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元之诗文
元之诗文，虞集最为大家。盖南宋之末，道学一派侈谈心性，江湖一派矫语山林，不乏庸沓猥琐之音，古法荡然耗矣。元兴，作者蔚起，大德、延祐以还，尤为极盛，要以集为大宗。先是，承宋贤之学，以性理为宗者，有许衡、刘因、吴澄、金履祥等，而戴表元受业王应麟，亦为古文，袁桷尝从学焉。桷最与集善。姚燧出许衡之门，马祖常《元明善神道碑》称燧与明善，文章最为一代之宗。此外又有欧阳玄、吴莱、黄溍、柳贯。而苏天爵、陈旅则集之门人也。元代为古文与集相先后者，具于此矣。《妮古录》曰：“元文称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马祖常、欧阳玄、黄溍、柳贯、元好问、袁桷、姚燧。”盖元好问至元初尚存，而杨载、范梈、揭傒斯之诗，与集并称四大家。视四家稍后者，有萨天锡、张雨。及杨维桢出，尤工乐府，又为明初诗人之宗焉。
虞集，字伯生，宋丞相允文五世孙也。曾祖刚简为利州路提刑，有治绩，尝与临邛魏了翁、成都范仲黼、李心传辈讲学蜀东门外，得程朱氏微旨。祖珏知连州，亦以文学知名。父汲黄冈尉，宋亡侨居临川崇仁，与吴澄为友，澄称其文清而醇。晚稍起家教授，于诸生中得孛术鲁翀、欧阳玄而称许之。汲娶国子祭酒杨文仲女。文仲世以《春秋》名家，而族弟参知政事栋，明于性理之学。杨氏在室即尽通其说，故集与弟槃皆受业家庭。出则以契家子从吴澄游，授受具有源委。集仕至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晚居崇仁，有《道园学古录》五十卷，又自号“邵庵”，故世称“邵庵先生”。
《辍耕录》曰：“虞伯生先生集、杨仲弘先生载同在京日，杨先生每言伯生不能作诗。虞先生载酒请问作诗之法，杨先生酒既酣，尽为倾倒。虞先生遂超悟其理，继有诗送袁伯长先生桷扈驾上都，以所作诗介他人质诸杨先生。先生曰：‘此诗非虞伯生不能也。’或曰：‘先生尝谓伯生不能作诗，何以有此？’曰：‘伯生学问高，余曾授以作诗法，余莫能及。’又以诣赵魏公孟，诗中有‘山连阁道晨留辇，野散周庐夜属櫜’之句，公曰：‘美则美矣，若改山为天，野为星，则尤美。’虞先生深服之。故国朝之诗，称虞、赵、杨、范、揭焉。范即德机先生梈、揭即曼硕先生傒斯也。尝有问于虞先生曰：‘仲弘诗如何？’先生曰：‘仲弘诗如百战健儿。’‘德机诗如何？’曰：‘德机诗如唐临晋帖。’‘曼硕诗如何？’曰：‘曼硕诗如美女簪花。’‘先生诗如何？’笑曰：‘虞集乃汉廷老吏。’盖先生未免自负，公论以为然。”
伯生又与黄文献溍、柳道传贯、揭曼硕傒斯齐名，号儒林四杰。见《元史·柳贯传》。而黄、柳与吴立夫莱并受业宋遗民方凤，溍大服立夫诗文。宋景濂故游黄柳之门，而得力于立夫尤多。遂开明代古文之宗，溯其渊源，远有端绪矣。
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曰：“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顾元不可为法，所谓‘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耳。极元之选，惟刘静修、虞伯生二人，皆能名家，莫可轩轾。世恒为刘左袒，虽陆静逸鼎仪亦然。予独谓高牙大纛，堂堂正正，攻坚而折锐，则刘有一日之长。若藏锋敛锷，出奇制胜，如珠之走盘，马之行空，始若不见其妙，而探之愈深，引之愈长，则于虞有取焉。然此非为道学名节论，乃为诗论也。”此又以刘静修之诗与伯生并称，盖静修虽理学之儒，而诗调清深。《太平清话》亦谓静修先生诗胜文，是也。
