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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妇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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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初次造访的地方时,我一定会去市场看看。因为比起游览那些千篇一律的名胜古迹,不如走进肮脏的小巷,探头看看这里的鱼店、那边的蔬果摊,听听当地口音的交易往来,感慨着“果然金泽的鱼长相就是不一样”,会是多么有趣的经验呀。

如果在市场一隅发现卖鱼浆、鱼板的小店,我便会心情雀跃。尤其是店门口还摆着油锅炸着长条形里面掺红萝卜、牛蒡丝的天妇罗——不是那种平板的天妇罗——我就会按捺不住。

心中一面担心:“大概不是吧。”一面又鼓励自己:“不,说不定是哟……”

几经犹豫,最后还是买了两三个当场吃了起来,每次也都有种遭背叛的失落感。现炸的天妇罗,各地的口味都很不错,但是跟我心目中的味道却差很远。我非得要三十六年前在鹿儿岛吃过的那个天妇罗不可,所以一开始这个要求就很强人所难。

随着父亲调职,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家人从东京搬到鹿儿岛。那时没有新干线,也没有关门隧道,从东京车站出发搭火车就要花上一整天,也不知道是谁开玩笑吓唬祖母:“听说鹿儿岛的警察夏天都打赤膊,身上只穿条丁字裤,还挂把剑。”

这下害得她背着父亲小声抱怨儿子的高升。结果百闻不如一见,当地的警察当然是穿着制服,除此以外食物也很好吃,天气又很温暖,祖母马上就喜欢上鹿儿岛这个地方了。

现在百货公司常举办地方名产的展销会,不必出远门就能品尝到全国各地的美食。可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想吃到当地的食物就非得亲自跑一趟才行。当时媒体信息不发达,也很难获得哪里有好吃东西的知识。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家才会对几乎要双手才能抱得起来的樱岛萝卜、一口吃一个的岛产橘子感到惊艳;对条纹斑斓的小鱼和当地酱菜等美味赞不绝口。此外,不知为什么我们全家都迷上了天妇罗。

当地人称天妇罗为“炸鱼板”,甚至有“炸块”这种更粗俗的说法。我记得一个一分钱吧,在物价低廉的当时,这算是便宜的小菜。所以母亲曾经私下抱怨过:实在不好意思每天都去买炸鱼板。大概是因为我们是“分限者”,又住在拥有十间房间的大房子里,每天买炸鱼板会被人取笑太小气。所谓的“分限者”,是当地方言里对有钱人的说法。我们家哪里有钱!几乎连一点资产都没有,只是因为住的地方有高大的石砌围墙和大门,害得我在学校也被说是“分限者的小孩”。

分限者的小孩,每天从山下小学放学回家时,常常会绕道去卖天妇罗的店。看着师傅将捣成浆的鱼肉用两把菜刀压成厚片生鱼片般的厚度,然后用刀子切成长条状放进滚烫的油锅中炸。油锅立刻冒起金色的泡泡,鱼板先是沉在锅底,等上了漂亮的金黄色后便又浮了上来。师傅用的应该是麻油吧,味道特别香。我陶醉地看着师傅熟练的动作,从来都不觉得腻,而且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在旁边观看。

我开始阅读大人的书籍也是在这个时期。躲进储藏室里,偷拿出一本父亲的藏书,然后回到隔壁的书房阅读。因为知道被发现肯定遭没收,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父母买给我的《格林童话集》《良宽大师》等儿童书放在书桌上掩护,小心翼翼地半开着抽屉偷读。

《夏目漱石全集》《明治大正文学全集》《世界文学全集》……一本书总要花好几天才能读完,但其实小孩子又能真正读懂多少内容呢?如今回想,不禁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多等个三五年,等自己更懂事后再来阅读。总之在鹿儿岛将近三年的时光里,我将家里的藏书全部“读过”了。

当时并没有电视之类的娱乐,我的年纪已经无法满足于洋娃娃或扮家家酒等游戏。成天不是发呆就是找书来读,这就是当时我打发时间的方法。

放学回家,将书包一放好,最大的乐趣就是打开自己的抽屉。有一次,是夏天吧,打开抽屉一看居然有只壁虎探出了头,吓得我惊呼鬼叫。只好拜托别人将壁虎赶走,当时我很担心藏在抽屉里的书会被发现,但结果好像也没挨骂,或许父母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了。

