干规模的,更是他伟大的遗著《吕先·勒万》(lucien leuwen)。巴尔扎克用了沉拙的力量,将他的时代分散在每一部的小说里面。承继这种伟大的计划的,不是福氏第一部小说《包法利夫人》,因为这里只写了一个乡村,一个角色,而是我们今日欣赏的《情感教育》。他用一部书写出他纷乱的时代。

和他具有同一趋诣的,是他的朋友杜刚,也写了这样一部书,叫做《力的浪费》(forces perdues)。这正好发表在福氏写作《情感教育》的时际——一八六六年。

“这有好些方面类似我的书。他这本书极其老实,对于我那一代人有一个正确的观念,因为我那一代人,和现在年轻人一比,变得真和化石一样。一八四〇年的反动,挖了一道深沟,将法国隔而为二。”

杜刚的标题正好用来解释《情感教育》,一切全是力的浪费而已。但是《情感教育》真正伟大的地方,不仅仅在其负有时代的使命,更在其实现作者艺术的理想。前人缺乏的是这个,后人忽略的是这个,而当时一般批评家愚昧的也正是这个。便是作者也有时怀疑自己。在鉴定他早年《情感教育》的失败之后,福氏紧接着叙述他的企望道:

“我觉得美的,我想写的,是一本无所谓的书,一本没有外在的沾着的书,用它文笔内在的力量支持自己,犹如地球不需扶持,停在空中,一本差不多没有主旨的书,或者可能的话,至少看不见主旨。最美的著作具有最少的物质;表现愈切近思想,字愈胶着在上面,消失在里面,这愈美。”

这段话可以惹起一场是非,差不多是福氏一生努力的一个趋向,有时自觉,有时不自觉。这是整个一本书的形成,不是我们通常追求的空灵的风格。唯有一个艺术家可以体会福氏的理想,或者偏见——随便什么也好,反正他做了出来供人观赏。在他所有的作品里面,以现实为对象的《情感教育》,最给我们这种印象。这里是最庞杂、最实质的不易于消化的材料,他用来溶成一种透明的无色的空气。没有一句没有分量,然而我们不觉得分量:这熟了,和八月天的石榴一样,熟的裂了缝。和他所厌憎的司汤达的小说一样,这从时代里打过滚,走出时代的理解以外。他迈过了他的同年。所以《情感教育》,出乎作者意外,逢到非常冷酷的待遇。我们可以从他的函札,看出他的愤懑:

“我叫人踏了个狠,从来没有听提过地狠。读了我的小说的人们,全怕同我谈起,不是怕累及自身,就是可怜我。最宽容的人们,说我不过画了几幅画,而组织、素描,绝对地缺乏。”

这伤透了他。他没有想到这群人离他这样远,远到信口开河。他用了六年工夫写作,他们要用一天的时间毁灭。而第二年,普法之战爆发,立即断送《情感教育》的一切希望。杜刚曾经记载他的苦恼道:

“有一天他和我讲:‘我想做一回交易所的买卖,赚一笔大钱。——为什么?——为收回所有《包法利》的刊行本,扔到火里头,再也不要听人谈起。’反之,他总相信《情感教育》是一部杰作。”

一八七四年七月,和屠格涅夫写信,他依然忿忿于《情感教育》的为人误解:

“从《萨郎宝》起,盛大的胜利就离开了我。我念念不忘的,是《情感教育》的失败;人家不懂这本书,我真不明白。”

他从外在的原因,一直推敲到小说的本身。他寻求他根本失败的原因,最后他发现了,是“透视的虚伪”:

“《瓦塔姊妹》(sœurs vatard),犹如《情感教育》,全缺乏透视的虚伪!这里没有效果进行。读者开始是什么印象,临尾还是什么印象。艺术不是现实。不管怎么样,你必须选择现实供给的材料。”

他以身作则,批评一个后进的作品。几个月之后,和翟乃蒂夫人写信,他进而详细解释《情感教育》道:

“为什么这本书不如我的期望,反而失败了呢?罗般(robin)或许发现了其中的原因。这太对了,就美学而言。这缺乏透视的虚伪。因为用心组合结构,结构反而消失。一切艺术品全有一个点儿,一个尖儿,和金字塔一样,或者叫阳光射在球的一点。然而在人生里面,就没有这回事。不过艺术不是自然!”

这可怜的老人,为了这部心爱的小说,忘掉终身侍奉的艺术的理想,承认自己失败,而且用话驳诘自己!看不起一般的批评,他逃不出它们经年的浸蚀。赛阿(henri céard),另一个后进的小说作家,有一晚晌,向他恭维《情感教育》,只见“他挺直他高大的躯干,带一种差不多野蛮的温柔,答道:

“——那么你爱这,你!这本书没有一个人说好,因为它不这样做:

“于是那两只肥实的手,长而且雅,合在一起,摆成一座金字塔的模样。

“——读众要作品激发他们的幻象,而《情感教育》……

“他翻转他的大手,样子好像一切他的梦想,倒下来,堕向一个无望的深穴。”

然而不是完全无望。乔治·桑最早劝慰他道:

“公理会来的,公理随后来的。如今显然不是它的时光;或者倒不如说,它来的太早。”

这正好是《情感教育》的命运。福氏不像司汤达那样矫情,书后面写着“献与少数的幸福人”,然而起初,这却只是“少数的幸福人”欣赏这本大江东去的杰作。班维乐(banville)爱极了这本书,在他的剧评中间,禁不住写上几句颂扬。十年之后,纪念福氏故去,他进而确定《情感教育》的成就道:

“然而他走的还要远;他用《情感教育》先期指出未来的小说的进展:我的意思是,没有小说化的小说,和城市本身一样地忧郁、迷漠、神秘,而且和城市一样,唯其不物质地(本身不)戏剧,结局更其可怕。”

我们可以说,《情感教育》第一个将小说带出沉旧的形体,走上另一个方向——现代小说共同的方向。这慢慢地、稳稳地替小说征服了一片新土地。古尔孟曾经赞美《情感教育》道:

“在艺术上,只有小孩子和不识字的人们对题旨有兴趣。什么是法国语言最美的小说,这部《奥德修纪》(odyssée)、《情感教育》的题旨?”

