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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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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小伙子来说,坐车走那二十英里的路,也许是整个旅程中最难熬的。要静静坐在那里忍受痛苦,这总是很难。

头天晚上安娜离他而去后,他在黑暗中漫无目的走着,也不知在往哪里走。后来月亮升起,他发现自己坐在农舍旁的谷仓檐下,那里一片幽暗宁静。下面山谷里,是月光照白的村庄——是屋顶、教堂尖顶和缥缈迷人的点点灯火。

他穿着夜礼服,没戴帽子,满头乌发乱蓬蓬的。要是农舍主人碰巧见他待在谷仓边,坐在满是干草的木板上,迷醉又渴望地凝望着前方,那模样真够怪的。但是对庄稼人来说,睡眠很宝贵。……

现在,一切都从他这里被攫走,被推往远而又远的某个未来时刻。是否有可能让监护人请他们来?他们真会来海尔吗?他导师肯定不愿马上来乡下做客——这是远离书本和其他一切的地方!想起导师,他皱起了眉头,但这出于惶惑,并无别的感情。然而,要是他没法请他们来,那么离下学期开学还有整整两个月,叫他怎么挨过去!他这样想啊想啊,翻来覆去地想,而几匹慢跑的马拉着他越来越远离安娜。

加来是法国北部工业港口,临多佛尔海峡,海路距英国的多佛尔34公里,有跨海峡渡轮。 到火车里就好了一些,这里有让人分心的事:有那么多奇怪的外国人,有陌生面孔和陌生地方引起的兴趣;还有睡眠——整整一夜,精疲力竭的他在自己那角落里瞌睡着。第二天见到更多的陌生地方和陌生面孔。渐渐的,他原先痛苦而迷茫的情绪有了转变,觉得似乎有指望,未来还使人乐于翘盼。加来 终于到了。登上湿淋淋小汽船夜里渡海,一阵阵夏日大风挟着水花扑面而来,黑油油海面上白浪飞溅,风声呼啸。他上岸后向伦敦进发。八月的清晨雾霭中,车子早早穿越仍睡意沉沉的都市,一份英国式早餐——麦片粥、肉排、果酱。最后,他上了去家乡的火车。不管怎样,他还可以给安娜写信呢,于是从小小的写生簿上撕下一页,开始落笔:

我是在火车上写这信的,所以请原谅我歪歪扭扭的字迹——

这时他不知下面该怎么写了,因为他想说的一切,连做梦也没想到竟要写下来——有关他感情的种种事,一变成白纸黑字就显得挺吓人;再说,不能给旁人看的东西,他是一定不能写的,那还有什么可写呢?

蒂罗尔是奥地利西部一州,北接德国,南邻意大利,以阿尔卑斯山区疗养地和冬季运动场著名。 离开了蒂罗尔 ,——他终于又写了(甚至不敢写“离开了你们”)——这旅途长而又长,我以为将永远没个完了。但毕竟还是有的——现在已非常接近结束。蒂罗尔使我想得很多很多。这是美好的时光——是我有过的最美好时光。如今这已成过去。我就想着未来聊以自慰——但不是近在眉睫的未来,那可不太有乐趣。那些大山今天看上去不知如何了。请把我的爱给它们,尤其月光下那些像卧狮的——凭我这么写,你是认不出它们的。——他随即画了个草图——这就是我们去过的教堂,有个人跪在那里。这代表几个英国古楞嘀,他们正看着很晚回来的人。不过,比起画这位拿登山杖的人,我画这些英国古楞嘀比较得心应手。现在我倒巴不得自己是英国古楞嘀,仍可留在蒂罗尔。希望不久能收到你们来信,能读到你们准备归来的消息。我的监护人会极其盼望你们来做客。你们认识了他,就知道他为人不错。他妹妹也在,这位都恩太太和女儿在我姐姐婚后会住下来。要是你和斯道默先生不来,那就太糟糕了。可惜我没有能耐,对于在蒂罗尔度过的美好时光,写不出心中的感受。千万要请你来想象了。

他先前不知道信上如何称呼安娜,现在也一样,他不知道信尾如何落款,于是只签了个马克·莱恩南。

埃克塞特是英格兰德文郡(位于英格兰西南角)首府,濒埃克斯河,为英国历史名城。据说上帝因世道败坏,决定毁灭世界;由于挪亚行为端正,就教其造方舟,把各种动物带上一对。洪水过后,方舟上的生物成为地球上生物的祖先。故洪水时代常指世界初期之混沌状态。 他得在埃克塞特 等待一段时间,就在那里把信寄出;他的心思从过去进一步移向未来。现在离家越来越近,他开始思念姐姐。过两天姐姐就去意大利,得过很长时间才有可能见到她。于是一大堆前尘往事接踵而来:姐姐同他在自家园林的围墙内散步,在凹陷的槌球场地玩;姐姐比他大两岁,那时比他高,给他讲故事的时候还搂着他脖子。还有,他每次放假回家,他俩的初次交谈和初次下午茶——果酱要吃多少就吃多少——总在那古老的读书室,那里有印花布的装饰,窗花也很美观,只有他、姐姐和老嘀咕(这位古派的家庭女教师特玲小姐,如今姐姐可能不要她管了),有时还有小姑娘西尔维娅——如果正同她妈妈待在那里。他常告诉姐姐,说学校如何差劲,因为没人对鸟兽这类东西有兴趣,除了宰杀它们;也没人对画图,对制作东西,对一切正经事情有兴趣;姐姐对他总表示理解。他们常一起走出家门,或沿着河边漫步,或走向自家园林深处,那里的一切都显得有趣而粗犷。一棵棵蓬乱栎树,一块块巨大圆石——他们家的马车夫老高登曾说,“依我想,马克少爷,这些大石头准是洪水时代 就给冲来啦!”眼下,千百种这样那样的回忆涌进他心中。火车驶近车站,他已急急准备好跳出去问候姐姐。从站台到候车室的那段木栅栏外,一溜儿满是盛开的金银花。今年可真奇妙——那里就是姐姐,正独自伫立在站台上。不对,不是西塞莉!他惘然下了车,恍若被刚才那些回忆耍了。没错,那女的很年轻,但只有十六岁光景,戴着的阔边遮阳帽盖没了头发,遮住了上半截脸。她身穿蓝色连衣裙,腰带上有几朵金银花。她朝马克笑笑,似乎也等着对方回她微笑,所以马克也笑了。于是姑娘朝他走来,说道:

