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之变
宁夏庆府宗室安化郡王寘鐇，性狂诞，颇自负。术士甞相寘鐇，妄谓法主大贵。又女巫每诳之神降，辄呼寘鐇天子云。寘鐇以此益萌非望，缘势微不能举。宁夏指挥周昂、千户何锦、卫学诸生孙景文、孟彬、史连辈，皆以浮诞，时往来寘鐇所。寘鐇或中酒，辄乘醉向景文辈言：“巳当有天下。”
正德三年七月，有武弁得入赀迁秩例。周昂、何锦就寘鐇，各贷二百余金，得迁秩为都指挥。而景文等实主盟约。自此，寘鐇与周昂、何锦等情好日密。时刘瑾用事，朝政日乱，远近流言瑾将不利于社稷。寘鐇等遂怀异?，欲以讨瑾为名，举大事。
正德五年二月，瑾遣官往宁夏核实屯田，履亩加赋。使者承瑾风旨，妄增田赋数，又严为法征积逋。守臣仍计田敛赀入为瑾赂，敲朴惨酷，诸戌将卫卒皆愤怨。寘鐇与周昂、何锦等遂决计反。令孙景文家寘酒，邀诸武弁丁广、杨泰等饮。景文以言激众怒，且谓寘鐇多奇征，可辅，欲尽杀诸守臣，刼众举事。众方怨，闻景文言，皆忻然从之，曰：“即事不就，死无恨也。”遂歃血盟，计定，众散去。景文以事报寘鐇，寘鐇令人往平虏城说戌将及素所厚张钦等十余人，皆从之，各集众待报。时游击参将仇钺闻虏警，帅兵出玉泉营防守。
四月，总兵官命周昂简取锐卒为牙兵，得申居敬等六十人，昂领之。初五日，寘鐇设宴邀总兵官姜某、太监李增、邓某、都御史安某、核田少卿周某会饮。安与周不至，副总兵杨英以闻警，帅兵出，亦不至。是日，周昂集所选申居敬等六十人于其家，以使者及诸守臣督逋事激之，谕以寘鐇举兵意，刼使从乱。六十人者皆听命，乃焚香饮誓酒以俟。昂遂报何锦、孙景文、丁广等知。时寘鐇巳宴客，遣人诣周昂问计。周昂、何景、丁广等即佯言有警报，当出兵，遂各率家丁及申居敬等，皆预闭城门，截诸巷隘，乃驰至寘鐇第。寘鐇亦预伏甲士堂后，兵入，遂即席杀总兵、太监等官，分遣人杀都御史安某、少卿周某于其公署，又杀都指挥官等及诸吏民，纵狱囚，掠居民财，欲杀参议候某，不果，囚禁之。遣人掠取官私船一十七艘，泊河岸。寘鐇伪出榜示居民，劫镇兵，遣人招副总兵杨英、游击将军仇钺，令各以兵来会，皆佯许之。杨英欲帅众往保王宏堡，众溃，英奔灵州。仇钺帅众还镇，寘鐇令释兵仗入，入即夺其军，钺单骑归私第。寘鐇乃遣其党四出，分据诸要害，檄召灵州、广武等处兵助乱，发公帑军饷给赏将士，又遣使胁取庆府及诸宗室金帛为犒师费，各以千计。灵州戍将史镛闻变，分遣使驰报陜西暨诸路守臣镇将。
初八日，寘鐇大犒将士，伪署何锦为讨贼大将军，周昂为左副将军，丁广为右副将军，张钦为先锋将军，魏镇、杨泰等各伪署都护、总管等官。令孙景文撰伪檄，以讨奸臣刘瑾为名，传布远近。其百户锺翱、卫卒罗汉等乘乱刼夺官民，寘鐇皆斩以狥。
十三日，陜西总兵官曹雄闻变，遣都指挥黄正帅兵二千四百人驻灵州，仍檄杨英督灵州兵邀取船只，防守黄河。御史周某时在延绥，闻变，会榆林抚镇议遣副总兵侯郧、参将时源帅兵五千人赴援。十四日，杨英会合陜西官兵黄正等发灵州，顺河下，又遣人渡河夺取原畧舡一十七艘并器械至灵州东岸。十五日，寘鐇令周昂给赏诸将士，遣张钦、魏镇赍金帛往赏广武营将士。至则广武戍将孙隆闭城不纳，晓以祸福。孙隆遣总兵官曹雄令尽燔坝上所积薪蒭，勿令资寇。十八日，杨英为书密致仇钺，令为内应。寘鐇闻诸路兵集近地，与何锦议防御策。
