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结构呢?别人的我不清楚,但我的记忆似乎总是跟食物重叠。例如“东海林太郎与松茸”。
那是五岁或六岁的时候吧。
深夜,家里突然来了客人,于是祖母牵着我的手出去买松茸。我们用力敲打蔬菜摊的玻璃门,请人家开店。我还记得在昏黄的灯泡下,祖母很仔细地检查松茸根部有没有遭虫咬,而我听见了不知道是收音机还是路上走过的醉汉唱的,东海林太郎的歌曲。
连歌词我都还记得。
嗨,老大哥,我又来了。
明亮的灯光可不是我放的。
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这首曲子的曲名是什么,也不清楚歌词的前后文,只觉得是首跟警察有关的歌。我生性散漫,从不曾想要查证清楚,或许就连我所记得的歌词也可能是错的。我这个人甚至连《田原坡》的开头歌词都误会是“大雨淅沥沥,跛子湿淋淋”。
当然“人马[26]湿淋淋”才是正确的。但我的脑海中出现的画面却是瘸着一条腿的武士。
想象中,一群落败的武士走在两旁都是竹林的陡坡上,其中有个年轻武士脚受伤缠着布条,歪歪扭扭地拄着长枪赶路,无情的风雨拍打在他身上……小时候的我每次听到这首歌都悲伤得想哭。
千里路遥翻越不过这田原坡。
最近我将这件事说给作词家阿酒悠先生听,他听了捧腹大笑,几乎挺不起腰来了。
还有一个记忆的组合是“天皇和咖喱饭”。
半年前,我在电视上收看天皇夫妇陛下的记者会转播,突然忆起一件往事。
也是一个冬天的深夜,年纪还小的我独自一人关遮雨板。院子里一片漆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躲在假山和石灯笼附近。我很想赶快结束手上的事情,可是遮雨板还有好几片,有时会卡住,没办法顺利关上。
走廊上也很昏暗,收进屋里的竹竿上还晾着翻了面的白色、黑色袜套,还没干透便已经冻僵了,脱绽的线头硬邦邦地摇动着。空气中传来咖喱的香味。
“说了那种不该说的话,你今天晚上不准吃饭!”
我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毕竟我只是个小孩子,说的也只是“这个叔叔长得好奇怪哟”之类的童言童语。但是生性保守且脾气暴躁的父亲却不能接受,因为他很敬爱天皇,觉得我有辱圣上。尽管祖母和母亲出面说情,父亲还是罚我不准吃晚饭,同时得关上所有的遮雨板。
我最爱吃咖喱饭了,所以觉得很可惜也很伤心。听见餐厅里的收音机不断重复“里宾特洛普”的字眼,我含着泪跟着喃喃自语着“里宾特洛普、里宾特洛普”一边将遮雨板关上。
里宾特洛普是当时德国外交部长的名字。我想“天皇、里宾特洛普、咖喱饭”这个字符串,大概只有我知道有什么意义吧。
好像在这种情况下,等父亲晚上酒醉睡着后,被处罚的小孩就会在母亲和祖母的安排下吃着一个人的晚餐,但我已没什么印象。
从没听过杜鹃鸟、锦蛙和皇后陛下的声音。这是我经常说的笑话,意思是说皇后陛下难得开口。从她丰满的脸形和气质来判断,我一直以为她的声音应该是跟东山千荣子[27]一样吧。结果听到她开会致辞时低沉沙哑的声音,比起三姑六婆的闲话家常也好听不了多少时,我不禁有些惊讶。
要是七年前过世的父亲听到我这么批评,不知道又会说什么?
“什么三姑六婆,乱说话。就算是时代不一样了,有些事还是不能乱开玩笑的。瞧你这副德性,不管活到几岁肯定都没有人要的。今晚你不准吃饭!”