没有题旨,古尔孟一语道破福楼拜的小说的趋势,现代小说的趋势。

这是正常的人生,依照人生原来的样式,呈现在我们的眼前。福氏自己以为他的小说失败于“透视的虚伪”,但是我们敢说,如若《情感教育》成功,却正由于具有远近距离的美妙的观念。一八五三年八月,和高莱女士写信,他曾谈起道:

“……正相反,当你写一件想象出来的东西,一切全凭你的着想,甚至于小小的逗号,也和全盘有联带的关系,注意力因之分而为二,同时要不失去天线,同时还得看定脚边。细节再细不过,特别像我这样喜爱细节的人。珠子组成项圈,然而是线穿成项圈;为难的,就在一只手要穿起珠子,不许一粒遗失,另一只手还要握住了线。”

他这时正从事《包法利夫人》。然而《包法利夫人》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背景又是简单的乡村。《情感教育》却扩大局面,从村落跳入世界有数的大都市,从一出纯粹的个人悲剧变成人类活动的历史的片段。他要的不是枝枝节节的效果,而是用枝节缀成的人生的全景。无善无不善,无大无小,这里全有各自相当的地位。这不仅仅像项圈那样精美,而且更有瀑布那样的气势。从山头笔直冲下来,木石不分,白沙黑泥,连水带下山,流向平阔的大地。什么大人物、强烈的性格、明显的面目,都揉混在一起,难以辨识。你觉得他们可憎、渺小;你以为现实猥琐、丑恶;你抽身转回,拒绝和这一切接近,唯恐玷污你的清白,你的一灯如豆的理想。

然而何以不许这一切存在,如若存在?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并不照抄自然。观察一切,承认一切,表现一切;无论如何,绝不删削。与其说他类似道学家、宗教家,不如说他是科学家。

所以福氏告诉一个青年,“依照我,小说应该科学化,这就是说,追求或能的普遍性。”

和美丽一样,丑恶的本身含有美丽。我们要用“心眼”看,不要轻易为肉眼欺骗。一八五七年五月,福氏致信尚特比女士论道:

“你反对人世的偏私、它的卑鄙、它的暴虐,同生存的一切龌龊与猥亵。但是你认清它们了吗?你全研究过吗?你是上帝吗?谁告诉你,人的裁判不会错误,谁告诉你,你的情感不会欺骗你?我们的感觉是有限的,我们的智慧是有穷尽的,我们如何能够获有真与善的绝对的认识?我们会有一天晓然于绝对的存在吗?你要是打算活下去,无论关于什么,你就不用想有一个清晰的观念。人类是这样,问题不在变改,而在认识。”

我们不是道学家,垂青自然,必须自然换上他的长袍马褂。他选择的标准是他自己,而艺术家的标准却是自然自己。一部艺术的制作,不在乎题旨的选择,正如福氏所云,“所有杰作的秘诀全在这一点:题旨同作者性情符合。”

所以他不选择他的题旨,因为他的性情已经事先选择好了题旨。宇宙的现象不可限制,而限制的是作者自己。对于心性和见解一致的单纯的作者,一切是愉快的,仿佛轻车熟马,有弯即转,见坡即上。然而轮到福氏,在他和现实之间,一切变成痛苦,这里不仅是创作的苦难,而且需要克抑一种情感的厌憎。一边着笔,一边疲倦了,呻吟,诅咒,他重新陷入写作《包法利夫人》的恶劣的心情。

然而有什么办法?他必须打破当头的难关。而且怎样打法,他自己往往是现实的仇敌!他冷眼观察他的时代,然而一个他也不同情、他的时代的人物!他爱群众的骚动;因为这里有诗,有形式的美丽,但是马上他指出群众的愚騃。一八六六年一月,他和尚特比女士写信道:

“人类愚蠢的举动,同人类一样永久。我相信,人民的教育与穷苦阶级的道德,全是将来的事。至于群众的智慧,我否认到底,因为无论如何,这永久是群众的智慧。”

在人类一切集合之中,群众最伟大,也最不牢靠。他们其实都是小资产阶级。这是一群秀才,怀了无数“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假想。一八六六年的夏天,向翟乃蒂夫人写信,他曾经剖析他们的底里道:

“我能够用很少的日子写出一本社会主义的讲义。至少我认清了它一切的精神和意义。我方才咽下去拉梅耐(lamennais),圣西门(saint simon),付立叶(fourien),而且重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浦鲁东(proudhon)。……他们不是为人斥驳,就是受人誉扬,然而从没有人来照直叙说。有一桩事,触目极了,把他们全连在一起:就是对自由的憎恨、对法国大革命与哲学的憎恨。这全是中世纪的老实人,陷于过去而不克自拔的人物。而且何等村学究气!学监气!好比隐修士喝醉了酒,掌柜乐晕了过去。如若一八四八年他们没有成功,全因为他们来在伟大的传统之流以外。社会主义是过去之一面,犹如耶稣会(jésuitisme)是另一面。圣西门的大师是买司特(maistre),而浦鲁东与路易·布朗(louis blanc)极其得力于拉梅耐。……大家本能地感到一切社会的乌托邦的成分:暴虐,反自然,灵魂的死亡。”

不用说,福氏不同情小资产阶级的二月革命,任何革命终归徒然。然而他采用这变动的时代,不仅只由于其中可能的悲剧;更由于本身形成的瑰丽:从一个艺术家的眼里看来,便是社会主义者也不免狭小:

“正因为我相信人类永久的演进,同它无穷的形体,我恨所有的框架,用来拼命把它装镶进去;所以我恨一切限制它的规式,一切为它而想出来的计划。奴隶制度不是它最后的形式,封建制度更不是,君主政体更不是,便是民主政体也不见得。人眼所望见的天边决不是尽头,因为在这天边以外,还有别的天边,这样以至于无穷。所以访求最好的宗教,或者最好的政府,我以为是一种蠢极了的举动。对于我,最好的也就是垂危的,因为要给别一个挪出位子来。”

一部《情感教育》正好是这种悲观主义哲学的具体化。只要美感深而且长,来源丑也罢、美也罢、好也罢、坏也罢,福氏一律平等看待。政体摇动,物体瓦解,都自然而然呈出一种复杂的崩溃的局面;唯其动作巨烈、紊乱,唯其是生死交替的重要关头,这里才有挣扎、活跃,甚至力的浪费。福氏不止欣赏事物本身,进一步推求事物彼此的关联。这就是为什么,《情感教育》的人物,没有一个不是沾着在各自的环境,真实地生活着,而且为生活所推动着。

