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严嵩
《明史》称严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1这个结论概括出相当一部分事实,但不是全部。一方面,并非一意媚上,严嵩得罪世宗之处也不少;另一方面,他对政事颇多议论,特别是对正德年间的政治有所批评。这两方面也都应引起注意。
入阁之前严嵩(1480—1565),字惟中,号勉庵、介溪、分宜等,江西分宜人。
他出生于寒士家庭。自小学习声律,少年聪慧,善于作对。如地方父母官口占一联:“关山千里,乡心一夜,雨丝丝。”他随口应对:“帝阙九重,圣寿万年,天荡荡。”2对得很是工整。弘治十一年(1498),中乡试;十八年(1505),中进士,列二甲第二名,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就读,初露才华,阁臣李东阳在内的不少士大夫“咸伟其才”1。正德二年(1507),授翰林院编修。不久,以病请归,在分宜县境内的钤山隐居读书,有十年左右2。刘瑾执政期间,在焦芳的挑唆下,对南方士大夫采取排斥的方针,特别提出“毋得滥用江西人”3。严嵩辞官与此不一定有直接的联系,但他长期养病,可能是受到朝中斥退江西籍官僚的影响。
严嵩在钤山过着相对平静和清贫的生活。据他自己说,是“一官系籍逢多病,数口携家食旧贫”4。“近知理俗事,学种南山田”5,这也是他当时生活境况的写照。在钤山时,李梦阳曾经拜访过他,赠诗曰:“问奇颇类扬雄宅,醒酒真轻李相庄。”6严嵩和诗为:“地僻柴门堪系马,家贫蕉叶可供书。莺花对酒三春暮,风雅闻音百代余。”7过着这样的田园式生活,“颇著清誉”也是自然的。
正德十一年(1516),严嵩还朝复官。复官之初,严嵩对朝政多持批评之论,他多次提到,“正德间,天下所疾苦莫如逆竖妖僧”8。对于武宗的其他许多做法,他也持批评态度。关于运楠木北上,他写道:“今湖南运殿材巨楠数千株,联筏曳旗,蔽流而上。楠最硬者围丈余,长可五十尺,诚天地1《明史》卷三○八《严嵩传》。
2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五《严分宜》。
1严嵩:《钤山堂集》,崔铣序。
2据《明史》本传。严嵩自己则说:“卧痾钤山阅八稔。”
3《明武宗实录》卷五九,正德五年正月己卯。
4严嵩:《钤山堂集》卷二《感述》。
5《钤山堂集》卷二《乙亥年雪》。
6李梦阳:《空同集》卷十八《题严编修东堂新成》。
7《钤山堂集》卷三《奉酬空同先生垂访》。
8《钤山堂集》卷三六《太子少保吏部尚书恭肃周公墓表》。
间奇声。然此木一株,山伐陆挽水运至此,费数百金矣。”1正德十六年(1521),世宗即位几个月之后,严嵩升南京翰林院侍读,署掌院事。嘉靖四年(1525),升国子监祭酒,又由南京回到北京。至此为止,可以说,世宗对他并没有特别注意,也没有迹象表明,他积极参与了嘉靖初期围绕议礼而展开的激烈斗争。尽管他也写过“濮园仪礼伸舆论,代邸崇恩本圣情”2,尽管他在南京任官,与同在南京的张璁、桂萼有接触的机会,他与桂萼同是江西人,儿子与桂萼之子同延请一师等等。严嵩与桂萼有诗书往还,多所颂扬,这在士大夫中极为普遍,不能作为加入党争的凭证。3当时反对内阁和部院大臣的安排,赞成皇帝尊崇兴献王的主张的,多是一些地位很低的官僚,即不但品秩低,而且是非清要部门的官员。议礼一案,给他们创造了改变地位的极好时机。严嵩在最显贵的翰林院任职,没有与张璁、桂萼等采取同样的行动,是合乎逻辑的。另一方面,他也不像大多数翰林官,坚决拥护以杨廷和为首的旧官僚集团的主张,而取审慎的态度。与批评正德朝政相比,这时的严嵩在为官做人方面有了明显的变化。他将利禄看得重了,常说起“禄不逮养,学未有成”4之类的话,也有人批评他,任祭酒时就不清白了5。
嘉靖七年(1528),严嵩以礼部右侍郎步入上层官僚的行列。他被世宗派往湖广安陆(今湖北钟祥)监立显陵碑石。还朝后,严嵩上了两道奏疏。一道奏疏叙述了河南灾区的情况,称“所在旱荒,尽食麻叶、树皮,饥殍载路。市易饼饵则为人所攫取,子女鬻卖得钱不及一饱,孩稚至弃野中而去。闻洛阳、陕州、灵宝诸处尤甚,人相残食,旬日之内报冻死二千余人”1。另一道奏疏叙述了途中所见祥瑞,称“白石产枣阳,有群鹳集绕之祥”,“碑物入江汉,有河水骤长之异。”立碑时,“燠云酿雨”,“灵风飒然”。他提出撰文立石以记之。2一呈祥瑞、一报灾异,反映了严嵩既有阿谀圣上的一面,又有关心民情的一面。两篇奏疏都收到了好的结果。对于前一疏,世宗批道:“这地方既灾伤重大,将该年勘过有收分数起运钱粮暂且停止,待次年收成之后带征,其余灾轻地方照例征解。”3对于后一事,世宗批道:“今嵩言出自忠赤,诚不可泯。依拟撰文为纪,立石垂后。”4进献符瑞,是世宗所乐于接受的,救灾安民,是当年的世宗所关心的。可以说,这一次外差,使严嵩得到世宗的欣赏。
后来的几年里,严嵩先后改任户部、吏部侍郎。嘉靖十一年(1532),升南京礼部尚书,两年后改南京吏部尚书。嘉靖十五年(1536),严嵩赴京朝觐考察,被世宗留下,任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由于世宗对议礼的重视,1《钤山堂集》卷二七《西使志》。
2《钤山堂集》卷七《奉近慈圣歌》。
3严嵩:《历官表奏》卷九《奏乞休致》。
4严嵩:《振秀集》卷一“予少孤多病..诗”。
5徐学谟:《世庙识余录》卷五。
1严嵩:《历官表奏》卷一《使过河南见所在灾荒奏》。
2《明世宗实录》卷九六,嘉靖七年十二月丙申。
3《使过河南见所在灾荒奏》。
4《明世宗实录》卷九六,嘉靖七年十二月丙申。
礼部尚书在部院大臣中地位尤其显赫,往往成为进入内阁的阶梯。严嵩和世宗的接触开始频繁起来。据他自己说,当时世宗忙于同辅臣及礼部尚书等制定礼乐,有时一日召见两三次,有时至夜分始退。他住在城西约四里,乘车驱隶弗及,往往是单骑疾驰。
嘉靖十七年(1538),有人上疏请献皇帝庙号称宗,以入太庙。朝中大臣,包括严嵩在内,欲加阻止。世宗怒,著《明堂或问》,严厉质问群臣。严嵩尽改前说,并且“条划礼仪甚备”1。献皇帝入庙称宗之争,是大礼议的尾声。严嵩在这件事上碰到了小小挫折,也学会了如何应付性情乖僻多变的世宗。
勤勉加上温顺,严嵩博得了世宗的好感。当时在西苑值宿并不时得到召见的官僚有:武定侯郭勋、成国公朱希忠、驸马都尉崔元、阁臣夏言和顾鼎臣,以及礼部尚书严嵩,严嵩作为世宗亲信的地位被确定下来。
角逐庙堂嘉靖二十一年(1542),首辅夏言革职闲住,严嵩加少保、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仍掌礼部事。这是他经历第一场重大斗争所取得的结果。
夏言是江西贵溪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严嵩曾为该科会试的同考官,两人有师生之谊。夏言以议礼贵,比严嵩早发达。他建议立南、北二郊,实行天地分祀,得到世宗的赏识,一年中,由正七品的都给事中升至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入阁以后,他推举严嵩任礼部尚书。因有引荐之恩,夏言对严嵩傲慢无礼,以门客视之,两人关系迅速恶化。而此时,夏言又因拒服道冠法服等事,招致世宗不满。严嵩适时地利用世宗的不满,攻击夏言,更使世宗下决心除去夏言。
嘉靖二十三年(1544),首辅翟銮因事削籍,严嵩成为首辅,先后加太子太傅兼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少傅、太子太师、少师,获得了文臣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地位。但这并不是说,他的地位就完全巩固了。
威胁仍然来自夏言。世宗曾在案几上写下“公谨”(夏言字)二字,表现出对夏言的眷恋之情。严嵩闻知此事,主动提出,“故辅臣夏言可诏用”1。或称,世宗复思夏言,是因为“微觉嵩贪恣”。
夏言再次成为首辅,仍一如既往,不以同列待严嵩。凡有批答,他独自拟稿。凡是他憎恶的官僚,或与严嵩亲近的官僚,一概逐斥。严嵩知世宗眷宠所在,噤不敢言。
与夏言相反,严嵩在一个较长时期内,对世宗一直保持谦恭的态度,并注意不让世宗感到他在独执朝政。他曾声言:“臣每次独蒙宣召,人情未免嫉议,窃不自安。..今臣希忠,臣元,臣赞,臣璧,凡有宣召,乞与臣同。”2在生活细节上,他也颇为留意。他后来对徐阶讲过一个故事:“贵溪再相,每阁中令馔,不食大官供。家所携酒肴甚丰饫,器用皆黄金,与某日共案而1《明史》卷三○八《严嵩传》。
1于慎行:《穀山笔穀》卷四。
2《明世宗实录》卷二九五,嘉靖二十四年闰正月戊辰。
食。某自食大官供,寥寥簟具相对,乘二载未尝以一匕见及。”3这种情况反映给世宗,他自会有一番想法。谦恭,不但是严嵩打败夏言的主要手段,也是他长期维持世宗恩宠的主要手段。
直接导致夏言失败的因素是“复套”事件。嘉靖二十五年(1546),陕西三边总督曾铣议复河套,夏言极力支持。世宗本来也赞同此议,对持反对意见的官僚严加训饬。但在朝廷一片“复套”的呼声和积极筹办之中,他又改变立场,提出一系列疑问:“不知出师果有名否?及兵果有余力,食果有余积,预见成功可必否?”世宗思想的变化未必由严嵩引起,而严嵩的机会却由此而得。他立刻声称,“复套”之议不当,且借机攻击夏言的专擅:“臣与夏言同典机务,事无巨细,理须商榷,而言骄横自恣,凡事专制..一切机务忌臣干预,每于夜分票本,间以一二送臣看而已。”1嘉靖二十七年(1548),世宗命夏言致仕。严嵩又利用掌管锦衣卫的都督陆炳与夏言的矛盾,总兵官仇鸾与曾铣的矛盾,联合陆、仇二人,确立夏言与曾铣交结为奸的罪名,置他们于死地。
