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唐文学总论
《唐书·文艺传序》谓唐文章“三变”:“盖以王、杨为一变,燕、许为一变,韩、柳为一变也。”《群书备考》承其说,曰:“唐之文章,无虑三变。王、杨始霸,如丽服靓妆,燕歌赵舞,虽绮丽盈前,而殊乏风骨。燕、许继兴,波澜颇畅,而骈俪犹存。韩愈始以古文为学者倡,柳宗元翼之,豪健雄肆,相与主盟当世。下至孙樵、杜牧,峻峰激流,景出象外,而窘裂边幅;李翱、刘禹锡,刮垢见奇,清劲可爱,而体乏浑雄;皇甫湜、白居易,闲澹简质,每见回宫转角之音,随时间作,类之《韶》《夏》,皆淫哇而不可听者也。”
姚铉《唐文粹序》曰:“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陈子昂起于庸蜀,始振风雅,繇是沈、宋嗣兴,李、杜杰出。六义四始,一变至道。洎张燕公以辅相之才,专撰述之任,雄辞逸气,耸动群听,苏许公继以宏丽,丕变习俗;而后萧、李以二雅之辞本述作,常、杨以三盘之体演丝纶,郁郁之文,于是乎在。惟韩吏部超卓群流,独高邃古,以二帝三王为根本,以六经四教为宗师,凭陵轥轹,首唱古文,遏横流于昏垫,辟正道于夷坦。于是柳子厚、李元宾、李翱、皇甫湜又从而和之,则我先圣孔子之道,炳然悬诸日月。故论者以退之之文可继扬、孟,斯得之矣。至于贾常侍至、李补阙翰、元容州结、独孤常州及、吕衡州温、梁补阙肃、权文公德舆、刘宾客禹锡、白尚书居易、元江夏稹,皆文之雄杰者欤!世谓贞元、元和之间,辞人咳唾,皆成珠玉,岂诬也哉!”
然有唐一代,最盛者莫如诗,有“初、盛、中、晚”之分。大抵高祖武德元年以后百年间谓之“初唐”,玄宗开元元年以后五十年间谓之“盛唐”,代宗大历元年以后八十年间谓之“中唐”,宣宗大中元年以后至于唐亡谓之“晚唐”。严羽《沧浪诗话》曰:“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夫既有“盛唐”“晚唐”之名,则大历以还之诗即“中唐”矣。唐诗分“盛唐”“中唐”“晚唐”,实始于此。有唐一代,享国既久,诗人又多,分而为三,未始无见。乃沧浪又有云:“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又曰:“大历之诗高者尚未失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然则“盛唐”“中唐”“晚唐”亦止以大判而论,不能划然区分。至后世推求愈密,又于“盛唐”之上增出“初唐”名目,则自元杨士宏所选《唐音》始,其书分“始音”“正音”“遗响”,而“始音”惟王、杨、卢、骆四家,“正音”则初唐、盛唐为一类,中唐、晚唐为一类,“遗响”亦备列诸家,而方外及女子附焉。是“初、盛、中、晚”分而不分矣,殆亦以其中固有不可分者乎?“始音”止王、杨、卢、骆四家,其理亦不可解。盖杨伯谦所谓“‘始音’‘正音’‘遗响’者,论诗体不论时代也”。至明高棅《唐诗品汇》,分“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余响、旁流”九格——以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为“大家”、为“名家”、为“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为“余响”,方外异人等诗为“旁流”——则踵杨氏之说而衍之,“初、盛、中、晚”区以别矣。然品类愈歧,体例愈舛矣。
