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鸡蛋与我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一边敲鸡蛋一边思索着。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怎么跟大文豪夏目漱石的《草枕》风格很像而停下了笔。我在思考,从出生到现在究竟吃过多少只蛋了呢?

一个星期四只,一年就大约两百只,十年两千只,于是乎我已经吃了将近一万只的蛋。现在东京的一只蛋价是二十日元,所以换算成金额约是二十万日元。而且光是想到吃了一万只蛋,就觉得恐怖。有个朋友曾经写过一首很好笑的俳句——

油菜花盛开,恰似百万份煎蛋。

更别说是我那一万人份的煎蛋。

我从小得到的鸡蛋之惠不少。

因为我身体虚弱,却又不爱吃白稀饭,当家里听到医生指示可以在稀粥里打个蛋时,不禁谢天谢地。于是我一边听着冰枕里冰块融化的水声,一边让祖母喂我吃鸡蛋粥。

当时我也不是虚弱得下不了床,只是我还不满两岁弟弟便出生了,从此被夺去母亲的怀抱。加上我半夜哭泣吵着要吸奶,母亲只好在ru头处涂抹辣椒戒掉我的坏毛病,所以我当然想借机撒娇啰。

祖母先张开嘴巴说一声“啊……”,然后用调羹拨开凝固的蛋白,朝着蛋黄多一点的稀饭“呼……呼……”地吹凉后,再送进我嘴里。祖母身上有着烧香和烟丝的气味。

荷包蛋和煎蛋是经常出现在便当里的菜色。听说最近儿童的便当菜如果没有同时具备黄、红、绿三种颜色,家长就会被警告。以前我们的便当菜是荷包蛋和腌萝卜,整个都是黄色的,也没听见老师说过什么。荷包蛋还算是上乘的菜色。有些小朋友带的菜是酸梅和卤海带,便当盒里的白饭塞得饱满结实,令人怀疑是不是用脚踩过了,顶多上面再放一条小鱼干。也有的小朋友说忘了带,每天一到中午便跑到操场上踢球。

大概是酸梅的酸味使然吧,有些家境贫困或是便当盖千疮百孔的小朋友,吃便当时总习惯躲起来吃。有的将桌盖竖起来,有的用包便当的报纸围住,有的便当盖只打开一小道缝隙,吃相千奇百怪。但老师一句话也不说,或许他们也很理解学生们的自卑情结。

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光是小学我就转了四所,所以我忘了那个女生的名字,只记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的便当菜都是鸡蛋,因此外号也叫“鸡蛋”。

鸡蛋学过传统日本舞。虽然年纪小,却拥有舞者特有的柔美身段,连穿水手制服看起来都像是穿和服一样。她很会向讲台上计分的男老师撒娇,还会翘起兰花指,拍着老师的肩膀嗲声嗲气喊着:“等一下嘛……”

这让出生在保守家庭的我看得目瞪口呆。

由于学传统日本舞蹈很花钱,所以同学们都在背后说她们家是舍菜钱来让她学舞的。学校园游会时,鸡蛋表演了“藤娘”的舞蹈,我却觉得好像是只水煮蛋穿着和服在跳舞。

童年时候的争执,如今看来会觉得微不足道,但在当时是很认真的。我曾经因为被b同学告密,有一段时间不跟她说话。b住在不见天日的大杂院里面,妈妈和哥哥都患了结核病,她的胸部也像木板一样的扁平。b的功课不好但声音很好听,常常在园游会上站在最前面表演独唱。我则是站在最后一排一边伴唱,一边看着她破旧的衣服泛着污垢的油光。

自从我们不说话后,有一次学校远足,就在我正准备吃便当时,b走到我面前,递出一只水煮蛋。我正想推辞时,她丢下鸡蛋转身便跑。我拿起鸡蛋准备还给她时却发现鸡蛋上面有些肮脏,仔细一看,蛋壳上面用铅笔写着:我没有告“秘”。

从小我就很喜欢在刚煮好的白饭上打只蛋拌来吃。

可是我们家规定两个小孩只能吃一只蛋,父母的理由是:如果一开始先吃白饭拌蛋,最后就会喝不完味噌汤了。

每次母亲都会将我和弟弟的碗排在一起,然后将一只加了浓酱油的生蛋平均分配给我们。我是长女,所以我的先来,往往蛋白的部分便自然地滑进了我的碗里,让我不禁在心中惊呼一声“啊”。