二十日，陜西总兵官曹雄亲帅兵至灵州，寘鐇等大惧，遣何锦、丁广、张钦、杨泰等率马步兵三千人于坝上等处分路防守。于是诸亲信党恶皆出，惟周昂留居城中。二十三日昧爽，寘鐇欲出城祭社稷旗纛等神，使召仇钺陪祭。钺时被夺兵家居，钺计巳不出，周昂必自来请，乃托疾不出，而伏家丁陶斌、来得等以俟。昂果自来，入门，钺即与斌等擒斩之。先是，钺得杨英书，巳密约所亲信卒杨?等百余人布中外。至是，开门号召，杨?等径驰寘鐇第，击杀孙景文、史连等诸首恶，并寘鐇所亲信朱霞、王环等十余人，又擒获仪宾谢廷槐、韩廷璋等数人，遂将寘鐇并官眷拘系之，释参议侯某出，驰报总兵官及诸将校知，遣人诈传寘鐇令召何锦帅兵回城，而令所遣人密谕锦部下郑卿等以擒寘鐇状。何锦方帅兵还城，郑卿等即以所部兵击杀胡玺、魏镇等十余人，倡言城中事定，以携众心，又往河口将廵河刘钺、姜永等尽杀之，众遂大溃。何锦、丁广、张钦、杨泰、王辅等脱身走。前寘鐇所遣徐钦调平虏城百户朱洗所部兵一百人至，见城门闭，询知寘鐇被擒，周昂巳见杀，即帅众还走至杨福堡，无所归。仇钺速遣人至平虏城檄戍使，使杀朱洗于杨福堡，余众宥令还城。徐钦单骑遁至芦沟，被虏杀之。何锦、丁广走贺兰山外，欲归虏，遇游兵百户马总等擒获，械送军门。杨泰、王辅等中流矢，张钦复走陈后堡，亦被擒械。
二十五日，副总兵杨英、总兵官曹雄各先后至宁夏，会合仇钺于寘鐇府第，搜获都御史、总兵、太监等官敕印关防符验具存，又获寘鐇所造旗牌兵书等物及旧有?印仪仗，收贮公帑，其赀财为乱兵所掠。先是，守臣以事闻朝廷，遣太监张永会都御史杨一清讨之。
五月，永等始至，时城中各已抚定。永乃会杨一清檄陜西诸路守臣纪验功次，械系寘鐇及宫眷并首恶何锦等至京师。其党恶程保等皆斩于市，诸抚臣镇将被杀者奏请署置，遂班师。永还，一清留总制三边。论功，封仇钺咸宁伯，张永等各升赏有差。寘鐇至京，赐死，何锦等磔于市。论曰：寘鐇狂竖子耳，何锦等二三亡赖，其敢于称乱者，有所侮而动也。彼见宁夏之民怨入肌骨，可必其从乱而无疑者。然则祸乱之兴，无他，民易与为乱故耳。古帝王所以不徒恃纪纲法度之严，而拳拳于民心之固结者，良有以哉。呜呼！逆瑾柄用于中，而寘鐇称兵于外，事若不相蒙，而其机实相为通者，虽桴皷影响，不若是速也。乃宁夏西北重镇，其控戎虏，备仓卒，所宜戒衣袽于朝夕者，至数人猖乱，而上下错愕，将士皆靡然从风，此其元戎之号令，抚臣之节制，可知巳。卒之身死人手，岂为不幸哉！仇钺不动声色，而能立奇功于虎吻，亦伟丈夫也，非谋勇过人，能若是乎？虽然，寘鐇腹心为距尽遣之出，而独留一周昂，又复不备，其轻脱寡谋，葢天夺其魄矣。不然，钺岂能以匹夫而成功哉？
○刘瑾之变
刘瑾，陜西西安人，幼以阉被选入宫。武宗在青宫时，瑾得近幸。正德初，瑾与马永成、谷大用、张永、魏彬、罗祥、丘聚、张兴等俱以青宫旧阉用事，与上同卧起，得与谋议，中外目为八党。瑾尤巧黠，颇涉猎文义，谙世故，而性刚狠。每为上言弘治间事权皆归内阁司礼监，朝廷徒拥虚名。又言天下镇守内臣皆司礼监举用，多受贿，如悉更置，令代者各入万金为贡，不犹愈于赂司礼监乎？上信之，悉更置如瑾言。诸中贵遂皆以赀得出镇，肆意诛求，无所忌惮。又奏置皇庄七所于畿内，后渐至三百余处，畿内民不胜其扰。上寖不任用内阁，旨多内批出。辅臣刘徤、谢迁、李东阳自劾乞罢，上留之。瑾与诸阉导上以鹰犬游猎，时市易击球角抵为乐，往往辍朝不视事。台谏交章论之，不报。户部尚书韩文忧甚，语及辄泣下。