沈骐《诗体明辨序》曰:“唐以诗名一代,而统分为四大宗。王、魏诸人首开草昧之风,而陈子昂特以澹古雄健振一代之势,杜审言、刘希夷、沈佺期、宋之问、张说、张九龄亦各全浑厚之气于音节疏畅之中。盛唐稍著宏亮,储光羲、王维、孟浩然之清逸,王昌龄、高适之闲远,常建、岑参、李颀之秀拔,李白之朗卓,元结之奥曲,咸殊绝寡伦;而杜甫独以浑雄高古自成一家,可以为史,可以为疏,其言时事最为悚切,不愧古诗人之义,盖亦诗之仅有者也。中唐弥矜琢炼,刘长卿以古朴开宗;韦应物、钱起之隽迈,卢伦、顾况、刘禹锡之扬,及元白唱和之作,韩、柳古风之体,张籍、贾岛、孟郊之清刻,李贺之怪险,是其最也。晚唐体愈雕镂,杜牧高爽,欲追老杜;温、李西昆之体,婉丽自喜;皮、陆《鹿门》诸章,往往超胜。若夫诗余之体,肇于李白,盛于晚唐。然晚唐之诗,不及其词,亦各有其媺也。”
至于“初、盛、中、晚”之辨,高棅《唐诗品汇》论之尤详,其《序》曰:“有唐三百年,诗众体备矣。故有近体、往体、长短篇、五七言律、绝句等制,莫不兴于始,成于中,流于变,而陊之于终。至于声律兴象,文词理致,各有品格高下之不同。略而言之,则有初唐、盛唐、晚唐之殊。详而分之,贞观、永徽之时,虞、魏诸公,稍离旧习,王、杨、卢、骆,因加美丽,刘希夷有闺帷之作,上官仪有婉媚之体,此初唐之始制也。神龙以还,洎开元初,陈子昂古风雅正,李巨山文章宿老,沈、宋之新声,苏、张之大手笔,此初唐之渐盛也。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耸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大历、贞元中,则有韦苏州之雅澹,刘随州之闲旷,钱、郎之清赡,皇甫之冲秀,秦公绪之山林,李臣一之台阁,此中唐之再盛也。下暨元和之际,则有柳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奇怪,孟郊、贾岛之饥寒,此晚唐之变也。降而开成以后,则有杜牧之豪纵,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许用晦之偶对,他若刘沧、马戴、李群玉、李频辈,尚能黾勉气格,埒迈时流,此晚唐变态之极,而遗风余韵犹有存者焉。是皆名家擅场,驰骋当世。或称才子,或推诗豪,或谓五言长城,或为律诗龟鉴,或号诗人冠冕,或尊海内文宗,靡不有精粗、邪正、长短、高下之不同。观者苟非穷精阐微,超神入化,玲珑透彻之悟,则莫能得其门而臻其壸奥也。”
至选次唐诗为集,在唐时已多有之,最著者如芮挺章之《国秀集》、元结之《箧中集》、窦常之《南薰集》、殷璠之《河岳英灵集》、高仲武之《中兴间气集》、李康成之《玉台后集》、令狐楚之《元和御览诗》、姚合之《极玄集》、韦庄之《又玄集》、顾陶之《唐诗类选》等。宋则王安石之《唐百家诗选》、赵蕃之《唐诗绝句》、洪迈之《唐人万首绝句》、周弼之《三体唐诗》等。金则元好问之《唐诗鼓吹》,明则高棅之《唐诗品汇》、李攀龙之《唐诗选》、钟惺之《唐诗归》等,其余不可胜记。至清康熙间敕编《全唐诗》,采辑二千二百余家,视宋计有功之《唐诗纪事》,多至千余家(计有功《纪事》录千一百五十家),可为集唐诗之大成矣。