夏言死,严嵩与仇鸾的矛盾开始激化。仇鸾曾被曾铣弹劾,逮捕下狱。
他在狱中与严嵩约为父子,请严嵩子严世蕃为他起草弹劾曾铣的奏疏。曾铣被杀,仇鸾有宠,不甘心为严嵩掣肘。他上密疏,揭发严嵩与严世蕃所行事,引起世宗的重视。嘉靖三十一年(1552),严嵩受到冷淡,大臣入值,他有四次不曾被宣召,当随同其他阁臣入西苑时,也被卫士拦阻。他回到宅中,与严世蕃相对而泣。所幸仇鸾不久病重,陆炳乘机把刺探到的仇鸾的不轨行为向世宗汇报。世宗立即收回仇鸾的印信,使他忧惧而死。皇帝和首辅间的芥蒂自然消除。
严嵩相继除去了政敌夏言、仇鸾,朝中一时无与匹敌,但他深知世宗对大臣的猜忌心理,为了保住他的权位,他对所有弹劾他的官僚都施以残酷的打击,轻者去之,重者致死。沈鍊、杨继盛之死就是突出的例子。
沈鍊(1507—1557),浙江会稽(今绍兴)人。嘉靖十七年进士。《明史·沈鍊传》说他“为人刚直,嫉恶如仇,然颇疏狂”。名士徐渭也赞“以奇惊一也”,始补府学生,以文奇;始知溧阳,以政奇;擢经历锦衣卫,以谏奇;最后,谪斥为民,以憨奇。1他上疏,罗列严嵩十条罪状。主要指责严嵩“要贿鬻官,沽恩结客”,“妒贤嫉能”,“阴制谏官”,“擅宠害政”,这些都反映了一定的事实。严嵩由此大恨,反击说沈鍊在知县任上犯有过失,想借建言得罪,受些小处分,一来避考察,二来取清名。世宗被打动,谪发沈鍊至口外保安。沈鍊在塞外以詈骂严嵩父子为常,嵩闻之大恨。嘉靖三十六年(1557),严世蕃嘱咐新上任的巡按御史路楷和宣大总督杨顺合计除沈,许以厚报,“若除吾疡,大者侯,小者卿”。恰逢白莲教徒阎浩等被捕,招供人名甚多。杨、路列上沈鍊的名字,经兵部题覆,沈鍊被杀。2杨继盛(1516—1555)字仲芳,号椒山,北直隶容城(今属河北)人。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任兵部武选司郎中。他上疏论严嵩十罪、五奸。把世宗最头疼的北边安危与严嵩联系在一起;又说,去春雷久不发,主大臣专政,3李绍文:《皇明世说新语》卷七《简傲》。
1《明世宗实录》卷三三二,嘉靖二十六年正月癸未。
1徐渭:《徐文长三集》卷二五《赠光禄少卿沈公传》。
2《明史》卷二○九《沈鍊传》。
去冬日下色赤,主下有叛臣,把世宗最相信的天象说与严嵩联系在一起。奏疏十罪五奸的内容主要仍是贪贿纳奸,结党营私,打击异己。这些都摸准了世宗的心理,很有力量。但他在结尾处写道:“愿陛下听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问裕、景二王,或询诸阁臣,重则置宪,轻则勒致仕。”这就犯了大忌。一来,世宗听信道家者言,根本不愿见二王;二来,藩王不当过问政事,询问二王是何用意?史载:“嵩见召问二王语,喜谓可指此为罪,密构于帝。帝益大怒”,遂将杨继盛送镇抚司拷讯。1为杀杨继盛,严嵩故意将其名字附在坐大辟的都御史张经和李天宠之后,一并奏上。世宗报可,严嵩就轻而易举地杀了杨继盛。
严嵩被论,主要在贪贿和揽权方面,而特别是揽权。虽然一时未起作用,但潜在的影响是存在的。一旦世宗因某些小事对严嵩产生恶感,曾经提出的这些重大问题会促使他早下决心。因此,言官对大臣的弹劾,也是一种形式的较量。在与夏言的较量中,严嵩主要依靠他的谦恭,而在与言路的斗争中,他更多是依靠对世宗心理的揣度。
议处政事严世蕃,号东楼,是嵩之独子,自视为天下才。史称,严嵩柄政,“朝事一委世蕃。”实际上,对许多重大问题,严嵩还是在不断发表自己的见解,有时甚至是与世宗相左的见解。
对灾情和赈济灾区的事务,严嵩仍然关注。如吴鹏奉旨赈济南直隶受灾地区,他起草的敕书写道:“命尔前去会同彼处抚按官及营田都御史,督同该府州县官,将被灾人户查审以完,计口给赈,如前项银米不敷,即查各府州县预备仓粮,及在库无碍银两相兼支用,分投给散,务使贫民各沾实惠,毋致里书人等侵留作弊。”1嘉靖三十二年(1553),他与世宗讨论赈济问题,又谈到:“请以太仓米数万石平价发粜,或可稍纾日前之急。其山东、河南等处当多发临、德二仓米给赈。”“发米出粜,虽米价稍平,但四处饥民有身无一钱者,未免仍坐毙道路。请于十万石内以八万石出粜,济在京军民,二万石敕户部委官运赴城门外各厂,每早召集饥民,人给一升,庶得并沾实惠。”2嘉靖二十四年(1545),分宜等县旱荒,民众乏食,严嵩还将世宗所赐银二千余两买稻谷五千余石陆续赈济饥民。严嵩说,这样做是为了“以广圣泽”3,或者说,是为了维护明朝的稳定。
北边的民族关系,是嘉靖朝最感棘手的问题之一。从借收复河套的争议杀夏言、曾铣,到“庚戌之变”,不过两年时间,而严嵩又一再告诫主持战事的兵部尚书丁汝夔不要轻战。值得注意的是,不可轻战是严嵩的一贯思想,而非出自权宜。他对北边形势的认识从来是不乐观的。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也就是刚刚入阁不久,严嵩与世宗谈论边事:“臣以为虏寇不足患,惟中国久安,武备久弛,将领非人,兵力单弱,粮饷缺乏,边围空虚而民不1《明史》卷二○九《杨继盛传》。
1严嵩:《直庐稿》卷一《敕刑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吴鹏》。
2《明世宗实录》卷四○三,嘉靖三十二年十月戊戌。
3严嵩:《历官表奏》卷十三《请立桥建名额》。
见征,法令不严而将帅不肯用命,功过不明而上下相为欺蔽,使虏得以窥我虚实,此深可患者也。”4疏论中对“择大将”、“募壮勇”、“足粮饷”、“严法令”、“信赏罚”等问题均有精采的论述,最后归结为:“此数者,人皆知之,皆能言之,而未见诸实行者,无乃未得其人欤?诚得人,以视国如家为心,以之择将必无私举,以之募兵必得实用,以之处粮必无空乏,以之定赏罚必无轻纵。”世宗读后连连称叹,说它是“探本穷源”之论1。尽管言之壮烈,严嵩的基本主张仍是守险。嘉靖二十八年(1549),再次与世宗讨论北边形势,他的守险主张更加明确。世宗问:“北虏累年入犯,我皇高祖考岁一驱逐,今如遵举一行,可欤?”严嵩无关痛痒地颂扬了世宗“圣谟弘远”一番,然后说:“今时非前比,只严督将臣守御,自可无事。巡驱之典似不必尽同于昔也。”2出于守险的需要,严嵩对边墙十分重视。嘉靖三十六年(1557),鞑靼一部逼近永平、迁安等处。他提出:“须将各口原修未竟边墙,作速修补坚固”,“须严敕督抚官遍阅已修者,增坚未修者,作速修完,务在实行。”3对于各边粮饷,严嵩也很关心。嘉靖三十七年(1558),大同地区丰收。严嵩说:“近闻大同颇熟,银一两可得米九斗。臣等伏念此时发银该镇,令趁时籴买,备半年饷。用一倍,可得三、四倍之利。”“若延至来春二、三月时,米价腾贵,银二两才可得米一石耳。”4对于倭寇问题,严嵩也发表过不少见解。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对倭寇成份的看法,他说:“倭寇之起,因闽浙人下海通番得利,聚徒众盛,遂起狂谋。去岁只在沿海侵犯,今则各地深入。据报,真倭数不满千,皆系漳温近海贼徒结伙导引,一如北虏我逆之导也。”5这也是当时相当一部分士大夫的看法。二是扩大统帅的权限。他认为,数年来东南战事不利,“皆本之铨曹及督抚诸司怀欺不忠,号令不一,寡谋失律之所致”。他起草的给总督胡宗宪的敕谕中宣布:“其在军门及行军之际不用命者,武职自参(将)、游(击)、都指挥以下,许以军法从事;副总兵先取死罪招由,令其戴罪杀贼;文官四品以上指实参究,五品以下径自拿问。”1胡宗宪对平定倭寇海盗起了不小的作用,严嵩的信赖和扶植,是他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严嵩在建储问题上的表现最得官僚们的称赞。嘉靖三十二年(1553),在没有确立太子的情况下,安排裕王朱载垕(即后来的穆宗)、景王朱载圳婚事,诏于各府举行婚礼。严嵩不同意。这虽是先年亲王旧例,“但臣等思得府第浅窄,出府未免与外人易于相接,在亲王则可。今日事体不同,臣等再三计之,实有未安”。他认为可以“俱留在内成婚,亦于保护为便”。世宗不客气地问:“出府之不可,是害及二王,是害及朕,卿等明说来。”严嵩回答:“储贰名分未正,而又出居于外,虽应得者亦怀危疑。府第连接,仅隔一墙。从人众多,情各为主,易生嫌隙。此在二王不可不虑者也。先朝4严嵩:《历官表奏》卷二《论边事》。
1《明世宗实录》卷二六五,嘉靖二十一年八月辛巳。
2《明世宗实录》卷三四六,嘉靖二十八年三月庚寅。
3《明世宗实录》卷四四六,嘉靖三十六年四月己丑。
4《明世宗实录》卷四六三,嘉靖三十七年八月壬戌。
5严嵩:《历官表奏》卷十二《计处倭件(二)》。
1严嵩:《直庐稿》卷一《敕谕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胡宗宪》。
