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灭岑猛
广西诸土酋族中,岑氏为大。自叙为汉岑彭之后,云国初元安抚总管岑伯颜以田州归附,高皇帝嘉其诚,设田州府,令伯颜为知府,子孙世袭。三传为岑漙,漙有二子,长猇,次即猛。弘治六年,猇因失爱弒漙,土目黄骥、李蛮发兵杀猇。嗣位未定,而骥与蛮构衅,骥以猛奔梧州府。督府奏以猛袭其父官,虑蛮方命,乃檄思恩知府岑浚以兵卫猛入田州。浚,猛族也,亦土官,兵力方雄两江。骥赂浚,胁猛令分地为骥,猛不得已从之。洎至田州,李蛮拒猛不纳,骥复以猛奔思恩,浚留之不遣。
十一年,都御史邓廷瓒檄浚归猛,浚不从,以兵征之,浚始释猛,督府纳之田州,遂与浚仇衅。十五年十月,浚袭攻陷田州,伪以其族于洪守之,猛走免。
十八年,都御史潘蕃奏发兵讨浚,戮之,并诛洪,改思恩为流官知府,兼摄田州,降猛福建平海所千户。正德初,猛赂刘瑾,得复为田州府同知,领府事。猛抚辑遗民,兵威复振,稍蚕食傍郡地。自广尝自言督府有调发,愿立功,冀复故秩。督府使至田州,猛厚赂之,众誉猛籍甚。会江西盗起,都御史陈金檄猛讨贼,猛兵大肆侵掠,所至民徙村落避之。贼平,金疏猛功,稍迁指挥同知。猛冀复知府秩,授官不惬初意,遂怨望骄蹇。督府使者又不得曩厚赂,多谮猛不法,猛亦恃兵力凌轹邻府日甚,或言猛反者。都御史盛应期惴猛,冀得猛重赂,入猛,遂出不逊语,应期怒,疏猛反状,请讨之,未报。应期去,都御史姚镆代,不察其故,再疏请征猛,制曰可。
嘉靖五年四月,镆遣都指挥沈希仪、张经、李璋、张佑、程鉴等五将军,帅兵八万,分道进,而令参议胡尧元为监军督之。猛初令其下毋交兵,裂帛书冤状,陈军门乞怜察之,镆不听,督兵益急。沈希仪击斩猛长子邦彦,诸军继入,猛惧,谋出奔。猛妇翁归顺州知州岑璋,以其女失爱于猛,素憾之,欲乘间擒猛自效功,乃诱猛走归顺。先是,军门令诸土官,有能擒猛者,赐千金,爵一级,畀其半地;党恶者,移兵诛之。又恐璋猛妇翁,或党猛,召希仪问计。希仪知璋以女失爱故憾猛,对曰:“俟旬日,当探其情以复。” 希仪察其部下千户赵臣者,雅善璋,乃召臣问曰:“闻岑璋与猛有隙,吾欲遣说之,籍令破猛,如何?” 臣曰:“璋多智善疑,直语之,必不信,当以计说之。” 希仪曰:“计将安出?” 臣曰:“镇安与归顺为世雠,督府使人往归顺,则镇安疑;使人镇安,则归顺疑。公今诚遣臣征兵镇安,臣迂道过璋,璋必询故,臣为好故,以死漏泄其事,璋要领可得也。” 希仪曰:“善。” 乃遣臣往檄镇安兵,臣过璋所,璋果喜迓臣,曰:“久不见故人,今肯念我来邪?” 臣默然,佯为不豫者。璋曰:“赵君有嗔乎?” 臣曰:“感故人厚意,久契阔,故迂道来见,何嗔也?” 稍语须臾,复叹息起。璋心疑之。