还有一个时代,巴黎更和我们的一九三五年次殖民地上海相近的!一个浪头翻上不久,另一个浪头就赶了过来,而每一次水花溅起,总有若干男女随着翻卷下去。谁不是围住谁旋转,施施然,朝不保夕地转动!谁不是见异思迁的毛诺?孩气十足的西伊(cisy)?循规蹈矩的马地龙(martinon)?如若不是单零零的一个,一定逃不出加在一起的综合。我们或许没有戴勒马(delmar),装模做样,貌若无人,永久是“一只手放在心口,左脚向前,眼睛向天,一顶后檐长长的帽子,上面还镶着一圈桂叶,射出富有诗情的视线,和诗句一样,勾引那些太太们。”回头小报上捧成了救国明星。我们或许没有罗染巴,成天到晚,酒馆一坐,借酒浇愁,满腹牢骚,问急了,便是他的“莱茵河”的口号。我们或许没有白勒南,开口艺术,闭口势利,一幅画三分不像人,七分活像鬼,却会高唱艺术革命,向临时政府请愿,立一个类似交易所的艺术公会。我们或许没有余扫赖,浪子文人,专办短命的蚊子小报。我们或许没有法腊滋女士,打起妇女参政的旗帜,和捧云一样地捧一个无聊的戏子,而且睚眦必报,不愧是一个妇女!——这一切我们都有,不是失之交臂的相识者,便是迎头走过的陌生人,然而熟熟的,全仿佛在哪里见过、听说过。我们没有看够摇身三变的政客,老奸巨猾,和党布罗司一样!革命的前一日还是保皇党,后一日连腮帮子都挂满了主义。和他相反,和他一样善于变,我们没有遇见比比皆是的革命者?我们有的是赛赖加,你可以说他狼心狗肺,你可以说他铁面无私,“一朝权在手,便将令来行”,一朝人民嫌他独裁,踢他下台,他会成为皇室走狗,刺死我们全书唯一的正直人、店员杜萨笛耶!

然而有真正的革命者,可惜他们又不在福氏生活之内,不在一般读者生活之内,他看不见他们,他们自己也看不见,他们全都看不见近在身边的巴黎公社!他们熟悉的只有资产阶级社会!

隔着万头攒动的人海、资产阶级社会,是贫贱与富贵的两岸,人力便用在怎样渡过,从卑微而发迹,从贫贱而富贵。虽说波浪滔天,却不是无路可寻;十九世纪为资本主义开辟了两条航线,《情感教育》全加细推呈在我们的面前:一个是金钱,一个是革命。二者绝少合作,然而相成到底。金钱如若是魔鬼的美丽,更是十九世纪以来的美丽。未曾承继遗产的毛诺,上卷未经世故的学生,绝不是中下两卷继承遗产的毛诺。勿须株守乡间,勿须苦学博名,“有钱能使鬼推磨”,二万七千磅的子息是他最好的荐书。他可以重见亚鲁夫人。他马上来到巴黎。黄金一直铺平党布罗司的高石阶,笑脸和毛诺相迎。这是全书一个重要的关键,从此我们失去心地质朴的毛诺,只见他步步高升,从情感跨入虚荣。假定毛诺没有一个及时而死的叔叔,假定全书没有这样一个转机,我们看见两种可能,然而没有一种属于毛诺。他也许是包法利夫人的小情人,不成器的赖昂,临了娶一个本地的寡妇——作者已经预备好了一个罗克小姐,浪漫而且早熟;他也许是《幻灭》中吕席安(lucien de rubempré),巴尔扎克的一个“伟大的”外省人,来在巴黎,鬼混到自尽。不是金钱,最多也只是一个罗克小姐,陪他一同起腻。

他有的是机会,在一群朋友当中,他象征机会。

这是他们分手的因由。毛诺不用革命,然而他们需要革命、小资产阶级的革命、可以一下子补救他们的缺欠的革命。法国资产阶级教他们,甚至于拿破仑教他们,犹如《红与黑》的于连,一样配做人君。他们个个全是吕席安:

“他感到统治帝王世界的一阵可怕的热痒,他觉得自己有力量克服他们。”

他们铤而走险,因为社会不公道,而且不该辱没他们的才干。难道他们没有权利和别人一样,而且格外需要活下去吗?人家堵住他们上进的路口,是谁这样惨酷?他们寻求,必须寻出一个共同的敌人,有了,是政府!

“他们互相同情。一个确乎其不可拔的信条:他们憎恨政府。”

另一种人一点不自私,例如杜萨笛耶,具有同一的目标:

“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在唐斯闹南(transnonain)街的一家杂货铺前面,他看见好些兵,枪刺染着红血,还有头发沾着他们的枪铳;从这时起,仿佛不公正的化身,政府招他气恨。……地上一切的过恶,他老实不客气地归罪于当道;他恨当道,一种必须的、永久的恨敏化他的感受,掌握他的全心。”

他们不能不革命:这是他们唯一自救以救人的道路。福氏给我们写了几个所谓的革命家。赛赖加,一个工头的儿子,“每天早晨醒来,希望看到革命,一半个月里,改换世界。”德鲁瑞耶,一个衙役的儿子,连学堂听差都在人群叫他“小叫化子(enfant de gueux)”。杜萨笛耶还不如,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私生子。然而三个人,全不相同。毛诺发了财,杜萨笛耶道喜,赛赖加视同堕落,德鲁瑞耶居为奇货。这后两个人有好些相同的地方,嫉妒是其中的一个。然而唯有赛赖加,够的上一个忍字。“他的灰眼透出冷和残酷;他的长而黑的大衣,整个他的打扮,全有学究与教士的气味。”自己不文,是文就妨害社会。一个小资产者强似一堆大人先生。他有一个尖脑瓜,也只认识学理,不像罗染巴,就事论事;不像德鲁瑞耶,一味唯利是图。然而这两个人,更有一样相同,都要统治,然而都失之于刻。赛赖加不怜惜个人,看重的只有群众,群众的力量。他做了亚鲁磁厂的副管事,绝不宽容他的男女工人。毛诺看不过去,说他道:

“——啊!你总算民主党,未免也太残酷!

“另一个傲然答道:

“——民主政体不是个人主义的泛滥。在法律、工作的分配、秩序之下,是同水平!

“你忘记了人性!”

工人起而反抗。他解了职,特地来见毛诺道:

“——总之,我不后悔,我尽我的责任。不过,这全由于你。”

毛诺暗暗一惊,怕人猜出他的隐衷。然而不是:

“——这就是说,没有你,我也许会谋更好的事。”

但是他依旧要毛诺介绍到银行家手下做事。他吃谁的亏,记谁的仇。妨碍他前进的是他自己,他却一一折到别人身上。他进了两次狱,一次军警拘他,二次同志拘他。他出来了,投身警署,充当一名警官!

他同样是一个小资产者。然而赛赖加究竟有些反常,和德鲁瑞耶比较,我们倒同情后者。赛赖加失败于忍,德鲁瑞耶失败于急。他太急,有些饥不择食。穷人用不着脸面,而且全仗破开脸面。没有赛赖加那样冷毅,他是热而自私。便是知己如赛赖加,他也没有当作朋友,他联络,而且怀柔,因为他断定赛赖加富有可能的机会,犹如毛诺富有更多的机会,他缺乏纯洁的友谊。他会嫉妒道:

“——人人不全有你的机会!”