有太后在上,有中官、东宫,体势增重,主上尊安。今列后不在,至亲惟有二王,却俱出外,此在圣躬不可不虑者也。”2一年以后,严嵩又进言:“自古帝王莫不以豫建太子为首务。臣叩奏密对,屡以为请,圣衷渊邃,久未施行。中外臣民引颈颙望,谓此大事,置而不讲,臣等何以辞其责!请及开岁之首则告举行。”3这是严嵩最能直言,也是世宗最不肯接受的一件事。世宗甚至说此论“恐非安上敬君之道”,再有复请者,必“重加以刑”。史家对此事的评价却颇为公允。对严嵩素无好感的官僚徐学谟说:“嵩此论既虑二王在外易生嫌隙,又虑二王在外主势甚孤。此外臣所不敢言者,嵩以恃上知遇,故为是危言耳。不可以人废言也。”1世宗崇信道教,严讷、郭朴、李春芳、袁炜等人都因为善写青词而入阁,被称为“青词宰相”。严嵩也善于撰写青词,但他经历了多次官场上的权力斗争,对朝政自有一番见解,他是“政治宰相”而不是“青词宰相”。
盛极而衰严嵩的权势超过了他以前的任何一个阁臣。他在位时,“江右士大夫往往号之为父。其后,外省亦稍稍有效之者”2。有一件事很能说明其他官僚对严嵩的敬畏:“嘉靖三十二年,倭奴入寇,江南残破。分宜当国妄奏寇平。时徐文贞(阶)为次相。其子仰斋入都,将谒分宜。文贞恐其应答差讹,商议两日夜,始参谒。分宜无他所问,惟讯江南倭寇若何。仰斋答云:‘势甚猖獗。’分宜不怿。文贞知之,率仰斋请罪,始释然。”3严嵩对严世蕃的宠爱和放纵,几乎是有文必录。他以东楼(严世蕃别号)称呼儿子,这在明代恐怕没有第二例了。至于对家人,严嵩也并非一味放纵。有一个叫林一新的官僚,任江西佥事,严嵩家仆有不法者,加以笞责。后林一新入贺京师,严嵩对他“甚加敬礼”1。但由于严嵩的权势过大,严府的仆隶亦成为士大夫结识的对象。管家严年号萼山先生,公卿“得与萼山先生一游者,自谓荣幸”2。因此,对于严世蕃和严府家人的作为,严嵩当然是负有责任的。
严重的是,严嵩的傲慢态度在世宗面前渐有显露。嘉靖四十年(1561),吏部尚书吴鹏致仕,严嵩指使廷推他的亲戚欧阳必进。世宗厌恶此人,见名单大怒,掷之于地。严嵩上密启,“谓必进实臣至亲,欲见其柄国,以慰老境”3。世宗碍于情面,答应了他。严嵩密启的内容传出,许多官僚大为吃惊,有人说他“与人主争强,王介甫(安石)不足道也”4。几个月后,世宗命欧阳必进致仕,是对严嵩的严重警告。
2《明世宗实录》卷三九三,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壬辰。
1徐学谟:《世庙识余录》卷十七。
2于慎行:《穀山笔麈》卷四。
3李绍文:《云间杂识》卷一。
1查继佐:《罪惟录》列传卷三○《严嵩传》。
2于慎行:《穀山笔麈》卷四。
3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五《大臣恣横》。
4李绍文:《皇明世说新语》卷八《惑溺》。
这一年严嵩八十二岁,对许多问题不能正常进行思考和判断,或许和年龄有关。如十月,永寿宫火灾,他请世宗暂徙南城离宫,而南城是英宗在景泰年间被软禁的地方,这当然使世宗很不高兴。应付世宗本来就不容易,何况是垂老之人。严世蕃曾是他的得力助手,但自从严嵩的夫人去世,他就不能再参政。严嵩接到世宗的诏书,往往不知所云。世宗日益亲信徐阶,严嵩在世宗心目中的地位日益下降。
一次道教活动决定了严嵩的命运。世宗召徐阶推荐的方士蓝道行入禁中,常使预卜祸福。一日,严嵩有密札言事。徐阶事先通报蓝道行,蓝道行降神仙语,称:“今日有奸臣奏事。”看到严嵩的密札,一生信奉道教、礼拜神仙的世宗对他究竟是忠是奸发生了疑问1。正在一内侍处避雨的御史邹应龙听到这个消息,认为是个好时机,上疏论严嵩父子不法状。结果,严嵩被勒致仕,严世蕃先是发戍,后以通倭罪被杀。籍没严嵩家,上报金三万二千余两,银二百余万两,另有珠玉宝玩数千件2。但抄收上来的家产,不及十分之三3。抄家牵涉面很广,“江右小民,疮痍数十年犹未复”4严嵩回到江西,尽管他曾为家乡父老做过一些好事,却晚景凄凉,“死时寄食墓舍,不能具棺椁,亦无吊者”。这是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终年八十六岁。5严嵩的诗文主要收在《钤山堂集》中,此外,奏疏被编为《历官表奏》,草敕被编为《直庐稿》,诗被编为《振秀集》等。唐顺之说他“于诗文,各极其工”6。杨慎称赞他“字字皆诗,句句有味”7。这些评语或许太过,但严嵩的著作对于研究他本人,对于研究正德、嘉靖朝,特别是嘉靖朝的政事和人物,无疑有重要的价值。
1于慎行:《穀山笔麈》卷四。
2徐学谟:《世庙识余录》卷二五。
3《明世宗实录》卷五四九,嘉靖四十四年八月丁丑。
4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八《籍没二相之害》。
5焦竑:《国朝献征录》卷十六《大学士严公嵩传》。
6唐顺之:《钤山堂集·序》。
7《振秀集》卷下,杨慎评点。
第二节徐阶
谪官与“早达”
徐阶(1503—1583),字子升,早年号少湖,后号存斋,松江华亭(今属上海市)人。祖上一直受耕不仕,到他父亲徐黼才补了个邑的掾史(衙役),后升为宣平(今属浙江)、宁都(今属江西)县丞。徐阶五岁随父任上,亲眼目睹父亲处理公务的谨慎和辛劳,这对他一生都有很大影响。十六岁时,华亭知县聂豹见他聪敏早慧,读书用功,十分器重,“引为同志”,并向其讲授王阳明的良知之学。当时,王阳明心学风靡天下,鼓动海内。徐阶深受其影响,他还常与王阳明弟子欧阳德一起切磋学问。徐阶的才学受到当地“诸贤长者交口称誉”1,在缙绅中小有名气。嘉靖元年(1522),徐阶中式应天,次年,又以第三名中进士,时年才二十一岁。
徐阶“为人短小白皙,秀眉目,善容止”2。入谒时,内阁首辅杨廷和见他翩翩年少,气度不凡,十分喜爱。授翰林编修,参与经筵讲授、预修《大明会典》及祀仪等机务。嘉靖三年丁父忧后,仍复原官。
嘉靖九年(1530),世宗更定大礼余兴未衰,又准备黜孔子王号,易像为木主。首揆张孚敬迎合上意,佯交臣下讨论。大臣们“相顾慑讋,亡异同者”,唯徐阶独持异议,提出黜孔子王号三不必、五不可,据理反对。张孚敬很不高兴,诘问,你这不是叛我吗?徐阶回答说:“叛者生于附者,阶故未尝附,明公何得言叛。”长揖出1。世宗以不奉诏罪徐阶,将他谪为福建延平推官。
由京官贬为边远地方一个小小的七品刑狱官,这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当时的徐阶并不以为然。他对人说:“宦大小非王臣耶?且盘根错节所以砺我不浅。”于是单车驰往福建。到任后,他平反冤狱,释放久系牢狱的囚徒三百余人;又力纠猾吏侵吞钱粮,打击盗贼;更定输银法;针对当地风气不淳的弊端,他主张拆毁淫祠,创办乡社学,并亲自为诸生讲授圣贤之学,“因病设方,随问而答”2,很受欢迎。但延平山多田少产薄,民生极为艰苦。自邓茂七起义以后,几经兵燹,饥疫相继,生齿日耗,而官府赋役却有增无减。徐阶再勉力而为,作为一小小推官也无力改变那里的贫困面貌。至此,徐阶才深为自己“以狂愚见斥于朝”,结果流落到穷山僻壤,失去了更大作为的机会而后悔懊丧3。
嘉靖十二年(1533),迁黄州同知,未到任,又擢浙江佥事,管理和监督省以下的地方学校。十五年(1536)升江西按察副使,仍督学政。在此期间,他勤于职守,“岁周行郡邑必遍,大要以正文体、端士习为先”4。江西是王阳明的发祥之地,他去后“大推明其学”,先后培养了许多进士,其后1王世贞:《大学士徐公阶传》,《国朝献征录》卷十六。
2王世贞:《大学士徐公阶传》,《国朝献征录》卷十六。
1王世贞:《大学士徐公阶传》。
2徐阶:《少湖先生文集》张真序。
3参见《少湖先生文集》卷三四《祭叔父谷易府君文》。
4王世贞:《大学士徐公阶传》。
成为朝廷名宦者也为数不少。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阁挑选宫寮,徐阶被选为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侍讲,这对他来说是一个重大转折。不久,他又升为国家最高学府的主管官——国子监祭酒。当时吏风士习颓坏,吏士中“奔竞成俗,赇赂公行,遇灾变而不忧,非祥瑞而称贺,谗谄面谀,流为欺罔”1。徐阶尽力摆脱这种不良风气对学校的影响。他将学生分为“淑”、“慝”两类,循循善诱,发扬优秀,惩劝不良,勉励他们不断向上。所以诸生“人人感激,相戒勉”。嘉靖二十二年(1543),徐阶擢为礼部右侍郎,两年后改吏部右侍郎,时年四十三岁。以这种年龄佐铨,时人视为“早达”2。徐阶踌躇满志,也更谨慎用事,尝“榜戒语于堂自警”。过去吏部大臣身居要职,多骄矜傲慢者,接见庶官,都不与深谈,“以示严冷”。徐阶以为,这样做是不能真正考察和识别人才的。他常亲自找庶官、下属交谈,向他们“咨访边腹要害,吏治民瘼,错及寒暄可怜语,冀以窥见其人”3,以掌握各级官员的优劣。这种折节下士、平等和蔼的做法,博得一致好感,庶官都愿与他倾心交往。徐府一时宾客甚盛,车马盈门。吏部先后几任尚书,如熊浃、唐龙、周用等也都雅重徐阶,凡事与之商量,托以肺腑。徐阶在缙绅中声名日著。他曾多次代掌吏部,推荐任用了宋景、欧阳德等有政绩、有才干的优秀长者。二十六年(1547)他受命兼翰林院学士,教习庶吉士。翰林庶吉士,官阶不高,然而翰林院却是国家优秀人才的荟集之处,朝廷遴选阁臣的重要场所。徐阶担负的实际是培养国家栋梁和一代储相的重要职责。在教育中他吸收和发展了王学中“知行并进”的合理主张,以为知之就要行。因此他“虽名不废课习,而脱去所谓骈丽帖括之旧,推所真得于身心者訾娓说之,又间勗以国典民事”1,以有关国计民生的策问为施教的重要内容,为国家培养了一批经世之材,以致出现如张居正这样卓然称名臣者。他本人身体力行,在施教中,“以躬行为实际,以经济为真铨”,“故直发于事业,光明俊伟,非俗儒所可仿佛。”2这正是他不同于一般学者之处。
