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艾略特(1819—1880)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杰出小说家玛丽·安·埃文斯的笔名。她出身农家,长期与才华横溢而家庭生活不幸的记者刘易斯公开同居。她开创了心理分析的创作方法,作品有:《吉尔菲尔先生的爱情故事》、《珍妮特的悔悟》、《亚当·比德》、《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织工马南》等,作品中常有涉及伦理道德问题的爱情故事。 上校和埃尔考特太太也不得安宁了。他们觉得自己从没搞阴谋的习惯,这回却都成了同谋。他们为碰巧看到的情景忧心,但人家不知道,他们又不便点破,这可怎么办呢?不准备给人看到或听见的,都是不存在的——没一条行为准则比这条更神圣。如果容许利用偶然得知的情况,那就像为私拆别人信件辩护。迄今为止,传统观念,或者说个性,使这对老夫妻有着同样感受并随意策划。然而在较深的层面上,他们有着分歧。是啊,埃尔考特太太说过,这里面有某种难以控制的东西;而上校只是感到这一点——这有很大不同!虽说在道理上很难容忍,上校心里却有所触动;埃尔考特太太在道理上几乎是赞成的——她看过危险的女作家乔治·艾略特 作品——心中对丈夫的侄女又很冷淡。正是这些原因,事实上他们密谋来、策划去,到头来仍不免突然来一句:“算了吧,谈这事没什么意思!”而几乎同时,又重新谈起这事。
在建议妻子骑骡远足时,上校没有时间,或者说对自己的行动方针没有足够的信心,所以没有当下就对妻子解释清楚:让她骑骡远征有着新的必要性。说来也怪,妻子的拒绝让他却有如释重负之感。而在奥莉芙撇下他俩管自出发后,他才把目睹两人在花园相会的事告诉妻子。埃尔考特太太马上就说:要是她早知道这样,那么不管骑什么去,她都会将就。倒不是她赞成干预,而是因为他们得为罗伯特着想!上校接口说:“该死的家伙!”事态的发展在这当口暂停了片刻,因为两人都有点疑惑:给他骂该死的是哪个家伙?这倒确实是麻烦之所在。
比例运算法指已知三项后,即可根据两内项的积等于两外项的积从而求出第四项。这里意为:用简单的推论可由此及彼推得他人想法。 上校若不是这么喜爱侄女,不是这么讨厌克拉米埃先生,而是颇为喜欢;埃尔考特太太若没有发觉马克·莱恩南是“好小伙子”,也没暗自感到丈夫的侄女危及自己的内心安宁;总之,倘若三个人是法律操纵的木偶,那么对有关各方来说,问题简单多了。上校发现,这类事情中并非只有简单的比例运算法 ,而是各人自有算法。这使他心乱如麻,几乎要生气;也几乎使埃尔考特太太默默无言。……这两个好人撞上的难题,把世人从出生起就一分为二。事情该由是非曲直判断呢,还是按刻板的成规决定?
尽管,上校的面部表情和出言吐语更一本正经,但是在内心,他对权威经典和行为准则的忠诚,却真正动摇起来。他无法从脑海中抹掉的,是那两个年轻人并肩而坐的情景,是他问了那让他后悔的问题后,奥莉芙重复“家庭生活”时的语气。
这件事若在人情上没这么多牵扯,那就好啦!奥莉芙若是别人的侄女,那么事情很清楚:她有义务继续过不幸的生活。于是上校越想就越不明白该想什么。在银行里,他向来没有值得一提的结余,而由于萍踪不定的生活,他对固定的社会身份也没有超常的感情——反倒是觉得社会很讨厌——所以这种暧昧关系对世道人心的危险,他没有看得过分严重。他私下里称克拉米埃为“黑大汉子”,要是奥莉芙没法继续忠实于这位丈夫,他根本就不相信侄女将在永恒的烈火里受苦。他只是感到:这是很糟糕的憾事;尽管不乐意也只能承认,这样的事情可不像他们家女人所为;他去世的哥哥在墓中也不会安宁;总之一句话,这种事“为社会所不容”。
然而他的为人决不像有些人:一边给妇女此种自由,一边鞭挞自己家中运用这自由的妇女。正好相反,他认为妇女在世人面前应当白璧无瑕,但对于自己深知又喜爱的个别女子,却倾向于网开一面。他向来疑心克拉米埃的出身,觉得并不“正宗”;这疑心使他不知不觉受点影响。他确实听说,罗伯特甚至无权姓克拉米埃,只是无子女的先生收养了他,把他抚养成人并留给他大笔钱财。对于无子无女的上校,这件事不合他脾性。他从没收养过谁,也从不曾被人收养。被收养的人总有所欠缺,因为没有合理的保证——就像不标明年份的葡萄酒,或报不出谱系的马。因为他血脉里没有那传统,对他可能做的事就不大能完全信赖。再加他的外貌和举止,也让这种不信任显得有道理,说不定还有点黑人血统。而且这家伙为人固执,不声不响,爱出风头。奥莉芙怎么竟嫁给了他!