为目的不择手段:目的是他的野心,手段是利用一切。考博士,失败;混入上等社会,失败;还有一条路,幸而!这是巴尔扎克的一个费闹(finot):

“——……我是一个帽商的儿子,如今还在公德街卖帽子。要我出头,只有来一次革命;我应该发一笔财,可惜社会欠点儿骚乱。”

趁着骚乱,他正好伸下手,捞它一把出来。所以暗地讨厌赛赖加和工人们来往,他容忍着,“因为他好不焦急地等着一个伟大的倾覆,他好扎下他的窝,获得他的地位。”充满了自己,他从来不想了解别人,所以他失败,和赛赖加一样,他失败。他有的是东张西望的眼睛,然而他不往细里盯,仿佛于己有利,他便和身扑过去——扑一个空!于是他义愤填胸:“因为恨,他变得正派了。”他会献媚,但是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法盖(faguet)以为他有些像《红与黑》的于连。他们属于同一阶级,然而于连有的是清醒的理智,而且是一个爱而被爱的男子。他胆大,是色胆包天;德鲁瑞耶不是胆大,是鲁莽。两个人工于心计,然而前者想透彻了做,后者想不透彻就做:所以于连很少失望,德鲁瑞耶却和弱者一样地破灭。

然而真正被牺牲的,往往是杜萨笛耶一类的正直人。我们爱他,这一腔热血的学徒!他没有德鲁瑞耶的学问,然而他尊敬学问,他要革命,不是由于野心,而是由于他有一颗活着的心;这颗心,同情一切人类的忧患。他厌恨政府,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出路,是因为法国袖手旁观,不援助弱小民族。他知道感激,一个革命家(赛赖加一流的革命家)通常缺乏的美德。毛诺交了多多少少的朋友,只有他一个人不打毛诺的算盘。他愿意人人成功,自己从不居功。这是一个为阶级利益可以献上生命的人,一个无名之辈,他身上带着整个被压迫阶级的印记。人人剥削毛诺,只有他一个人,罄其所有,解救毛诺的危急。他不投机;他看着别人爬上去,再跌下来,也许再爬上去,他还是他自己。他盼望革命;革命来了,回头停也不停又去了,给他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梦想。他从心受伤,而且甚似德鲁瑞耶之流,因为他不会转变,更不会自食其志,然而他绝望:

“——……同时没有办法!没有救药!人人和我们作对!我,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但是,好像重量,这压在我的胸口。长此以往,我会变成疯子。我倒愿意人家杀了我。”

他终于叫人杀掉,这人就是他旧日的同志赛赖加!直到死,他喊着:

“共和国万岁!”

我们未尝不希望福氏分一点儿心,多写他几笔,然而这种希望却在另一个人物身上实现了,实现得如此完备,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这是画商亚鲁。他并不是坏人。他具有我们人类最大的弱点:没有长性(constance)。年轻时候,他要做一个画家;画家没有做成,倒做了画商;过了几年,他会变成磁器商,变成宗教工艺品的小贩。这是老了一号、俗了一号的毛诺。缺乏高尚的理想,他有他的幻想。他投资,买空卖空,然而不经心市场的来往。他不知道这更需要长性。而且他怎样忠实而又不忠实于他的爱情!许下妻的礼物,他会偷出来,送与他心爱的妓女,过些日子忘了,又偷出来,奉还他心爱的内人。他都爱,然而他都丢掉。他有的是虚荣——谁又没有!罗莎耐特还错将毛诺的决斗解做为了自己!然而他没有尊严。生来是一个俗人,他偏要口口声声艺术;他和人人相好,结果没有一个知已;他不晓得人我之分,更不晓得道义之交:他会讹骗他的朋友,和应付他的仇敌一样。他自以为聪明,而且好面子,好吹牛,不下于任何艺术家。他会向另一个人夸扬自己讹骗的本领。生活于撒诳,他不知道自己撒诳。和一切弱者一样,他无所归宿,因为“他的智慧高的不够期诣艺术,又不像资产者,一味追求利益,所以面面不讨好,他反而毁掉自己。”一枚烂透了的桃子,香、上口,然而是烂透了的桃子。他让读者想起巴尔扎克笔下的老荒唐鬼于洛,《贝姨》之中的于洛。他有的是毛病,然而挡不住人爱他,罗莎耐特就爱他:

“——有什么关系!……人照样爱他,这骆驼!”

在各种各样的妇女之中,妓女分有福氏不少的同情。十九岁上,他写了一篇《十一月》,记载他和一个妓女遇合,她的身世的自叙正好是罗莎耐特的缩写。这是一篇散文的材料,写入富有诗意的形式。她的身份和地位,应该是我们的名妓杜十娘,但是她不通文理,不会过日子,有时是一篇胡涂帐。她从经验学会或者本能地支配她老少的情人;有的是小心眼儿,而且好使个小性儿,同时她的爱断断续续,也容易厌倦。但是她的赤子之心没有全死,打算而且用力抓住毛诺;她未尝不想自救,然而习惯害了她,和诗人的命运一样,她注定了幻灭,嫁给一个老财主。她的性格非常显明、强烈,狄保戴拿自己比她,一点不错。她和自然一样地自私。毛诺带着她,在枫丹白露避嚣,从报上看见杜萨笛耶受伤的消息,立即要到巴黎去。

“——去做什么?

“——去看他,照料他。

“——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我想?

“——你跟我去好了。

“——啊!我没有事干,去搀在人群里头打架!谢谢你这番好意!

“——不过,我也不能……

“——咄咄咄!倒像医院缺少看护!再说,他受伤,干你底事?人人为了自己!

“他们撅了一点钟的嘴。

“然后她求他,暂且看一看风势,不要贸然出去惹事。

“——要是人家杀了你怎么说!

“——哼!死算什么,死了也不过尽我的责任!

“罗莎耐特跳起来。起先,他的责任是爱她。不用说,如今他不想要她了。原来他的看法和常人不一样!多么怪的念头,我的老天!”

她同样不了解毛诺:在她的经验里面,赴义的观念和她格格不入。她觉得人人爱她,都为了一时肉欲的兴奋,都是自私自利之徒。渐渐这成为她的信条、人生观,以为人生的意义就在自私自利上面。在这可怕的社会的学习之下,是她变坏了的外省人的气质。她会大煞风景,而且以为自己有理。福氏一点不想渲染她,他晓得龌龊仍是龌龊,涂金敷粉,均归无用。然而她属于妓女,一种变态的社会制度的流弊,自身具有空幻的美丽:身世的流离、荣华的浮留、悲哀的蕴藉,这一切立即兜住一个浪漫者的心灵。一八五三年六月,福氏向高莱女士写信,曾经谈道:

