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芸一直在想,当年曹寅特请名工巧匠,在扫花别院后花园中修筑了这座“停云亭”,实在是五间精致木石结构小房。是因仿“子云亭”,才叫作亭的。再也想不到如今会住上了这两个小人儿。同时她也想到,曹寅当初盖这扫花别院的时候,也不曾想到如今会是她在这儿住呢!但她又觉得,也许曹寅盖这扫花别院的时候,就想到要给她,或者给他的孙儿来住吧?要是当年问问他,该多好啊……
自从ぽ儿搬进扫花别院以后,不但后花园里笑语不断,就是李芸的住处,也免不了少了些儿清静。尽管双燕和一月尽力提醒曹霑,但也还是有拦不住的时候。
李芸看书看得倦怠了,也常常踱到他们这儿来,看着这两人一颦一笑,一问一答,感到无限安慰。但有时又感到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迷惘心情,迫使她突然走开……
她多么愿意看到这两个小人儿在一起玩,在一起说话啊,她觉得他们原本就是应该这样的。但是,天不会太长就要塌下来,地不会太久就要陷下去,别说一个世外人,除了眼睁静看着,是没有法子可想的,就是真的来了神仙,怕也束手无策哩!
这一天,李芸午睡,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跳个不停。
她正梦见自己在悬崖上面漫步,朵朵白云在她身旁飘过,薄的象轻纱,厚的象棉花。她跟着白云走,象儿时一样快活地伸手去抓。抓了两下没抓住,便追着白云跑着伸长手去抓,终于被她抓住了!但还没等她来得及高兴时,脚下踩空,竟掉下了万丈深崖……
李芸醒来,不禁叹道:连梦中的欢乐,也是得不到的呀……
她在榻上又躺了一会儿。四外异常寂静,连蝉也不叫了。她忽然想听到霑儿和玥儿的声音,凝神细听,但是听不到。她便匆匆起身,一月和千江连忙在后跟随,彼此也不相问,便往后花园走来。
李芸走尽游廊,便见玥儿在竹林中低着头在找什么。李芸回头示意一月、千江不要作声,便倚在栏杆上看她到底在找什么?心想,许是是在玩的时候,把什么佩件掉落下来了。一会儿见她蹲了下去,用手在地上划着。李芸奇怪起来,没想到玥儿竟会不嫌龌龊,蹲在地上拨土。一月、千江也凑到李芸身后来看,猜想她在干什么?只见她又站起来伸长胳臂,折了一根竹枝,在石缝里时而探寻、时而张望……
忽然从那停云亭那边又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姐姐,给我找到了吗?”
李芸和一月、千江不由面面相觑,这不是玥儿的声音吗?怎么竟是从屋子那边发出来的呢?
竹林中的玥儿,听到喊声,急忙闪进林中,藏起猫猫来。
这时从屋子那边,却又走出来一个玥儿,手中拿个精致的小笼子,边走边喊道:“姐姐,你在哪儿哪?”
随着玥儿身后,双燕和鹧鸪边谈边笑着也走了过来。
玥儿发急地又喊道:“姐姐,你在哪儿呢?”
双燕也喊道:“你在哪儿呢?这么大热天,妹妹都发急了,你还不快出来!”
只听竹林中嘿嘿一声笑,闪出来了刚才探寻石缝的玥儿。
千江惊呼道:“啊呀!这是从哪儿来的一位小姐?”
李芸定睛一看,林中的玥儿,原来是霑儿男扮女装,不由笑道:“原来是这个小魔星!”
鹧鸪和双燕闻声,见是太小姐,忙迎了过来。
霑儿和玥儿也双双跑了过来。
一月和千江这才看清楚,恍悟道:“原来是小爷呀!”
李芸用手指点了一下霑儿的额头笑道:“你们也真会玩儿,怎么想起扮个女孩儿来啦?”
霑儿轻轻笑道:“妹妹说要有个姐姐多好!我说我来当你姐姐!妹妹不信我能当姐姐,我就要双燕姐姐把妹妹衣服要来换上了,还梳了和妹妹一样的头,妹妹看了高兴,直盯着我叫姐姐呢!”
玥儿在旁抿着嘴儿笑着。
一月笑道:“小爷原本就叫占姐儿,可不是位姐姐!”
千江道:“占姐儿扮个女孩儿,和玥儿小姐还真是象!”
李芸道:“这是因为,都象他们的妈妈呀!”
鹧鸪道:“小爷牌气可真好,什么都让着妹妹。”
双燕道:“亏得妹妹来了!要不,他这病还不知怎么好呢!”