十月，以郎中李梦阳言，率台省诸大臣上疏请诛瑾等，而属疏草梦阳，词甚恳。事下阁议，上谕辅臣令曲宥之。刘徤等持不下，再疏请如台省议，上不允。时瑾辈业巳窘甚，求留都安置不可得。于是徤等各上疏乞放归田里。明日，上令太监李荣手诸台省疏召文等。文与诸大臣入，诸大臣皆惴恐，或咎文。文使人探阁议，徤曰：“事将济，苐持勿轻下。”既至左顺门，营传上谕曰：“诸先生言良是，无非爱君忧国意。第奴侪事上久，不忍即寘之法，幸少宽之，侯上自处耳。”众惧莫敢出一言。李荣面文曰：“疏自公公云何？”文言：“羣小蛊惑乱政，状语虽正而气不劲，又鲜中肯綮。”荣哂曰：“疏备矣，上不过欲少宽之。”于是众哄然退。荣入，上见众不力持议，意遂安。瑾等即环上跪泣欣曰：“非上自主，奴辈磔饲犬矣。”时司礼监太监王岳颇刚正，深恶瑾等所为，初与太监范亨、徐智力赞上从文等言。于是瑾欣曰：“外廷所以敢讙哗无忌者，司礼监无人耳。”且言岳等交通外臣状。上遂收岳等下掖庭狱，立命瑾入掌司礼监事，兼提督京营。明日，制下，允刘徤、谢迁致仕，独留李东阳辅政。葢前阁议时，徤持甚力，至推案哭，迁亦助之，独东阳默不言，遂得留。未几，窜王岳、范亨、徐智赴留都，仍遣人中道缢杀之。
十一月，钦天监官杨源以天文谏上勿轻出游猎，瑾矫诏杖之。留都台谏上疏劾诸阉，瑾矫诏逮系锦衣狱。瑾憾韩文，日伺其过不得。会内帑有伪金，瑾谓事由户部，矫诏罢文官，仍遣逻卒伺于途。文乘一驴，宿野店去。上悉以诸司章奏付瑾处断，初尚由内阁调旨，后渐于私第批发。台省诸文武白事日候其门，填溢衢路。自台谏正郎下皆长跪。瑾自所建白则由内阁议，李东阳极其褒美，有刚明正直为国除弊之语云。
二年正月，下郎中李梦阳狱，寻宥之，以韩文属疏草也。尚宝卿崔璇、按察副使姚祥、主事张伟以公事将眷属出京，驰驿役民夫舁肩舆，瑾俱奏捕下狱，枷于市，谪戍边。正月，瑾矫诏廷杖逮至留都台谏官二十余人，皆罢之。尚书林瀚、主事王守仁论救，瑾罢瀚官，罚米三百，杖守仁，谪丞远驿。
二月，詹事杨廷和、学士刘忠以经筵不合瑾，庇之得迁留都侍郎。忠谓廷和行须别瑾否，廷和曰：“不可。”忠然之。廷和乃密以锦绮辞瑾，瑾遂厚廷和，寻迁尚书。廷和仍求入内阁，许谢以二千金，未几如其言。瑾令诸中贵镇守各省者得预刑名狱讼，于是民间细事无不以贿者。南直隶巡抚都御史艾璞以勋戚家势夺民田，判归民，瑾纳勋戚赂，逮璞下锦衣狱，捶几死，徙其家海南。又连逐礼部尚书李杰、张升去。夏，瑾矫诏以谢迁、刘大夏、韩文、林瀚、张敷华为朋党，榜示天下。钦天监杨源复以天文谏，语侵瑾，瑾召詈之曰：“尔何官，亦欲为忠臣乎？”杖之，谪戍甘肃，卒于道。其妻斩芦荻瘗之。都御史雍泰与瑾同乡，时家居，瑾以尚书许进荐起用之，寻迁南京尚书。时卿佐迁无不赂谢瑾，泰两迁皆不谢瑾，罢之，仍罚米千石、刍千束输之边。又以马文升、刘大夏、潘铎尝举泰，皆罚米有差。瑾矫诏罢天下廵抚都御史，又逮诸边镇廵抚都御史并督饷郎中下狱，考核刍粮，指摘论罪，多没商人赀。由是商贾困弊，边储渐乏。瑾又善矫饰传会名教，抑沮其同列。谷大用用镇守太监言，奏请于临清开皇店，瑾捕其献计者罪之。马永成以私故欲升锦衣卫百户邵琪，瑾持不可。丘聚主东厂，颇恣肆，偶忤瑾，瑾发其事，调留都。王琇建新第于大内，诱上居之，因奏令贾人居积代诸计吏输物内帑，多获羡余利。瑾闻怒曰：“岂有天子而揽纳税粮者乎？”罪其人，事得寝。其善矫诬如此。