因为蛋白吃起来很恶心,又不太融于白饭。我甚至暗自埋怨,要是生为老二就好了。直到今天,当我做菜需要用半只鸡蛋调炸粉时,我还是会忆起那一声“啊”的感觉。

敲开生蛋时,有时会发现里面沾有血丝。小时候可以说声“哇,好可怕哦”便无所谓了,但长大之后却没有那么简单,常常会看着恶心,不知如何处理。

有时在做早餐时发现有这种蛋,我会不让家人知道,偷偷地做成煎蛋端上桌。

前一阵子和一群女性朋友聊些体己事时,我说出了这件困扰事,朋友们都说我想多了,一笑置之。

“我懂,我也有同样的经验。”只有一个朋友赞同我的想法。

她穿着素雅的和服,领口像个少女似的封得严丝合缝,一发现口红沾在咖啡杯缘时,便立刻拿餐巾擦拭掉。看来从一只鸡蛋也能看出女人的性格。

为什么蛋壳没有接缝呢?

小时候我就觉得很纳闷。它在鸡的肚子里是如何长大的呢?折过纸气球、做过豆沙包的人就知道,圆形的东西要收口是最难的。尽管已经够小心处理了,往往还会留下证据让人看出某个地方曾经裂开缺了口。

但是鸡蛋任凭你怎么看,也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尾,也挑不出一丝的伤痕。

鸡蛋连形状都很神秘。

如果让一只鸡蛋滚动,结果一定是尖的那一头朝内,转成直径约三十厘米的圆,最后又在原地停止。绝对不会做直线状的滚动。或许这么一来,从鸟巢滚落时也不容易打碎吧。

我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是看到这种情况,也不得不觉得冥冥之中有神明存在。

朋友的姐姐因为车祸身故。听说是在买菜回家时遭遇了不幸,而菜篮中的鸡蛋却完好无损。

这个故事有点骇人听闻,不妨改提美国的新闻比较轻松有趣。这已经发生一段日子了,说是在复活节前一天,一辆载满鸡蛋的大卡车在高速公路翻车了。司机以为所有鸡蛋全毁了,却找到一只没有破掉的蛋。报上没有提到最后谁吃了这只鸡蛋,可是我却觉得蛋充满了奇妙的力量。

布兰克西是个以蛋形为主题的雕刻家,不过我在银座的画廊里看到山县瘦夫先生以蛋和手为题材创作的木雕时,很感动其作品的温暖。

蛋形还让我联想到了马蒂斯。[34]

据说他很努力,直到过世前还每天做鸡蛋的素描。我是个完全不会画图的人,却也试着提笔看看鸡蛋要怎么画。果然是很困难,怎么画都不成蛋形。画得太仔细,鸡蛋不是画成了石头就是马铃薯;放轻松随便画,则又画成了小圆麻糬。

小学时期,我们家曾饲养过矮脚鸡。

我们将竹笼放在院子里,用饲料喂养一对矮脚鸡。矮脚鸡生出来的蛋虽然小,但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等累积到够我们全家人吃的数量,就会成为早餐桌上的佳肴。我很想看到矮脚鸡生蛋的样子,就歪着脖子整天偷看,结果除了换来脖子酸痛外,始终没有看到好戏。

那时对华战争刚刚开打,学校要我们写“致远方战士书”。

我经常在信里提到这对矮脚鸡,说它们今天又生蛋了、我被鸡啄了一口啦、从院子里看到的樱岛火山口烟灰冒向哪一边、准备燃柴火烧热水洗澡时在院子里看见一只颜色跟落叶一样的大癞蛤蟆等等的琐事。

没想到收到我信件的战士居然跑来找我。

由于当时战况还不是很激烈,他利用移防或是返乡探亲的机会来到我家。他穿着一身皮革和汗臭味夹杂的军服,站在大门口行举手礼。容易激动的父亲一听到他很高兴收到那些信件,便请他到外面的餐厅吃饭,让烦恼家用的母亲抱怨不已。

最近因为工作忙,于是写了一些内容很制式的明信片给亲友,不禁反省不应该忘记了三十五前童稚的初心。

鸡蛋也分大小。

我所服务的出版社即将倒闭,我们每天上班后会聚集在附近的咖啡厅协商今后的对策。

薪水发不出来、欠作家的稿费也拖了半年才给。我们一边体会到小公司的悲哀,一边讨论着该找工作还是继续观望时,有人发现早餐附赠的水煮蛋特别小。

“是不是待在小公司,连给的蛋也一样小呢!”听到有人这么开玩笑,老板娘立刻冲出来,一脸正经地解释:鸡蛋有大、中、小和极小几种规格。早餐基于预算的关系,所以选用的是小的。说时还拿出鸡蛋笼让我们看,里面果然都是一样小的鸡蛋。