与严嵩的斗争嘉靖二十八年(1549)二月,徐阶进礼部尚书。世宗自二十一年遇宫婢之变后,移居西苑,一心玄修求长生之术,不仅到处建坛斋醮、滥兴土木,尽民脂膏而不知恤,而且疏于朝政,长期不上朝视事,以致部院大臣也多年不得见面。为逢迎世宗崇信道教,朝臣竞相争上符瑞祥物、供奉青词,冀求邀宠。世宗极为看重斋醮青词,“工者立超擢,卒至入阁”,好些人因此发迹,成为“青词宰相”3。徐阶侍帝左右,也厕身其列,所献青词很得世宗赏识,不久即被召入无逸殿直庐,并得到飞鱼服、尚方珍馔等赏赐。一次吏部尚书员缺,廷议首推徐阶,世宗因不愿阶离开左右,竟不允。徐阶虽受宠于1夏燮:《明通鉴》卷五七。
2王世贞:《弇山堂别集》一,卷五《早达》。
3焦竑:《玉堂丛语》卷二《铨选》。
1《玉堂丛语》卷六。
2李贽:《续藏书》“内阁辅臣”《太师徐文贞公》。
3《明史》卷一九三《袁炜传》。
帝,但对其一味修炼、不理朝政的做法也感担忧。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世宗进行规劝。庄敬皇太子死后,照例应重新立储,徐阶奏请册立太子。世宗对此却有隐私:当时两子裕王、景王,他内心偏爱景王而序次当立裕王,究竟立谁颇犯虑。又自己正求长生之术,不欲言继嗣,故而不听。徐阶深知其隐,仍接连五次上疏奏请,并在裕王、景王的当冠、婚礼及开讲等问题上,坚持先裕王后景王的次序,“帝不怿”。不久,世宗想把在宫变中对己有恩的方皇后袝入太庙,自为一世,下礼部议。徐阶以“女后无先入庙者”为由,婉言相抗,礼科给事中杨思忠附和于他。世宗闻后大怒,“督责阶甚峻”。其时,世宗又派他前往邯郸,为吕仙洞落成斋醮祈福,阶“心知其非”而“不欲行”。为此,世宗“内衔阶”甚。徐阶见状,想起谪官延平的教训,遂改变前议,惶恐谢罪。世宗尚不满足,借故对杨思忠发难,廷杖并斥为民,“以怵阶”。正在这时,权臣严嵩又趁机落井下石,谗言徐阶,说他“所乏非才,但多二心耳”1。徐阶深识自己处境艰危,只得收起锋芒,一面谨事严嵩,一面更加精治斋词,以求宽容。这一时期,他的许多谕对及密疏,均“商及斋醮及服食秽亵,俱未免迎合”2。
徐阶为部臣时,也是严嵩权势熏灼之际。“天下知有嵩,不知有陛下”,群臣“畏嵩甚于畏陛下”3。徐阶由夏言荐举而提擢。严嵩与夏言争权,曾置言于死地而代之,自然十分忌讳徐阶。徐阶受宠,严嵩心怀憎恨,时时设法挤阶。当时徐阶“度未可与争”,遂处处提防,“屈己事之,凡可以结欢求免者无所不用”,甚至“以附籍、结姻以固其好”4,求得安生。
嘉靖二十九年(1550),发生“庚戌之变”。原居住在河套地区的蒙古鞑靼人在首领俺答的率领下,控弦策马,进掠内地。八月突破古北口,直逼京师门下。京城告危,廷臣相顾失色。这时徐阶以直庐之便,奏请世宗立即释放被囚的原总兵周尚文及参将戴纶、欧阳安等,让他们带兵击敌,“彼蒙殊恩,必肯出力”1,同时请调遣京城驻兵分守各门加强防卫。徐阶又力请世宗视朝,召见群臣,“使中外仰知皇上留意兵事,各自奋激”2。世宗一一从徐阶议,并委派阶巡视京城九门,犒劳各地勤王将士,激励斗志。当俺答提出与明朝通贡的要求,世宗问计于严嵩、徐阶。严嵩认为俺答的目的是掳掠,抢足了自会离去,“不足患”。徐阶则认为,目前“寇深矣,不许恐激之怒”,而且俺答又贪得无厌,“许则彼厚要我”,不能草率处之。不如“请遣译者绐缓之”,我在暗中加紧准备,“援兵集,寇且走”3。世宗交廷议,国子司业赵贞吉激言反对通贡之议,谓允贡是丧权侮主之举,影射阶等为奸邪之臣。群臣肃然不敢多言。未几,俺答饱掳而去,世宗遂罢徐阶议,宣布“弗许贡”。“庚戌之变”暴露了嘉靖朝在军事、边备、将领等方面的朽溃腐败。严嵩党1王世贞:《大学士徐公阶传》,2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八《谀墓》。
3《明史》卷二○九《杨继盛传》。
4于慎行:《穀山笔麈》卷四《相鉴》记:“会吴中有岛寇,华亭即卜宅豫章,佯为避寇之计,有司为之树坊治第,附籍江右。..江右士大夫皆讲乡曲之谊,于是分宜(嵩)坦然不复介意。又,徐阶将长子璠之次女配给嵩子世蕃幼子。
1徐阶:《世经堂集》卷七《御虏事宜》。
2《世经堂集》卷二《请还大内并召见大臣计议边事》。
3《明史》卷二一三《徐阶传》。
羽大肆贪贿军饷,使士卒苦于饥馑;各路将帅多是勋贵大臣,平时溺于宴乐,遇事“不足以仓猝应战,不足以慷慨立功”;羽林禁卫,则“参中贵之苍头”,游手好闲之徒“厕身兵籍,滥食数丁”4。对此,徐阶陆续提出了自己一系列的军事主张。他力主以骁勇善战的将领取代各勋贵将领,让他们“各量与万人或数千人,使各以己意操练,居则自守一方,出则自当一面”,先后又荐举了聂豹、何栋兹、周益昌、刘大章以及俞大猷等一大批名将。他密疏参劾了纵敌进犯的大将军仇鸾,打击了卖国贪奸者的气焰。针对各地为扩充兵源乱征滥募的现象,他建议“推二三将官(与地方官)同往,听其精选,选迄就会统理操练..如各地将自募家丁之法,庶得实用也”1。仇鸾为总兵时,曾令各地增派进京入卫士卒。仇败后有人提议减少京卫人数。徐阶认为不能“惩咽而废食”,现在边防很虚弱,京师防卫力量不能减弱,还应加强。他亲自视察京师营卫,访得不少人挂名军营却在市井贩鬻或在衙跟官,营卫士卒有其名而无其实,深感“京营所以积弱之故,不在乏而在冗”2。于是提出裁冗汰弱,严明赏罚的主张,“就各营中汰去老弱数千或万人”,以“所汰之粮兑操练之赏,则赏可施而罚可行”,使“能者自劝,怯者自奋”3。他在督察各地勤王士卒时发现“延安卒善战而云中(大同)卒善牒”,遂建议用兵时要注意发挥各地军队的特点,“各取所长”4。宣化大同一带因长期受鞑靼侵扰,生产遭到破坏,米麦踊贵,军民苦于饥馑,常相继逃亡,因而使边备益虚,徐阶积极建议用平输法调剂边方缺粮的矛盾。麦熟时在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处,收买粮食数十万石,自居庸输往宣府,紫荆输往大同。这样,不仅能解决那里的饥荒、稳定当地的粮价,更安定了人心。“世宗大悦,密令传谕行之”5。在加强边备,整饬军务问题上,徐阶还提出严惩有司和军队首领贪奸,以贪奸赃款济边及在战术上不轻易出战、坚守御敌等一系列的主张与措施,从而使西北边防上的紧张得到了舒缓。
嘉靖三十一年(1552),徐阶加少保,进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预机务。之后因办事多称旨,不断晋升。第二年进勋,为柱国,加太子太傅,兼武英殿大学士;三十五年加少傅,录子为中书舍人;三十八年以一品考满九载,玺书褒谕,赐宴礼部,并改兼吏部尚书。
在此期间,东南沿海倭事告急。多年来,朝廷对倭寇一直采取姑息态度,尤其是严嵩,更以安抚为名,任倭掳掠抢劫,甚至纵容包庇通倭官员,打击陷害抗倭将领,助长了倭寇的气焰,使入骚愈演愈烈。嘉靖三十一年以后的三、四年里,仅浙江军民被倭寇杀害的就有数十万人,侵扰范围也已深入到松江、苏州、常州等府所辖各县及长江沿岸之南通、海门、太仓等地。这一带正是国家财赋重地。世宗便以倭寇“所蹂躏多阶乡,而阶又晓畅军事”,问计于阶。徐阶对倭寇长期不息骚扰自己家乡早就痛恨不已,他力主发兵抗倭。当时兵部拟发三千羸卒去应付差事,徐阶力言不可,上疏称:用兵之道,首在当计发与不发,“不当发,则无论精弱皆不发以省费,当发则必发精者4《明史纪事本末》卷五九《庚戌之变》。
1《世经堂集》卷二《答边事》。
2王世贞:《大学士徐公阶传》。
3王世贞:《大学士徐公阶传》。
4李贽:《续藏书》卷十一《太师徐文贞公》。
5王世贞:《大学士徐公阶传》。
以取胜”,现在敌侵我财赋重地,怎能“量此三千羸卒与数万金之费向倭贼?”1兵部于是改发六千精兵往赴。不料在一次进剿中军队遭敌伏击而大溃。有人趁机追徐阶发兵之咎。徐阶却从中看出了军队不能克倭的一个重要原因。于是从容为言,指出:用兵固然主要在将帅督抚,但也必须地方有司的有力配合支持。“法当责将校战而守令守”,军队和地方应该通力合作才对。但今皆不然,地方有司对战事极不负责,究其原因,则是朝廷赏罚不公,“将校一不利辄坐死;而守令偃然自如”,甚至城溃失守,守令也“仅左降”而已。文官又“推升行取率有常期,奔竞钻利积成习俗”,当遇有战事,他们“惟思脱去地方,无有任事之态”,“不复博求御城之计”1。这种精神状态,怎么能期望他们与武将通力合作,一致御敌呢?因此,徐阶力促兵部立即会同法司援据大义,“改定文官失陷城池之罪”。城池失陷,文官应与武官同样治罪,以激励和增强地方有司的责任感。同时他十分重视将帅的作用、注意选用优秀将领抗击倭寇。嘉靖三十三年(1554)在倭寇入骚最严重的时候,徐阶向统领抗倭的江南总督张经推荐了俞大猷,说俞“素称将才,望公诸凡与谋信和任之,毋使■人肆其谗间,紧要紧要!”2俞率领广西瓦氏兵多次大败倭寇,使敌闻风丧胆。不久,俞大猷升浙江总兵官,兼辖苏松诸军抗倭,徐阶还以书信向他授计:“望公就华(亭)上(虞)二县乡兵中选其便舟楫者教之水战,其奔走矫捷者教之陆战。如二舟用兵百人,常以松人二十,配漳人八十,俟二十者教成可用,渐增松人,渐减漳人,庶足为永久之利”3,以此来改变地方依靠客兵作战的现象。徐阶责有司、重将权的思想,在当时具有积极意义。时人亦称他“老成谋国,自有超世俗之见”4。