三年正月，天下诸司官入觐，瑾每省索二万金，皆从富民贷入之。吏部尚书许进虽不与瑾抗，不媚瑾，事颇欲自持。兵部尚书刘宇缘瑾所私保国公仆厮朱嬴得结驩，遂罢进，以宇代之。时焦芳以媚瑾入内阁，张采以媚瑾超迁侍郎。瑾闻总督都御史杨一清筑边，恶其太费，逮至京，以大学士王鏊言释之。又以给事中安奎、御史张彧稽考粮饷不详，都御史刘孟赴任稽缓，俱枷示长安门，暑雨昼夜不辍。自是缙绅益重足而立。
夏六月，朝罢，得匿名书于班中，指言瑾乱政事。上见之，瑾按班次请执五品以下朝官三百人跪午门外，至脯时不遣。时盛暑，暴烈日中，仆地死者十余人。薄暮，俱下锦衣狱，事竟无验。寻以李东阳言得释。瑾矫诏逮前尚书韩文、刘大夏下锦衣狱。文罚米二千石得免，大夏谪戍肃州。文以前上疏论劾故，大夏以前节减诸费近侍皆不悦，又焦芳、刘宇共谮于瑾，谓籍大夏家可得数万金。瑾遂以户部文籍事逮文，以土酋岑浚狱辞故逮大夏。大夏出都城，观者如市，民间为罢市。父老涕泣，士女携榼食走送，至焚香密祷，愿其生还。大学士王鏊、都御史张泰皆以忤瑾罢。学士张芮、修撰何瑭见瑾不屈为礼，谪郡倅去。初，诸边镇屯田大垦，又盐商中纳刍粟多，边饷稍足。后屯田废，户部令商人入赀司农，不输粟塞下，故每岁出内帑金济之，谓之年例。瑾谓国初无其事，一切罢之，且治各廵抚诸臣罪，不令盐商输塞下粟，诸边镇益困。
五年春，瑾忌太监张永不甚下，巳伺间谮于上，调永留都。奏既可，即逐永出就道，榜诸禁门勿令永复入。永知，径趋诣上前，诉巳无罪，为瑾所构陷。上召瑾至诘之，语不合，永即于上前拳殴瑾，谷太用等解之。永得不行。陜西安化王寘鐇谋反，举兵传伪檄数瑾罪，以诛瑾为名。命张永及杨一清往讨之，至则寘鐇巳就擒。杨一清遂与永谋共诛瑾，时一清留总制三边。
八月，永还献俘，乃与素所厚内侍张雄、张忠定计，乘间奏瑾专横不法，今激变宁夏，见寘鐇伪檄数其罪，不自安，欲谋不轨，反形巳具。因列其大罪十七事，上意未决。永曰：“少缓，奴辈皆虀粉矣，陛下将安归乎？”上可其奏。是夜，命内侍召瑾，永等请上至瑾宅近地观变。时漏下三皷，瑾方熟寝，内侍入，瑾问上安在，对曰在豹房。瑾披衣起，谓家人曰：“事可疑。”出门外，内侍数人就执瑾，付掖庭狱。质明，执付锦衣诏狱，栲问得反状，磔于市三日。被害者争啖其肉尽，籍瑾家属并其党诛之，没入其赀。凡得金二十四万锭，又五万七千八百两；银元宝五百万锭，又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宝石二斗；金甲二；金钩三千；金银汤鼎五百；蟒衣四百七十袭；牙牌二椟；穿宫牌五百；衮龙袍四；金龙盔甲三十；玉印一；玉琴一；玉带四千一百六十束；他物称是。大学士焦芳、刘宇、曹元等皆有罪除名，吏部尚书张彩下狱死。瑾党皆先后斥去，前以忤瑾得罪者悉湔洗复其官。凡瑾所更张事，改如初。
论曰：瑾一阉竖耳，其流毒缙绅，贻祸宗社，古今所罕见者。此其故何哉？葢瑾青宫旧阉，武宗素所信狎，瑾所以蛊惑其视听而揣知其意向者，岂一朝一夕之故哉？吾因是而有感于储君之近侍不可不慎其选也。古人师保之训，如太公、周召之于成王，尚矣。后世乃礼节繁多，尊卑阔绝，虽有宫僚之设，而接见不移时，进讲不数语，启沃虽良，亦将如之何哉？其退而与居者，不过数阉耳。朱墨易染，鲍兰殊臭，安得不与之俱化乎？甞见孝宗在东宫时，有老阉覃吉者，口授孝宗学庸论语书，每开说台省政务及民间疾苦，且拳拳于前代宦官专权误国之弊。孝宗时或从他阉诵佛经，见吉至即匿之，易孝经展诵，其见敬惮如此。后孝宗嗣统，身致太平，虽其圣德天纵，而吉青宫辅德之功不可诬也。使武宗在储位时，有近侍如吉者数辈，则亦岂至是哉？