伯生作《傅若金诗序》，称“进士萨天锡最长于情，流丽清婉”。天锡名都拉，有《雁门集》。其诗与虞、杨、范、揭不同。又有道士张伯雨，早及与伯生诸人往还，晚又从倪云林、杨铁崖赠答，有《句曲外史诗集》。
吴莱有《渊颖集》。王士禛《论诗绝句》曰：“铁崖乐府气淋漓，渊颖歌行格尽奇。耳食纷纷说开宝，几人眼见宋元诗？”盖举立夫以配铁崖。及后选七言古诗，乃惟录立夫而不及铁崖。盖立夫诗覃思精炼，渔洋晚来尤重之也。
杨维桢虽入明尚存，而在元世已负重名。其《铁崖乐府》根柢于青莲、昌谷，纵横排奡，自辟町畦。其高者或突过古人，然下者亦多堕入魔趣。故文采照映一时，而弹射者亦复四起。清《四库提要》称其《拟白头吟》一篇“买妾千黄金，许身不许心。使君自有妇，夜夜白头吟”之类，有《三百篇》风人之旨，自是元季大家矣。
纪旧游 赵孟
二月江南莺乱飞，杂花满树柳依依。落红无数迷歌扇，嫩绿多情妒舞衣。金鸭焚香川上瞑，画船挝鼓月中归。如今寂寞东风里，把酒无言对夕晖。
溪上 同上
溪上东风吹柳花，溪头春水净无沙。白鸥自信无机事，玄鸟犹知有岁华。锦缆牙樯非昨梦，凤笙龙管是谁家？令人苦忆东陵子，拟向田园学种瓜。
望易京 刘因
乱山西下郁岧嶤，还我燕南避世谣。天作高秋何索寞，云生故垒自飘萧。谁教神器归群盗，只见金人泣本朝。莫怪风雷有余怒，田畴英烈未全消。
自赞画像 虞集
邈乎千载之下，而谓古今一时也。眇乎五尺之躯，而谓天地一体也。廓乎不自知其所知也，欿乎未能至其所至也。俛乎若忧，非有伤乎其内也；泊乎若休，无所待乎其外也。服今人之服，食今人之食，同乎今之人，聊以顺吾际也。读古人之书，颂古人之诗，思夫古之人，不知老之至也。
送朱生南归 同上
喜子南归盱水上，经过为我问临川。几家橘柚霜垂屋，何处蒹葭月满船。应有交游怜远道，试从父老说丰年。寒机早晚成春服，一一平安报日边。
送袁待制扈从上京 同上
日色苍凉映紫袍，时巡毋乃圣躬劳。天连阁道晨留辇，星散周庐夜属櫜。白马锦鞯来窈窕，紫驼银瓮出葡萄。从官车骑多如雨，独有扬雄赋最高。
宗阳宫玩月 杨载
老君台上凉如水，坐看冰轮转二更。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蛟龙并起承金榜，鸾凤双飞载玉笙。不信弱流三万里，此身今夕到蓬瀛。
夏五月武昌舟中触目 揭傒斯
两髯背立鸣双橹，短蓑开合沧江雨。青山如龙入云去，白发何人并沙语。船头放歌船尾和，篷上雨鸣篷下坐。推篷不省是何乡，但见双双白鸥过。
节妇王氏 范梈
妾年二三四，始识月团团。十二学女工，刺绣如鸳鸾。十九嫁夫家，事姑施衿鞶。夫婿良家儿，世籍为王官。虽联朱紫贵，不习绮与纨。过庭执诗礼，开口若惊湍。风仪在一时，争作玉人看。天地忽降毒，摧折青琅玕。同首四十春，景光若流丸。贞心守松柏，芳性轶芝兰。落月帘帷曙，西风机抒寒。沉思往昔事，泪下红阑干。豪客至茅屋，举家窜林峦。入房卫病姑，身犯白刃攒。相向义怜释，视死色无难。亲知为叹息，保社为辛酸。欲与上州府，为妾旌门阑。妾实无所愿，所愿在所安。妇人往从人，阿母涕汍澜。送行遗之语，敬顺无违欢。匹偶固有时，宁知忧患端？辛苦蹈物变，岂羡身独完。殷勤谢旧故，闻者摧肺肝。
送畅纯甫序 姚燧