明日,璋置酒款臣,臣愈不豫,若有沉思者。璋益疑问故,曰:“军门有意督过我邪?” 臣曰:“无之。” 璋曰:“邻壤有所控诉,将逮勘邪?” 臣曰:“无之。” 璋挽臣卧内,跪叩之。臣潸然泣下,璋亦泣曰:“璋死即死,且君何秘不告我?” 臣乃曰:“托君肺腑,有急不敢不告,然今日非君死即我死矣!” 璋惊曰:“何故?” 臣曰:“督府讨田州,谓君猛妇翁,必党猛,令我檄镇安兵袭君。我不言,君死;我言,君必骤发为自脱计,即我泄漏机事矣,必我死,奈何?” 璋顿首谢曰:“君实生我,君不言,我赤族不悟也。猛娶吾女,奴视之,吾何匿焉?吾欲杀猛久矣,无间也。” 臣曰:“君如有是心,盍自列于督府,匪直免祸,功有藉也。” 璋遂强臣称疾留传舍,亟遣人驰诣希仪所告变,陈猛反状,恐连及,愿擒猛自效。希仪许之,遂阳使使追臣返,以其事白镆,镆喜,乃不备璋。猛子邦彦守工尧隘,璋以姻故,遣兵千人助之,实以为间,邦彦欣然纳之。璋则遣报希仪曰:“已遣千人为内应矣,衣别有识,幸勿加戮。” 希仪许之。
及战,归顺兵先呼败惑众,田州兵惊溃,故希仪击斩邦彦。及猛欲奔,璋使人招之曰:“事急矣,愿主君走归顺,三四夕可达安南,再图兴复耳。” 猛仓卒无所之,又以姻故,遂佩印走归顺。璋佯涕泣迎之,处猛别馆,盛供帐,列侍美女,地邃僻,左右无一田州人。璋日诡猛曰:“天兵退矣。” 又曰:“天兵闻君走交南,不敢辄加兵,交南境遣使诣督府请进止也。” 猛喜不疑。胡尧元与诸将见希仪已破隘,欲攘其功,颇闻猛走匿璋所,遂以兵万人捣归顺。璋亟遣人持牛酒犒师境上,而自来见诸将,顿首谢曰:“猛败,昨越归顺,欲走交南,璋邀击之,猛目被流矢,南走不知所之,急之,恐入交南连逆贼为变,幸缓五日,当搜致。” 尧元等许之。
璋归,复诡猛曰:“天兵已退,非陈奏事不白,为君草封事,令人上之,如何?” 猛曰:“固所愿也。” 乃为疏,令猛出印印之。璋得知猛置印所,乃置酒贺猛,作乐,持鸩酒一盂献曰:“天兵索君急,不能庇,请自为计。” 猛大怒,骂曰:“悔堕此老奸计也!” 遂饮鸩死。璋斩其首,并所佩印,遣使间道驰诣军门上之。诸将闻之,引还。猛三子,长邦彦败死,次邦佐出后其族为武靖州知州,次邦相兵败出亡。邦彦侧室子芝方襁褓,匿民间。镆见岑氏弱,计田州可灭,疏请置流官,上从之。夷俗惮流官,法制多不便,亡何,田州土酋卢苏求得邦相,遂纠思恩土目王受,挟邦相反,两江皆震。御史石金至,闻前御史与镆有隙,意不直镆,又藩臬诸司素不为镆所喜者,多沮镆事,倡言猛实未死,镆为归顺所欺。有自右江来者,则言猛已纠安南莫登庸入寇,陷思恩矣,省城旦暮且不保,靖江诸宗室汹汹以流言欲出奔。石金信之,遂劾姚镆攘夷无策,轻信罔上,为田州不可得,并思恩而失之。上大怒,落镆职,命新建伯王守仁以兵部尚书总制两广、江湖四省讨贼。时守仁未至,镆候代,知思恩未陷,欲征兵平苏受自赎,乃檄广西诸司议事。有欲阴沮之者,绐邮吏发檄,东西交误窜之,两广皆以檄误不至,镆遂不克集兵,而守仁代至,镆竟去。诸夷闻守仁至,皆惮之。守仁顾益自晦,事镇静,见苏受兵势已炽,度岑氏不可遂灭。