“我是西尔维娅。”

他应道:“啊,太感谢了——让你来接我,真是太难为你了。”

“西塞莉很忙。来的只是双座t型车。你行李多不多?”

姑娘拎起他的手提箱,可他接了过去;姑娘背起他的旅行袋,可他又接了过去。随后两人出站走向马车。那里站着小马倌,拉着一匹壮实的矮脚马,这是银斑枣红马,鬃毛和漂亮的尾巴是纯黑的。

西尔维娅说:“我来驾车,你在意吗?——我正在学呢。”

他应道:“哦,不!不在意。”

姑娘上了车。马克注意到她眼中闪着激动。这时他的旅行皮箱也拿了出来,同其他东西一起放在车后。马克上车坐在她身旁。

姑娘说:“走吧,比利。”

枣红马在小马倌身边冲过,只见他高筒马靴一闪,已从后面跳上车。他们呼地绕过车站广场的拐角。马克看到姑娘微微张着嘴,似乎为这样拐弯发窘,就说:

“这马拉得挺猛。”

“是啊——是匹逗人爱的牲口,可不是吗?”

“是很不错。”

啊,等安娜来了,就为她驾车;他们俩就乘这双座车出去,他要带安娜看遍这乡间。

“哦!我知道这马要受惊了!”

听到这话,他回过神来。紧接着,马车往斜刺里一让。枣红马正在慢跑。

他们的车擦过了一头猪。

“它现在看上去多可爱,是吗?刚才它受惊时,我该不该抽它一鞭?”

“不抽为好。”

“为什么?”

“因为马是马,猪是猪。马碰上了猪,受惊很自然。”

“哦!”

马克抬头朝身旁的人瞟了一眼。姑娘的脸颊和下巴颏的线条十分柔和,看了很顺眼。

“你瞧,我刚才没认出你!”他说。“你长大了好多。”

“我一眼就认出你。你嗓音还那么沙。”

两人又不作声了,后来姑娘说:

“它拉得很来劲——是因为在回家吧,嗯?”

“要不要我来驾?”

“好,请吧。”

他站直了接过缰绳,让姑娘在他身前缰绳下钻过来换个座。姑娘轻轻擦过他,他闻到那头发有干草般的清香。

姑娘不再驾车,就睁着湛蓝的眼睛定定注视他。“西塞莉原先担心你不会来,”西尔维娅突然说道,“那对老斯道默是怎样的人?”

他感到自己脸涨得通红,咽了咽唾沫才回答:

“只是那位先生老,他太太还不到三十五岁。”

“那就是老嘛。”

他想说“同你这样的孩子比,当然算老!”但忍下了,只是朝姑娘看看。她真能算孩子吗?就姑娘家来说,她看上去个儿很高,不很瘦,脸上的神情坦率而温柔,似乎要人家待她好似的。

“那位太太很美吗?”

这回他没有脸红,因为这问题让他心乱。如果他回答说“对”,就等于让人知道他的敬慕之情;可如果不这么说呢,却是可怕的背叛。所以他硬是说“对”,一边仔细听着自己嗓门的音调。

“我早就猜到她很美。你很喜欢她吗?”

他喉咙里又像哽住了,只得再与之搏斗,又吐出了“对”字。

这里是马名。 他本想讨厌这姑娘,可不知怎么办不到——她看来温柔又推心置腹。眼下她又在凝望前方,双唇仍微微张开,很明显,先前那样并不是因为波莱罗 拉得猛,尽管如此,这嘴唇还是很美,那短短的、挺直的小巧鼻子和下巴颏也很美;再说,她白净极了。马克的心思飞回到另一张脸上——那样神采奕奕,充满生命力。他忽然意识到没法让这脸重现于想象——从踏上归途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想不起那张脸。

“哦!看哪!”

姑娘一把拉住他胳臂。只见那边田野上空有只大雕直冲而下,像石头落向地面的树篱。“哦,马克!哦!它逮着了!”

她双手捂住脸,而大雕正抓着小兔子张翅高飞。大雕的形态真美,所以马克不怎么怜惜那兔子。不过他要拍拍姑娘的手,安慰安慰她,于是说道:

“没事了,西尔维娅,真的没事了。要知道,兔子已经死了。这很自然。”姑娘放下双手,露出马上要哭的脸。

“可怜的小兔子!它才这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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