欧阳子为宋一代文宗，一时所交海内豪俊之士，计不千百而止。及谢希深、尹师鲁二人者死，序集古录，遂有无谢、尹知音之恨。呜呼！岂文章也，作者难而知之者尤难欤！余尝思古之人，唯其言之可以行后为恃，以待他日子云者出，将不病夫举一世之人不余知也。今乃若是，亦以有知者为快，而失之为悲欤！余冠首时，未尝学文，视辈流所作，惟见其不如古人者，虽不敢轻非诸口，而亦未尝轻是于心也。过而自思，人之能者，余操虑持论且然，余不能之，何以免人无嫉贤之讥乎！年二十四，始取韩文读之。走笔试为，持以示人，譬如童子之斗草，彼能是余亦能是，彼有是余亦有是，特为士林御侮之一技焉耳。或谓有作者风，私心益不喜，以为彼忠厚者不欲遽相斥笑，姑为是谀言以愚之，不然，殆鼓舞之希进其成也。自是蒙耻益作，既示之人，且就正于先师，先师亦赏其辞，而戒之曰：弓矢为物，以待盗也，使盗得之，亦将待人。文章固发闻士子之利器，然先有能一世之名，将何以应人之见役者哉！非其人而与之，与非其人而拒之，钧罪也。非周身斯世之道也。余用是废作，有亦不以示人。纯甫自言得余只字一言，不弃而录之。又言世无知公者。岂惟知之？读而能句，句而得其意者犹寡。呜呼！世固有厌空桑之瑟，而思闻鼓缶者乎？然文章以道轻重，道以文章轻重。世复有班孟坚者出，表古今人物，九品之中，必以一等置欧阳子，则为去圣贤也有级而不远。其文虽无谢、尹之知，不害于行后，犹以失之为悲。下下之外，岂别有等置余为哉？则为去圣贤也无级而绝远。其文如风花之逐水，霜叶之委土，朝夕腐耳，岂有一言之几乎古，可闻之将来乎？纯甫独信之。自余不可不谓之知己，足为百年之快，恐纯甫由此而取四海不知言之非也。然纯甫实善文，其不轻以出者，将以今为未集积而至于他日，以骚雅末流，典谟一代乎？将恃夫莅民既为循吏，持宪既为才御史，富民又将为良大农，道行一时，无暇于为言乎？岂以世莫己知，有之而退藏于密也，由积而为书他日，与道行一时，无暇于为言则可，由莫己知而不出，若余也，虽不善文而善知文，则纯甫独失人矣。今以农副行田陇右，于其别也，叙以问之。至元丁亥七夕姚燧书。
相逢行 萨都剌
一年相逢在京口，笑解吴钩换新酒。城南桃杏花正开，白面青衫鞭马走。一年相逢白下门，短衣窄袖呼郎君。朝驰燕赵暮吴楚，逸气自觉凌青云。一年相逢在阙下，东家蹇驴日相假。有如臣甫去朝天，泥滑沙堤不敢打。都门一别今五年，今年相逢沧海边。千山木叶下如雨，雁声堕地秋连天。将军毳袍腰羽箭，拥马旌旗照溪面。小官不识将军谁，卧病孤舟强相见。岂知此地逢故人，摩挲老眼开层云。旧游历历似隔世，夜雨岂不思同群？郎君别后瘦如许，无乃从前作诗苦。溪头月落山馆深，剪烛犹疑梦中语。人生聚散亦有时，且与将军游武夷。弓刀挂在洞前树，洞里仙童来觅诗。稽首武夷君，借我幔峰顶，分我紫霞浆，与子连夜饮。左手招子乔，右手招飞琼，举觞星月下，听吹双凤笙。我酌一杯酒，持劝天上月。劝尔长照人相逢，莫向关山照离别。凤笙换曲曲未终，天风木杪吹晨钟。拂衣罢宴下山去，又隔云山千万重。
风雨渡扬子江 吴莱
大江西来自巴蜀，直下万里浇吴楚。我从扬子指蒜山，旧读《水经》今始睹。平生壮志此最奇，一叶扁舟傲烟雨。怒风鼓浪屹于城，沧海输潮开水府。凄迷滟滪恍如见，漭滉扶桑杳何所？须臾草树皆动摇，稍稍鼋鼍欲掀舞。黑云鲸涨颇心掉，明月贝宫终色侮。吟倚金山有暮钟，望穷采石无朝撸。谁欤敲齿咒能神？或有伛身言莫吐。向来天堑如有限，日夜军书费传羽。三楚畸民类鱼鳖，两淮大将犹熊虎。锦帆十里徒映空，铁锁千寻竟燃炬。桑麻夹岸收战尘，芦苇成林出渔户。宁知造物总儿戏，且揽长川入尊俎。悲哉险阻惟白波，往矣英雄几黄土！独思万载疏凿功，吾欲持觞酹神禹。
鸿门会 杨维桢
天迷关，地迷户，东龙白日西龙雨。撞钟饮酒愁海翻，碧火吹巢双猰。照天万古无二乌，残星破月开天除。座中有客天子气，左腋七十二明珠。军声十万振屋瓦，拔剑当人面如赭。将军下马力拔山，气卷黄河酒中泻。剑光上天寒彗残，明朝画地分河山。将军呼龙将客走，不破青天撞玉斗。
第二节 元之词曲杂剧
世传元人以曲取士，此于《元史》无征。明沈德符《顾曲杂言》云：“元人未灭南宋时，以此定士子优劣。每出一题，任人填曲，如宋宣和画学，出唐诗一句，能得画外趣者登高第。故宋画元曲，千古无匹。”