诗文之体,皆至唐而大备。诗体既具上论,文体至韩、柳倡复古,而为后之言古文者所莫能外。其余如令狐楚之章奏,传之李义山,自三十六体行,始有“四六”之名,为俪文之极靡矣。小词号为诗余,发于李白诸人,盛于唐末,又诗之变也。
魏晋以来,儒教与道、释二家争为雄长,齐、梁间渐有调和三教之论,独至唐而三教并隆。高祖、太宗相继崇尚经术,屡幸国子监,登用名儒。及《五经正义》成,后世言经学者皆宗之。唐与老聃同姓,太宗特位老子于释氏之上。高宗遂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太宗遣玄奘如印度,及其还也,译经、论一千三百三十余卷,于是释氏诸宗渐备于此土。故儒释道三教俱盛唐世。乃至景教、回教,亦于唐时流入诸夏。则唐之文教,可谓极其广大者矣。
第二节 唐初之风尚与陈隋文人
唐兴,陈、隋遗彦,往往布在朝列。禅代之初,陈叔达与温大雅,同掌文诰。武德初,隐太子与秦王、齐王相倾,争致名臣以自助。于是太子有詹事李纲、窦轨,庶子裴矩、郑善果,友贺德仁,洗马魏徵,中舍人王珪,舍人徐师谟,率更令欧阳询,典膳监任璨直,典书坊唐临,陇西公府祭酒韦挺,记室参军事庾抱,左领大都督府长史唐宪,学士萧德言、陈子良。秦王有友于志宁,记室参军事房玄龄、虞世南、颜思鲁,咨议参军事窦伦、萧景,兵曹杜如晦,铠曹褚遂良,士曹戴冑、阎立德,参军事薛元敬、蔡允恭,主簿薛收、李道玄,典签苏干,文学姚思廉、褚亮,敦煌公府文学颜师古,右元帅府司马萧瑀,行军元帅府长史屈突通、司马窦诞,天策府长史唐俭、司马封伦,军咨祭酒苏世长,兵曹参军事杜淹,仓曹李守素,参军事颜相时。齐王有记室参军事荣九思,户曹武士逸,典签裴宣俨,文学袁朗。及太宗既即位,诸人多见礼异。所谓“十八学士”者,当于后论之,其余大抵振名于前代,骋翰于新朝。此外又有孔绍安,蚤与隋末诗人孙万寿齐名。谢偃之赋,李百药之诗,并号“谢李”。王绩为文中子之弟,与杜之松等,标隐逸之文。寒山、拾得,高方外之趣,并极一时之选矣。
后渚置酒 陈叔达
大渚初惊夜,中流沸鼓鼙。寒沙满曲渚,夕雾上邪溪。岸广凫飞急,云深雁度低。严关犹未遂,此夕待晨鸡。
秋夜独坐 袁朗
危弦断客心,虚弹落惊禽。新秋百虑净,独夜九愁深。枯蓬惟逐吹,坠叶不归林。如何悲此曲,坐作《白头吟》。
侍宴咏石榴 孔绍安
可惜庭中树,移根逐汉臣。只为来时晚,花开不及春。
古意 王绩
松生北岩下,由来人径绝。布叶梢云烟,插根拥岩穴。自言生得地,独负凌云洁。何时畏斤斧,几度经霜雪。风惊西北枝,雹陨东南节。不知岁月久,稍觉枝干折。藤萝上下碎,枝干纵横裂。行当糜烂尽,坐共灰尘灭。宁关匠石顾,岂为王孙折。盛衰自有时,圣贤未尝屑。寄言悠悠者,无为嗟大耋。
少年行 李百药
少年飞翠盖,上路勒金镳。始酌文君酒,新吹弄玉箫。少年不欢乐,何以尽芳朝?千金笑里面,一搦掌中腰。挂缨岂惮宿,落珥不胜娇。寄语少年子,无辞归路遥。
杂诗(朱子以为诗人未易到此) 寒山
城中蛾眉女,珠佩何珊珊。鹦鹉花间弄,琵琶月下弹。长歌三日响,短舞万人看。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
第三节 太宗之文翰及十八学士
唐初文学,既承陈、隋之遗风。先是,太宗最好文学,初建秦邸,即开文学馆,召名儒十八人为学士。既即位,殿左置弘文馆,悉引学士,番宿更休。听朝之间,则与讨论典籍,杂以文咏。几日昃夜艾,未尝少怠。诗笔草隶,卓越前古。唐三百年风雅之盛,帝实启之。
