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红记
唐僖宗时，有儒士于祐，晚步禁衢[2]间。于时万物摇落，悲风素秋[3]，颓阳[4]西倾，羁怀[5]增感。视御沟[6]，浮叶续续而下。祐临流浣手。久之，有一脱叶，差[7]大于他叶，远视之，若有墨迹载于其上。浮红泛泛[8]，远意绵绵[9]。祐取而视之，果有四句题于其上。其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祐得之，蓄于书笥，终日咏味，喜其句意新美，然莫知何人作而书于叶也。因念御沟水出禁掖，此必宫中美人所作也。祐但宝之，以为念耳，亦时时对好事者[10]说之。祐自此思念，精神俱耗。一日，友人见之，曰：“子何清削[11]如此？必有故，为吾言之。”祐曰：“吾数月来，眠食俱废。”因以红叶句言之。友人大笑曰：“子何愚如是也！彼书之者，无意于子。子偶得之，何置念如此？子虽思爱之勤，帝禁深宫，子虽有羽翼，莫敢往也。子之愚，又可笑也。”祐曰：“天虽高而听卑[12]，人苟有志，天必从人愿耳。吾闻王仙客遇无双之事[13]，卒得古生之奇计。但患无志耳，事固未可知也。”祐终不废思虑，复为二句，题于红叶上云[14]：
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置御沟上流水中，俾其流入宫中。人或笑之[15]，亦为好事者称道。有赠之诗者，曰：
君恩不禁东流水，流出宫情是此沟。
祐后累举不捷[16]，迹颇羁倦，乃依河中[17]贵人韩泳门馆[18]，得钱帛稍稍自给，亦无意进取。久之，韩泳召祐谓之曰：“帝禁宫人三十馀得罪，使各适人。有韩夫人者，吾同姓，久在宫。今出禁庭，来居吾舍。子今未娶，年又逾壮，困苦一身，无所成就，孤生独处，吾甚怜汝。今韩夫人箧中不下千缗，本良家女，年才三十，姿色甚丽。吾言之，使聘子[19]，何如？”祐避席伏地曰：“穷困书生，寄食门下，昼饱夜温，受赐甚久。恨无一长，不能图报，早暮愧惧，莫知所为。安敢复望如此！”泳令人通媒妁，助祐进羔雁，尽六礼之数，交二姓之欢。祐就吉之夕，乐甚。明日，见韩氏装橐甚厚，姿色绝艳。祐本不敢有此望，自以为误入仙源，神魂飞越。既而韩氏于祐书笥中见红叶，大惊曰：“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祐以实告。韩氏复曰：“吾于水中亦得红叶，不知何人作也。”乃开笥取之，乃祐所题之诗。相对惊叹感泣久之。曰：“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韩氏曰：“吾得叶之初，尝有诗，今尚藏箧中。”取以示祐。诗云：
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此情谁会得[20]，肠断一联诗。
闻者莫不叹异惊骇。一日，韩泳开宴召祐洎[21]韩氏。泳曰：“子二人今日可谢媒人也。”韩氏笑答曰：“吾为[22]祐之合，乃天也，非媒氏之力也。”泳曰：“何以言之？”韩氏索笔为诗，曰：
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泳曰：“吾今知天下事无偶然者也。”僖宗之幸蜀[23]，韩泳令祐将[24]家僮百人前导。韩以宫人得见帝，具言适祐事。帝曰：“吾亦微闻之。”召祐，笑曰：“卿乃朕门下旧客也。”祐伏地拜，谢罪。帝还西都，以从驾得官，为神策军[25]虞候。韩氏生五子三女。子以力学[26]俱有官，女配名家。韩氏治家有法度，终身为命妇。宰相张濬[27]作诗曰：
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注。水上有红叶，子独得佳句。子复题脱叶，流入宫中去。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出宫三十人，韩氏籍中数。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通媒六礼具，百岁为夫妇。儿女满眼前，青紫盈门户。兹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
议曰：流水，无情也。红叶，无情也。以无情寓无情而求有情，终为有情者得之，复与有情者合，信前世所未闻也。夫在天理可合，虽胡、越之远，亦可合也；天理不可，则虽比屋邻居[28]，不可得也。悦于得，好于求者，观此，可以为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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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张实，字子京，宋魏陵人。事迹无可考。
唐时已有“红叶题诗”的故事，见《本事诗》和《云溪友议》，本篇是根据这一类的传说渲杂加工写成的。
封建时代，宫女们长期被禁在深宫里，她们精神非常苦闷，渴望获得自由，作者反映这一事实，是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的。
[2] 禁衢：指皇城里的街道。唐代长安城分三部分，宫城在最北面，是皇帝和后妃们住的地方，宫城之南为皇城，是官员办公的地方；皇城之南和宫城、皇城的两侧为京城，是一般人民居住的地方。下文“禁掖”、“禁庭”，指皇宫。
[3] 素秋：秋天的别称。
[4] 颓阳：落日、斜阳。
[5] 羁怀：流浪的情绪。
[6] 御沟：唐时引终南山水从宫内流过，叫做“御沟”，也称“禁沟”，就是下文所指的“天沟”。
[7] 差（chā）：略为。
[8] 浮红泛泛：“浮红”，漂浮的红叶。“泛泛”，形容东西浮在水面的样子。
[9] 远意绵绵：带来了远方绵长的情意。
[10] 好（hào）事者：爱管闲事的人。
[11] 清削：消瘦。
[12] 天虽高而听卑：古人认为，天上有主宰人间的神，它虽然高高在上，却能鉴察下界的一切事情。这是一种迷信的说法。
[13] 王仙客遇无双之事：见前《无双传》篇。“王”，原作“牛”，据《无双传》改。
[14] 复为二句，题于红叶上云：原“为”作“题”，“题”作“书”。似作“为”、“题”较胜，据惠本改。
[15] 人或笑之：“或”，原作“为”。似作“或”较胜，据惠本改。
[16] 累举不捷：屡次应试都没有考中。
[17] 河中：唐府名，见前《莺莺传》篇“蒲”注。
[18] 门馆：从前文人教书，或者代人办办笔墨一类的事情，借以维持生活，叫做“处馆”。这里“依河中贵人韩泳门馆”，就是在韩泳家里教书或担任文墨职务。后文《谭意哥传》篇“门馆如市”，“门馆”却指住所。
[19] 使聘子：叫她嫁给你。“聘”，聘礼，即六礼中的“纳征”，是封建婚礼中的一个重要过程，引申作娶妻解释，这里却指嫁给。
[20] 会得：体会得到。
[21] 洎：及、和。
[22] 为：与、同。
[23] 僖宗之幸蜀：当时黄巢打下了洛阳和长安，唐僖宗匆忙地逃往蜀地。后来唐朝统治者勾结沙陀族的军队打败了黄巢，僖宗才得回来。
[24] 将（jiāng）：率领。
[25] 神策军：唐代设左右神策军，以大将军为首，掌卫兵及内外八镇兵，和左右龙武军、左右神武军，号为“六军”。代宗后，神策军由宦官主持，势力在其他禁军之上。
[26] 力学：用功读书。
[27] 张濬：字禹川，唐河间人。僖宗时任尚书右仆射，所以称为宰相。
[28] 比屋邻居：“比”，近的意思。“比屋邻居”，住宅挨着住宅的邻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