其时,严嵩贪贿擅权依然如故,徐阶虽恩宠有加,然犹不及严嵩,所以仍小心处之,不露锋芒。嘉靖三十四年(1555),兵部员外郎杨继盛怒劾严嵩十大罪五大奸,震动朝廷,但被严嵩下锦衣卫狱。杨在疏中语及徐阶,说他“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不谓之负国”5。徐阶并不记恨,反而暗中佑杨,并以“危语动嵩”,使严嵩有所收敛。之后御史锦宗茂、给事中张翀等又相继文章劾嵩,严嵩盛怒欲严治之,徐阶却“薄其罚”,为此严嵩大恨,疑是徐阶在背后指使,因此,“几株及阶”。徐阶被迫称病,杜门谢客。三十八年,严嵩又以私仇杀总督侍郎王忬,并欲加害其子世贞。徐阶以力相救,王世贞“德之入骨”1。徐阶以这样的方式与严嵩相抗,并保护了一大批朝廷直臣。此时,严嵩已年满八十,老态颟顸,办事多不称旨。而徐阶“益勤于应制笔札”,“上久而察知阶忠廉,有所咨询,故密以示嵩者皆舍而之阶”2,徐阶终于取代了严嵩在世宗心目中的地位。四十年(1561)阶兼太子太师。是年春,西苑永寿宫火灾,世宗徙居玉熙殿住,嫌该殿低下狭窄,欲有所营建,问计于严嵩。严嵩却请移南城离宫。南城乃英宗逊位受锢之地,帝“大1王世贞:《大学士徐公阶传》。
1《世经堂集》卷二《请以兵事责有司》。
2《世经堂集》卷二三《复张丰洲总督》。
3《世经堂集》卷二三《与俞总兵》。
4《玉堂丛语》卷四。
5《明史》卷二○九《杨继盛传》。
1《万历野获编》卷八《内阁》。
2王世贞:《大学士徐公阶传》。
不乐”,又问徐阶。徐阶揣知帝意,便回答说,昔日营建三殿时尚有不少余材,正可用来修建新殿,“可计月而就”。他推荐工部尚书雷礼来主其事。世宗准其议,并命徐阶子璠“兼工部主事,督其役”3。不三月宫成,世宗大喜,赐名万寿宫,即日徙居。以徐阶忠谋,再进少师,荫一子。徐璠亦超擢为太常寺少卿。而与此同时,严嵩子严世蕃贪横淫纵的恶行被揭,世宗“心恶之”,朝廷上下弹劾严氏父子的声浪日高,“嵩乃日屈”。徐阶与严嵩力量的对比起了根本变化。严嵩预感到前景不妙,便“置酒邀阶,使家人罗拜”,希望徐阶能翼护之。徐阶却不理睬4,他觉得驱严时机已经成熟。
重吏治、荐贤才、通言路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阶串通方士蓝道行,借用乩仙,说严嵩是当朝最大的奸臣,而且必须由皇帝亲自正法。之后徐阶又策划让御史邹应龙上疏,极论严氏父子的不法行为。世宗令严嵩致仕,将其子严世蕃交大理寺审理,后谪戍边地。世蕃不久逃回原籍,继续横行乡里。徐阶又亲自出谋划策,指使有司控告世蕃通倭谋变,帝怒令斩于市。严嵩也坐大逆罪削籍为民,没其家。
晚年的世宗,依然晏处深宫,修仙炼道,不理国务,而且健康日趋下降。内阁首辅实际上掌握着国家最高权力。四十一年,徐阶登首揆席后,有心对国事做一番力所能及的改弦更辙。他在世宗赐给的原严嵩的直庐墙上榜书三语:“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1,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态度和治国施政方针。在处理政务、行使权力的票拟中,徐阶倡导“事同众则公,公则百美基;专则私,私则百弊生”2的原则,有事多与同僚商量,一改前任专断独行的恶习。他常劝诫世宗,“采舆论利便者白而行之”。每当世宗讨厌御史抨击过当,欲有所行遣时,“阶委曲调齐,得轻论”3。他以严嵩为例,谏告世宗识人要沈慎。他说,“自古人心难测,盖有大奸似忠,大诈似信者”,但大奸大诈之人也不是绝对不能识别的,只要广听纳,纵然穷凶极恶,深情隐匿也是可以发现的。他规劝世宗,“凡有言则必详加询察,事大而言实,则行之;其不实者,..事大则亦薄其责而容之”1。使言路有所疏通。
徐阶十分重视吏治,以为“惟用人论其材,不当专论资格”。嘉靖末年兵事频繁,士风却“以媚奉奔竞为贤,以骁勇质直为劣”,将帅不能御敌入边。徐阶推荐起用马芳、胡镇等人,说他们虽起于行伍,目不识丁,但谋勇惯战,能带兵杀敌,应该重用2。兵部尚书杨博在御虏方面有所作为。一次俺答进兵通州,杨博因世宗忙于修炼,未敢报。徐阶及时帮助杨博调兵遣将,作出周全安排,驱走了入犯之敌。世宗怒杨博不早报,欲严治,徐阶力为博3《明史》卷二一三《徐阶传》。
4《明史》卷三○八《严嵩传》。
1王世贞:《大学士徐公阶传》。
2《明史》卷二一三《徐阶传》。
3《明史》卷二一三《徐阶传》。
1《世经堂集》卷二《答知人谕》。
2《世经堂集》卷二《又答兵事》。
辩解,保护了杨博。抗倭名将谭纶、戚继光等,在张居正当政时得到了充分的信赖和重用,实际在徐阶任首辅时已有机会施展各自才能了。当俺答屡屡入犯,明军节节失利时,徐阶通过门生、工科给事中吴时来的举荐,请谭、戚二将,练兵蓟州。他又让已进入内阁的张居正主持整顿蓟辽宣大边政。徐阶还亲自与谭、戚“面论”,细议杀敌办法,建议以南兵之术培训北兵,热情支持他们运用火器打击敌人,保卫边防。徐阶主持内阁数年,北虏南倭虽没有完全平息,但也未曾扩大事态,这不能不说与徐阶任用一批优秀边将有关。
徐阶对文臣的选择极为谨慎严格,对吏部尤为重视。一度为他信任的吏部尚书欧阳安,后贪贿徇私,徐阶即请上罢之。后任严讷告退,有人荐举工部尚书董份接任。徐阶以董是严嵩党羽,亦贪狡无行,不议,坚决起复在家守制的郭朴。对于有作为的直臣、诤臣,徐阶很是爱护。四十五年(1566),海瑞上《治安疏》,激烈指斥世宗缺失,“帝恚甚,欲杀之”。徐阶一面宽慰世宗:“臣等闻主圣则臣直”;一面为海瑞开脱,说瑞只“欲沽一直谏之名耳”1,数次上疏力救,才使海瑞免于一死。徐阶先后引荐严讷、李春芳、郭朴乃至以后的高拱、张居正等较贤明或有作为的大臣入阁,这对当时及后一阶段政治上的稳定和发展有很重要的作用。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世宗子景王朱载圳死,徐阶奏夺景府土田、湖陂数万顷,还之于民,“楚人大悦”2。翌年,他请求取消严嵩走狗鄢懋卿为巴结主子、邀功请赏所增加的盐课四十万金,使恢复旧额,给盐民盐商以生路,鄢也被逮问法办。徐阶“当国后,缇骑省减,诏狱渐虚”3,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人民的负担,使经济有所发展。
同时,徐阶对世宗迷信方士、一意修真的做法,也开始了有力的谏劝。
方士胡大顺等劝帝饵金丹,徐阶力陈其矫诬,后来胡大顺伏法。方士熊显进长生药,徐阶极劝,止帝服食。世宗欲建雩坛、兴都宫殿,病中尚欲巡幸兴都,徐阶都力谏止之。
世宗死,徐阶以硕德元老与张居正密谋,草拟遗诏。遗诏的主要内容是:一、祖宗旧典斟酌改正;二、自世宗即位至今建言(包括“大礼议”大狱中的)得罪的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三、方士等人查照情罪各正刑章;四、斋醮、采买等项不经劳民之事悉皆停止。1这份遗诏假托世宗的反省自责,也曲折反映出徐阶对自己某些行动的否定,及他重整纲纪、复兴社稷的决心。遗诏一出,朝野一片称颂,将其与杨廷和草拟的世宗登极诏相提并论,视为嘉靖朝始终盛事。然而他草拟遗诏仅与尚未入阁的张居正密商,却没有与同列高拱、郭朴共议,尤其高拱,是新朝君主的座师。因此招来了高、郭的不满,并引出了以后的纷争。
徐阶故乡华亭,是江南富庶的大镇之一,嘉靖中叶后,那里工商业发达,尤其是纺织业,几乎户户都闻机杼之声,“即士大夫家,多以纺绩求利”。作为一朝重臣的徐阶,其家在乡里发达起来,成为领先之户,也是不言而喻的。但徐阶子弟璠等却借势荫官,横行乡里,引起民愤。他们在苏松占夺土1《世经堂集》卷三《答传继谕》。
2王世贞:《嘉靖以来首辅传》卷六《高拱传》。
3《世经堂集》卷三《论两淮盐银宜照旧额》。
1《世经堂集》卷三《视草遗诏》。
地二十四万余亩,并雇用众多织妇,“岁计所积,与市为贾”2,霸占市场,置产之多,令人骇异。当地百姓纷纷告状。
隆庆元年(1567),早与徐阶结怨的高拱“令御史齐康劾阶,言其二子多干请,及家人横里中状”3。郭朴也以徐阶草拟的遗诏“谤先帝”参阶。徐阶上疏极力申辩。身为先朝元老,徐阶权势大大高于高拱,九卿以下反而交章弹劾高,称誉并挽留徐。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高拱引疾归田,齐康被斥,郭朴也乞身而去。徐阶虽然取胜,但毕竟受到打击。隆庆二年初,他一度称病请假。
在这次徐高争斗中,穆宗“未尝有意弃徐”。不过,对言官如此着力为徐说话,舆论几乎是一面倒的情况,颇觉不悦。他依赖内阁,却又不敢太信任他们,于是转而宠幸内侍。他命中官李用等分督团营,建立自己的耳目网络。徐阶力陈不可。由宦珰督导的南京振武营兵屡次发生哗乱,徐阶命御史解散之,并逮治了为首者,再一次得罪宦官势力。二年春,穆宗欲游南海子,徐阶又谏不可,更增添了穆宗的不满。徐阶感到自己处处受到掣肘,欲干不能,颇为气馁。当给事中张齐以私怨参劾他时,徐阶再次乞休,穆宗有意弃他,于七月准其致仕。徐阶结束了十七年阁臣、包括七年首辅生涯。九月初回到原籍。他在自家堂上贴了“庭训尚存,老去敢忘佩服;国恩未报,归来犹抱惭惶”1的对联,不无事业未竟却身离政坛的遗憾心理。