○平江西寇
正德六年，江西诸郡县盗贼蜂起。赣州、南安有华林寨、码碯寨贼；其后，抚州有东乡贼，饶州有姚源峒贼。其始，行刼村落，官府捕之急，遂亡匿山谷间，招集亡赖，贫民多归之，各据险立寨，一时并炽，声势相倚。其渠魁姓名不甚着，时公私传报，惟以某地贼呼之。官兵讨之不能定，屡招抚不从。赣州贼执参政赵士贤，以赀赎之出。华林寨贼攻破瑞州府，江西大震。守臣列其事，上命右都御史陈金总制戎务。金时居丧，诏夺情起，以右副都御史俞谏提督，大发兵讨之。
金檄副使周宪等分兵三路进讨华林寨贼。宪帅兵进，其二路兵失期不至。宪往与贼战，时有斩获。至是，独深入，山谷峻险，贼凭高发擂石下，兵败，宪被执死之。其子干从征，见父被执，跃马前救之，中流矢死。贼势大猖獗。事闻，朝廷赠宪官，谥节愍，仍旌其子孝烈。时官兵讨他贼俱无功，金又檄大同诸边兵讨贼，虽时小胜，竟不能窥其巢穴。乃檄广西田州等府狼兵协诸路官兵剿之。狼兵性猛悍，其土酋岑猛等多骄横无节制，金欲藉其死力，稍姑息之。兵出不严禁，又不下令先徙避居民，狼兵肆屠掠，所杀伤良民甚众。
江西多朝士，或闻其家族被兵害，乃汹汹倡议，谓金不能平贼，反多杀无辜；又谓狼兵调集多且骄横，恐有他变。乃命给事中黎？往纪功，即勘金功罪，实密使散处狼兵也。金乃厚犒赏诸土酋，稍严约束用之，仍降榜示招抚胁从，且剿且抚。诸贼党来降者号新民，仍用为向导，与汉土兵协力分剿之。
是时，华林贼杀宪，势甚炽。金檄按察使王秩、南昌知府李承勋督兵剿之。承勋时招有降贼黄奇寘麾下，知畧可用，承勋任用之。人有谓承勋宜防不测者，承勋益亲信，令宿帐中。奇感奋，誓以死报。承勋乃令奇入贼寨说其党，多来降者。与约期，令俟报至日。承勋召土酋岑猛，以言激之曰：“破寨在今夕，君能効力，功与赀皆君有也。” 猛问计，承勋令猛选精兵五百人从，夜与俱至山下。猛尚不知所往，承勋始告之故，令黄奇密入寨诱所与约降者来，既见，复纵之去，令为内应。承勋乃与猛帅五百人夜衔枚登山，历重险上。黄奇与数人前导至垒，羣贼方鼾睡，直夜者击三更，奇拔栅帅众入，五百人奋刀斫之，内应降贼亦合势夹攻。贼自据险后，官兵无一人敢近垒者，至是仓卒不知所为，求甲仗皆不得，遂斩首三千余级，众奔出垒，乘夜迯匿山谷，贼歼尽。天犹未明，候晓搜诸山，又斩获千余人，余皆奔溃四出，华林贼遂平。于是移兵击码碯寨、东乡贼，皆平之。
时诸贼降号新民者，官给赀产，又下令禁民勿得报私仇，新民颇効力，故多籍之破贼云。诸贼畧平定，惟姚源洞贼尚猖獗。参政吴廷举往抚之，为贼所执，劫以威，廷举不为动，日赋诗自慰。时反复譬晓之，贼不敢加害。廷举因察识贼左右有谋勇者，间得其情，贿诱之，或执其党来降，廷举亦获免。然贼负固不听抚，陈金等移大兵进讨之。贼见诸寨平，又惮狼兵勇悍，遂乞降。王秩许之，纳欵者相属也。或谓：“曩贼众，故纳降以携其党。今华林、码碯、东乡贼皆平矣，此贼势孤援绝，纵不降，将安之？况贼反复无信，恐为他日患，不若乘胜扑灭之。” 遂尽杀来降者。贼乃大乱，弃寨溃围出，踰饶、信，入徽、衢诸郡县，大肆杀掠。贼据险阸，官兵猝难近；既弃险奔轶，无所据。金等督兵追袭，浙东兵夹击之，其党遂散，所在被擒戮，余众多降，官府以胁从宥不治。