《大唐新语》:“太宗谓侍臣曰:‘朕戏作艳诗。’虞世南便谏曰:‘圣作虽工,体制非雅。上之所好,下必随之。此文一行,恐致风靡。而今而后,请不奉诏。’太宗曰:‘卿恳诚若此,朕用嘉之。群臣皆若世南,天下何忧不理!’乃赐绢五十匹。先是,梁简文帝为太子,好作艳诗,境内化之,浸以成俗,谓之‘宫体’。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台集》,以大其体。永兴之谏,颇因故事。”盖太宗虽好文学,仍慕绮丽之风。上之所好,下必有甚。当时惟魏徵《述怀》犹有古意,而他篇什罕传。其余如李、谢之诗赋,长孙无忌之《新曲》,李义府之《堂堂词》,并是宫体之遗。上官以后,遂为沈、宋,其流益靡。虽有马、周之章、疏,颜、岑之笔札,然犹未能遽进于古也。
虽然,太宗奖励文雅,并隆玄释。老子与唐同姓,太宗尊之在佛之上。而玄奘之至西域,亦在此时。且有《五经正义》之纂集,故三教兼重,实自太宗。又集文士,编纂类书,如《文馆词林》《文苑英华》之类,为一时盛制焉。
帝京篇 唐太宗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连甍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城阙,风烟出绮疏。
十八学士者,杜如晦、房玄龄、于志宁、苏世长、薛收、褚亮、姚思廉、陆德明、孔颖达、李道玄、李守素、虞世南、蔡允恭、颜相时、许敬宗、薛元敬、盖文达、苏勖。其中或以功业显于当世,或尤以文雅见重,且多为前代之遗贤。而入《唐书·儒学传》者有陆德明、颜相时、孔颖达、盖文达四人,入《文艺传》者仅蔡允恭一人而已。诸人率有著述,或传或不传。要之文章之美,当推虞世南、褚亮、许敬宗、蔡允恭等。至于姚思廉之史学,陆德明、孔颖达之经术,当于后别论之。
虞世南,越州余姚人,出继叔陈中书侍郎寄之后,故字伯施。性沉静寡欲,与兄世基同受学于吴顾野王。文章婉缛,慕仆射徐陵,陵自以类己,由是有名。太宗尝称世南有“五绝”: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学,四曰文辞,五曰书翰。然世南篇章仍沿声律之体。说部书载:“世南以犀如意爬痒,久之叹曰:‘妨吾声律半工夫。’”太宗作宫体诗,而使世南和之,虽尝据以为谏,其体格故有相近也。及卒,太宗为诗一篇,追述往古兴亡之道,既而叹曰:“钟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朕此诗将何以示?”令起居郎褚遂良诣其灵帐读讫焚之。其集三十卷,诏褚亮为之序。
褚亮,字希明,杭州钱唐人。博览,工属文,太宗为秦王时,以亮为王府文学。每从征伐,尝与密谋。子遂良亦有文采。
许敬宗,字延族,杭州新城人,善心子也。隋时官直谒者台,奏通事舍人事。入唐为著作郎,兼修国史。高宗时为右相卒。
蔡允恭,荆州江陵人。有风采,善缀文。仕隋,历著作佐郎、起居舍人。炀帝属词赋,多令讽诵之。入唐,为文学馆学士,贞观初,除太子洗马。
中妇织流黄 虞世南
寒闺织素锦,含怨敛双蛾。综新交缕涩,经脆断丝多。衣香逐举袖,钏动应鸣梭。还恐裁缝罢,无信达交河。
奉和秋日即目应制 许敬宗
玉露交珠网,金风度绮钱。昆明秋景淡,岐岫落霞然。辞燕归寒海,来鸿出远天。叶动罗帷扬,花映绣裳鲜。规空升暗魄,笼野散轻烟。鹊度林光起,凫没水文圆。无机络秋纬,如管奏寒蝉。乃眷情何极,宸襟豫有旃。
奉和望月应魏王教 褚亮