曹霑不依道:“谁病了?”
双燕忙道:“好!好!没病,没病!看看你忙得这满头的汗,象是作不出诗来的杜甫了!”边说边拿出柏子给他揩汗。
李芸看着霑儿,微笑道:“你在竹林子里干什么?”
曹霑道:“鹧鸪姐姐给妹妹作个小笼子。妹妹要找几个金铃子住进去。我想金铃子没有竹铃子好玩,我在找竹铃子呢。”
玥儿看着曹霑道:“找着了吗?”
霑儿忙道:“妹妹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说罢,便往竹林跑去。
众人都笑了起来。
……
双燕告诉老太太,霑儿扮女孩儿,可真象。太夫人听了不但不恼,反而说好,说这倒可以去了一门子心思,万一有人看到玥儿了,还可以用霑儿扮的女孩儿给搪塞过去呢!
转眼间,棠村该办满月了!阎府要大大热闹一番。
一早,姹紫就笑着催曹頫起身,要曹頫到正房里去看王夫人:“老爷足足一个月没见太太了!”
曹頫笑了一下,便往正房而来。
王夫人的屋子早由婆子、丫头拾掇得整整齐齐,什么家私什物都显得光亮照人。明净生辉。封闭了一月的窗户,也都打开了,屋里由舅奶奶特选一支茉莉香点着,香烟儿笔直上袅。今儿还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王夫人在竹屏、弄玉服侍下,正在镜前梳妆。只听舅奶奶道:
“姑老爷来了!恭喜!恭喜!”
曹頫对舅奶奶道:“多谢嫂嫂照顾她们母子俩平平安安!”
王夫人回头见老爷来了,忙由竹屏扶着起来向曹頫欠了一下身,微微一笑道:
“老爷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曹頑见了夫人,不觉暗吃一惊。一月未见,没想到夫人竟发福到这般田地。看到夫人白里透红,弹指即破的粉嫩皮肤,便也笑了。忙上前道:
“辛苦太太了!今儿儿子满月,可衙门里还有点事儿,要去点个卵。老太太那儿,你带着儿子去请安,请示老太太,席设在哪儿?一切都照老太太指示,讨老太太喜欢!”
王夫人含笑答应着。
奶娘抱着棠村走了进来,见到老爷,忙请安道喜,凑近曹頫跟前道:
“老爷快见见小少爷吧!小少爷可乖着呐!”
曹頫就着奶娘怀里,见儿子生得喜欢很有福相。只是儿子身上穿着一套紫红缎子衣裤,有些“扫色”,(注一)未免大煞风景。便道:
“太太也未免过于俭约了,儿子满月,怎不事先做好新衣服准备着呢?”
舅奶奶噗嗤一笑道:“姑老爷可没想想,府上难道还有旧衣服不成?除非到张家湾查号(注二)去!少爷这身旧衣服是重礼求来的!说来还有个讲究哩。名堂就叫作‘里牵绵’,外头不起眼,可是里面实惠!这是花了大把银子,把庄有恭家老太爷生下时穿的小衣服求来的,穿了它保管长命百岁,比那抱个‘花丽棒儿’(注三)实惠得多!”接着便把求高寿老人旧衣要来借寿的事儿述说了一遍,又补充道,“这高寿旧衣要穿过百岁,才能换新的呢!”
曹頫惊异道:“穿过百岁?”
这回不单舅奶奶,连王夫人、奶娘、丫环等都笑起来了。
王夫人笑道:“没见老爷这么孤陋寡闻的,穿过百岁,就是要穿满一百天,才能换新衣服呢!”
曹頫听了,也哈哈大笑道:“由你们办吧!只是我儿子还得委屈两个多月呢!”
众人又笑了起来。
曹頫心想,也真是生财有道!这庄家老太爷做了好多件新衣服,故意放旧了,冒充老太爷小时的衣服,等着人家生了孩子重礼相求,倒也是件一本万利的事儿呢!
王夫人见曹頫在想什么,便道:“老爷有公事,就请去吧!屋里有嫂嫂帮着张罗,老爷就放心吧!”
曹頫答应着起身,刚走到门那儿,王夫人又想起什么,忙喊道:“老爷请回来!”
曹頫转身停步,看了众人一眼,便听王夫人道:“西府怎么送?”
曹頫道:“按规定吧。有舅奶奶在这儿,请舅奶奶安排吧。”
王夫人点了点头。
曹頫又看了一下儿子,便告辞舅奶奶和夫人到衙门去了。
竹屏从衣柜里取出一套粉红洒花罗,周围镶滚着月白金丝盘花边的衣裙,道:“今儿大喜,太太就穿这身吧!”