陈金乃奏于东乡立县，隶抚州；姚源峒立万年县，隶饶州。又于华林、码碯等处夷其寨垒，移寘廵检司控制之。散遣狼兵归广西，厚加犒赉，仍分道先后行，以防他变，遂班师。金始以言官论，革宫保秩，至是事平，以功大过小，仍复旧官。
论曰：江西之盗，始终以招抚为害云。王守仁有言：“招抚之说，可偶行于无辜胁从之民，而不可常行于长恶怙终之寇；可一施于回心向化之徒，而不可屡施于佯服随叛之党。” 斯言得之矣。江西羣盗，其始以奸宄亡赖据险猖乱，此平世称兵，首恶不宥也。而守臣姑息苟且，以招安縻之，遂使益无所忌，远近效尤，蜂屯蚁聚，不可扑灭，固巳失之于其始矣。及其猖獗之后，屡讨不克，则胁从罔治，古有明训，招抚之说，诚有不得不用者。然犹当论情罪之轻重，别首从之科条，庶恩威并行也。乃果于杀降者，则丑类不遗；急于招纳者，则渠魁是纵。甚至曲庇新民，禁民不得报复，遂至杀人之父而子不得以摅其忿，杀人之兄而弟不得以雪其耻，屠城陷郡之徒皆得以安享其富贵，则后来者亦何惮而不为盗乎？此所以诸寇虽平，不旋踵而有横水、左溪、浰头之贼也。兹非招安之说又贻祸于其终乎？
然守臣之所以乐于招抚者，非皆玩寇而负国者也。以兵食则不足以，法制则太繁，用兵不免有胜败之虑，而论劾一及，遂有偾事之诛，招抚可以苟目前之安，而境土稍宁，遂无迁转之滞，则有司又何苦而不用招抚之策乎？故用将之畧，当察其心而姑畧其迹，久其任而徐考其成，抚剿听其所宜，而功罪要于事定，则庶乎国家有任事之臣，而天下无难平之盗也。
○平河北寇
正德初，刘瑾用事，贿赂公行，百官非赀入不得迁，且祸及，故贪墨风炽，有司尤甚。连岁值水旱，瑾并征数年积逋，急使者旁午出，敲朴惨酷，百姓无不嗟怨思乱。霸州文安县民兄弟刘六、刘七及齐彦名俱任侠善骑射，初挟弓矢道中劫行旅，号河北响马贼。时中贵谷大用、马永成、张忠皆文安人，方幸用事，刘六等以乡曲故，时往来诸中贵所，从其家人入禁内纵观，遂有轻朝廷心。亡何，行劫事颇泄露，都御史宁杲捕之，刘六等遂聚众拒捕。其党有杨虎、刘惠、邢老虎等，皆侠徒相结纳为盗。会杲罢去。
正德六年秋七月，兵部檄有司，遂捕擒齐彦名，系安肃狱。刘七等帅众劫之去，遂反。诸穷民响应之，旬日有众数千人，屡败官兵，横不可制，流劫山东，还入畿内，京师戒严。以右副都御史马中锡督戎务，惠安伯张伟总兵讨之。贼还攻文安，有赵燧者，文安罢弃诸生也，勇力任侠自负，以其家属被贼辱，燧不胜忿，手刺杀二贼，为刘七所获，遂从贼。以通文义故，遂得列为渠魁。
时承平久，戎政废弛，京营兵出讨贼，皆市井惰游，素未当矢石。中锡书生，欲效龚遂化渤海事，招抚之。张伟亦纨袴子，不知兵。中锡乃榜示各属，贼不杀掠，有司勿擅捕，仍给饮食，贼降待以不死。刘六等遂不杀掠，至德州，刘六来谒中锡，中锡推诚抚之。刘六欲降，刘七不可，曰：“今政在内臣，马公岂能践其言？” 潜使人入京探朝廷无招抚意，又辇金帛馈诸中贵求赦不得，遂不听抚，仍大肆劫掠。至故城，贼戒众勿焚掠马都御史家，由是中外谤腾，谓中锡欲庇其家故纵贼，遂不听。中锡及伟下狱论死，中锡竟死狱中，伟贷死夺爵。
时贼已数万人，众议勿迫京师，须先得河北、河南，后至南京，南京大位具存，可就彼封拜。乃分其众为二，刘六、刘七、齐彦名等为一党，推刘六为主；杨虎、刘惠、赵燧等为一党，推杨虎为主。刘六等攻破青县，往山东，复令刘七还兵攻破枣强县，知县段豸死之，又攻景州、献县、阜城，略青县、静海、沧州，焚劫漕舟若干。杨虎等攻破兴济县，亦攻沧州，劫粮运，至南皮，执东光知县顾某，略南宫、枣强等县。