王元美《艺苑卮言》曰：“《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
又曰：“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而诸君如贯酸斋、马东篱、王实甫、关汉卿、张可久、乔梦符、郑德辉、宫大用、白仁甫辈，咸富有才情，兼喜声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长，所谓宋词元曲，殆不虚也。但大江以北，渐染胡语，时时采入，而沈约四声，遂阙其一。东南之士，未尽顾曲之周郎；逢掖之间，又稀辨挝之王应。稍稍复变新体，号为南曲。高拭则成，遂掩前后。大抵北主劲切雄丽，南主清峭柔远，虽本才情，务谐俚俗，譬之同一师承而顿渐分教，俱为国臣而文武异科。”
元时作曲多北人。北方止有平上去三声，而无入声。以北声作曲，故曰北曲。高安周德清乃别制《中原音韵》，以明南北之殊音也。其序曰“自关、郑、白、马一新制作，韵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语，字畅语俊韵促音调；观其所述，曰忠，曰孝，有补于世。其难则有六字三韵，‘忽听、一声、猛惊’是也。诸公已矣，后学莫及！何也？盖其不悟声分平、仄，字别阴、阳。夫声分平、仄者，谓无入声，以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也。作平者最为紧切，施之句中，不可不谨。派入三声者，广其韵耳。有才者本韵自足矣。字别阴、阳者，阴、阳字平声有之，上、去俱无。上去各止一声”云云。其为作北曲者所遵用，亦韵学之别宗也。
《太和正音谱》有涵虚子《词品》，评有元一代作曲诸家甚详，而以马致远为首。今具录之：“马东篱如朝阳鸣凤，张小山如瑶天笙鹤，白仁甫如鹏抟九霄，李寿卿如洞天春晓，乔梦符如神鳌鼓浪，费唐臣如三峡波涛，宫大用如西风雕鹗，王实甫如花间美人，张鸣善如彩凤刷羽，关汉卿如琼筵醉客，郑德辉如九天珠玉，白无咎如太华孤峰。”以上十二人为首等。“贯酸斋如天马脱羁，邓玉宾如幽谷芳兰，滕玉霄如碧汉闲云，鲜于去矜如奎壁腾辉，商政叔如朝霞散彩，范子安如竹里鸣泉，徐甜斋如桂林秋月，杨淡斋如碧海珊瑚，李致远如玉匣昆吾，郑廷玉如佩玉鸣鸾，刘廷信如摩云老鹘，吴西逸如空谷流泉，秦竹村如孤云野鹤，马九皋如松阴鸣鹤，石子章如蓬莱瑶草，盖西村如清风爽籁，朱廷玉如百草争芳，庾吉甫如奇峰散绮，杨立斋如风烟花柳，杨西庵如花柳芳妍，胡紫山如秋潭孤月，张云庄如玉树临风，元遗山如穷崖孤松，高文秀如金瓶牡丹，阿鲁威如鹤唳青霄，吕止庵如晴霞结绮，荆干臣如珠帘鹦鹉，萨天锡如天风环珮，薛昂夫如雪窗翠竹，顾均泽如雪中乔木，周德清如玉笛横秋，不忽麻如闲云出岫，杜善夫如凤池春色，钟继先如腾空宝气，王仲文如剑气腾空，李文蔚如雪压苍松，杨显之如瑶台夜月，顾仲清如雕鹗冲霄，赵文宝如蓝田美玉，赵明远如太华晴云，李子中如清庙朱瑟，李进取如壮士舞剑，吴昌龄如庭草交翠，武汉臣如远山叠翠，李直夫如梅边月影，马昂夫如秋兰独茂，梁进之如花里啼莺，纪君祥如雪里梅花，于伯渊如翠柳黄鹂，王廷秀如月印寒潭，姚守中如秋月扬辉，金志甫如西山爽气，沈和甫如翠屏孔雀，睢景臣如凤管秋声，周仲彬如平原孤隼，吴仁卿如山间明月，秦简夫如峭壁孤松，石君宝如罗浮梅雪，赵公辅如空山清啸，孙仲章如秋风铁笛，岳伯川如云林樵响，赵子祥如马噺芳草，李好古如孤松挂月，陈存甫如湘江雪竹，鲍吉甫如老蚊泣珠，戴善甫如荷花映水，张时起如雁阵惊寒，赵天锡如秋水芙蓉，尚仲贤如山花献笑，王伯成如红鸳戏波。”以上七十人次之。又有董解元、卢疏斋、鲜于伯机、冯海粟、赵子昂、班彦功、王元鼎、董君瑞、查德卿、姚牧庵、高拭、史敬先、施君美、汪泽民辈，凡百五人，不著题评，抑又其次也。虞道园、张伯雨、杨铁崖辈俱不得与，可谓严矣。