直木三十五[29]的《南国太平记》写得实在太有趣了,读得我晚上都舍不得睡觉。

漱石[30]的作品之中,《伦敦塔》我一读再读,百读不厌。巴比塞[31]的《地狱》里面,从墙壁上的洞孔偷窥隔壁房间男欢女爱的场面描写,让我印象十分深刻。也是在这个时期,我知道了“阿部定”。

同学之中,有人家里是卖寝具的。有一次去她家玩时,店里的员工摊开报纸大声朗读这个事件[32]的报道。我们俩躲在大概是弹棉花的场地,一个宽阔的二楼夹层,躺在商品的棉被上听着。寝具店的小孩皮肤白皙、身材高大,但不爱说话,她一脸困扰地朝着我笑。那一天樱岛的火山口喷出了浓浓的黑烟,还记得市内也蒙上了一层火山灰,不过小孩子的记忆是很难说得准的。

仔细想想,“阿部定事件”发生在昭和十一年(1936),我住在鹿儿岛则是昭和十四年(1939)起的三年间,所以这个记忆应不是案发当时,可能是有了判决或假释时的报道吧。不过既然我很清楚回到家绝对不能提起这件事,可见得我多少还是知道这事件的大概内容。不管怎么说,这一段时期的记忆总弥漫着天妇罗的香味。

提到香味,我想起了父亲有一次被一群艺伎送回家的往事。

应该时值新春期间吧,三四名艺伎簇拥着身穿黑色斗篷的父亲走进了客厅。一种祖母和母亲身上从来没有过的香气从门口飘散到走廊上,应该是茶花发油和粉香吧。母亲大声地开关衣橱,迅速取出家居服帮父亲换上。尽管待客时笑脸迎人,一回到餐厅里却对我们疾言厉色地说:“小孩子还不赶快上床睡觉!”

祖母沉默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灰烬,母亲帮父亲温酒。父亲带着醉意从客厅里走来,故意抱着母亲的背装疯卖傻,抓起酒瓶回客厅时还难得开玩笑说:“好烫呀!”

当时我还不懂忌妒是什么,也参不透夫妻相处的奥妙处,但也是从这一个时期起逐渐看到了过去所未曾意识到的大人的世界。

同学之中还有个神社住持的小孩,那间名叫鸟集神社的小祠堂就是她们家。她是一群女儿中的老幺,年纪虽小讲话却像个老太婆似的。有一次我们坐在香油钱柜的旁边,摇晃着双脚聊天,她说:“千万别马上跟在姐姐她们后面上厕所……”

然后又压低声音表示“女人长大后会变得很麻烦……”我一边偷偷侧眼瞄了一下香油钱柜,心想里面的钱这么少,够他们一家子过日子吗?神社前面的铃铛响了,看着那条被香客的手垢给弄黑的红色绳索,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种厌恶感。

尽管如此,那些读过的世界文学全集中所描写的各种场面是绝对不会跟现实生活重叠的,书上的归书上,生活中的归生活中。或许是自己还不懂得世事吧,我总以为书中写的是别人的事。

因为看见男生的裸体被父亲打,也是在这个时期。有一次后山有男生的摔跤大赛,我和弟弟跑去看。两人打打闹闹地一走进家门,父亲便狠狠地赏了我一个耳光。

“孩子的爹,你以为邦子几岁?她不过还是个小孩子呀。”母亲整个人靠过来护着我,也挨了父亲好几拳。父亲大吼说:“就算是小孩子,女孩子还是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我的心智比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父亲经常带着身为长女的我出门散步。有一次他说要带我去逛庙会,当祖母在房间里帮我换上和服、用力在背后缠上腰带时,父亲走了进来。

“猜猜看爸爸今晚要买什么?”