不过女人也很任性,也真是可怜!至于身穿法衣的老林赛,虽然大讲服从,但作为父亲,也准是火爆脾气,可怜的老兄!再说克拉米埃吧,毫无疑问,多数的女人会认为他英俊;比这个安静的雕塑家引人注目多了——虽说莱恩南这小伙子的相貌也讨人喜欢,总带着和蔼的微笑——这样的小伙子谁见了也没法不喜欢,而且一看就知道,他连只苍蝇也永远不会伤害!上校突然冒出个念头:为什么不径自去找莱恩南,把话直接向这小伙子挑明呢?问他是不是爱上了奥莉芙。不太妥当——但是会想出办法的。上校把这想法琢磨很久,第二天早晨刮脸时对妻子讲了。她那声回答:“我亲爱的约翰,别瞎扯啦!”扫除了他最后的疑惑。
他用过早餐便出门,也没说去哪里——却登上去波利欧的列车。一到小伙子下榻的旅馆,他拿出名片递过去,但回答是:这位先生已经出去,白天不在。他直扑炮口的决心受到了阻遏,闷闷不乐又心乱如麻。尽管人家说这是正在崛起的地方,他却没在波利欧观光,直接就上了一道斜坡。整个的山坡覆盖着大片蔷薇。万千花朵星星点点密布在离地不高的空间,凋落的褐色花瓣撒满了松软砂土。上校凑上鼻子闻闻这朵,嗅嗅那朵,但都没什么香气,似乎花儿也知道季节已过。几个穿蓝罩衫的农民在花丛里忙碌。突然他碰见小伙子莱恩南:正坐在石头上,手指在一团湿黏黏的东西上拍拍弄弄。上校犹豫了。除了尴尬这一明显的理由,他对艺术的看法,也和其他许多同类人一样。当然,这不是工作,但非常优雅——这对他来说是个谜:怎么有这种本事!莱恩南一见他便站了起来,把手帕一撂,盖住他正塑着的东西——但上校已大概有了印象,觉得这个挺眼熟。小伙子的脸涨得绯红——上校也是,顿时感到天气很热。他伸出手去。
“好清静啊,这地方,”他结巴着说道,“以前还从没见过。我去旅馆里找过你。”
现在机会是有了,他却完全不知所措。看到那团湿黏黏的东西显现的脸相,他勇气全没了。小伙子独自在这高处塑着像,只因为他离开那原型才一二个小时——想到这一点,他颇为感动。他原先要来说的话究竟怎么说呢?这情景同他先前想的完全两样。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道莉没错!她一向错不了——真见鬼!
“你忙着呢,”他说,“我可不该打扰你。”
“没这回事,先生。劳你来看我,真是太客气了。”
上校注目而视。莱恩南这年轻人的神情里,有着他以前没注意到的某些东西;似乎在说“别同我随随便便的!”这神情使事情变得困难了。但上校没有离开;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小伙子,见对方正彬彬有礼地站着等他说话。这时,他忽然想出个万无一失的问题:“欸!你什么时候回英国?我们将在星期二走。”
他正说着话,来了一阵风,把手帕从那塑出的脸上掀起。小伙子会重新盖好手帕吗?他没这么做。于是上校想道:
“那样就失礼了。他知道我不会利用这一点。是啊!他是个绅士!”
他抬手打个招呼说:“哦,我可得回去了。说不定晚餐时能再见,是吗?”随后便转过身,大步走去。
回旅馆的路上,刚才上坡后在路边看到的那团湿黏黏的东西,那东西上呈现的脸,一直萦回脑际。这不好——情况严重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事件中无能为力,而且这感觉越来越清楚。他没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
上校礼数周到地掉头走开后,莱恩南又在那平整石头上坐下。他拿起那团湿黏黏的东西,一下子把上面那形象抹掉。他静静坐了好长时间,看他的神态,是在注视那些蓝色小蝴蝶,看它们绕着红色和黄褐色蔷薇嬉戏。接着,他的手指开始工作,狂热地塑着头像;不是男人的,不是兽类的,但这个长有双角的头像显然兼有两者的特征。他短短的手指,圆滚滚的指尖忙个不停,动作中有股狂乱劲,似乎在掐死塑出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