钟继先《录鬼簿》曰：“马致远，字东篱，大都人，江浙行省务官。其事迹无考。所作杂剧惟臧懋循《元曲选》所录《汉宫秋》《荐福碑》《任风子》《青衫泪》《岳阳楼》《陈抟高卧》《踏雪寻梅》等七本见传。”《太和正音谱》又曰：“其词典雅清丽，可与《灵光》《景福》相颉颃。有振鬣长鸣，万马皆喑之意。又若神凤飞鸣于九霄，岂可与凡鸟共语哉！宜列群英之上。”
东篱子杂剧之外，兼擅散套、小令，而《百岁光阴》一套，尤为一时所称。《艺苑卮言》曰：“马致远《百岁光阴》放逸宏丽而不离本色。押韵尤妙。……元人称为第一，真不虚也。”沈德符《顾曲杂言》曰：“元人如乔梦符、郑德辉辈，俱以四折杂剧擅名，其余技则工小令为多。若散套，虽诸人皆有之，惟马东篱《百岁光阴》、张小山《长天落彩霞》为一时绝唱。其余俱不及也。”小山名可久，庆元人。兼能为诗，有小令二卷见存。今录东篱《百岁光阴》散套于下：
双调·秋思
（夜行船）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昨日春来，今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乔木查）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落梅风）天教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和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恁妆呆。（离亭宴歇煞尾）蛩吟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自马致远外，元代剧曲名家最著者，有王实甫、郑德辉、白仁甫、乔梦符、关汉卿诸人。所作皆北曲也，往往见于臧晋叔《元曲选》中。其目存而曲不传者甚众。今世惟重王实甫之《西厢记》。沈德符《顾曲杂言》曰：“《西厢》到底不过描写情感，予观北剧，尽有高出其上者，世人未曾遍观，逐队吠声，诧为绝唱，真井蛙之见耳。”则自明世已独重《西厢记》矣。按实甫，大都人。《元曲选》并录其《丽春堂》杂剧，然远非《西厢》之匹。《丽春堂》谱金完颜某事，而剧末云：“早先声把烟尘扫荡，从今后四方八荒，万邦齐仰，贺当今皇上。”以颂祷金皇作结。则此剧之作，尚在金世，实甫亦由金入元者矣。《太和正音谱》既谓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又曰：“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如玉环之出浴华池，绿珠之采莲洛浦。”《艺苑卮言》：“《西厢》久传为关汉卿撰，迩来乃有以为王实甫者，谓至邮亭而止，又云至‘碧云天，黄花地’而止，此后乃汉卿所补也。初以为好事者传之妄，及阅《太和正音谱》，王实甫十三本，以《西厢》为首；汉卿六十一本，不载《西厢》，则亦可据。第汉卿所补商调《集贤宾》及《挂金索》：‘裙染榴花，睡损胭脂皱；纽结丁香，掩过芙蓉扣；线脱珍珠，泪湿香罗袖；杨柳眉颦，人比黄花瘦。’俊语亦不减前。”