当时父亲很热中于栽种杜鹃花盆景,所以我回答说:“是杜鹃花吧。”

不料父亲很不高兴地丢下一句“我最讨厌太精的小孩”,自己一个人便出门去了,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来没看过的。当时我十岁,所以父亲就是三十三岁。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父亲喜爱跟他性格相像的女儿,却偶尔也感到厌恶的矛盾心情。

城山的山腰上有间照国神社。神社门口是一家鞋店,店面古朴,然而橱窗里却摆着一双绿色的高跟鞋。大概是舶来品吧,做工细致,脚踝处缠着绿色的皮绳。当时我们一家人都很土,家里面没有穿高跟鞋的摩登女性,所以那双鞋在我眼中简直是金光闪闪、高不可攀。

回到家后,我一个人在走廊上假装穿上那双鞋,踮起脚跟走路。一不小心没走稳,差点撞上了玻璃门,看见眼前樱岛的火山口正在冒烟。

公司宿舍名叫“上之平”,位于跟城山平行的另一座山边,一个足以眺望整个鹿儿岛市的高台上。站在走廊向外望,樱岛就在正前方。

学会“空谷”这个词也是拜樱岛之赐,且因为觉得是个好词,我始终很喜欢。但直到写这篇文章时,为了谨慎起见才查字典确认,结果令我大吃一惊——一直以来,我以为“空谷”指的是眺望远山时所看见山谷间的阴影,其实应该是人迹罕至的寂静山谷,长期以来我都想错了。

教我这个词的是上门老师、内野老师还是田岛老师呢?他们都是山下小学的男老师,其中我对田岛老师的记忆最鲜明。对自己的力气很有信心的田岛老师并非我们的导师,有一次在体育课堂上对着整个年级的学生发号施令:“跑步到城山去!”

从城山回学校的路上,老师掰开拴在电线杆上的一匹马的嘴巴,对学生们说:“动物的年龄看牙齿就知道。”

那匹马拼命挣扎,只见老师费尽力气地压住马,好帮我们上这一堂自然课。

我曾经在全校师生面前被田岛老师打,原因我已经不记得了,应该只是一件小事,所以当时的我也搞不清楚被打的理由。大概是从东京转学过来的我,多少成绩还算不错,在学校里也很受到欢迎。当时战争已逐渐开打,为了迎接为战争而死去的亡灵,我一个小女生代表学校在大会堂上朗诵祭文,所以让田岛老师看不顺眼吧。的确,当时的我也是一个骄傲自大的小学生。尽管那是我头一次被父亲以外的人打,感觉十分屈辱,但我还是很喜欢田岛老师。直到今天我还很怀念他奋力亲为的野外教学,以及打得我鼻子都快断掉的痛楚。

听到田岛老师战死在冲绳的消息,则是在五年前。

班上有一名叫i的女生。

因为她最矮,左脚又有点跛,所以体育课时总是跑在最后面。

一个远足的早上,身为班长的我看见她妈妈送来一个大布包。沉甸甸的布包里装的是水煮蛋。她妈妈朝着当时仍是小孩子的我鞠躬,并用我听不太懂的鹿儿岛方言表示“请大家吃”。现在我只要一想起那块咖啡色的粗布巾和沉重温热的煮蛋,总觉得心酸。

原本我的人生计划是想平凡地嫁为人妇,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差池,至今仍是单身,靠着写电视剧剧本过日子。既没什么特殊文采,也不知道在哪里学的,却能写出人情冷暖、人性奥妙的故事(这种说法有些夸张)。探索我的创作原点,或许可以追溯到在鹿儿岛度过的那三年。

那个在朦胧春霞中沉睡的女孩,应该是在那段时期觉醒的吧。她突然发现有些事比点心的大小、洋娃娃的手折断了,以及学校里的成绩还重要。那是跟她过去完全不同色彩的世界。她的世界开始染上了男女的颜色,她开始逐渐明白喜悦与悲伤的真正意义。从十岁到十三岁之间的种种回忆都弥漫着天妇罗的香味。

那部有名的作品《追忆逝水年华》,[33]男主角将贝壳蛋糕浸泡在红茶里时,逝去的过往便排山倒海似的复苏了。我的贝壳蛋糕就是天妇罗,虽然听起来有些廉价,但事实就是事实,强行美化毫无意义。

我很想再回鹿儿岛看看,却又怕触景伤情,成年之后竟然一次也不曾重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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