以六年七月至南宁,使人招苏受降,约日投见。会有造浮言诳苏受,欲取其贿者,苏受疑惧反复。守仁遣使慰谕之,且与之誓。苏受言来见必陈兵卫,又欲易军门左右祗候,皆尽以田州人。守仁不得已,皆从之。苏受果陈兵来见,守仁数其罪,许以不死,论杖一百,以全军法。苏受不释甲受杖,且田州人杖之。守仁谕苏受使归候命,乃上疏言思田久苦兵革,民间已不胜,况田州外捍交址,纵使克之,置流官兵弱财匮,恐生他变。岑氏世有功,治田州非岑氏不可,请降田州府为州,治官岑猛子邦相为判官,以卢苏等为土巡检,别立田宁府,设流官知府统之,荐布政使林富为巡抚,都指挥张佑为总兵官。上皆从之。乃令邦相归治田州,卢苏等各莅任,许休之。
三月,征其兵用田州以平。既三月,守仁遂移兵并檄卢苏、王受等攻断藤八寨诸贼,苏受等感守仁恩,颇效劳勚,贼平。守仁上言,盛称苏受等功,大获赏赉。时兵部侍郎张璁及桂萼等言守仁处田州事非是,上颇疑之。会守仁卒,林富代为提督,奏言思恩改设流官二十年,兵不得罢,田州决非流官所能控御,竟主守仁前议,降田州为州,治以邦相为判官。富又奏不必更设田宁府治,惟命张佑统副总兵镇守其地,许以三年得代。时邦相年十五六,张佑儿子畜之,卢苏自矜兴复功大,专横,邦相不能制,遂有隙。会张佑将代去,望邦相厚赂已,邦相贿之不满意,佑遂与卢苏比,欲沮夺邦相,乃构得邦彦子芝育之别所,邦相时时欲杀芝,佑不果代,留镇庇芝得免。后佑中邦相毒卒,芝奔梧州督府,都御史陶谐畜之。
十三年六月,卢苏遣其党剌邦相,不克,邦相与土目罗玉等伐卢苏,事觉,苏伏甲擒斩罗玉。九月,卢苏劫诸土目攻邦相,执而杀之,燔其尸,赂陶谐言邦相病死无后,乃立芝,遣归田州。于是猛仲子邦佐争立,而邻府诸土官皆不平,卢苏弑主也,合兵助邦佐攻田州,入之,苏走免,乱复大作,两江震骇。谐遣人谕诸土官曰:“邦相实病死,卢苏何与,而尔等日相贼害也?” 亡何,谐以忧去,都御史潘旦、蔡经相继代。谐曰:“思田苦兵革久矣,朝廷今复以卢苏故兴问罪之师,征伐当何时已乎?” 朝议下核实,副使萧俛、参议陈大珊当勘议曰:“卢苏称乱弑主,罪安可尽赦也,纵宥之不诛,当直叙以闻,令立功赎罪。且督府不听,上言邦相不孝,夺其母田,又虐杀其部下,卢苏因众怨杀之。” 朝廷遂置苏不问,仍官芝等如故。于是两江土官闻之,皆曰:“杀人不抵死,弑主不加刑,吾辈身命皆悬仆隶之手矣!” 遂莫不解体云。
论曰:猛专横则有之,实未反,守臣不职,激使为乱耳。应期固当深罪,镆亦不察,何举事草草也。暨猛死,欲易田州为流官,猛有子,亦当思所以处之,如守仁用为判官之类乃可,而遽欲斩其后,何以服夷民之心乎?及苏受称兵,镆得稍久于其任,犹或可平,而竟为僚属所构陷,奈之何哉!此举事之所以贵同寅协恭也。然石金之论劾,张邦信等之沮挠,岂人臣体国之忠乎?至守仁处苏受事,大涉姑息,非所谓歼厥渠魁,胁从罔治也。乃见必陈兵,杖不免甲,岂朝廷纳降之体乎?故虽藉其力平寇,而不旋踵致两江之乱,岂非纵奸长恶之繇邪?盖夷酋虽不可绳以中国之法,然是非公心则亦有之,合诸夷之兵以讨共愤之贼,何惮一卢苏邪?无亦厌兵革而无任事之臣耳。又曰:诸夷之敢于称乱者,多以中国檄之从征,欲籍其力,不免过于骄纵,令窥见官兵之脆弱,非彼不能成功,则亦何惮而不为乱乎?故用夷兵如用毒药然,虽暂已病,不免余毒之积,非甚不得已,病不可轻用也。今东南多事,动即征土夷兵用之,闻其桀骜又甚曩时矣,他日必有受其祸者。