明时何元朗精晓音律，尤好剧曲，极称郑德辉《搊梅香》《倩女离魂》《王粲登楼》诸剧（今见《元曲选》），以为出《西厢》之上。王元美不以为然。沈德符《顾曲杂言》亦评元人杂剧曰：“杂剧如《王粲登楼》《韩信胯下》《关大王单刀会》《赵太祖风云会》之属，不特命词之高秀，而意象悲壮，自足笼盖一时。至若《搊梅香》《倩女离魂》《墙头马上》等曲，非不轻俊，然不出房帏窠臼，以《西厢》例之可也。他如《千里送荆娘》《元夜闹东京》之属，则近粗莽；《华光显圣》《目连入冥》《大圣收魔》之属，则太妖诞；以至《三星下界》《天官赐福》，种种喜庆传奇，皆系供奉御前，呼嵩献寿，但宜教坊及钟鼓司肄习之，并勋戚贵铛辈赞赏之耳。”
元人杂剧，至明时盛行者，大半见于臧晋叔《元曲选》。《艺苑卮言》亦记当时所行诸剧曰：“今世所演习者，北《西厢记》出王实甫，《马丹阳度任风子》出马致远，《范张鸡黍》出宫大用，《拜月亭》《单刀会》出关汉卿，《两世姻缘》出乔梦符，《唬范雎》出高文秀，《搊梅香》《王粲登楼》《倩女离魂》出郑德辉，《风雪酷寒亭》出杨显之，《伍员吹箫》《庄子叹骷髅》出李寿卿，《东坡梦》《辰钩月》出吴昌龄，《陈琳抱妆盒》《王允连环记》《敬德不伏老》《黄鹤楼》《千里独行》不著姓氏，皆元人词也。”
乔梦符，名吉，太原人，杂剧之外兼作教曲，有《惺惺道人乐府》。白仁甫，名朴，真定人，能诗文，别有《天籁集》。沈德符所称《墙头马上》即仁甫作也。《艺苑卮言》曰：“乔梦符吉博学多能，以乐府称，尝云作乐府亦有法，曰凤头、猪肚、豹尾六字是也。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穿，意思清新。苟能若是，斯可以言乐府矣。”此所谓乐府，乃今乐府，如《折桂令》《水仙子》之类。元时名家，论作曲之法者不多，今略著一条于此。
北曲杂剧，率仅四折。《顾曲杂言》曰：“北有《西厢》，南有《拜月》，杂剧变为戏文，以至《琵琶》，遂演为四十余折，几十倍杂剧。”《拜月亭》系元施君美撰（关汉卿别有《拜月亭》，是北曲。），何元朗以为胜《琵琶记》，然《琵琶》得名较盛，高则诚所作，为南曲之宗焉。则诚名拭（一作则成），或曰名明。朱彝尊《静志居诗话》曰：“高明，字则诚，瑞安人，元至正进士，有《柔克斋集》。”顾仲瑛辑元耆旧诗为《玉山雅集》，中录高则诚作，称其“长才硕学，为时名流”。可知则诚不专以词曲擅美也。世传《琵琶记》为薄幸王四而作，此殆不然。陆务观诗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是南渡日已演作小说矣。闻则诚填词，夜案烧双烛，填至“吃糠出”句云：“糠和米本一处飞。”双烛花交为一，洵异事也。蒋仲舒《尧山堂外纪》谓撰《琵琶记》者乃高拭，其字则成，别是一人。按涵虚子《曲谱》有高拭而无高明，蒋氏或有所据，俟再考。按明黄溥言《甬中今古录》曰：“元末永嘉高明，字则诚，登至正四年进士，历任庆元路推官，文行之名重于时。见方谷珍来据庆元，避世于鄞之栎社，以词曲自娱。编《琵琶记》，其曲调拔萃前人。入国朝，遣使征辟，辞以心恙不就。使复命，上曰：‘朕闻其名，欲用之，原来无福。’既卒，有以其《记》进，上览毕曰：‘五经四书如五谷，家家不可缺，高明《琵琶记》如珍馐百味，富贵家其可缺耶？’其见推许如此。今流传华夷，不负所学云。”
《艺苑卮言》曰：“则诚所以冠绝诸剧者，不惟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扭造，所以佳耳。至于腔调微有未谐，譬见钟、王墨迹，不得其合处，当精思以求诣，不当执末以议本也。”
又元纪君祥，大都人，有《赵氏孤儿冤报冤》一剧（《元曲选》本）。法国文豪福禄特尔（voltaire）尝转译之，以为中国之悲剧。然君祥在当时作曲，固非马、郑诸英之比，其他剧今亦不传。以元曲见于外译之最早者，惟君祥之剧而已，故附著于此。福禄特尔译此篇，仅叙演其事，似欲据 以作曲而未成也。