王夫人用眼瞟了一下,倒也想穿。转而一想,这身衣裙什么时候不好穿,我偏今儿穿它?如今我生了儿子,堵上了他们的嘴,要在这上头开了缝,任他们神头鬼脑地咬派我,不上算!便道:“要那么鲜活干什么?把平常穿的拿出来就行啦!”
偏是竹屏还道:“太太焐了一个月,穿这身粉的更好看了!”
舅奶奶在旁斥道:“太太把你们这帮丫头惯得不象样了!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还多嘴!”
竹屏闭了嘴,重新取出一套浅黄衣裙来。
王夫人梳好了头,戴上全副簪环首饰,又别了一支翡翠玉兰,弄玉在发髻周围插上了一圈儿新月水钻。
王夫人想了一下,便在银盘里面许多并排摆着的首饰中,特意拣出一枝小红绒花来,亲手斜插在鬓角上。
弄玉忙拿着手镜,在王夫人后面向大镜子里面照着。王夫人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了一阵,终于在梳妆台前轻叹一声,弄玉忙放下手镜,和竹屏一起,侍候王夫人至套间更衣。
王夫人穿戴停当,由竹屏、弄玉扶着,奶娘抱着棠村,后面随着婆子丫环等,到上房给太夫人请安、道喜。
太夫人早要明珠准备好了赏赐孙儿满月的金佛、金锁、金牌、金钱,用翡翠盘托着,格外耀眼。看到棠村在葱绿绣花抱被中酣睡,满心欢喜,便对王夫人说,天气热,图个风凉,席设西廊就行了。太夫人本来要问是否派轿去接亲家母来着,话未出口,旋即改变主意,命明珠直接告诉王升,马上派轿去接,免得王夫人不便启口。
王夫人听了,忙起身谢过。便说要亲自去请太小姐。太夫人忙说太小姐从不参加喜庆酒筵,全府上下都是知道的,不必拘那个礼了。
王夫人又说要去看霑儿。太夫人说他已好俐索了,过了这一阵叫他来见妈和弟弟。连马夫人处,太夫人也叫免了。王夫人自是感激老太太的体贴,陪坐了一会,就带着儿子奶娘,由丫环扶着回屋去了。
棠村作满月,在舅奶奶安排下,作得真个是汤饼纷陈,金钱洒地,喜集门楣,光辉府第,热闹得无话可说。
过不多久,便是中秋佳节。
织造府前的桂花林子,开得真茂。落下的花儿积得黄红一片。花气香满一条大街。
夏天里,曹頫便打点送丹桂二十盆到热河行宫。但在秋天,他家中特养的四季桂,却未敢呈送。生怕送到北方,水土不服,到时开不了花,给派下罪来。
曹頮给新皇上进献的土产和织锦,也是按照老规矩,一不添新花样,二不比往年成色好,不能把皇上的嘴喂刁了。
老公事都知道,当年杨贵妃尝到的荔枝,都不是新鲜的。真是吃到了新鲜的,她就会不管时令,不管远近,高兴了,开口就要。以后要再贡荔枝干,她就要扔翻在地,非要鲜的不可了。谁有两个脑袋,耐烦为这件事儿赌命去!
今年,苏州织造府的月桂,全都运到曹頫家里来了。李煦被参后,这花儿既不敢毁,也不敢留,便托人运到金陵曹府,权且打个马虎眼,兴许还用得着它呢!这几盆花虽是小事,但因为它一年十二个月,月月开花,所以叫作月桂,是别家没有的奇品。如果被人传到当今耳里,追问起来,难免又是一桩公案。正因这样,曹頫原先也想把花儿毁掉,免得招惹流言,说他连苏州织造府的桂花都运来南京了,那么,比它更贵重的东西,还能放过吗?皇帝是不择注的,不分大小巨细,只要看中,就要伸手的。
但是,曹頫想到太夫人连年忧伤过重,想趁今年中秋节,热闹一番,使老太太开开心,再去毁掉月桂也不为迟。所以还是硬着头皮留下了。再说,留下也说不定还有另外的用处,几盆花儿,总不会变成大祸根。
为了显出阎家团圆,今天曹頫早已回家,吩咐大总管王升,要使家下把节日安排得火爆热闹。还特意给老太太从北方运来炕稗子米、白蜂蜜、松苓酒(注四)等。又特意到蟾宫定作了各色月饼;在窖里保藏的吐鲁番白葡萄、哈密瓜、兰州西瓜等,也都陈列上来。
这夜,晴光万里,碧空如洗。汉府供月香案,早经摆好,长香方烛,都是由曹頫亲自点着的。
案上供着四尺多高的兔儿爷,金脸绿袍,玉带长靴,做得花纹别致,精塑细描,色彩流鲜,神气活现。头上还插两支真正的野雉翎儿。这一肥头大耳,着色的黄泥墩儿,比十个苏州女孩儿的身价钱还出头呢!