“这或许是一种下流的嗜好,然而我爱娼妓的生涯;我爱它的本身,我忽略它附带的罪恶。看见一个敞领袒胸的女人,在雨底下,从煤气灯一旁走过去,我的心就会忍不住跳起来,犹如看见僧人的长袍,旁边坠着系腰的带结,不知道触到清心寡欲的一个什么暗角落,怪叫我的灵魂痒痒。想到娼妓的生涯,你不由就想到物欲、酸辛、人类关系的空虚、筋肉的热狂、金玉的铿锵,怎样一个复杂的交切之点!一往深处看,不由自己,你就头晕眼花。而且从这里,一个人该长多少见识!该多么忧郁!该怎样梦想爱情!啊!挽歌的作者,你不应该将臂倚住废墟,你应该倚住这些轻快的妇女的胸脯。……对于娼妓的生涯,我责备的只有一样,就是,这原本是一种神话,如今放荡却成了‘外室’(femme entretenue)的事,犹如诗成了新闻记者的事,我们不由沉没在不黑不白的‘半调’之中。圣者没有,娼妓也一样没有了,余下些野鸡之流,和工女相比,尚嫌臭而不可闻也。”

福氏向往于圣者,为了内在生活的富丽,犹如娼妓,富有外在的流动。所以同年八月,他在另一封信内谈道:

“依我看,想来你也一样,绝对的贞节,比起放荡要好的多(就道德而言),不过放荡(如若不虚伪的话)也是一件美丽的事,实地做如若不相宜,梦想总不见得坏罢。自然,人会马上厌倦的!”

不过浪漫也罢,他却反对盲目的热情的妇女的崇拜。浪漫主义最容易让人失却妇女的真面目。一八五九年十二月,他给尚特比女士写信论道:

“……我相信十九世纪人性的消沉,一个原因是女子的过分诗意化。我觉得圣母童贞的教义,是最聪明的一种政策。在它有利的范围,它限定而且毁灭女性一切的愿望。没有一个作家不颂扬母亲或者情妇。——人一愁苦,就伏在妇女的膝头,哀哀流泪,和一个小孩子病了一样。你想不出男子见了女子,是何等卑贱!”

这未尝不是毛诺与亚鲁夫人的关系。圣佩夫读完《包法利夫人》,向作者写信致意,附有一种期望道:

“虽说我不大知道怎样安插进来才好,我倒愿意看见,在你的文章里面,有个同样真实的人物,而情绪却温柔、纯洁、深沉、蕴藉。这会安慰。这会让人想起,甚至于蠢恶之间,还有善良存在。”

福氏没有忘记他的忠告,然而圣佩夫没有赶上羡赏,就在《情感教育》付印的时候,他去了世。一八六九年十月十四日,福氏向他甥女写信,慨叹道:

“我写《情感教育》,一部分还是为了圣佩夫。然而他死了,一行没有看到!”

因为说实话,福氏这次往书里安插了一个和包法利夫人“同样真实的人物,而情绪却温柔、纯洁、深沉、蕴藉。”这正是贤惠的亚鲁夫人。她代表法国资产阶级大多数的妇女,更象征我们三从四德的荆钗布裙。她识字,她也读书,然而她受的不是特殊的高等教育;她的品德是生成的、本能的,所以深厚;她有乡妇的健康、乡妇的愿悫、乡妇的安天乐命、乡妇的任劳任怨。没有罗克小姐的早熟,没有包法利夫人的情绪,然而她也生长于外省:你可以说做小家碧玉,你可以说做良家妇女。有了这样的贤内助,你又是一个安分的丈夫,你的幸运我们不仅羡慕,而且妒忌——然而万一你是亚鲁,我们怎样可怜她!静静地,和子女在一起,她忍受着风雨的摧残、恶运的转变,而且过来慰贴你负疚的心情。她是资产阶级的理想、资产阶级道德的化身。她有的是温情,服役而且顺从,不闻不问男子的事业,同时有的是信心,从爱情出发的不可动摇的信心。

动摇的一日是发现男子诳骗的一日。亚鲁可以另筑金屋,然而这要不伤她的尊严、她的信托。亚鲁的蹇运她同情,而且她用真心可怜他;到了商业完全破产的时候,她会比一百个男子还勇敢。她会加倍慰藉她失败的丈夫。但是他不仅另筑金屋,而且欺哄她,而且牺牲子女的费用,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妓女——这引起她的反感:所有资产阶级的信条出而成为她的背景。她有的是敏锐的感觉,和她的品德一样,因为没有想象的浮云掩日,倒是真实的、本能的。

她接受了一个情人——也就只是一个!因为她丈夫让她痛苦。她忠实于她的丈夫,犹如她的精神忠实于她的情人。她的自然趋势便是忠实,她用不着挣扎、努力、或者煞费苦心。她希望物质的爱同精神的爱一致,到了不可能的时候,她会分而为二,死生如一。所以她勿需乎拒绝毛诺。她的爱是平静的,没有危险性,却有强韧的持久性。毛诺最后探她的口气,哀求道:

“——那么,你所说的这些女人,都是麻木不仁吗?

“——不是的!不过到了必要的时候,都是聋子。”

充耳不闻是资产阶级妇女的唯一护符。然而到了虽不欲闻亦不可得的时际,她深厚的生性出而拦住她的沦落。不知道苛求,所以她能够终始如一。亚鲁有情妇,她原谅,她不原谅他毁坏子女前途的希望;毛诺有情妇,她原谅,而且知道谁也不会属于谁,所以她永久原谅。逆来顺受,是这种妇女的格言。在这种情爱里面,男女之爱才有更多的母爱、姊弟之爱和忠诚的友谊,只有灵魂在活动。物质的诛求会不息而自息,肉欲的冲动会不止而自止;心永久是洁净的。

便是想象丰颖的毛诺,坐在他情感的女教师身旁,也会不忘而自忘他的无法无天的要求。道德和美丽溶于无痕,生出一种感性强烈的异香。这该是“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最高的修养理想罢。不用勉强,一切自自然然。但是对于初出茅庐的毛诺,问题并不这样自然。他是一个天性不纯,禀赋不厚,然而一往情深的通常的青年。他惜恋的是他抓不住的情绪;他唯恐失掉他的情绪,因为他唯恐坠回现实,失去他生存的凭借;唯其如此,失去他的情绪,他依旧抓住憧憬、情绪的痕迹。所以他能够永久在爱,而且永久维系住初恋——他的理想。有一位少女在医院里疯了,一八五九年二月,福氏向尚特比女士写信解释道:

“你不见她们全爱亚道尼斯(adonis)吗?这是她们永久需要的丈夫。寡欲也罢,多欲也罢,她们梦想爱情,伟大的爱情;要是医治(至少暂时地)的话,不是一个观念就可以见效,这必须一件事实,一个男子,一个婴儿,一个爱人。你也许以为言之过甚。然而人性不是我创造下来的。我相信,最猛烈的物欲是由理想的活跃而不知不觉地组成,同时所谓卑污的肉的糜烂,是由于希冀不可能,妄想神贵的欢悦而产生。我不懂(也没有人懂)这两个名词的意义:灵魂与肉体,一个完结,一个开始。我们感到种种的力,如此而已。”