那只蛋不知是什么时候煮好的,蛋是凉的。

剥开蛋壳时,或许是蛋不新鲜,也可能是煮得太老了,很不好剥,有时连蛋白都一起扯下来了。当时我刚开始写广播剧本,处于人生的转机阶段。就在工作准备更换轨道的不安时期,我吃到了一只又小又冷、被我剥得凹凸不平的水煮蛋。

有些人对鸡蛋过敏,而猫和狗也有喜爱鸡蛋与否之分。

我以前养过一只名叫比鲁的虎斑猫,它最爱吃鸡蛋。这只公猫在五岁的时候得了肺炎,我带它去看兽医,打完针后病况稳定了下来。可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它受到母猫叫春的引诱爬出玻璃门外,隔天一早回家病情又恶化了。

给它什么东西它都不吃,也不喝水。这时朋友教我“用生鸡蛋加白兰地和砂糖搅匀给它喝喝看。听说临终的人喝了可以维持几个小时的寿命,所以猫喝了应该也有效”。

由于我们家没有白兰地,因此我赶紧跑出去买,然后根据朋友说的调配。我先试喝了一口,才用手指沾一点送到比鲁的面前。它伸出发白的舌头舔了一下,算是对我尽的义务吧,之后就再也不看一眼了。

比鲁坐在走廊上的玻璃门前,曾经美丽的皮毛竖了起来,身体因为瘦弱没有力量,前后摇晃着,突然它面对着庭院大叫:“喔……喔……”

我从来没听过它这么叫,心想怎么跟狗朝着远方吠叫很像。往院子一看,在树丛下有一只、石灯笼后有一只、松树枝头上也有一只……全部加起来有七八只猫坐在那里。

那是个冷冽的冬日傍晚,猫群大概是前来送别即将过世的朋友吧?我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隔天早上起床时,比鲁冰冷地躺在彻夜看守它的母亲的腿上,旁边猫碗里加了生蛋的白兰地酒已经干掉了。我将那个碗埋在它经常攀爬的松树底下。

我从来不曾想杀人,也没有过寻死的念头。生活平淡,既没有体验过如上九重天般的幸福滋味,也不会咒人死于非命,所以我的鸡蛋历史自然也平凡无奇。然而我却深深感到,在我充满小小喜怒哀乐的日子里,鸡蛋不时扮演着貌不惊人却很称职的配角。

问我的鸡蛋历史中最悲惨的是哪一段?我想应该是战争时期的干燥蛋吧。不管如何动脑筋调理,吃起来始终是干干瘪瘪、没什么味道。就像战时的回忆一样,不论怎么美化,总是留下苦涩与辛酸。

老是提起过去的往事会被大家看穿我的年纪,但我还是觉得过去的鸡蛋比较好吃。以前的鸡不同于现在用混合饲料饲养的鸡,吃的是玉米、掉在地上的米粒、土里的虫,所以蛋壳坚硬、蛋黄浓稠、蛋体突出有弹性。

一位来自泰国的朋友表示“日本的鸡蛋有腥味”而不敢吃。

连温度也有所不同。

以前买鸡蛋是要用篮子装的。因为冰箱还没有问世,鸡蛋不能买来放。握在手掌心时,有种活生生的感觉;现在的鸡蛋是冰冷的,感觉像是死的一样。

还要继续挑鸡蛋里的骨头的话,以前的鸡蛋似乎比较大,但这很可能是我的错误印象。

去世的父亲曾经说过一件往事。他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常常在冬天里被叫去七尾街上买米。

颤抖的小手握着钱走在大雪之中,当时父亲心想:从家里到米店的路程怎么这么远呀!等到长大后重新走这一段路时,才发现路程近得令人意外。

我想是因为贫穷,又加上肚子饿的关系吧。饥寒交迫,自然会觉得很远。可是父亲总说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小孩子的个子太小”。

的确,小时候总觉得周遭的东西都很大。大人看起又高又神气、家里的天花板好高、到学校的路好远……连半夜起床上厕所都觉得走廊好长。

所以或许不是以前的鸡蛋大,而是我的手掌太小吧。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