○再定大同
嘉靖癸巳秋七月,虏渡河,将入寇。巡抚大同都御史潘仿以闻,兵部尚书王宪曰:“非设总制重臣不可。” 乃请以兵部侍郎刘源清为总制,都督郜永总兵御之。旧镇大同总兵李瑾议于天城之左浚濠四十里,以遏虏骑,源清从之,期三日事竣。瑾素严驭士卒,少恩,尤酷于捶刑。暨役兴,镇卒季富子王宝等六七人倡乱,众应者六七十人,遂杀瑾。仿疏奏镇将用法苛刻,兵悉变,请置勿问。源清曰:“即兵悉变,法不可废,请讨之。” 事下兵部议,尚书宪曰:“兵未必悉变,胁从宥弗治,渠魁必歼。” 降玺书责总制巡抚相机抚剿之。仿督佥事孙允中等计擒首恶若干人,缚以献。时源清驻阳和,乃榜示大同城中曰:“五堡之变,朝廷处太宽,乃今稔恶戕主帅,天讨所宜加者。” 五堡遗孽见榜示,辄偶语不自安,谓追理甲申事也。佥事允中槛诸囚诣军门,请沮师稍徐为之,逆党可尽得,又言五堡事朝廷已处分,今勿以为言。源清曰:“甲申之役,胡公以兵不临城,致言者纷纷,吾不可更袭前辙。” 乃以囚属御史苏佑讯,而遣参将赵刚等率甲士三百人捕乱党。仿验所捕名,多捕贼有功者为诸囚所仇诬者,乃止捕无功八十余人。比晚,诸镇卒皆变,拒巷不纳捕者。源清遣允中入城谕意,令明日释甲迎王师。至夜,城中喊声作,讹言兵来屠城矣,群起为乱。仿令允中暨诸裨将擒斩二十余人,余解散。
黎明,源清师至城下,斩关入,大肆杀掠,城外横尸枕籍。五堡遗孽遂变悍横不可制,闭城门弗启。少选,郜永师至,整队及城,乱兵开门迎敌,杀参将一人。仿、允中亟驰往谕众曰:“城外尸塞道矣,汝尚绐我。” 反复谕不听。仿与允中计曰:“乱不可遏矣。” 乃列将士贪功妄杀激变镇兵状,间道上之。源清亦疏奏巡抚诸臣党逆卒,致抗王师。言官遂劾仿罢去。源清次聚落驿,允中往见之,言将士妄杀故。源清曰:“毋为贼说。” 允中遂留居怀仁。时礼部侍郎顾鼎臣、黄绾皆言用兵之非,绾言尤力,忤辅臣意。吏部以他事谪参政出,绾发愤上疏自列,且指言用兵失。上悟,命复其官。王宪谓非大发兵粮剿之不可,乃以江桓总兵,擢参政樊继祖为大同巡抚。继祖至阳和,与源清议大忤,遂上疏请假金牌,单骑入城谕之,可立下,且云恐贼计无聊,将北连虏,贻患非小也。疏入不报。源清于诸关设逻卒,遏城中章疏,又连疏奏宗室诸文武悉已从贼,实天欲弃此城矣。
