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安娜一分钟也没睡着。使她醒着的是自责呢,还是那如醉似迷的回忆?就算她感到那一吻是罪过,也没怎么对不起丈夫或自己,只是对不起小伙子——戕害了幻想,戕害了某种神圣的东西。但是她依然禁不住感到快乐,感到陶醉,根本就没想要勾销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么看来,马克是准备给她一点爱的!同自己的爱相比,那爱太少了,但毕竟有一点!那合上的眼睛,那转过来的脸,似乎要偎到她胸前,那不可能有其他含义。
这几天她略施小计,害臊吗?——朝年轻的提琴手微笑,登山后晚些回来,给马克那朵花,还有其他故意布下的罗网——这些都发生在那晚,在丈夫进屋坐下盯视她,却不知也被观察之后——对于这些,她感到害臊吗?不,不感到怎么害臊!她只是为那个吻自责。想到这里就痛心,因为这说明她心中那母亲般情感已经熄灭,已最终死灭;因为这促成那孩子的觉醒——谁知道是什么觉醒!因为,要是她对马克来说是个谜,那么对她来说,满怀殷切期望和美好憧憬,洋溢青春热情和无邪天真的马克并不是!倘若这个吻窒杀了马克的信念,抹去了露水般纯洁,使他心中的明星陨落,那可怎么办?她能原谅自己吗?万一她让这后生变得同许多小伙子一样,同那年轻提琴手一样,成了玩世不恭的青年,把女人看作他们所谓的“美丽猎物”——她受得了吗?不过,即使她能让马克那么变——他会那样吗?哦,肯定不会!要是那样,她才不会一看见马克就喜欢,称他为“天使”。
夜色中那一吻之后——即便是罪行也罢——她不知道马克做了些什么,去了哪里——也许是独自漫步,也许是径自回房。为什么她要自我抑制,撇下他张开的双臂,把他撇下在那里?这一点安娜自己也说不清。不是羞耻感,不是害怕;说不定是某种崇敬——对什么的崇敬?对爱——对那种憧憬和谜样的感觉,对所有让爱显得美丽的一切;对青春和青春的诗意;是啊,是为了那黑魆魆、静悄悄的夜本身,为了那花朵的芬芳——正是这殷红的情欲之花使她赢得马克,随后又偷偷取回,一整夜紧捂在颈子边,早晨又把这枯萎的花放在衣服中。她饥渴了这么久,这么久等待着那一刻——所以,要是她不清楚为什么只做了这事而不做那事,没什么可奇怪的!
如今,她见到马克该怎么办?一见面,怎么正视他的眼睛?眼神会不会已有所改变?她最喜欢的正目而视还会有吗?以后得由她带头,去营造未来了。她不断对自己说:“我才不会害怕呢。事已如此。我要接受生活的赐予!”至于丈夫,她连想都没想。
但刚一见到马克,她便看出:那一吻之后,发生了某种外来的麻烦事。果然,马克走来,一言不发站在跟前,全身哆嗦着递给她一份如下的电报:“速回婚礼在即盼后天到。西塞莉。”甚至在她读电报的时候,文字已变得模糊起来,小伙子的脸也影影绰绰了。她强自镇定,平静地说道:
“当然你一定得去。只有这么个姐姐,她的婚礼你不能缺席。”
马克一声不吭看着她,她简直受不了那目光——犹如知道的极少,想问的却极多。她说道:“这没什么——不过几天工夫。你还会来的,要不,我们上你那里。”
小伙子脸上顿时容光焕发。
“你们真的会很快来我们那里?他们一邀请,你们马上就来?那我不在乎——我——我——”说到这里,话儿哽住了。
安娜又说:
“只要请我们。我们会来。”
小伙子一下子握住安娜的手,在自己双手中握呀握,随即轻轻拍了拍,说道:
“哦!我把你捏痛啦!”
安娜不想哭出来,出声笑了。
要及时到家只有一班火车,过不了几分钟马克就得赶这趟车。安娜去帮他收拾行装,心头重得像铅,但因为受不了他脸上再有那种神色,便高高兴兴地不断说话,讲自己同丈夫的归程,问他家的情形,怎么去那里,又谈起牛津和下学期的事。行装刚一收拾好,安娜便张开双臂围住他脖子,搂了他一会儿便逃走了。安娜出房间时回头看看,只见马克仍站在刚才被拥抱的地方,一点没动。安娜湿着脸,边下楼边擦干泪水。等她感到已毫无破绽,才来到外面平台上,对正在那里的丈夫说道:
“同我一起去镇上,好吗?我想买些东西。”
丈夫扬起双眉,隐隐露出一丝笑意,跟她走了。他们慢慢下山,来到小镇那条长街。她嘴里不停说着自己也不知所云的事,心里不断在想:“他马车会经过——他马车会经过!”
几辆马车丁当驶过。马克终于来了。只见他端坐车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没看见他们俩。她听见丈夫在说:
“咦!我们的小朋友莱恩南去哪里?——还带着行李,像是遇上麻烦的狮子崽儿。”
她尽力使嗓音清晰又平稳,回答道:
“一定出了什么意外,要不就是他姐姐结婚。”
她感到丈夫在注视她,便不大放心自己脸上的神情;但就在那时,近旁响起一声“大妈!”原来一小帮英国古楞嘀已围在他们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