兔儿爷前边有个纸牌位,上写“大耳定光仙之位”。两旁都是美果鲜花。杭州孙家特意给太夫人送来西湖的西施臂(注五)、净相寺的无核李子,也供在案上。四盆刚开的月桂,陈列在庭前。花光满眼,花香满院。喜气随着香气散发,月柱是各大宅门里未曾有的,今宵摆出,显得格外出色。
太夫人比往常显得兴致都高,亲自带领全家到庭院赏月。她默祷月光娘娘保佑全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月亮是属阴的,更该保佑女孩儿才是。
太夫人如同懂得望气的人(注六)似的,坐在那儿向天空张望。只见东方升起了鹅毛般的白云,向着四外舒展,扩散到整个天穹去。太夫人见了大为高兴。认为月华生晕,是个吉兆,心里顿时亮堂起来:
说书讲古的,叙述前朝百代,常有被罪的好官,命在旦夕,忽然皇上心回意转,一纸大赦。从此,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变祸为福,也是屡见不鲜的。当年海瑞被皇上拿问,定要斩首。可是,绞尽脑汁,百计千方也找不出个罪状来。皇上说,就按子骂父问斩。后来皇上再思再想,还不是官复原职了。我家虽比不得海大人,但是,机匠织工对我们曹李二家,不是称作善人,就是称作菩萨。更何况当今天子比起前朝来,还是英明得多呢!……老太太想到这儿,心头的云层都散了。
刚好活儿剥了个鲜菱,送到了老太太嘴里,太夫人细嚼起来,格外觉着鲜甜。看着霑儿坐立不安的神色,便将霑儿拉到跟前,在他耳边低声道:
“乖宝贝儿,一会儿等月亮升起来了,奶奶就放你!”
曹霑马上就高兴起来,一会儿给王夫人送哈密瓜,一会儿给白嬷嬷送吐鲁番葡萄,一会儿又逗逗小弟弟,拿这拿那,闹个不停。
马夫人今晚也特意轻巧梳妆,随着太夫人出来赏月。她平日铅华不御,从不应景儿。今天却薄薄施了脂粉,脸上挂着笑容,坐在婆婆后面,轻声和王夫人说着话儿。
霑儿望了妈妈一眼,便知道妈妈是为了掩掉泪痕才擦了粉的。因此,给妈妈嗑瓜子仁儿,就嗑得更加勤快起来。
王夫人今天穿上了那套粉红洒花罗衣裙,显得分外丰润。舅奶奶今天回自己家过团圆节了,她和马夫人随意闲聊着。时不时地抓些鲜果给坐在身后抱着棠村的奶娘。奶娘吃了,也就是儿子吃了。舅奶奶说儿子有些上火,奶娘多吃些鲜果还是好的。但奶娘不敢吃,都留着。
王夫人如今看着霑儿和马夫人亲近,可不心烦了。不象以前,她要是任着霑儿去亲近嫂子,怕人家说她藏个心眼儿,将来给自己生的儿子留地步。要是不让霑儿和嫂子亲近呢,又怕人家说她把别人儿子捏在手掌心里,攥着不放。还不是为了一箭双雕,两股绳拧成一股绳,将来把两股家私,都一把搂过来,还落个好名声。借着康熙老皇上的金口玉言,照顾曹寅这一支孤寡,便过继过来,使霑儿担个兼桃的虚名儿。扣实了,是把曹寅的家底儿都兼祧过来。现在自己儿子生下来,和以前可不一样了。自己儿子虽不能顶长房,可有了真正的嫡派香烟了!因此,王夫人越想越觉心里踏实。……
只听太夫人道:“今天是团圆佳节,我家又添人进口,喜上加喜!咱们团团圆圆,热闹热闹!今儿月亮特圆、特大,显得重了,上来费力,难免出得迟了些个,快叫她们拿些家什来,奏一曲《月儿高》,催催月光娘娘的大驾吧!”回头又对大家道:
“今年不比往年,不要拘束。今晚不分大小、不分内外,见吃就吃,见喝就喝,大家痴呆呆地站着干什么,还等我来敬你们不成?来!我先开个头儿!”说着就手拿起一个红艳艳的石榴来。石榴早由明珠掰开,老太太捡了两粒纳入口中。
曹霑随机应变,首先捧起一个大蜜桃,奉献给太夫人。太夫人见了,笑得嘴都合不拢来。接着曹頫就献金桔,马夫人献莲藕、王夫人献葡萄,接着家人婆子也都各有奉献……大家兴高采烈。难得老太太这番兴致。上下人等也都舒心展意,活动起来。有小声说话的,有嗑瓜子儿的,有吃鲜果的,人人嘴角含笑,个个齿舌留香,觉着今年中秋,确乎喜气洋洋。
王升奉命到“逗蜂轩”叫丝竹班去了。
曹頫为了讨老太太欢心,凑趣儿道:“老太太要不嫌弃,趁着丝竹班还没来这功夫,儿子孝敬老太太一段故事,老太太可赏脸?”