宦海余波,晚年著述隆庆三年(1569)十二月,高拱再起,他对徐阶仍耿耿于怀。此时海瑞正为御史中丞兼应天巡抚。吴中饥荒,海瑞决定“劝借富室”,自然连及当地产业最为庞大的徐府。他逼迫徐阶退田过半,并遣散徐府一大批家奴,以振乡里。于是高拱“倚海为股,以龊华亭”。徐阶对海瑞的行动,表面应从,暗中却玩耍花样,捐款仅“以数千界之”;退田又“以父改子”,设法抵制;又以自己曾柄国日久之便,“以一尺之书走长安故人”,买通秉笔太监冯保,重贿吏科给事中戴凤翔,唆使他们参劾海瑞。海瑞的行动确实打击了徐家为富不仁的行为,使乡民大受鼓舞,但在江南乡官缙绅的联合攻击下,瑞仍罢官而去。只是高拱报复徐阶并未过瘾,隆庆五年(1571)中又起用原苏松兵备蔡国熙“以迹阶”。蔡治阶两子充军,一子革职为民,籍田数万亩1。子孙们牵阶衣号泣,徐阶无可奈何地说:“吾方逃死,安能相活”2,处境十分狼狈。但他终不甘愿罢休,遂利用张居正对高拱施加压力,自己也修书,从统治集团内部的利害关系上,说服高“分弃前恶,复修旧好”。最后,高拱作出一定妥协,拟旨谓对徐阶及其子的处理“太重”,“令改谳”。不久高拱去位,张居正为首辅,徐阶的罪名化为乌有,“灾难”也彻底平息。
此后,徐阶一直以著述打发日子,“并其前后积而为言者以属梓”3。然2于慎行:《穀山笔麈》卷四《相鉴》。
3清嘉庆《松江府志》卷五三《古今人物传·徐阶》。
1《万历野获编》卷八《内阁对联》。
1谈迁:《国榷》卷六七。
2《穀山笔麈》卷四《相鉴》。
3《世经堂集·陆树声序》。
而他仍关注着国家大事,“挈其生平所为经纶蓄积者,尽以属之居正”4。张居正在日后的改革中提出“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也是从徐阶“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等施政方针中汲取了合理成份。当居正改革取得一定成效时曾自述:“人咸谓居正能,而不知盖有所受之也”5,这里即指曾大大得益于徐阶。万历十年(1582),神宗使使存问,赐谕优渥。次年闰二月,徐阶病死故里,时年八十周岁,赠太师,谥文贞。
徐阶文风质朴,作品“直写胸中所见,而凡一句之奇、一字之险者亦必刊而去之”6。他早年著作有《少湖先生文集》七卷。晚年汇集成册的著作为《世经堂集》二十六卷,“上自经济,下迨酬应,鸿钜纤曲,体裁各备”1。内有奏对、视草、序、志、铭、策、辩、书、诗等等。
4张居正:《张文忠公全集》文集七《少师存斋徐相公八十寿序》。
5张居正:《张文忠公全集》文集七《少师存斋徐相公八十寿序》。
6《少湖先生文集·张真序》。
1《世经堂集·陆树声序》。
第三节高拱
高拱(1513—1578)字肃卿,号中玄,或中元。河南新郑人。嘉靖四十五年(1566)入阁、参机务,隆庆元年(1567)辞官。三年再起,以内阁大学士掌吏部,五年任首辅。六年六月去职。高拱是明中叶有才干的政治家之一。
入阁及首次下野高拱祖籍山西洪洞,先祖为避元末乱迁徙新郑。出身官宦世家。祖父高魁,成化年间举人,官工部虞衡司郎中。父亲高尚贤,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历任山东按察司提学佥事、陕西按察司佥事等,至光禄寺少卿。高拱受到严格的家教,“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2。稍长,即攻读经义,苦钻学问。十七岁以“礼经”魁于乡,以后却在科举道路上蹉跎了十三个年头,才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嘉靖二十一年(1542)授任翰林编修,九年考满,升翰林侍读。三十一年(1552)裕王(后来的穆宗)开邸受经,高拱首被当选,进府入讲。此时皇太子已殁二年而新储未建,裕王与其异母兄弟景王都居京城,论序当立裕王,而世宗似瞩目景王。裕王前途未卜,朝廷上下,猜测种种、议论纷纷。高拱出入王府,多方调护,给裕王很大宽慰。
当时,内阁首辅严嵩、次辅徐阶,正互相倾轧,抵牾日著,高拱泰然往返于二人之间,未见有所厚薄。两人因高拱为裕王讲官,以后腾达有日,故也颇器重于他,有时甚至避让几分。时严嵩权势熏灼,丝毫得罪不得,高拱却不十分顾忌。一次他以韩愈“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诗句,调侃严嵩在见其乡衮、下僚时的傲态,严嵩听了不仅不怪罪,反而为之破颜1。在严嵩、徐阶相与推荐下,嘉靖三十七年(1558)高拱迁为翰林侍讲学士。
高拱在裕王府邸度过九个春秋,于嘉靖三十九年升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九年里,高拱讲授经筵,敷陈剀切,谨慎用事。裕王深受教益。二人建立了深厚的王臣、师生关系。高拱离王府后,“府中事无大小,(裕王)必令中使往问”,裕王还先后手书“启发弘多”、“怀贤”、“忠贞”等字赠赐2。翌年景王入藩之国,裕王为嗣的地位开始明朗,因而高拱与裕王的这层关系,不仅使高拱的上司、同僚对他刮目相看、趋之若鹜,而且也奠定了以后他在政治上大大发挥作用的基础。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高拱升礼部左侍郎兼学士。次年改吏部左侍郎仍兼学士,掌詹事府事。他数次主或副主会试,所撰科举示范文章颇见称道。但一次在进题中“以字嫌忤上意”,几乎有所行遣。徐阶出面辩解,才使事懈3。四十四年,景王在藩薨,裕王地位确立。高拱升礼部尚书,召入直庐,并以青词见宠,得赐飞鱼服。四十五年(1566)三月,由徐阶荐举,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2高拱:《高文襄公文集·列传·大学士高公讳拱传》。
1见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下,卷二六《谑语》。嵩为江西人,明代俗号江西人为腊鸡头。2郭正域:《高文襄公拱墓志铭》,见《国朝献征录》卷十六。
3王世贞:《大学士高公拱传》,见《国朝献征录》卷十六。
高拱相貌瑰奇,为人豪爽有才略,又颇自许。甫入阁,即欲展抱负示才。当时世宗久居西苑,大臣率以召入直庐为荣,阁事有所不周。世宗因谕曰:“阁中政本可轮一人往”。首辅徐阶及“青词宰相”袁炜以不能离开世宗须臾为由,不去阁中办公。高拱对徐阶说:“公元老,常直可矣。不才与李(春芳)、郭(朴)两公愿日轮一人,诣阁中习故事。”1李春芳虽早入阁,但对徐阶向来十分恭谨,“侧行伛偻若属吏”。郭朴与高拱同时新入阁,且都由徐阶荐举,似应对阶更为谦卑。拱却言直如此,徐阶“拂然不乐”。高拱与郭朴又同为河南乡曲,“两人相与欢甚”,徐阶知后也不悦,因此芥蒂渐结。未几,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奏劾高拱。先是高拱因年过半百膝下无子焦虑万分,遂将家移至西华门附近,直庐时常偷偷回家与妻妾团圆。一次听说世宗病情危急,高拱急忙把自己直庐内的书籍、器物等尽行取出。胡应嘉因此奏劾:“拱辅政初,即以直庐为隘,移家西安门外,夤夜潜归”2,“皇上违和,正臣子吁天请代之时,而拱乃为归计,此何心也”3。高拱大惧,幸世宗病笃,未加深责。但高拱以胡应嘉为徐阶乡人,其奏劾又是徐阶拟旨报世宗的,故疑胡应嘉受徐阶指使,增添了对徐阶的不满和怨恨。四十五年(1566)十二月世宗死,徐阶与自己的门生、刚充当裕王府讲官的张居正密草遗诏,却不与同列谋议。诏下,高拱、郭朴惘然若失。高拱以自己是新帝肺腑之臣,却对遗诏浑然不知,因而与徐阶构怨更深。穆宗即位后,徐阶以硕德元老仍居首辅位,旋又引张居正入阁,高拱心不能平,在论登极、赏军事、去留大臣是否请上裁决等问题上,数与徐阶抗争,矛盾日趋表面化。隆庆元年正月,胡应嘉谪外,言路认为出于高拱指,于是群起交章攻之。给事中欧阳一敬奏劾尤力,将高拱比作蔡京。高拱怒甚,请徐阶拟旨责杖奏劾者,徐阶不应。高拱被迫求退,穆宗不允。徐阶屈于皇帝的意思,也拟旨慰留,但绝无谴责言官,高拱越发生气,一次公开在阁中与徐阶舌战。高拱攻击说:“公在先帝时导之为斋词以求媚。宫车甫晏驾而一旦即扳之。今又结言路而逐其藩国腹心之臣,何也?”诘问之势汹汹。徐阶徐徐辩答曰:“夫言路口故多,我安能一一而结之,又安能使之攻公。且我能结之,公独不能结之耶?”他又说,我并非是背叛先帝,以遗诏让先帝自责是为先帝收人心..。至于斋词一事,徐阶坦认“因我罪”。但他反问高拱:“独不记在礼部时,先帝以密札问我:‘拱有疏,愿得效力于斋事,可许否?’此札今尚在!”高拱顿时“颊赤语塞”1,打了个败仗。但高拱并不甘心,他以徐阶子弟和家人在乡里横行不法事攻讦徐阶,并授意门生齐康劾徐阶。徐阶疏辩乞休。当时徐阶正因遗诏复起世宗时被谪诸官而受到部院大臣、科道言官的感恩拥戴,权势灼热,故言路交章请留徐阶,还集体去徐阶第敦劝视事,另外极论齐康、高拱罪状,甚至群集阙下,吐唾辱骂齐康、高拱。三月之内论劾高拱的奏疏竟多达三十余份,高拱不自安,连疏十二,称病乞休。穆宗挽留不能,遂准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尚书、大学士衔回乡养疾,遣行人护送。齐康则坐黜外调,郭朴不久也乞归回里。
1郭正域:《高文襄公拱墓志铭》。
2《明史》卷二一五《胡应嘉传》。
3郭正域:《高文襄公拱墓志铭》。
1王世贞:《大学士高公拱传》。