九月，至景州，总兵官冯安帅兵击之，杀贼千余。杨虎等奔小滩，都指挥田某帅兵击之，官兵败死者七千余人，指挥赵文被执，寻释之。虎等亦往山东蒙山等处，副总兵李瑾帅兵击之，败绩。虎等遂略济南、东昌、兖州、登州、莱州等府，东平、高唐、济宁、沂、丰等州，青城、乐陵、茌平等县。朝廷见马中锡等无功，诸中贵谓此事非书生所能辨，乃命太监谷大用总督，兵部侍郎陆完提督，驻临清，居中控御。檄宣府游击许泰、郜永，大同副总兵张复，游击江彬帅边兵入讨之。建巡抚真定都御史萧翀、巡抚山东都御史边宪俱下狱除名去，以不能御贼故也。又着为令，州县官失陷城守者，如边将失机罪论死。
时刘六、杨虎二寇皆往来山东，声势相倚重，或合兵攻劫郡县，已复分为二。杨虎略得崔氏为妻，亦骁健，时领贼众劫掠，后虎死，有杨寡妇军是已。时山东郡县多为贼所破，惟不敢近乐陵。乐陵令许逵筑城浚隍，令城内外民皆环其室筑土墙，高过其檐，家开圭窦，仅可一人出入，令壮夫执刃候窦内，号令严明。亡何，贼至，举火火无所施，入土窦被守者擒斩之，旗举伏发，贼歼焉。事闻，擢逵山东兵备佥事。贼刘六合崔氏以千骑犯利津，逵御之，斩首四十余级，追至德平，复大破之。逵，河南人，后为江西副使，死宸濠之难云。
齐彦名分兵南略，至裴子岩，会游击许泰兵至，击之，杀贼八九万人，追至大名府，又斩获一千余人。杨虎等破灵山卫、日照等县，攻徐州城，未破。
十一月，至宿迁，高邮卫兵御之，败绩，死者三百余人。杨虎乘小舟渡河，官兵击之，舟覆，虎溺死，众推刘惠为主，赵燧副之。遂执高邮卫指挥陈朋，至灵壁县，令陈伯安帅兵御之，兵败，亦被执。伯安不屈，刘惠欲加害，赵燧劝令释之。遂破虹县、永城、夏邑、虞城等县，执虞城知县某，寻释之。破归德府，至亳州，指挥石某帅众及僧兵三百御之，败绩，僧兵死者七十余人。至鹿邑县，蔡县致仕知府某及邑庠诸生数人馈金帛马匹求免攻城，刘惠许之。
时刘六、刘七等往来山东、北直隶，为河北害；刘惠、赵燧寇略河南。刘六等为官兵所败，势稍微，众五六万人；刘惠、赵燧至河南，势益猖獗。有陈翰者，用事称主事，伪署官职，刘惠称奉天征讨大元帅，赵燧为副元帅，翰为元帅府长史。诸贼首分二十八营，以上应列宿数，通计诸营贼众至一十三万有奇。于是河南贼为独盛。佥事孙某遣人赍黄榜招之，贼具乞恩疏达朝廷，以诛奸臣为言。遂攻陷裕州，同知郁采死之，并杀御史任某、都指挥詹某。又破上蔡，知县霍恩死之。事闻，并前枣强知县段豸等俱有恤典，得赠谥赐荫焉。乃命副都御史彭泽总制延绥、宁夏兵，专讨河南贼；陆完等专经略河北。
七年正月，刘惠、赵燧闻南阳有备，去攻唐县，知县某帅众御之，昼夜登城拒战，贼攻城二十八日不克，乃引去。刘惠、赵燧见贼聚众，乃分遣贼徒于襄阳、樊城、枣阳、随州、新野等处劫掠。
二月，刘六、刘七、齐彦名等在山东滕县为总兵刘晖等所破，杀千余人，败奔登州海套，官兵围之。刘六等溃围奔古县镇，官兵又追败之，贼众大溃，止余数百人，仍奔北直隶香河、宝坻诸处。刘惠、赵燧陷泌阳，前大学士焦芳走免，贼尽发其先世冢墓，取芳衣冠被庭树，剑斫之，曰：“吾手诛此贼以谢天下。” 先是，攻钧州不克，欲屠城，以尚书马文升家故去之。至固始、颖州等处，时贼众多散遣南略。会都御史彭泽及河南、郧阳都御史、总兵官等督延绥、宁夏兵至，并湖广土兵击贼，屡败之，斩获贼众及渡河溺死者五千余人，贼党沿途逃散者甚众，遂大败。被追急，奔光山、六安诸处，又攻破舒城县，复还商城。佥事郭诏督兵追至罗田油河，擒获三百余人，围困焚死二百余人，又天雨山水骤溢，溺死者一千余人。