兵部是其议,有命趣攻之。源清乃百道攻城,且令郎中李文芝、主事楚书穴城水灌之。诸叛卒守城益坚,乃大掠城中,遣人诱北虏数万人大举入寇。永帅师与虏战失利,杀伤甚众。城中叛卒鼓噪以应,虏酋长数十人入城,诸叛卒指代府曰:“兵退以此谢虏。” 留精骑相持,余众分掠浑、应、朔、怀诸郡邑,数月乃去。羽檄达京师,中外汹汹。廷议遣使诣九边募兵益之。源清又疏请再设总制御虏,已专事攻城。辅臣议请从之,上不许,而御札谓叛卒谋杀主将,法不可赦,然非举城所为。郜永信从刘源清,贪功嗜杀,讹传洗城,以致逆卒劫囚勾虏。既云协从不问,何又引水灌城?大同北门要地,祖宗所遗,源清必欲城破人诛,纵使成功,何由兴复?若二人不用,岂有今日之患?今可罪出二臣,别遣大臣备虏,密擒逆贼之魁,庶免老师伤财云。札出,中外始知用兵非朝廷意。源清闻之,乃诣城下索首恶。时郎中詹荣与都指挥纪振、游击戴廉俱陷城中,相与谋曰:“总制诚索首恶,当谋为内应。” 时指挥马升为贼所拥戴,威令行城中,荣等激以大义,升委心焉,遂歃血盟,令镇抚王宁出告继祖。继祖深加奖慰,告源清,源清佯许之,令人穴城,诈给票,乃水灌之,穴者死焉。升大恚恨,将不利于荣等,事遂已。源清知不可为,乃谢病乞解任。上大怒,罢斥之,乃以张瓒代为总制。瓒至,下令曰:“毋攻城,吾将有请也。” 因遣骑招允中于怀仁与议。
时允中已被劾落职矣,又密遣使谕城中主事楚书观兵城下。城中登陴请曰:“吾辈非杀将者,畏死自全耳,请书入。” 书遂入,谕慰之,且言用兵非朝廷意,众皆望阙呼万岁。书仍进马升等,陈朝廷威德,晓以祸福,令献首恶。是夜,斩倡乱黄镇等二十四级献军门。于是继祖亦驰入城,以镇抚人心。郜永犹沮挠,倡言继祖伏兵为内应,众果夜惊。继祖坚卧不起,乃安。瓒复遣允中入城宣谕之,继祖乃榜谕城中,大发仓粟赈济,稍稍绳以法,亡赖纵恣者挝杀一二人以徇,众稍宁。瓒遂驰至城下,退诸路兵二舍外,诸将领以次上谒。
次日,张鼓吹与御史苏佑自南门入,置酒高会,赏赉将士,城中乃大定。虏闻之,亦远遁。瓒还居上谷,遥制之。事闻,上大悦,降玺书,遣礼部侍郎黄绾往劾功罪,定赏罚。永犹欲沮败事,绾先疏罢永,始抵镇,宣御札玺书,慰宗室,抚伤残,掩骸骼,赈穷困,令守臣捕诛遗恶,雪诬罔,乃核激变之由,正欺罔之罪,差列诸将士功赏。疏上,久之,征刘源清、郜永下狱,源清削籍去,永降级立功赎罪,潘仿、孙允中复原职致仕,张瓒、樊继祖、楚书、詹荣等各赏赉有差。
论曰:军士戕杀主帅,国宪具存,付之一狱吏足矣,而何至酿大乱邪?仿始论置不问,非也。源清请讨之,良是,然镇静而徐为之,首恶不过百人耳,不可尽捕论邪?乃以攻蛮夷之策而自毁其藩篱锁钥之地,谬甚矣。庙谟本兵,犹可诿之事难遥度也。源清受国重托,乃愤其谋不自己,而甘为乱阶,不恤焉,何心也?则其初破宸濠之功,岂亦因人成事者乎?郜永者,固无论矣。圣明九重,乃能独排群议,深烛边情,御札数语,贤于百万之师,真可谓明见万里哉!非圣人而能若是乎?张瓒、樊继祖、孙允中诸臣,亦可谓仰承德意而忠于谋国者矣。
○再平蛮寇
成化中,韩雍平断藤峡,民获宁居者二十余年。正德五年后,遗孽渐炽,峡南贼尤甚,横江御人。总制都御史陈金谓诸蛮不过利鱼盐耳,乃与约:商船入峡者,计船大小给鱼盐与之,诸蛮就水滨受去,如榷税然,不得为梗。蛮初获利,听约,道颇通。金亦谓此法可久,易峡名永通。亡何,诸蛮缘此益无忌,大肆掠夺,稍不惬即杀之。因循猖獗,遂负固为大寇。