这也不是两种绝然不同的物体,是相为因果,而且互为消长。所以一个人同时可以纵情淫欲,同时可以追求理想。这中间是种种由反动而生的交错的心理,正如福氏所谓“种种的力”。所以只要亚鲁夫人的指尖轻轻拂了他一下,毛诺会立即切望和罗莎耐特在一起。和罗莎耐特在一起,只要心一动,他马上想起他伟大的爱情。无论男女,只要属于通常的人性,便生活在这“种种的力”的迸击的火花上,为火花所销铄。这样的理想,根据有真实的人生。如果作者将《情感教育》看作一部理想小说,我们认清他的道理,便看出他有他的道理。理性和兽性只是现实的两面。这里不是一个僧人式的全然精神的向上;也不是纯粹物质的沉溺。一个资产阶级的子弟,爱上一个资产阶级的妇人:他们缺乏毅力打出社会的囚笼,更缺乏毅力打出自己的温情。他们接受人世的命运,而且念念不忘人间各自应尽的职分。资产阶级的品德是自私的,爱也是自私的。

说自私,然而不是自利,因为毛诺从来慷慨,从来热衷。许多人慷慨而且热衷,却不是毫无区别地兼善:他们具有经验以及从经验体会出来的哲理。毛诺不然。这是一块软面,可以随心所欲,由人揉搓。他没有显明的人格;他的人格具有弹性,是一张琴,人人可以寻出共鸣。他会将别人的拨弄看作自动,看作自己天才的音籁。不认识自己,他以为认识;自来站在事物的表皮,而且钻不进去,他永久逗留在表皮之外。他富有流动的接受性;再没有比他易与的人,任谁的话都回应在他的心上,任谁的意见都是他的意见;这仿佛河床的污泥,一波一波浸流过它的表面,然而一波一波驰逐过它的表面,留下它来,仍旧是污泥,仍旧在河床沉淀着。外来的势力推动他;看见自己在急流里回旋,他以为是自己波动;或许他有动的意识,然而从来没有形成一种力量、一种意志。这是一个霉了的炮竹,燃也不响。他有的是计划,而且有的是自许。他写诗,因为他读了多少浪漫派的诗人;他学画,因为亚鲁是画商;他想做新闻记者,因为德鲁瑞耶向他借钱办报;他想做议员,因为党布罗司怂恿。他保存着他的文学计划,好像面对面,怕对不住自己。他想写一部美学史,同白勒南谈话的结果;其后又想将法国革命史写成悲剧,另外写一出伟大的喜剧,由于德鲁瑞耶和余扫赖的间接影响。在他工作之中,他情妇的面孔一个一个飘过他的眼前;明明想占有,他却挣扎着,临了不稍迟疑,全身舍过去。他什么都可以来,可惜什么都是个过其门而不入;什么都喜好,却又见异思迁。生来是一个票友,他具有票友的怯怯的骄傲。于是东张张,西望望,走到人生的尽头,才发现自己一无所获,受尽情感的欺蒙。

和拉摩(rameau)的侄子一样,毛诺是落伍者。然而拉摩没有他叔父的天才,禀赋至少驾乎毛诺以上。不能出人头地,他可以流比下走;最可怜是他知道自己不如叔父!他忌妒,以为上天不公道,于是忿而走入相反的隐晦的世途;他有的是虚荣,得不到主人的奖赏,总可以博得奴仆的同情;他会习于无耻,习于垢污,设法博人一笑,聊图一腹之饱;然而他有的是火性,只要看他在酒馆的手之足之,我们就晓得这是怎样一个人生的丑角!怎样富有丑角的牢骚和悲哀!然而毛诺,更属于资产阶级。花完了他大部分的财产,他会吃着他小小的利息,维系他君子人的地位。他连扮演丑角的本领都没有!他有的是廉耻。他有的是虚荣,但是绝不忿而有所作为。他懑,然而他不忿!所以同样一无所成,同样落伍,拉摩近乎男性,毛诺近乎女性,一个反抗,一个顺受,一个阳刚,一个阴柔:所以拉摩孤独,毛诺不愁没有朋友;一个怨恨,一个爱,而且被爱!

有一种人生下来就不预备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的精神生活柔而且脆,人世的折磨引不起他奋斗的心情,反而招他厌腻,不由自己,便将生活内缩,从另一方面逃遁出去。最好的例证是我们水也似的贾宝玉。毛诺不是贵公子,没有贾宝玉不劳而获的际遇,但是他也是厮混在脂粉队里的东西——我们可以称之为人吗?他得不到男子的同情,他会获有女子的眷顾:女子崇拜英雄,然而更爱弱者。从这些迷幻的情感,他得到他的教育,犹如《红楼梦》,也只是一部《情感教育》。然而拿贾宝玉和毛诺比较,学校不出大观园,教育该是何等幼稚!他们占有女子的欢心,然而人世——其实贾宝玉始终未曾入世——不懂这些婆婆妈妈的酒令,所以毛诺的教育一用在人世上,便支离破碎,不堪一击。缺乏深厚的资质,宏大的想象,就是这样,和我们的贾宝玉一样,他还全用来集中在爱的实验上。而且天生是个多妻主义者。他最先遇见亚鲁夫人,所以她注定是他的理想;他遇见罗莎耐特,这满足他物欲的要求;他遇见罗克小姐,这成全他一时的即头;最后是党布罗司夫人——和党布罗司夫人结婚,还了得!这餍足他人世的虚荣。凡在人力以外,凡是求而不得的,我们全视如神明,呵禁红尘沾染。我们加以爱护,因为这是我们仅存的一丝希望,在自己连自己也丧失了的时候。所以为了不知所之的亚鲁夫人,他可以割舍其他一切的牵连:因为这伤他的心!他的骄傲!但是年月比任何试验都利害,在骨肉僵冷以前,灵性早经汩没。亚鲁夫人最后遗赠毛诺的头发是白颜色。最好的时光,他晚年想起来的,已然不是他理想的爱,而是他春情初茁的第一幕喜剧。

写到《情感教育》的下卷,福氏忽然杞忧起来,一八六八年三月,向杜蒲朗(jules duplan)写信道:

“……把我的人物和一八四八年的政变穿插在一起,我很感辣手;我唯恐背景吞掉全书的结构,这也就是有历史性质作品的弊病;比起小说里的人物,历史上的人物,更易于惹人注目,特别赶上前者的热情不很激烈的时候;人家觉得拉马丁比毛诺有趣的多。再者,在现成的事实之中,选择什么好呢?我简直是心烦意乱,也就真够苦的!”