层轩登皎月,流照满中天。色共梁珠远,光随赵璧圆。落影临秋扇,虚轮入夜弦。所欣东馆里,预奉西园篇。
述怀 魏徵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系南粤,凭轼下东藩。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新曲 长孙无忌
阿侬家住朝歌下,早传名。结伴来游淇水上,旧长情。玉珮金钿随步远,云罗雾穀逐风轻。转目机心悬自许,何须更待听琴声。
第四节 经术之统一及小学
自汉末郑康成遍为诸经作注,兼采今古文,当时服虔、何休各有所说,经义至于汉季备矣。魏世王肃始与郑氏立异,而或谓伪《古文尚书》,即出于王肃、皇甫谧等。晋初清谈方盛,惟杜预治《左氏春秋》,颇为学者所尚。自后中原丧乱,经籍道息。国统分为南北,经术亦遂分途。《隋书·儒林传序》曰:“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大抵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考其终始,要其会归,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隋时南北之学渐合,而立国未久,莫臻厥盛。据《北史·儒林传》,谓开皇初“征辟儒生,远近毕至。使相与讲论得失于东都之下,纳言定其差次,一以闻奏焉。于时,旧儒多已凋亡,惟信都刘士元、河间刘光伯拔萃出类,学通南北,博极今古,后生钻仰。所制诸经义疏,缙绅咸师宗之”。盖经术自后汉有今、古学之分,及郑康成混而合之。晋以后又有南、北学之分,刘焯、刘炫混而合之。至于唐初撰《五经正义》,多采二刘。故经术至唐统一矣。
太宗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颖达既卒,博士马嘉运驳其所定义疏之失,有诏更定,未就。永徽二年,诏诸臣复考证之,就加增损。永徽四年,颁孔颖达《五经正义》于天下,每年明经依此考试。自唐至宋,明经取士,皆遵此本。于是异说渐废。五经疏者,《易》主王弼,《书》孔安国,《左氏》杜预解;而郑康成所注之《易》《书》,服虔所注之《左氏》,皆置不讲。故说者谓五经疏多取南学,盖二刘以北人好南学,孔颖达等承之。至是经术定于一尊,南学行而北学微矣。
《唐书·孔颖达传》曰:“颖达与颜师古撰五经义训,凡百余篇,号《义赞》,诏改为《正义》。”则当时修五经疏,颖达实与颜师古同总其事。此外同修者,《周易》有马嘉运、赵乾叶,《尚书》有王德韶、李子云,《毛诗》有王德韶、齐威,《春秋》有谷那律、杨士勋,《礼记》有朱子奢、李善信、贾公彦、柳士宣、范义硕、张权。标题颖达一人之名者,以年辈在先,名位独重耳。颖达字仲达,冀州人,隋时博士。入唐已耄年,为十八学士之一。
《颜师古传》曰:“师古,字籀,其先琅琊人。太宗尝叹五经去圣远,传习寖讹,师古于秘书省考正,多所厘正。既成,悉诏诸儒议,于是各执所习,共非诘师古。师古辄引晋宋旧文,随方晓答,谊据该明,出其悟表,人人叹服。帝因颁所定书于天下,学者赖之。俄拜秘书少监,专事刊正古篇奇字,世所惑者,讨析申熟,必畅本源。又为太子承乾注班固《汉书》上之。时人谓杜征南、颜秘书为左丘明、班孟坚忠臣。师古为之推之孙,所著又有《匡谬正俗》,多考正文义,学者尚之。”