嘉靖六年,王守仁以兵部尚书总制两广。初议檄湖广土兵诛卢苏、王受,至则苏受已降,无事。湖广兵当回,而苏受初降,亦愿立功自赎。两江父老遮道言断藤峡及八寨贼猖乱状,请讨之。
七年三月,守仁至南宁,与诸守臣将帅议,令湖广佥事汪溱、广西副使翁素、佥事吴天挺及参将张经、都指挥谢佩监督湖广土兵,各随领哨指挥等官袭剿断藤峡贼。仍分永顺兵进剿牛肠等寨,保靖兵进剿六寺等寨,期以四月初二日各至信地。先是,各贼闻军门檄湖广土兵至,皆迯匿深险。后闻以苏受降罢兵,又督府驻南宁,散遣诸官兵,无征剿意,及湖广兵回,皆偃旗息鼓,贼弛不为备。至是,官兵突进,四面攻围,贼败,退保仙女大山,据险结寨。官兵攀木缘崖仰攻之。初四日,破贼寨。初五日,复攻破油石、窄石壁、大陂等巢,贼败奔断藤峡,官兵追击之,贼奔渡横石江,覆溺死者六百余人,官兵后从追击,又败之。前后擒斩首从贼级并俘获甚众,余贼溃散奔逸。至初十日,徧搜山峒无遗,还兵至浔州。守仁密檄诸将移兵剿仙台等贼。
二十一日,仍前分布各哨,永顺兵由盘石、大黄江登岸,进剿仙台、花相等处;保靖兵由乌江口、丹竹埠登岸,进剿白竹、古陶、罗凤等处,期五月十三日抵巢。各贼闻牛肠等寨破灭,方据险自固,沿途设伏埋签御之。官兵骤进,奋勇夹击,擒斩俘获甚众,贼奔入永安力山,仍恃险结寨。乃分兵围之,二十四日,各兵四面仰攻,贼乃大溃,奔诸路者多为防截参将沈希仪等所擒斩,余贼窜逸。通计官兵二次擒斩贼级一千一百余人,俘获甚众。于是断藤之贼略尽。先是,守仁因八寨贼去断藤峡稍远,四月初五日,别令布政使林富、副总兵张佑监督田州府新附立功土目卢苏、王受五千余众,并官兵向导千余,期以二十三日进剿八寨徭贼。各兵乘夜衔枚速进,至日昧爽,抵贼巢穴,进遂破石门天险,兵入,贼始惊觉。官兵乘胜追击,贼且奔且战,日午,四远骁贼始聚众二千余人并势来拒,官兵奋击之,贼既失险夺气,不能支,遂大溃。贼分道奔入高山,据险立寨,官兵亦分道追围之。贼据高险,下礧石滚木,官兵仰攻不便,乃夜募死士,掩其不备。二十四日,复攻破古蓬寨。二十八日,破周安寨。
五月初一日,破古钵寨。初十日,破都者峒寨,贼大溃。防御诸隘参将沈希仪等又多擒斩逸贼。有贼千余夺路走柳庆,官兵追及之于横水江,贼争舟渡,舟小贼众,且大风作,舟覆,尽溺死,登岸者不数十人。乃分搜山谷间,堕岩险死者不可胜计。通计前后擒斩几二千人,堕溺死及俘获者甚众。于是八寨之贼亦尽,两江稍宁。守仁经畧抚辑,乃班师。又疏荐林富为都御史,巡抚其地。疏上,论功褒奖,升赉有差。未几,守仁召归,卒于道。而武靖州知州岑邦佐不能镇辑,且为贼贿,多曲庇之,故峡以北贼复渐肆猖獗。其酋侯胜海者,居弩滩为乱,指挥潘翰臣听土目黄贵、韦香言,诱胜海杀之,实贵香利胜海田庐也。胜海弟公丁集众噪城下杀人。