他终于选定了全书的材料,然而怎样让通常的读者失望!这在他们传统的了解之外。他们盼望“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的澎湃的热情、伟大的功绩,和转移乾坤的人格。然而和背景一样平凡,却是中心人物毛诺,同时同样渺微,同样乏味,同样真实,是他那一群。法盖以为《情感教育》无聊,由于主要人物本身的无聊。狄保戴却驳正道:“为什么无聊的图书就无聊?”乔治·桑总算爱护作者了,以为《情感教育》的“错处就在,人物缺乏挣扎。他们接受事实,从来不想据为已有。”然而福氏正要写他们,因为他们是资产阶级,占有人类的最多数。他自己早已想到这些不可避免的副作用,曾经再三怀疑全书的概念。一八六七年十一月一日,他向乔治·桑写信道:

“我怕概念是不可救药地残缺;这样的人物会引起我们的兴趣吗?伟大的效果需要简单的事物,明显的热情。然而在近代的世界,哪里我也看不见简单。”

所以毛诺的存在自有他的必要。这不是一个动人的角色,然而我们人人都有他的性质。怎样可怕!你越摇动,他越发空;什么你也摇不出来,而且你摇到后来会发气,因为你摇不坏他无抵抗的金身。你以为他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不及门子弟,会有一番悲欢离合的变迁;你看见他有许多的计划,觉得他有日成功一位不经见的人物;而且你羡慕他的机缘,以为他如果努力,定会做出一番了不得的事业。但是他怎样有心无力!便是做爱,他也做个拖泥带水!“有一件事让他惊奇,就是他不妒忌亚鲁”;一个爱而不妒的男子!何等消极的性格!何等无趣的性格!不同于既往所有的小说的主要人物,他是一个俗透了的随俗的人!他代表资产阶级的病象,犹如亚鲁夫人,象征资产阶级的妇德。包法利夫人挽不住狂澜;毛诺不挽而自住。包法利夫人想逃开资产阶级的平板的生活;毛诺安于资产阶级的规习,碌碌以终。包法利夫人失望,绝望,伤恸之余,服毒自尽;毛诺失望,永久失望,但是活下去,忘掉人世的羞辱,无声无臭地活下去。福氏序布耶《遗诗》道:

“幻灭是弱者的本色。小心罢,这些厌世者差不多总是无力之辈。”

毛诺不会寻死,他是一个纯粹的弱者;用不着死,而且死前死后同样空虚。还有悲剧比这更其沉痛的?还有人物比这更加腻烦的?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青年,有多少不是《情感教育》之下的毛诺!

在当时那样貌似伟大的时代,多少人小产、流产,或者无所产!吃苦、受气、没有名、缺钱用,谁不想做出什么来,谁又做出什么来!而且谁又高谁一等,不负当年的夸口、友朋的推许?这样,那样,临了还不都是一样!怎样一个时代,二月革命的时代!差不多都有一个代表,所有的形形色色。一个一个,仿佛一堆拥挤而漠不相干的群众:你推着我,我推着你;你利用我,我利用你;你闪在我的身后,我闪在你的身后;我推翻你,踏过你的背脊,你扳转我,蹬上我的胸口;老实人被牺牲,狡猾者受推戴。有的摔下来又爬上去,有的爬上去又摔下来;前赶后,后赶前,然而逃不出一个“踏步走”,动而不进。各自有各自的梦想——有几个成为事实的梦想!你想做这一件事,结果你另做了一件事;你爱另一个人,却不得不睡在这一个人的枕畔;你以为害他,反而成全了他;你以为成全他,反而害了他;今天你到这一个人家,明天你到另一个人家……“你相信这会有什么结果吗?不要做梦了,一天一天地过去,几件事是有结果的?”人生不是一出圆满的戏。今天你在茶馆遇见他,再去你就遇不见他,隔些年你忘记了,然而你又遇见他!怎样平凡、幻丽的人生!怎样的巧合!怎样的接触!肩摩肩,踵接踵,这一个从小巷溜出来,那一个从小巷溜进去,都走在相同的单调而热闹的走道上。

然而在这一片灰色的茫茫,哪里是一丛粉绿呢?

布雷地耶评论左拉,攻讦自然主义者误将现实认做真实:

“如今正相反,你想绝对现实,如左拉君所云:‘你把自己投在生存的平平无奇的行列上。’你选你日记之中的英雄,你传记的热潮之下的牺牲者,却选了这样一个人物,我敢说,‘在日常简单的生活之中’,我们一打一打地遇见,没有职业、没有地位,尤其是缺乏个性;无论你什么看的艺术,搜寻的艺术、观察与表现的艺术、发现事物与运用语言的艺术是怎样精巧:你惹人厌烦。凡绵续不绝的,都惹人厌烦。唯一而光荣的例证,是福楼拜君的《情感教育》。为什么这种细节的绵续会使人疲倦,为什么会有这种选择的必要?答案在现今是不难的:因为在人生之中,事物应理如是,然而实际上不如是的。我们需要一点理想。”

这差不多和法盖一个鼻孔出气,以为《情感教育》不可卒读。他们传统的批评开除了这部现实主义作品。便是福氏自己,一边写作,也一边怀疑他小说的价值:

“这是一本关于爱情,关于热情的书;一种可以生存于今日的热情,这就是说,消极的热情。我所想象的主旨,我相信是十分地真实,唯其如此,不大解闷也难说。有点儿缺乏事实和戏剧性;而且时间过长,动作未免松懈。总之,我很不放心。”

他甚至于怀疑他的工作:

“使我从心绝望的,是我相信,我在做一件没有用的事,我的意思是说,和艺术的目的相反;艺术的目的是朦胧的心情的激发。然而,一边是近代科学的诛求,一边是资产阶级的主旨,我觉得这绝对不可能;美同近代生活合拢不来的。”

所有乔治·桑、布雷地耶以及法盖的指摘,不能比福氏自己说的更加透彻。然而他依旧继续写下去,终于写了出来。创作家往往走远一步,看向未来,将批评家留在作品后面。这大部分是直觉出来的,绝不是理论所能竟其全功。奇怪的是,布雷地耶那样斥责《情感教育》,却将未来的小说看作:

“人生,共同的人生,环境之下人生的表现;未经选择的人生,如若我能这样讲;同时不为任何学派的偏见所限制;人生,嵌于现实的装饰,然而观察、研究、表现于我们所谓的无限地小,犹如重大的危机,有时颠覆了人生;永久如一的人生,然而永久为它自己的发展的无二的效果所修正:就表面情形看来,这将是,而且将长时间是,小说独有的特殊的鹄的。巴尔扎克决定了这种倾向……”

这正是《情感教育》“独有的特殊的”造诣,不管批评家如何二三其辞。小说想和宇宙的进行——无限一致。运用“未经选择的人生”,是中国通行的小说的特征,冗长、繁琐,然而真实,可怕地粗窳地真实。《情感教育》不是“未经选择”,然而仿佛一部艺术化了的中国小说,却分外和现代接近,而又和我们相离如此之遥,错觉本身就是一种悲剧。这种悲剧只有资产阶级作家才有。眼界小、聚在资产阶级活动本身以内,本身就是悲剧。