太夫人听了,笑对大家道:“听听,难得你们老爷今儿也这么高兴!”又对曹頫道:
“讲故事自是要听。讲得好还则罢了,讲不好,可是要受罚的呀!”
曹頫笑道:“罚儿子喝三大盅酒!”
太夫人笑道:“没的便宜你,想赚酒喝可不成!讲得不好,罚你对着月光娘娘磕三个响头!”
曹頫笑道:“这就更便宜儿子了。磕三个响头,头上磕起了个大包,不成寿星了吗?”
众人都笑了起来。
太夫人笑着道:“快把你那故事说出来吧!”
曹頫忙道:“是!”接着,故意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这才说道:
“有一次,永乐皇帝在中秋佳节,对群臣赐宴赏月。酒筵摆开,唯独不见月亮上来。永乐皇帝未免扫兴。那时,解学士在座,便口占《风落梅》一阕,道:
嫦娥月,今夜圆,下帘不令群臣见。
拚今宵,不去眠,看谁过广寒宫殿。
永乐听了,大喜。便命停杯待月。果然,不久月出,有如银盘映水,灿如白昼。永乐笑对解学士道:‘真是夺天手,真才子!’便命宫人为解学士敬酒。君臣尽欢,畅饮起来!”
太夫人听了大喜道:“说得好!咱们今天也来个‘拚今宵,不去眠,看谁过广寒宫殿!’”说得全庭院都哄笑起来。曹霑更是乐得在太夫人怀里打滚。马夫人忙过来给太夫人献茶。只有王夫人脸儿红扑扑的。
这时丝竹班十二个女孩子,穿着一色淡青衣裙,抱着乐器,来为太夫人奏乐取乐。
奏完一曲《月儿高》后,太夫人又命曹頫点曲子。曹頫想了一下,便点了一曲《感皇恩》。
奏曲中,天空更亮了,只是月亮还迟迟不肯露面。
乌衣兴冲冲走来向太夫人拜节道:“老太太,乌衣又来给老太太献宝来了!”
太夫人高兴道:“哦?老把式,献什么宝?”
乌衣道:“乌衣相准了,掐着时辰来的。只等乌衣献了宝,月光娘娘才升帐呐!”
众人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天空。
太夫人笑道:“真是老把式,快献上来吧。要不,咱们就要‘拚今宵,不去眠’了。”
众人又哄笑起来。
乌衣忙对庭院后面喊道:“小子们,快抬上来吧!”
只见四个小子抬着一个大青花瓷花盆,上面用一块大红绸子盖着,足足有一人多高。到了庭院当中,乌衣就叫:“放下!”四个小子急忙轻轻放下,抽出杠子,便退到一旁去了。
乌衣上前将红绸向上使力一抖,红绸落下,便露出一个绫堆绢砌的嫦娥来。正是这个时候,月亮冉冉上升,月光偏偏照亮了嫦娥。只见她绰约袅娜,飘飘欲仙。众人不禁倾倒,太夫人更是连声叫绝。
乌衣又禀道:“难得老太太这般兴致,请老太太到跟前儿看看!”
明珠心中明白,连忙和琥珀扶老太太到嫦娥面前细看。
太夫人惊叹道:“原来都是花儿堆的呀!”
乌衣道:“托老太太福!今年这菊花还真听摆弄,棵棵都长得茁壮!”
太夫人边看边赞道:“真是好手艺!不是我不服老,并不怨我眼神儿不济,就是你们小眼睛,也分辨不出不是?”又对众人道,“我看是乌衣叫抬进来的,我就疑心,莫非是花儿养就的不成?果不其然的!快赏!快重赏!”