当时又有陆德明,亦在十八学士之列,所著《经典释文》传于学者。德明,名元朗,以字行,苏州吴人。受学周弘正,陈时已有名。唐既定五经义疏,然实以九经取士。《礼记》《左传》为大经,《毛诗》《周礼》《公羊》为中经,《周易》《尚书》《仪礼》《穀梁》为小经。盖以经文多少言之也。
自汉儒多训释群经,晋宋以后,则诸史杂书,亦有注解。隋唐之际,士尤精研小学。《唐书·曹宪传》曰:“宪,扬州江都人。仕隋为秘书学士,聚徒教授,凡数百人,公卿多从之游。于小学家尤邃。自汉杜林、卫宏以后,古文亡绝,至宪复兴,炀帝令与诸儒撰《桂苑珠丛》百卷,规正文字。又训注张揖所撰《博雅》,分为十卷,学者推其该博,藏于秘阁。贞观中,扬州长史李袭誉荐之。以弘文馆学士召,不至,即家拜朝散大夫,当世荣之。太宗尝读书,有奇难字,辄遣使者问宪,宪具为音注,援验详确,帝咨尚之。卒年百余岁。宪始以昭明太子《文选》授诸生,而同郡魏模、公孙罗、润州许淹、江夏李善,相继传授。于是其学大兴。《经籍志》载宪著《尔雅音义》二卷,《博雅》十卷,《文字指归》四卷。许淹撰有《文选音》十卷,公孙罗亦有《文选音义》,李善著书尤多。”
《李邕传》曰:“父善,有雅行,淹贯古今,不能属辞,故人号书簏。显庆中累擢崇贤馆直学士,兼沛王侍读,为《文选注》六十卷,敷析渊洽,表上之,赐赍颇渥。善后居汴、郑间讲授,诸生四远至,传其业,号文选学。又撰《汉书辨惑》三十卷。邕少知名,始善注《文选》,释事而忘意,书成以问邕,邕不敢对,善诘之。邕意欲有所更,善曰:‘试为我补益之。’邕附事见义,善以其不可夺,故两书并行。”
宋王谠《唐语林》云:“李氏《文选》有初注成者,有覆注成者,有三注、四注者,当初旋被传写之误。其绝笔之本,兼释音训,义解甚多。”盖唐初经术统一,训诂之学盛行,学者多精究古书、奇字、义训。李善注《文选》主别名一学,其余以小学著书者尤不可胜纪矣。
第五节 诸史之纂集
高祖践祚于大乱之后,经籍亡散,秘书湮缺。令狐德棻始请帝重购求天下遗书,置吏称录,不数年图典略备。又建言:“近代无正史,梁、陈、齐文籍犹可据,至周、隋事多脱捐。今耳目尚相及,史有所凭,一易世,事皆汩暗,无所掇拾。陛下受禅于隋,隋承周二祖,业多在周。今不论次,各为一王史,则先烈世庸不光明,后无传焉。”帝谓然。于是诏中书令萧瑀、给事中王敬业、著作郎殷闻礼主魏,中书令封德彝、舍人颜师古主隋,大理卿崔善为、中书舍人孔绍安、太子洗马萧德言主梁,太子詹事裴举、吏部郎中祖孝孙、秘书丞魏徵主齐,秘书监窦琎、给事中欧阳询、文学姚思廉主陈,侍中陈叔达、太史令庾俭、令狐德棻主周。整振论撰,多历年不能就,罢之。贞观三年复诏撰定,议者以魏有魏收、魏澹二家,书为已详,惟五家史当立。德棻更与秘书郎岑文本、殿中侍御史崔仁师次周史,中书舍人李百药次齐史,著作郎姚思廉次梁、陈二史,秘书监魏徵次隋史,左仆射房玄龄总监。修撰之原,自德棻发之也。德棻,宜州华原人。时又有邓世隆、顾引、李延寿、李仁宴,皆以史学称,惟延寿所撰《南北史》见行于世云。
岑文本,字景仁,邓州人。沉敏,有姿仪,博综经史,美谈论,善属文。贞观初,除秘书郎,上《籍田》《三元》二颂,辞甚工,擢中书舍人。所草诏诰或繁凑,即令书童六七人随口并写,须臾悉成。时中书侍郎颜师古以谴罢,太宗曰:“朕自举一人。”乃以授文本。先与令狐德棻撰周史,史论多出文本。郑亚《李德裕集序》曰:“高祖革隋,文物大备。在贞观中则颜公师古、岑公文本兴焉。”盖颜、岑并以文诰齐称当时也。
姚思廉,察之子也,少受《汉书》于察,尽传其业。寡嗜欲,惟一于学,未尝问家人生赀。历仕陈、隋。初,察在陈尝修梁、陈二史,未就死,以属思廉。唐初,思廉表父遗言,有诏听续。