◎ 一八五三年五月二十一日,福氏致高莱女士书。

◎ 一八五七年三月三十日,致尚特比女士书。

◎ 参阅《一个疯子的日记》第十节。

◎ 参阅该氏所著:(一)《福楼拜与土镇的幽灵》(flaubert et les fantômes de trouville);(二)《福楼拜唯一的热情:亚鲁夫人》(l’unique passion,de flaubert madame arnoux)。二书叙述施莱新格夫人身世极详。

◎ 屠格涅夫 福氏的好友,曾有新散文诗一首《到爱之路》,咏道:“一切感情都可以达到爱情——如:恨,怜悯,公平,尊敬,友谊,畏惧——甚至于轻蔑,是的,一切感情……只有一个例外:感激。“感激是一种债务;每人都还他的债……但是爱情却不是金钱。”(于道元先生译)正可以解释施莱新格夫妇的关系。

◎ 一八五六年十月二日,福氏致施莱新格夫人书。

◎ 一八三七年,福氏随父执出游,路经马赛,在施舍遇见一位福寇夫人。她要到秘鲁寻她丈夫去,中途爱上了这十六岁的青年。分手以后,她写了四封热情的长信,但是福氏似乎没有答理。在这一包信皮外面,发现福氏的手迹道:“一八四六年三月二十一夜打开重温。念着马赛的书札,我有一种奇异的懊悔的印象。可怜的女人!难道她真正爱我吗?……一时三刻。”

◎ 参阅《一个疯子的日记》第十七章。

◎ 见于一八四五年的《情感教育》第二十七章。

◎ 一八五九年十一月,福氏致包斯盖女士书。

◎ 一八七一年,施莱新格去世,福氏向他夫人写信,不像以往拘谨,有所忌讳,同时他也换掉称呼,令人可以推想二者不言而喻的关系。例如一八七一年五月二十二日,福氏写信道:“你的信昨天多叫我欢喜,老朋友,永久亲爱的,是的,永久!”同年九月六日,“这就是为什么,亲爱的老朋友,永生的情爱,我不去土镇看你,在这里我认识你,对于我,它永久带有你的足印。”次年五月二十七日,他庆贺她儿子的婚事道:“我祝你儿子幸福,犹如是我自己的儿子,我拥抱你们俩——尤其是你,我永久的爱人。”同年十月五日,他重提旧事道:“我不再梦想未来,于是过往仿佛从金色的水汽洗脱出来,呈在我的眼前。从这明光四射的背景,好些亲爱的幽灵向我伸胳膊,而其中气象最美丽的,却是你!——是的,你的音容。噢!可怜的土镇!”这大约是他写给她的末一封信。杜刚后来到德国旅行,说在疯人院遇见施莱新格夫人。这可怜的女人居然疯了。福氏死在她的前面,幸而不知道她凄凉的结局。

◎ 见于一八四五年的《情感教育》第二十七章。

◎ 参阅沙皮若(joseph chapiro)所编《霍普特曼语录》(propos de gerhart hauptmann),伊思勒(pierre isler)译有法文本。

◎ 一八六六年十二月中旬,福氏致乔治·桑书。

◎ 一八六九年十二月七日,致乔治·桑书。

◎ 参阅杜刚《回忆录》第二十八章。

◎ 一八七九年二月,福氏致徐司曼书(joris karl huysmans,1848-1907 今译于斯曼)。《瓦塔姊妹》(今译《瓦达尔姐妹》)是后者的处女作。

◎ 参阅德沙木与杜买尼的《关于福楼拜》。

◎ 一八七〇年一月九日,乔治·桑致福氏书。

◎ 参阅班维乐的《杂论集》(critiques)。

◎ 参阅古尔孟的《风格的问题》(problème de style)第二节。

◎ 一八六七年二月,福氏致马瑞古(maricourt)书。

◎ 一八六一年,致翟乃蒂夫人书。

◎ 甚似水性杨花的妇女,甚似人情世故的友谊,群众尤其近于忘恩负义。建筑在这样群众的福利之上,却是社会主义者的海市蜃楼。——初版时原句,校者注。

◎ 拉梅耐 基督教社会主义创始人之一,主张建立以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为原则的新社会。傅立叶、圣西门,空想社会主义代表人物。蒲鲁东,法国政论家,无政府主义奠基人之一。蒲鲁东主义对巴黎公社前的法国工人运动颇有影响。——校者注

◎ 耶稣会教义(jésuitisme)在法文中同时有虚伪狡诈之意。买司特,今译迈斯特(1753-1821),法国保守主义最重要的思想家,反对启蒙和理性主义。路易·勃朗(1811-1882),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社会活动家。——校者注

◎ 不用说,福氏不同情的二月革命,任何革命。一切终归徒然。——1935年初版原句,校者注。

◎ 一八五七年五月十八日,致尚特比女士书。

◎ 毛诺不用革命,然而他们需要革命。因为唯有革命,可以一下子补起各自的缺欠。他们出身微贱,然而法国大革命教他们,甚至于拿破仑教他们,犹如《红与黑》的于连,一样配做人君。——1935年初版原句,校者注。

◎ 参阅巴尔扎克的《幻灭》(illusions perdues)。

◎ 以为自己明明冤枉。——1935年初版原句,校者注。

◎ 一个工人强似一堆的大人先生。——1935年初版原句,校者注。

◎ 这再合理不过。然而像我们这样中常的人性,赛赖加究竟有些反常,和德鲁瑞耶比较,我们同情的倒是后者。——1935年初版原句,校者注。

◎ 参阅巴尔扎克的《幻灭》(illuisons perdues)。

◎ 参阅法盖的《福楼拜》第七章。

◎ 这是《双城记》里贾尔通(sidney carton)一类的英雄,死于他的所爱,不是一位有夫之妇,却是整个的被压迫阶级。——1935年初版原句,校者注。

◎ 参阅狄保戴的《福楼拜》第七章。

◎ 《拉摩的侄子》(le neveu de rameau),是狄德罗(diderot)著名的遗著。

◎ 参阅法盖的《福楼拜》第七章。

◎ 参阅狄保戴的《福楼拜》第七章。

◎ 一八七五年十二月十八日,乔治·桑致福氏书。

◎ 一八六七年十一月一日,福氏致乔治·桑书。

◎ 参阅勒麦屯(jules lemaitre)的《现代人物》卷之八。

◎ 但是我们的青年——1935年初版原句,校者注。

◎ 参阅布雷地耶的《自然主义小说》。

◎ 一八六四年十月六日,福氏致尚特比女士书。

◎ 一八六二年十二月,致翟耐特夫人书。

◎ 参阅布雷地耶的《巴尔扎克》第八章第三节。

《圣安东的诱惑》定稿的清稿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