十五年五月,佥事邬阅、参议孙继武言于都御史潘旦,请讨之。参将沈希仪沮之曰:“猾贼未易取,须春江涨,以数千人从武宣顺流下扑之,乃可。” 不听。阅、继武还浔州,以千人往击,贼先遁去,斩一病夫而还,遂言贼已敛迹,请立堡戍。旦从之。希仪复言:“贼未大创,兵威不振,立堡难守。” 旦不听。
六月,堡成,阅令黄贵、韦香以三百人戍之,许择取胜海田庐不禁。于是诸猺大愤恚,邦佐又阴党之,公丁遂集众二千人,夜寇堡,杀戍兵二百余人,贵、香走免。旦闻,悔之曰:“果如沈子所料矣。” 廵按御史诸演疏其事,请讨之,制曰可。阅与继武以启衅罢去,亡何,旦亦去,侍郎蔡经代之。
十七年正月,经集诸司议发兵,曰:“诸君度灭贼须兵几何?” 副总兵张经曰:“不过万人。” 蔡经曰:“太少。” 沈希仪曰:“非八万人不可。” 蔡经曰:“太多。” 副使翁万达曰:“二君言各有据,袭而取之曰剿,声罪讨之曰征。由张君言,剿也;由沈君言,征也。然今贼为备久矣,剿之无功,从沈君言便。” 会朝议欲征安南,事遂已。公丁等益横,时出杀掠,浔人苦之。万达言之经,御史邹尧臣亦赞之,经乃会安远侯柳珣决计发兵,以兵事属万达。万达廉得百户许雄素通贼状,劫之曰:“能擒公丁,贷汝死,不即论如法。” 雄惧,请効力自赎。万达佯庇公丁,谓雠家诬之耳,乃捕系讦讼公丁者数人,责其启衅。公丁果遣人自列,万达亦佯许之。又令雄假称贷为贿公丁,公丁喜,益信雄。会万达廵他郡,以事属参议田汝成,汝成召雄申饬之。雄乃诒公丁曰:“浔人久以尔为口实,幸上之人不信。今分守公新到,何不自陈寇堡事繇他猺,庶相信也。” 公丁然之,随雄来见汝成,复列冤状。汝成曰:“闻雠家诬汝,已逮治之矣。” 慰遣之。乃密授意城中居民被贼害者,家出殴公丁,一市皆哗,游徼并逮入系狱。遣雄谕其党曰:“寇堡事,公丁委罪诸猺,须鞠实坐之。若等诚谓公丁冤,须罪人得释之。万一事自公丁,当共弃之,勿以一公丁自取灭亡也。” 诸猺遂言事果自公丁,听论之,不敢党。乃槛致公丁军门,磔诛之。时十七年冬也。汝成乃言之督府,谓恶首既擒,贼方震骇,宜乘此时进兵讨贼,经许之。会沈希仪病,乃以副总兵张经将左军,副使翁万达监之,南宁指挥王良辅、朱升、凌浦、柳浦、周维新、孙文绣属焉;以都指挥高干将右军,副使梁廷振监之,宾州指挥马文杰、王俊、戚振、吴同章属焉;以副使萧晼纪功,参政林士元及汝成督饷。张经议欲以少兵剿之,畧示威勿深入,又欲舍紫荆等处贼薮勿击。翁万达持不可,谓猝剿之必无功,返堕损军威,况诸猺恣肆久,不大惩之,不足慑其心。汝成亦同万达议。督府下诸司议,诸司请如万达言。万达又言之督府曰:“峡南亦剧贼,但今兵力不能并及,姑缓之以候后。” 经然之。