明人称元士大夫以乐府鸣者，奇巧莫如关汉卿、庾吉甫、杨淡斋、卢疏斋，豪爽则有如冯海粟、滕玉霄，蕴藉则有如贯酸斋、马昂父。姜南《瓠里子笔谈》曰：“近时人歌唱，或被之管弦，皆淫词艳曲，所谓使人闻之丧其所守者。尝观元人乐府，有四时行乐《小梁州》词四阕，不过摹写杭州西湖四时景象。比之其他词曲，犹为彼善于此，乃酸斋贯云石之作也。”其词曰：
春风花草满园香，马系在垂杨。桃红柳绿映池塘，堪游赏。沙暖睡鸳鸯。宜晴宜雨宜阴凉，比西施淡抹浓妆。玉女弹，佳人唱。湖山堂上，直吃得醉何妨？
画船撑入柳阴凉，听一派笙簧。采莲人和采莲腔，声嘹亮，惊起宿鸳鸯。佳人才子游船上，笑吟吟满饮琼浆。归棹晚，湖光漾。一钩新月，十里芰荷香。
芙蓉映水菊花黄，满目秋光。枯荷叶底鹭鸶藏。金风荡，飘动桂枝香。雷峰塔上登高望，见钱塘一派长江。湖水清，江潮长。天边斜月，新雁两三行。
彤云密布锁高峰，凛冽寒风，琼花片片洒长空。梅梢冻，雪压路难通。六桥顷刻如银洞，粉妆成九里寒松。酒满斟，笙歌送。玉船银棹，人在水晶宫。
第三节 元之小说
自宋仁宗时，即有平话，其后《宣和遗事》遂具章回小说之体。当时以俗语著为传奇演义之属者，宜自多有，民间亦竞好之。及夫元代，而施耐庵、罗贯中出，善摹写人情，刻画事物，至今犹几户置其书，可谓盛矣。夫传奇演义，即诗歌、纪传之变。其体通俗，故能叙述纤屑猥琐之事，无所不尽。又因各有所激，而为荒唐哀艳奇恣不可究诘之词。虽或虚造故实，近于游戏，颇杂淫靡，然察其志所寄托，亦有发愤之意。且时以劝戒，不无可取，不能概指为浅俗而废之也。窃尝论之：方政治之弊，举世是非赏罚不得其正，人民憔悴困苦而不自聊。于是为小说者乃因民心，述游侠、大盗、报仇、行义之事，以为可以快意，此一类也。学术之弊，极于经义程试，束缚士人之思想出于一途。文章议论陈陈相袭，如黄茅白苇，为人所厌。于是为小说者，为述神鬼，不经六合以外之事，以振发其耳目，此又一类也。婚姻之弊，多怨偶之祸。于是为小说者，乃述男女慕悦、婚姻遇合之事，此又一类也。大抵文学之兴，无不因于其时之弊而有所讽刺。小说之所为作亦缘于此。况至于元之浊世，其事之可以讽刺者，岂不众哉！既往往寓之于剧曲，而复旁溢为章回体诸小说，《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西游记》等，为最著矣。
王圻《续通考》以《琵琶传》《水浒传》刊《经籍志》中。《水浒传》者，东都施耐庵撰，亦有云罗贯中作者。耐庵事迹，无可考见。贯华堂所藏古本《水浒传》，前有施耐庵自叙一篇，或云后人依托也。今录之如下：
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五十不应在家，六十不应出游。何以言之？用违其时，事易尽也。朝日初出，苍苍凉凉，操头面，裹巾帻，进盘飧，嚼杨木。诸事甫毕，起问可中？中已久矣！中前如此，中后可知。一日如此，三万六千日何有！以此思忧，竟何所得乐矣？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干岁，夫若干者，积而有之之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是以可痛也！快意之事莫如友，快友之快者莫若谈，其谁曰不然？然亦何曾多得。有时风寒，有时泥雨，有时卧病，有时不值，如是等时，真住牢狱矣。舍下薄田不多，多种秫米，身不能饮，备吾友来需饮也。舍下门临大河，嘉树有荫，为吾友行立蹲坐处也。舍下执炊爨、理盘盂者，仅老婢四人，其余凡畜童子大小十有余人，便于驰走迎送、传接简帖也。舍下童婢稍闲，便课其缚帚织席。缚帚所以扫地，织席供吾友坐也。吾友毕来，当得十有六人。