重为台辅,政绩斐然隆庆二年(1568)七月,徐阶致仕。第二年张居正与太监李芳等合谋,奏请复起高拱。是年十二月,冷落了一年多的高拱接旨后,不顾腊月严寒,日夜兼程,直奔京城,以大学士兼掌吏部重新登台。言路原多与高拱有隙,故人多不自安。胡应嘉闻高拱复出,惊吓破胆而亡,欧阳一敬也在解官归田途中郁郁而死,一时人心惶惶。高拱通过门生腹心散布言论,安抚言路诸官说:“华亭有旧恩,后小相失,不足为怨。”1“拱当洗心涤虑,以与诸君共此治朝”2。言之凿凿,颇为大度,于是人心稍安。
高拱再度上台后,尽心国事。他“为人有才气,英锐勃发”3,办事操切,又不迹常规,在吏治、筹边、行政等方面多所建树。当时高拱以内阁兼领吏部事,责任重大。他“晨理阁事,午视部事”,十分勤勉。他认为吏部职在知人,但真要了解一个人、用其长处并非易事。当时官场士风颓败,为官只是猎取高崇,“权势烜赫者则羡之,正色直言,谪贬蹭蹬者则轻之”4,全不以行为品德为准。因此造成官场“理不明,气亦不振”,官吏以奔趋、巧媚为能事的局面。对此,高拱到任不久即在吏部建立了严格的官员考察制度:“授诸司以籍,使署贤否,志爵里姓氏”,每月汇集一次,交吏部由高拱亲自过目。到年终将册籍全部汇总吏部,作为官吏黜陟的依据1。天下大治,必须广选人才,高拱看到天下科贡占七成,制科仅为三,但朝廷重制科而轻科贡,他以为“崇其三而弃其七”是失措之举,应该进士、举人并用,惟贤是视,量才录用。但举人就选,他又主张“其年貌五十以上者授以杂官,不得为州县之长”,因为州县之长是地方父母之官,责任艰重,必须精力旺盛者才能承担2。他又认为,国家必须广蓄人才,到了要用时才去寻觅称职的人,那是来不及的,于是提出备才之说:“今于紧要之官,各预择其才宜于此者,每三二人置相近之地,待次为备。一旦有缺,即有其人,庶乎不乏。”3他还公开招贤,明令选司,“凡有所缺,悉揭诸门外,使众见之”,各有司可以荐举人选。过去吏部推升官吏,只少数人事,十分隐秘,高拱尽反其道,说:“堂有侍郎,司有员外,疏皆列名而事不与闻,何居此,不过欲行其私耳。吾改其是。”他叫人抱牍至后堂,命人当众揭牍,“即冢宰欲有所上下不能也”4。对于被黜官员,高拱必亲“告以故”,黜者“无不慑服”。当时马政、盐政被视为闲局,朝廷轻之,因而失人废事,使“善政无闻”。高拱体察下情,知马盐二政官处远方贫薄苦寒之地,自是艰辛,遂提议改本省廉谨有才者任之,并宽其交纳之额。如遇优异,则超等擢用。其官重,马、盐二政当自修举,利于国家。高拱还制定和采取了旨在加强考察人才、选拔人才的许多制度和措施,“开王亲内转之例,复一甲读书之规,正抚按举劾之差,核1于慎行:《穀山笔麈》卷四《相鉴》。
2王世贞:《大学士高公拱传》。
3王世贞:《大学士高公拱传》。
4《高文襄公文集·本语》卷六。
1《明史》卷二一三《高拱传》。
2高拱:《议处科目人才以兴治道疏》,《皇明经世文编》卷三○一。
3《高文襄公文集·本语》卷五。
4郭正域:《高文襄公拱墓志铭》。
京官考满之实,分进士讲律之会,定进官升授之条,议有司捕盗之格”1。这些都得到穆宗的准旨,得以实施。于是使朝廷上下、各类官员中出现了人人激奋的新气象。依照明朝旧例,内阁辅臣,“若兼领铨选,则为真宰相,犯高皇帝厉禁矣”,但高拱先以阁臣、后以首揆掌吏部事三年之久,虽犯忌有非议,但成绩斐然,利在社稷。
隆庆年间北方蒙古鞑靼俺答部依然不断入扰,边患成为朝廷沉重负担。
作为内阁辅臣,高拱也将筹边视为己任。嘉靖后期,徐阶曾对严嵩秉权时造成的边防溃败有所匡补,选用了一批骁勇善战的将才赴边御敌,又饬厉地方有司加强守备,与将校通力合作,但积重难返,一时边防犹人力财力不足。高拱治宿弊,便首先把眼光放在边防用将用人方面。兵部历来只设侍郎二员,协理部事,由于公务繁忙,他们平时很少巡阅边务。但一遇边方总督缺员,他们倒要前去顶补。若抽身不出,还得请移他官。去者都不谙边务,常使事倍而功半。于是高拱提议在兵部添设侍郎二员,主要巡阅边务,了解下情,做到对边方险隘、虏情缓急、将领贤否、士马强弱都非常熟悉。这样边务有人专管,总督员缺,也可即刻往补。高拱认为“兵乃专门之学”,但现在兵部系统用员往往“不择其人”,优秀官员将才又常常迁为他官,为此特请准兵部自己选将备才。他提出:储备本兵,当自兵部司属始,边将由兵部司属往任。选得有智谋才力者,不得随意他迁。侍郎、总督应经常对换,使他们熟悉彼此情况,一旦尚书员缺,即可顶任。这确是一项加强兵备的良策,颇得穆宗赞许,后来“边方兵备督抚之选,皆于是取之”1。高拱还访得边方之官,长年镇守边卫,“涉历沙漠”,“出入锋镝”,可他们的俸资待遇和升擢提拔,都与内地处和平环境者同,“甚者且或后焉”。他以为这极不合理,建议对边臣应特示优厚,“有功则加以不测之恩,有缺则进以不次之擢”,使功名常在人先,其他官员不得与之相争。对边臣中久卓成绩者更应体恤、厚加优抚,定期给假令回署休息,“使其精神不疲,而知慧不竭”,如此“以勤王事济必多得”2。在加强边防将帅力量的同时,高拱与徐阶一样,也看到边沿地方有司在防卫上的重要作用。长期以来,充任这类边沿地方官的,不是杂流,便是迁谪者。朝廷对他们不关心不体察,待遇极差,所以他们没有上进心。而“边方有司,有疆埸之责,才者忧惧不堪,即优礼而鼓舞之,犹恐不振”,高拱于是“请择年力精强、才气超迈兼通武事者,调用有能保惠困穷俾皆乐业者”3,充任边方有司,以三年为期,比内地超等升迁。若有军功,不次擢用,总之,“惟以治效,不循资格”。这些都有力地鼓励了戍边将帅和边方有司的进取心。
高拱办事有胆有识。当时接徐阶任首辅者为李春芳。李春芳为人宽厚,居政持论平,不事操切,虽无失措之举,却总显得气魄、才力不足。高拱仗己是穆宗腹心之臣,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发挥了李春芳起不到的作用。隆庆四年(1570)八月,北边有警,高拱以尚书陈希学、曹邦辅,侍郎王遴各率师背城列阵以待;以京尹栗永禄、南都御史护守山陵;又起御史刘焘在天津守通粮,而以总督王崇古、谭纶专征剿无内顾;以侍郎戴才理军饷。由于布1郭正域:《高文襄公拱墓志铭》。
1《明史》卷二一三《高拱传》。
2郭正域:《高文襄公拱墓志铭》。
3郭正域:《高文襄公拱墓志铭》。
置周密,防范严谨,蒙古兵未敢入犯。
十月,俺答孙子把汉那吉因与祖父发生冲突,率所属阿力哥等十人前来求降。巡抚方逢时、总督王崇古主张受降。奏上,朝议纷然,多以为敌情叵测,不能贸然收留把汉那吉。高拱与张居正却一致支持王、方意见,请奏穆宗加封那吉指挥使,并“厚其服食供用”,以诚相待,结得其心,穆宗准旨。接着高拱又命边臣让把汉那吉穿锦衣、坐华车、骑好马,前呼后拥在街市行走。俺答得晓明廷厚待其孙,深受感动,遂决意与明朝和好,请封贡之事。此议一起,朝廷上下有如鼎沸,反对派援引宋朝讲和之例,力言不可。高拱先利用考察科道之机,将极力反对与俺答结好的叶梦熊“降二级,调外任”1,以息异议。他又发内阁旧藏成祖封瓦剌、鞑靼诸王故事,拣发兵部。并说以己求人机在人,以人求己机在己,现在虏求于我,主动权在我,应该允许。他还说,这次俺答请贡,“较之往岁呼关要索者万倍不同”,“故直受而封锡之,则可以示舆图之无外”2。这种将蒙古与中原看成一个整体的观念,比仅图边安的想法又高一筹。高拱批评反对派:“彼哓哓者岂为国筹利害哉?徒念重大,恐有不效,留为后言耳!”3遂无敢复言者。隆庆五年(1571)三月,明廷封俺答为顺义王,其他各部首领也分别封为都督指挥、千户、百户等有差。八月,明廷又准与俺答互市。
时陕西三边总督以该边不同宣、大,不欲通贡互市。高拱拟旨切责。不久陕西三边也开贡市。“数月之间,三陲晏然,曾无一尘之扰,边氓释戈而荷锄,关城熄烽而安枕”1,从此基本结束了明朝与蒙古鞑靼各部近二百年兵戈相加的局面。
在满朝争议的情况下,穆宗能如此迅速、圆满地解决这一先朝遗患,与高拱等的着力赞襄是分不开的。在议贡过程中,主通贡互市的总督王崇古曾以人言求去,高拱知后,一面在朝廷力称崇古议,一面抱病修书崇古:“惟公安心畅意,始终此事,不必更怀忧虑”2,使崇古受到极大鼓励和宽慰。方逢时因封贡事曾面会俺答下人,遭人弹劾,说他“辄通寇使,屏人语,导之东行,嫁祸邻镇”。高拱力斥其谬,“抚臣临机设策,何可泄也”3,保护了方逢时,使他免受贬谪。穆宗以拱“殚忠远谋,劳绩可嘉”,进高拱少师兼太子太师、尚书,改兼建极殿大学士。
封贡事既成,高拱犹居安思危,担心边方兵将因无事而疏怠偷安,再坏边备。他一向主张“不恃人之不吾犯,恃我不可犯;不恃人之不吾欺,恃我不可欺”4,强调自强。于是再上疏,“请每岁特遣才望大臣四出阅视,以今视昔,钱谷赢几何,兵马增几何,器械整几何,其他屯田盐法以及诸事拓广几何”5,明白开报,若比往昔有所增益,则与过去战时擒斩同功论赏;如果只保持以往水平,则罪如失机论处。上嘉纳之。兵部遂一一制定具体措施行1《明穆宗实录》卷五○。
2高拱:《虏众内附边患稍宁乞及时大修边政以永图治安》,《皇明经世文编》卷三○一。3郭正域:《高文襄公拱墓志铭》。
1高拱:《虏众内附边患稍宁乞及时大修边政以永图治安》,《皇明经世文编》卷三○一。2高拱:《与王鉴川书论封贡》,《皇明经世文编》卷三○二。
3《明史》卷二二二《方逢时传》。
4《高文襄公文集·本语》卷六。
5郭正域:《高文襄公拱墓志铭》。《皇明经世文编》、《高文襄公文集》均收载。之。
以后的几十年中,西北边境始终安定,无大扰,此亦高拱一大政。