乌衣在旁乐得脸上那褶子都聚到一块散不开了。曹霑早跑到菊花嫦娥跟前仔细欣赏去了。连平素从不注意花草的曹颓,也赞不绝口,想不到乌衣大爷竟有这样巧夺天工的手艺。早有紫箫托着玉盘,放着红纸包儿赏给了乌衣,乌衣带着小子们叩谢而去。
太夫人满心欢喜,对着升起来的满月,很健朗地站将起来,带头拜月。明珠、琥珀等忙着搀扶。
曹顯请马夫人先拜了月,自己也才拜了月。王夫人拜月后,大家都依次拜了。最后才是曹霑。棠村也由奶娘抱着拜了一下。
曹頫乘着老太太在兴头上,便过来道:“嫂子身子骨儿单,怕露水,老太太看……”
太夫人道:“对!你嫂子咳嗽才好了点儿。”转身对马夫人道:“你就回去吧,不要拘礼了!”
马夫人答应着,便起身告退。只要拈花随着,命婆子、丫头等都陪老太太赏月。
霑儿见母亲已走,便急了,看着老太太直干咳。
太夫人发觉,忙道:“霑儿才好了没多久,陪你娘一起回去吧!”
曹霑喜得忙向太夫人、曹頫、王夫人请安告辞,跟着马夫人去了。
双燕急忙随后,小丫头也提着灯跟了上来。
太夫人对众人道:“月亮心疼咱们,怕咱们今宵不去眠,所以还是出来了。你们都请自便吧,过节嘛,不要拘束!”
大家虽说各就各位,还是在庭院当中坐了个圆圈儿,仿佛众星捧月一般,把个老太太团团围住。
这时,大家都和佳节的月亮一块儿眉开眼笑。好象今宵长幼、内外、主仆的界线,也被月光给照淡了一般。随着月亮的光环,把人们也带回到过去。那时,人们都在旷野里,拉着手儿,在月光下趁墟踏歌,人和人之间好象没有什么隔阂,要唱就唱,要跳就跳。……那是极其遥远的事了,现在,只有在今天这一天,人们才稍稍看到了过去的余影儿……
曹霑扶着母亲走着,心中着实高兴。低声道:“先送妈妈回屋,再回扫花别院。”
马夫人搀着儿子的手,也觉高兴。快到自己院儿时,便对提灯的小丫头道:“回去告诉兰香,我到扫花别院去看看,你们不用来了,有拈花在呢!”小丫头答应着去了。
霑儿跳起来道:“妈妈今晚上和我和妹妹住!咱们也过个团圆节!”
马夫人一边搂着霑儿,一边走着道:“又胡说了!妈妈要去给太姨拜节,看看妹妹!”
霑儿撒娇道:“妈妈就不来看看我呀?”
马夫人笑道:“都看了你一晚上了,还没看够?”
霑儿搂紧妈妈道:“那是我送来给妈妈看的,不是妈妈来看我的!”
这回连双燕、拈花都忍不住笑了。
马夫人笑斥道:“这孩子,又强词夺理了!”
说笑着,便到了扫花别院。进得门来,不但声息全无,连点儿灯火也不见。
马夫人犹豫道:“莫非太姨已经安歇了?”话犹未落,一曲古琴声从后院传来。
马夫人和曹霑不由放慢脚步,踏着琴音向游廊走去。
妙音和散花正在廊下月光下面吃瓜果呢,见马夫人来了,忙迎了上来,请安拜节,轻声道:“夫人好!夫人大安!”
马夫人轻轻摆手示意道:“屋里怎么连个灯也不点呢?”
散花道:“但凡月亮好的夜晚,太小姐从不叫点灯的。太小姐说,这么好的月光,再要点灯,岂不辜负月光娘娘一片心了?”
马夫人点点头道:“还是你们院儿既有诗情,又有画意。千万不要招呼,我到后面看看她们去。”妙音散花忙答应着。
霑儿扶着妈妈,走过游廊,便见李芸穿一身白纱衣服,坐在月下操琴,一缕青丝撂在胸前。琴音从她手指尖儿上滑出,旁边的一炉龙涎香,香烟袅袅。
马夫人大气儿也不敢出,倚着霑儿坐在栏杆上,再也不想去惊动她。
玥儿抱着猫咪,斜靠在藤椅上,眼睛鿃都不鿃地看着李芸。
鹧鸪、一月和千江,坐在石桌旁凝神细听,桌上满盘果鲜,也无人去触动一下。
李芸弹得入神,仿佛这世界都被琴音给罩住了。
一曲终了,李芸长出一口气,顺手将胸前一缕青丝掠到肩后。只听霑儿轻声轻气请求道:“太姨,再弹一曲吧!”