时贼徒陈翰见势败，赴总兵仇钺投降。王本等三百余人奔湖广界，遇参议白金、李源，擒斩百余人，余皆逃散入诸山谷。又贼三百余人由信阳劫掠往桐栢，知县李聚败之，擒斩数十人，奔泌阳，知县刘机败之，擒斩数十人，奔固始、光州、商城、光山，俱被官兵擒斩略尽，余众散入湖广、河南界山中。河南佥事王玹追袭贼属刘觉胜、赵高等，擒之。刘惠、赵燧帅余贼万人至应山县，佥事郭诏等帅兵追及于二郎畈，击败之，斩首百余级，坠崖溺水死者一千余人，众溃散，刘惠不知所终。赵燧与邢本道等余贼至应山东化山下，赵燧削发须，假僧人真安度牒为僧，邢本道及余贼四散奔轶。赵燧游食至江夏，为军人赵成所获，时正德七年夏四月也。
刘六、刘七等先自登州古县镇之败，复奔北直隶香河、宝坻、玉田等处，招集余党稍众，奔至清县。参将王杲帅兵击之，兵败，杲阵亡。伏羌伯毛锐帅京营兵与战于真定之境，锐大败，军资丧亡略尽，遇宣府游击许泰兵救之，锐以身免，失所佩印，征还京，以与谷大用同事，仅罢归第。刘六、刘七、齐彦名屡败复集，贼徒不过千人，其掳掠胁从者众，仍号数万。官兵与战，则驱所胁良民当之。杨一清欲重赏格制，许斩贼三级升一官，故官兵率多杀良民为功，贼过兵遇平民亦杀之。大同游击江彬杀冀州民一家二十三口，民诉之，陆完等恐挫军士心，不为理，故屡报捷，斩首级至万余，陆完、谷大用等至十数，降敕奖谕，犒师费太仓金二百万，而贼犹不灭云。
闰五月，刘六等屡为边兵所败，由南直隶走黄州，至团风镇，为湖广土兵所扼，刘六并其子刘仲淮被追急，赴水死。刘七与齐彦名等夺舟入江，奔南通州，复至芜湖，下镇江，南京都御史陈某帅操江兵与战，败绩，官兵溺水死者甚众。然贼众亦溃散，刘七等欲自通泰趋淮安，复还山东，为扬州兵所扼，复自通州沂流至九江。
七月，复下南京，贼败亡，余众往来江上，官兵莫能御。七月，刘七与齐彦名等帅余贼复舟驻狼山，大风作，舟坏，刘七等上山，被官兵围剿，刘七中流矢，复登舟，舟覆溺水死，齐彦名等为乱兵所杀，贼众皆尽。赵燧械系赴京师，中道诏磔诛之。
九月，论平贼功，封太监谷大用弟谷大宽为高平伯，太监陆誾弟陆永为镇平伯，咸宁伯仇钺进封咸宁侯，并赐券世袭。陆完已升右都御史，加太子太保，召总台务，荫一子锦衣卫百户，余各升赏有差。诸中贵勋戚子弟以奏名从军得冒功授锦衣官秩者千余人，内帑储积亦耗竭。或传数年后有人见刘七于山西塞下，实未死狼山云。
论曰：国家二百年，盗贼猖乱，未有甚于此寇者。侵薄两畿，蹂躏数省，虽汉黄巾何加焉。其卒荡定者，祖宗之庆泽，天命之眷佑耳。当时诸臣所以控制之略，未见有持必胜而得万全者。始焉，马中锡、张伟固以失策玩寇，而继之陆完、谷大用、毛锐等，视中锡辈何彼此邪？成败迟速，幸不幸耳。及中锡等下狱论死，而完等封拜崇显，是恶足为赏罚邪？要之，摧败贼锋者，诸边卒之功；而剿捕荡平者，各守臣之力。其驰骛中原，身当其难，则彭泽之劳勚似不可诬，而皆赏格所后也。虽然，幸贼无豪杰远为耳，使二寇据形胜，按纪律，相为掎角，岂完等之所能制哉？乃若去钧州城不屠，而入泌阳掘焦芳先墓，则公论在盗贼亦有之，孰谓其无良心也。
广信府同知邹潘校正
推官方重校正
临江府推官袁长驭校正
上饶县学教谕余学申对读
湖州府后学吴仕旦覆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