高拱在南方两广、云贵边事上亦颇多建树。隆庆初,广西古田壮族人韦银豹等据寨反明,有司多次往抚剿,均不效。高拱再起,荐殷正茂为总督往剿。正茂任法严、善战,但性贪。高拱说:“吾捐百万金予正茂,纵乾没者半,然事可立办”1。其实,他在用正茂的同时,已着眼于提擢、培养本省人才,在两广郡县中“多除制科,宽其荐额,勿拘成数”,引导民风向上。不久,果然“乱民乐业而向化矣”。时人都以高拱为善用人。隆庆四年,贵州抚臣告土官安国亨叛,请进剿。高拱不轻信是言,经深入察查,知“国亨非叛,而巡抚者轻听谗言以幸功也”,便专派员前去安抚释嫌,避免了一场兵戎相加。
专横招物议,逐归田里高拱励精图治,不数年内,政绩卓然,自是一面。但他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性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需忍,有所忤触之立碎。每张目怒视,恶声继之,即左右皆为之辟易”2,很是专横跋扈,这是他的另一面。正是这一面,造成了他与同僚的仇隙不合,以致招来物议,酿成了以后被逐的悲剧。
先是四年七月,曾也是裕府旧僚的大学士陈以勤,因与高拱有小嫌,又见高拱在内阁不可一世,恐终不为所容,便激流勇退,引疾罢去。不久,掌都察院大学士赵贞吉因高拱挟私憾考科道,上疏请止。高拱不悦,与之相倾,嗾门生、给事中韩楫劾赵贞吉庸横。赵贞吉也抗章劾拱。穆宗眷高拱竟令赵贞吉致仕。赵贞吉曾因高拱以内阁掌吏部,权如真宰相,请李春芳谋与掌都察院,以遏高拱权,李春芳许之。赵贞吉去,李春芳自不安,李春芳又曾因徐阶事与高有隙,遂于五年五月乞休归田。高拱接任首揆,越发趾高气扬。时殷士儋甫入阁辅政。士儋亦高拱裕府同僚,因不曲事高拱而久不得擢。后取中旨入阁,高拱不悦。后有人劾高拱心腹张四维,高拱疑殷士儋指使,又嗾韩楫相胁。殷士儋不能忍,在内阁当面诟拱:“若先逐陈公,再逐赵公,又再逐李公,次逐我。若能长此座耶?”说罢竟挥拳击高拱1。五年十一月殷士儋也被驱出。这样,旧辅除张居正外,悉被高拱排斥一净。高拱位居极品,颐指气使,专擅国柄。
然而高拱心中总有一段未了的宿怨,即对当年轰他出京的徐阶及其诸言官耿耿于怀。隆庆四年四月,他因海瑞当年劾他的旧怨,将海瑞从应天巡抚调南京清衔。不久,又并其职,逼海瑞“谢病归”。他还“尽反阶所为,凡先朝得罪诸臣以遗诏录用赠恤者,一切报罢”2。四年冬,刑部、大理寺例谳狱,本与高拱无关,他却“自以意请朝审主笔”,且说“上命我视吏部,部事皆吾事,第须得情耳”3。其实是专为王金一案改谳。王金是世宗时方士,1《明史》卷二二二《殷正茂传》。
2王世贞:《大学士高公拱传》。
1王世贞:《大学士高公拱传》。
2《明史》卷二一三《高拱传》。
3郭正域:《高文襄公拱墓志铭》。
被徐阶逮下狱,法司论以子杀父律当剐,高拱为之辩解不懈,后以减戍免死。原内阁有专办中书事的诰敕房,序班十人。高拱起复后,十人久次考满当迁,但因他们是徐阶下属,高拱不予理睬。十人求上门去。高拱诡笑说,“吾即有应,必不令若曹有侏儒之羡”,及令下,十人皆对品外调,为边远仓大使1。只此一斑,可见高拱栽人之巧。虽如此,高拱犹不解恨,“专与阶修部,所论皆欲以中阶,重其罪”2。徐阶致仕后,在乡里大治产业,还听任子弟横行乡里,引起当地百姓的憎恨。高拱亲自进疏论徐阶:“原任大学士徐阶(放归后),当阖门自惧、怡静自养可也。夫何自废退以来大治产业,黜货无厌,越数千里开铺店于京师,纵其子搅侵起解钱粮,财货将等于内帑,势焰薰灼于天下”,甚至还“故违明旨,(令人)潜往京师,强阻奏词,探听消息,各处打点,广延声誉,迹其行事,亦何其无大体也”3。接着高拱“嗾言路追论不已”。隆庆五年,高拱起复原苏州知府蔡国熙为苏松兵备副使,以蔡国熙与徐阶故有小隙,授意他,穷治徐阶及子弟,“阶三子皆就系,拟以城旦,革其荫叙,入田四万亩于官”4。徐阶狼狈不堪,无奈之中,只得向高拱俯首,“从困中上书拱,其辞哀”。此时,张居正也以阶事“从容为拱言”,暗示他衡量利弊。高拱见徐阶大势已去,不无欣慰。一箭之仇既报,便豁然大度,修书徐阶,称“今以后原与公分弃前恶,复修旧好,毋使借口者再得以鼓弄其间”5。同时又接连给苏松官员去信,至嘱对徐阶三子及家人作宽处,稍存体面,并在蔡国熙的奏疏上批字:“太重,令改谳。”6高拱之所以愿对徐阶网开一面,本意在于:见徐阶惨状,不免“兔死狐悲,不无伤类之痛”,与其修好,可安抚苏松乡绅,改善与徐阶旧僚的关系。高拱的出尔反尔,使“蔡国熙闻而变色,曰公卖我,使我任怨而自为恩”1。
隆庆六年(1572)正月,高拱为柱国,进中极殿大学士。然而他专横更甚。加之其门生韩楫、程文等日夜奔走其门,狐假虎威,专以博戏为务,人都恶之。高拱初尚持清操,后渐狎奢,常对人曰“日用不给,奈何?”门生、下僚闻之,争相进献,“赇纳且■集矣”2,因此遭致物议。御史汪文辉上疏讥刺时事,语连高拱,高拱召而骂之,亟补宁夏佥事以出。尚宝卿刘奋庸也上疏纠拱,给事中曹大野则抗章劾拱不忠十事,中有高拱擅权报复、排斥善类、超擢亲戚乡里门生故旧,以及亲开贿赂之门等等,穆宗不听。二人皆谪外任。
张居正与高拱为故裕邸旧僚,张居正谋高拱出,高拱也亟称居正才,两人尚称友善。高拱居揆席,张居正又肩随之。高拱多与同列发生冲突,张居正独退然下之,不与介入。对于智谋出众的张居正来说,长期屈居人下,是不甘心的。他退而不与争只是一种策略,高拱并不察知。隆庆五年张居正为徐阶三子事讽言高拱。高拱下人传言张居正受徐阶三万金贿赂,高拱不辨真1《万历野获编》卷十一《内阁中书外补》。
2《明史》卷二一三《高拱传》。
3《高文襄公文集·掌铨题稿》卷二六《复巡城御史王元宾缉获钻刺犯人孙五等疏》。4谈迁:《国榷》卷六七。
5《高文襄公文集·政府书答》卷四《与存翁徐公》。
6《高文襄公文集·政府书答》卷四《与存翁徐公》。
1王世贞:《大学士高公拱传》。
2王世贞:《大学士高公拱传》。
假,以此诮张居正,张居正怒,而高拱也疑曹大野之奏章受张居正指使。两人便存隙离交,张居正逐高拱之念渐强,于是暗结太监冯保,以借中贵力量图事。
隆庆六年五月,穆宗大渐,召高拱、张居正等入内。穆宗执拱手曰:“以天下累先生”,宣内阁受顾命。时司礼监授遗诏,有二札,一给皇太子;一授高拱,中有遇事内阁与司礼监冯保商榷而行之说。高拱识其矫。未几,穆宗崩,神宗即位。神宗幼冲,冯保倚仗太后势,挟持幼帝。高拱欲惩中官专政,上言五事,请诎司礼监权,还之内阁,又唆门下言路疏劾冯保。高拱想与张居正共成此事,使人语居正曰:“当与公共立此不世功。”居正得讯即密报冯知。冯保游说太后及幼帝前,诬高拱欺太子年幼,欲废之而迎立河南周王,自己得国公爵等等。冯保又买通两宫近侍,复言之,“皇后与贵妃皆愕然”,便决议逐拱。第二天,即召群臣入,宣两宫及帝诏,切责高拱擅权无君,数其罪而逐之,即日归田里。高拱原满以为宣诏必是逐冯保无疑,及诏宣逐己,拱不啻为晴天霹雳,“面色如死灰”,“汗陡下如雨,伏不能起”。张居正从旁掖他起。第二天一早,柴车即路,颇为凄凉地踏上了归程。
回到老家,高拱意忽忽不自得,“角巾野服,恂恂一布衣”,不言国事,而“闭户却帚下帷著书八十余卷”1。不料冯保害高拱之心不死,又造王大臣事件,欲置高拱于死地2。吏部尚书杨博、御史葛守礼等知有诬,力救之,高拱才得于幸免。不过从此他惊忧成疾,一蹶不振。万历六年(1578)十二月卒于家,终年六十六周岁。高拱家属以恤典请,只因冯保当权,止许以半葬。二十多年后,高拱嗣子具疏,神宗以“高某担当受降,北虏称臣,功不可泯”,赠太师,谥文襄。
高拱的学问高拱素好读书,为文不好词藻,而深重有力。他著述甚富,有《问辨录》十卷、《春秋正旨》一卷、《本语》六卷、《边略》五卷、《纶扉外稿》四卷、《掌铨题稿》三十四卷、《南宫奏牍》四卷、《政府书答》四卷、《纶扉集》一卷、《程士集》四卷、《外制卷》二卷、《日进直讲》十卷、《献忱集》四卷等等,后人辑为《高文襄公文集》。
高拱不仅是一个有干略的政治家,在学术思想的研究上也有所成就。他不囿于先儒成说,以为“其不能得者亦不可强从”1。直斥程朱理学“远人情以为天理”;他很赞同同时代思想家王廷相的观点,认为理在事物,无其事即无其理。他对“权”字更有一套独到的见解,把“权”与“经”比作秤上的“锤”和“衡”,两者关系是“盖经乃有定之权,权乃无定之经,无定也,1《高文襄公文集·列传·高拱传》。
2据《明通鉴》卷六六记:“大臣者,浙中佣奴,以浮荡入都,伪为内侍服,与宫中小竖交昵,窃其牌帽巾服入乾清宫,为守者所执。诏下东厂究问。冯保欲缘此以陷故辅高拱,令家人辛儒饮食之,纳刃其袖中,俾言‘拱怨望,与太监陈洪谋大逆。遂发缇骑械高氏奴,围拱里第,张居正亦请诘主使,举朝汹汹,谓且逮拱。吏部尚书杨博、左都御史葛守礼诣居正力解..守礼曰:‘回天非相公不能。’居正奏缓其狱。博阴嘱锦衣怵大臣吐实..保惧,以生漆酒瘖大臣,移送法司,坐斩,拱获免。”1《高文襄公文集·本语》卷二。
而以求其定,其定乃为正也”2。即:权和经是对立的统一体,凡事皆有经,其事实行时应认真权一下,使权与经得以统一。在“义”和“利”的问题上,认为“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皆利”3,只要摆正义和利的关系,言利也不是不好,痛斥了“君子不言利”的迂腐观点。他还认为正因前人没有把握住这种关系,才造成“经制之略置之不讲”,善理财者不闻,祸国殃民。他自己十分重视理财,重视有关国计民生的政务,主张务实。他的学术思想正是他行使政务、取得政绩的思想根源。
2《高文襄公文集·问辨录》卷六。
3《高文襄公文集·问辨录》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