玥儿闻声,忙叫:“哥哥!”回身见到马夫人,笑着跑过来施礼道,“姨妈来了!姨妈好!”
鹧鸪,一月等忙迎上去。
马夫人站起身来,牵着玥儿的手向李芸走去道:“太姨弹的《平湖秋月》,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我们今天可算是耳福不浅!”
李芸站起来道:“也是随便弹弹,应个景儿。难得你今天来了。”
马夫人请安道:“一来给太姨拜节,二来看看这两个小人儿把太姨搅和得怎么样了?”
霑儿道:“看妈妈说的,我和妹妹才没搅和太姨呢。太姨可喜欢我们呐,妹妹,对不?”
玥儿笑而不答。
双燕、千江忙端藤椅藤几过来,鹧鸪、拈花摆上鲜果,一月特取了一只小小的玻璃盏,为马夫人沏上菊花茶。
李芸一边让马夫人坐,一边道:“落儿说的不假,这两个小人儿不来,这里就是秋冬;他俩个来了,如今都成了春夏了。这世道,原本就应该是他们当令才是。”
玥儿倚在马夫人身边,对曹霑指着月亮道:“哥哥,你看看,这是什么?”
曹霑抬头一看,玥儿指的明明是月亮,还故意问他,便知这里定有讲究。因此琢磨着妹妹一定是在考他。桂魄、蟾宫,都太俗气,不堪入耳。不如说个现成的,眼前的,便说出“冰盘”两个字来。
玥儿嗤笑道:“冰盘在你那儿早已化得无影无踪了!”
曹霑有点慌神道:“怎么讲?”
玥儿摇着马夫人道:“姨妈,哥哥说过了就忘!”
马夫人搂着玥儿道:“哦?”转对霑儿道:“你答应妹妹什么给忘记了?”
曹霑急得直摸脑袋道:“我答应妹妹什么来着?”
玥儿靠在马夫人怀里,闪着眼睛,又指着月亮道:“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曹霑直瞪瞪道:“月亮呀!”随即又自言自语道,“我说过什么了?”
玥儿笑着,一个字一个字道:“是呀!是月亮呀!哥哥还没想起来?”
曹霑更急了,央告道:“好妹妹,告诉我,我到底忘记了什么?我从来没有忘记,惜花春起早,我做不到。爱月夜眠迟,倒是家常便饭。你快说了吧!”
李芸看着霑儿真急了,不觉笑着解围道:“到底什么事几,玥儿就说了吧!”
玥儿嘴角挂笑道:“看在太姑的份上,说给你听吧。好几天前,你就说要讲一个月亮的故事。要你讲的时候,你又说,等那一天月亮最好的时候,在月亮下面讲,你倒忘记了?”
曹霑道:“原来是这呀!”随即又手舞足蹈起来道,“刚才在前厅听老爷讲故事的时候,我就想讲了。可是老爷在那儿,那敢讲呀?”
马夫人拍了他一下道:“刚才妹妹问你,急得猴似的抓耳搔腮,这会儿又能起来了!有什么故事就快讲吧,大家也听听。”
众人都笑了起来。
曹霑一本正经道:“在很古很古的时候,人都和青蛙对着月亮望气那样,仰望着月亮行云布雨,卜告丰收。可是后来,人们把月亮丢向一边,追着太阳叫老爷。倒是五谷庄稼还和从前一样,迎着月亮升起,到晚上才拔节儿往上长。可人们,一年中只在两个晚上来纪念她。这就是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和今天的中秋节。”
玥儿道:“正月十五不能算,正月十五是灯节,这一天,人们点上那么多的灯,还要和月亮比高低呢!”随后又高兴起来道,“不过,任人们把灯点得再多,也挡不住月亮的光。”
李芸微笑道:“玥儿说得好!真有‘一片霜华肃九州’的味道。”
双燕在旁道:“对月亮最好的,莫过太小姐了,不但不点灯,还弹支曲儿给月亮听。”
鹧鸪笑道:“连带我们也沾光,饱耳福了!”
马夫人附和道:“真个是!”又问霑儿道,“你的故事完了吗?”
霑儿道:“故事多得很。南方苗人,踏月而歌,叫做跳月。这些人倒是无忧无虑。‘葛天氏之民欤,无怀氏之民欤。’……(注七)”说着又眉飞色舞起来。
马夫人见他又发议论,便道:“北方不是也有叫作打当子鼓的吗?”