乃以十八年二月,两军齐发。左军则王良辅由牛渚湾越武靖攻紫荆、姜老鼠诸巢;朱升由三等村渡蓼水攻石门、黄泥岭诸巢;柳浦由白沙湾攻道袍、梅岭诸巢;凌浦由白沙湾攻大昂、小梅岭诸巢;周维新由白沙湾攻藤冲、绿水冲诸巢;孙文绣由藤峡夹攻太坑巢,共三万五千人,分六道进。右军则马文杰由武宣攻碧滩、绿水诸巢;王俊等由武宣入山攻罗渌上洞,戚振攻中洞,吴同章攻下洞,共一万六千余人,分四道进。南北夹击之,贼大窘,遂拥众奔林峒而东。王良辅邀击之,中断,复西奔,诸军合击,斩首一千二百级。贼谓往年据险结巢,故被官兵击破皆歼焉,至是不聚结寨,惟漫走山谷间,令官兵疲于追逐,且旷日久,多费粮饷,必速退。其东奔者入罗连山,万达等移兵攻罗连,檄右军抵长洲,沿江绕出贼背。贼于诸隘险伏械器防御甚多,官兵皆以计发之,追斩百余级。贼益窘,会右军迷失道,愆期三日,又土目卢苏受贼赂,敛兵纵之,漫匿诸山谷。人言罗连山官兵古所未至者,贼遁深入,不复穷追云。会平南县有小田、罗应、古陶、古思诸猺,亦据险弗靖,万达等移兵剿之。
三月,班师,招贼余党二百余人降之,江南胡姓诸猺归顺者亦千余人,藤峡诸猺复平。万达、汝成乃同献议于督府,凡七事:一曰编保甲以处新民;二曰立营堡以通江道;三曰设督备以控上游;四曰改州治以建屯所;五曰清狼田以正疆界;六曰处欵兵以慎边防;七曰榷商税以资公费。其所谓改州治以建屯所者,盖王守仁昔平断藤峡时,奏宥岑猛子岑邦佐罪,复为武靖州知州,而邦佐莅任后,残虐部民为甚,又令提调三县狼民,尤被其害。今邦佐夷众多离散,请改州为武靖千户所,择人任之,即以三县狼家之族隶焉。议上,蔡经多采纳,疏请行之。捷闻,蔡经改左侍郎,进秩一级,柳珣加宫保,暨诸将帅守臣皆赏赉有差。
论曰:诸猺虽奸桀鸷悍,难靖易乱,然方其无事时,亦皆刀耕火种,抱布贸丝,非若北虏之不可向迩者。但诸卫所之臣,贪纵者多,却虑者少,而官府豪猾又多倚法为奸利,得其贿则漏泄机事,教诱凌掠而启其侮,不遂所求则计发阴私,诬谮构衅以激其怒。守臣为代无常,率非久任,一信其言,或畏事而容奸纵慝,或贪功而轻率寡谋,瑕衅一开,凶残莫制。中止则损威,竟事则黩武,而兵连祸结,至无宁时。况诸猺之性如禽兽然,非有剂量轻重于死生利害之间也。豢养有方,彼未尝不为驯伏;一违拂其性,则跳梁蹢躅,群死不悔,而难可化诱招致,其势不至于草薙而禽猕之不已也。然岂所谓王者之师、天子好生之德哉?故平居无事,则当抚之以仁,而必不可爽其恩信;祻乱既作,则当惩之以威,而必不可狃于姑息。制驭蛮夷之策,岂复有过于此哉?今观嘉靖中二役,在守仁则因湖兵归便而乘不备以袭之,在蔡经则因首恶就擒而集大众以征之,皆可谓有功于岭表矣。然能保其剿之必胜,而不能保继者之不扰;能保其征之必克,而不能保抚者之不乖。此所以暴师旅,竭府库,不足以贻数十年之安也。然则选将帅于乱作之后,孰若慎守臣于无事之日哉?至田汝成曰:藤峡、府江为寇,虽同治之则异治,藤峡宜速治,府江宜缓,盖以藤峡可夹攻而贼无所奔溃,府江地遐邈而人难得其要领也。汝成亲涉其地,故其说为有据,此又用兵者之所当知云。
广信府同知邹潘校正
推官方重校正
临江府推官袁长驭校正
上饶县学教谕余学申对读
湖州府后学吴仕旦覆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