李百药,字重规,定州安平人,隋内史令德林子。七岁能属文。父友陆乂等共读徐陵文,有“刈琅琊之稻”之语,叹不得事。百药进曰:“《春秋》‘鄅子借稻’,杜预谓在琅琊。”客大惊,号奇童。百药名臣子,才行世显,为天下推重,诗尤其所长,樵厮皆能讽之,与谢偃赋并称“李诗谢赋”。所撰《齐史》行于时。
李延寿世居相州,贞观中累官至御史台主簿,兼修国史。初,延寿父太师,多识前世旧事,尝以宋、齐、梁、陈、齐、周、隋天下参隔,南方谓北为“索虏”,北方指南谓“岛夷”,其史于本国详,他国略,往往訾美失传,思所以改正,拟《春秋》编年,刊究南北事,未成而殁。延寿既数与论撰,所见益广,乃追终先志。本魏登国元年,尽隋义宁二年,作本纪十二、列传八十八,谓之《北史》。本宋永初元年,尽陈祯明三年,作本纪十、列传七十,谓之《南史》。凡八代,合二书百八篇上之。其书颇有条理,删落酿辞,过本书甚远。时人见年少位下,不甚称其书。迁符玺郎,兼修国史,卒。尝撰《太宗政典》,调露中,高宗观之,咨美直笔,赐其家帛五十段,藏副秘阁,仍别录以赐皇太子云。
按:自德棻建议修梁、陈、周、齐、隋五史,而《晋书》亦成于当时史臣之手。故欲观唐初史笔,则有晋、梁、陈、周、齐、隋六家之史,及李延寿之南、北史。《晋书》百三十卷,惟陆机、王羲之两传论皆称“制曰”,盖太宗自撰之辞也。刘知幾谓贞观中诏前后晋史十八家,未能尽善,敕史官更加纂撰。自是,言晋史者皆弃其旧本,竞从新撰。然唐人所撰类书、注释,犹每称引王隐、虞预、朱凤、何法盛、谢灵运、臧荣绪、沈约之书,与徐广、干宝、邓粲、王韶之、曹嘉之、刘谦之之纪,及孙盛、习凿齿、檀道鸾之著述,要自新撰成而旧本渐废矣。刘元海与高祖渊同名,史臣至不敢加贬语,且曰“元海人杰”,又曰“策马鸿骞,乘机豹变”。委曲献谀,一至于此。
其余诸史利病,可略而言。姚思廉之《梁书》《陈书》,并承其父察之业,李百药《北齐书》亦缵其父德林之绪。江左文雅之邦,故思廉叙述较为优赡,其排比次第,犹是汉晋以来相承之史法也。北齐立国本浅,鲜丰功伟烈足资史材,列传诸人或上接魏朝,或下逮周世,徒以取盈卷帙,节目丛脞,未足观美。令狐德棻专叙《周书》,同修者有岑文本、崔仁师、陈叔达、唐俭,颇因周隋时柳蚪、牛宏之书。刘知幾于《周书》颇多贬辞,谓:“宇文开国,事由苏绰。军书辞令,皆准《尚书》。太祖敕朝廷诸文,悉准此。……而令狐不能别求他述,用广异闻,惟凭本书,重加润色。遂使周室一代之史,多非实录。”《隋书》帝纪五卷、列传五十卷皆署唐魏徵等奉敕撰,志三十卷署长孙无忌等撰。据《史通》,则撰纪传者为颜师古、孔颖达,撰志者为于志宁、李淳风、韦安仁、李延寿、令狐德棻。按贞观三年诏修隋史,十五年又诏修梁、陈、周、齐、隋五代史志,故《隋书》十志,皆不以隋代为限,梁、陈、周、齐诸书之无志者,皆可借此考见。《律历志》出于李淳风,《五行志》或以为褚遂良作,《经籍志》以四部分列,垂为后世定法。汉以后、唐以前之著述,赖以存其目者多矣。《兵志》之作,亦自《隋书》为始,《唐书》以下,殆沿其例欤。
南、北史意存简要,体为通史,视旧史为约。而纪、传之外不别作表、志,颇足缺憾。其列传以姓分衍,卷第无法。南则王谢分支,北则崔卢系派。故家世族,一例连书,朝代不晰,几近家传,施于国史,多所未安,不得援《史记》世家之例为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