霑儿道:“打太平鼓啊,我在京城见过,人们通宵达旦,又歌又舞,还唱莲花落,打连相……”
马夫人打断他道:“是了,是了,你没见过的事儿还多着呢;小小年纪就好象天下事皆尽于我了!”
曹霑一头子靠在马夫人身旁,不依道:“妈妈!”
玥儿还等听曹霑讲下去,便道:“哥哥,你快讲呀!”
霑儿道:“讲什么?”
玥儿道:“讲故事呀!”
霑儿故意道:“我可不讲了。待会儿妈妈又说天下事皆尽于我了!”
众人不觉笑了起来。
马夫人笑着打他一下道:“从哪儿学来这油嘴滑舌的,还不快给妹妹讲故事!”
霑儿毕恭毕敬站起来连忙道“是”。惹得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月光下,扫花别院的后花园,自是一种情趣。
前厅庭院中的赏月,直到寒气上来了,曹頫才请太夫人回房安歇。请安出来,吩咐只是撤供,不熄香,不灭烛。大家才都各自回房去了。只由值班守夜的看着。
王夫人正在吃夜宵。桌上放着江西泰武山的乌鸡汤,关外的魁蛤肉,百里沙的鳖唇等等。待到丫环婆子收去碗筷,只有曹頫和太太两人了,曹頫才轻声向王夫人道:
“你可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这么高兴吗?”
王夫人道:“还不是为了十四阿哥封了郡王,今后大家也可以省些心了。”
曹頫笑道:“那是五月间的老皇历了。如今是八月了,这回可与那个不同。”说着,压低声音道:“皇上召集大臣面谕,预立太子,亲笔书写密旨,安放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了。”
王夫人听了惊喜道:“哎呀!是哪位阿哥?”
曹顯道:“你猜猜看。”
王夫人道:“宫里的事儿,我们女人家可没法儿猜。”
曹頫道:“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儿,真是一字值千金啊!我字字记得。”
王夫人忙凑过去道:“你快说说!”
曹頫一字一句道:“皇上对大臣面谕:我圣祖仁皇帝为宗社臣民计,慎选于诸皇子之中,命朕缵承统绪,于去年十一月十三日仓卒之间,一言而定大计,薄海内外,莫不倾心悦服……”
王夫人听到这儿,疑惑道:“圣祖宾天时节,不是有遗诏当众宣读了吗?”
曹頫沉吟了一下道:“遗诏过于简短,也可以说是‘一言而定大计’。”
王夫人听了,想了一下道:“那前面‘仓卒之间’四个字,又怎么说呢?”
曹顯道:“依遗旨草诏,也可以说是仓卒之间啊!你不要妇人之见了。”
王夫人皱起眉头道:“这个谁也没法知道,也不该去揣测才是。可是,到底是哪位阿哥,你倒是说呀!”
曹頫脸上挂着笑,慢腾腾道:“你再猜猜看。”
王夫人听了,心中一跳,便模仿曹頫慢慢道:“这可不是混猜的!”她心里暗想,万一房顶有耳目伏着,听到了说得不对路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曹頫道:“猜猜,会猜得着的。”
王夫人听说“会猜得着的”这几个字儿,就懂得老爷是在给她提词儿,便鼓起勇气来道:“莫非是四……”但仍把“阿哥”两字含在嗓子眼里。
曹頫微笑着点了点头。
王夫人不觉宛然笑道:“真的?这可当真?”
只见曹頫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王夫人忙把手举起来,看到食指上戴的猫儿眼戒指上的猫眼,知道已是半夜了,便笑道:“托祖宗的洪福,正是半夜子时。得到这个好信,正配这个好时辰!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啊,咱们也该睡一个安心觉了吧。”
曹頫长长透了一口气道:“苏州织造府,怕躲不过去,看来皇上还要干下去呢!老太太这大把年纪,到头来还得为李家提着一颗心。直到今天,听了立四阿哥为太子的确信,才算缓了一口气。常言道,保不住马,还得保车。保不住车,也别当炮架子。四阿哥对我家会有照应的!这都是不幸中之大幸哟!”
注一:扫色即褪色。
注二:查号——当铺对押当的东西,定时查对,叫查号。
注三:花丽棒儿是一种小玩具,木棒上面有个描花的圆球,空心,望面放有砂粒,摇时沙沙作响。
注四:松苓酒即茯苓酒。
注五:西施臂——杭州西湖产的白花藕。
注六:望气,过去有一种巫祝,以看天上的云气星象来定吉凶,叫傲望气。
注七:这两句是陶潜作《五柳先生传》中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