然而毕来之日为少，非甚风雨，而尽不来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来为常矣。吾友来亦不便饮酒，欲饮则饮，欲止则止，各随其心，不以酒为乐，以谈为乐也。吾友谈不及朝廷，非但安分，亦以路遥，传闻为多。传闻之言无实，无实即唐丧唾津矣。亦不及人过失者，天下之人本无过失，不应吾诋诬之也。所发之言，不求惊人，人亦不惊；未尝不欲人解，而人卒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曾尝闻也。吾友既皆恬淡阔达之士，其所发明，四方可遇。然而每日言毕即休，无人记录。有时亦思集成一书，用赠后人。而至今阙如者，名心既尽，其心多懒，一；微言求乐，著书心苦，二；身死之后，无能读人，三；今年所作，明年必悔，四也。是《水浒传》七十一卷，则吾友散后，灯下戏墨为多；风雨甚，无人来之时半之。然而经营于心，久而成习，不必伸纸执笔，然后发挥。盖薄暮篱落之下，五更卧被之中，垂首撚带，睇目观物之际，皆有所遇矣。或若问：言既已未尝集为一书，云何独有此传？则岂非此传成之无名，不成无损，一；心闲试弄，舒卷自娱，二；无贤无愚，无不能读，三；文章得失，小不足悔，四也。呜呼哀哉！吾生有涯，吾呜呼知后人之读吾书者谓何？但去今日以示吾友，吾友读之而乐，斯亦足耳。且未知吾之后生读之谓何，亦未知吾之后生得读此书乎？吾又安所用其眷念哉！东都施耐庵叙。
周亮工书影云：“故老传闻，《水浒》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引其首。嘉定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金坛王氏《小品》中亦云：“此书每回前各有楔子，亦俱不传。”故今所传《水浒》，是郭武定本，非当时之旧矣。
钮琇《觚剩》曰：“《水浒传》三十六天罡，本于龚圣与之《三十六赞》，其赞首呼保义宋江，终扑天雕李应，《水浒》名号，悉与相符。惟易尺八腿刘唐为赤发鬼，易铁天王晁盖为托塔天王，则与龚《赞》稍异耳。”
罗贯中，名本，庐陵人，或曰武林人也。相传贯中师施耐庵，所作最多，尤好叙述史事，不尽为凿空之词，独出于正。今惟《三国志演义》盛行，所记事虽不见正史，往往据诸传记为之。又有汉晋隋唐以来演义，颇记罗氏故事，扬其祖烈。又有《平妖传》亦贯中作，王缑山以为《水浒》之亚。然自《三国志演义》以外，贯中诸书悉为后人改削窜乱，失其旧矣。贯中又能为杂剧，有《宋太祖风云会》一剧，沈德符称之。世又传贯中之后，三世为喑，未知其审。近日德林（candlin）氏之《中国小说论》以贯中文体明白显易，拟之英伦文家马考来（macaulay）；又以其结构类于希腊诗人荷马（homer）之《伊利亚》（iliad），惟一为诗体一为文体耳。
《西游记》相传为邱长春作，然长春别有《西游记》，是纪行之作。在《道藏》中，非平话体也。惟其书大抵亦出自元世，为神怪小说之宗。欧美论者，以其事视希腊神话，及格黍（goethe）之《伏师特》（faust）剧尤奇。德林《小说论》则以其能合斯宾舍（spenser）之《神后曲》（faerie queene）与彭阳（bunyan）之《天路历程》（pilisrim′s progress）为一手云。
弹词为小说之一体，亦始自元。杨维桢之《四游记》（《仙游》《梦游》《侠游》《冥游》），明臧晋叔有刻本，以后益广其体。虽词调多猥下，实合诗歌与纪传为一。或云弹词起于杨慎之《廿一史弹词》，非也。（按《廿一史弹词》似非慎作，依托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