大概就是这样吧。
小时候最恨爸爸的坏脾气,但他过世之后反而怀念他。或许是这个缘故吧,咖喱饭的香味似乎总会伴随着父亲生气的模样,就好像附在饭旁边的福神酱菜一样。
小时候我们家的咖喱饭一定分成两锅煮。大铝锅里装的是全家吃的,小铝锅里则是装“爸爸的咖喱”。爸爸的咖喱肉比较多、颜色也比较深,大概是煮成适合大人吃的辛辣口味吧,所以父亲的位置前也多放了一个水杯。
父亲凡事讲究,若是没有享受到特殊待遇就会很不高兴。我想是因为从小家境不好,他凭着高小毕业的学历一边苦读一边从保险公司的小弟做起,年纪轻轻便当上分公司经理。为了不让人看轻,才会这么强出头。就连在家里也不屑跟我们同桌吃饭,而是自己一个人使用冲绳漆器的高脚餐盘。
我曾经非常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就可以边喝开水边吃咖喱饭。
也许对父亲而言,另外熬煮的辛辣咖喱、水杯、个人专用的金边餐盘等,都是确立权威的一些小道具。
用餐的时候,父亲常常骂人。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佩服他每天晚上能有那么多事惹他生气。晚餐桌上是他对妻子和子女训诫的场所。
因为喝了酒,和吃特别辛辣的咖喱饭,父亲的脸越来越红,汗珠不断冒出。他一边加着咖喱酱汁一边唠叨骂人,不时还要指使母亲帮他倒水、添加红姜丝、擦汗。
大概是因为旧式咖喱里面掺了很多面粉,眼看着母亲面前的咖喱冷却后结了一层膜,上面有些皱纹,孩子的心里总觉得有些悲伤。
父亲一旦开始生气,我们小孩子的汤匙——不对,当时的说法不是这样,我们就会小心使用调羹,避免碰撞盘子发出声音来。
唯一一个不用调羹的人是祖母。为了避免吃相难看,祖母很辛苦地用筷子扒咖喱饭的模样也让我印象深刻。
我们家餐厅里的灯泡不知道是几支光的,有些昏暗,外面套着绿色人造丝的灯罩。我看见灯罩上有些灰尘,心想万一被父亲看到了,母亲肯定又要被数落一番了。
穿着白色围裙洗东西的母亲,双手显得红肿,手上总是缠着两三条橡皮筋。当时橡皮筋算是贵重品。
安静无声的餐厅和咖喱饭的记忆,应该配上什么样的背景音乐呢?
“东山三十六峰,丑时三刻草木皆眠……”我的耳中似乎传来这样的歌声。
是当时流行的歌曲,还是童年时候随着餐桌上的紧张感不知不觉记住的歌词?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到目前为止,我吃过不少种咖喱。例如在目黑油面小学校门旁边的那家面包店,曾经背着母亲买来吃的咖喱面包;还有进入出版社服务,经常在加班时到日本桥的“大明轩”和“红花”享用的咖喱;以及银座的“三笠会馆”、承蒙户川江马老师招待的“资生堂”等,都很美味可口。最后我还要举出在曼谷街头买的一碗才十八元日币,里面有鱼膘的咖喱,滋味令人难忘。
然而提到我这一生中遇到最奇怪的咖喱,要算是女校一年级时在四国高松吃过的那一餐吧。
当时原本在高松分公司当经理的父亲已经调回东京总公司,刚就读县立第一女高中的我必须等到第一学期结束才能转学,因此借住在茶道师傅家中。
大概是从家里厚重的东京口味变成别人家清淡的关西口味吧,加上菜量也不足,总觉得吃不饱。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家里常收到一些礼品,丰富了餐桌上的变化。从小生长在这种家庭的我一时间当然难以适应茶道师傅家里的粗茶淡饭。
师傅家里的老奶奶或许是看穿了我的不满,对我说:“想吃什么就说吧,我做给你吃。”
我回答:“咖喱饭。”
于是老奶奶拿出了柴鱼刨刀,二话不说便刨起了柴鱼片。
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奇怪的咖喱饭。
用柴鱼做高汤,加上洋葱、红萝卜和马铃薯,调上咖喱粉后,直接倒在饭碗上面吃。
老奶奶大概看我不是很喜欢,柴鱼咖喱饭出现这么一次便告落幕。
住在师傅家的第二天一早,我从二楼下楼梯时,不小心打翻了牙粉罐。正好那天要考试,我急着早点去学校,偏偏拿水桶、毛巾擦了好几回,楼梯上粉红色的污渍就是擦不掉。如果是在自己家,喊声“妈,麻烦你了”就没事了……我十分委屈地深深感受到寄人篱下的痛苦。
除了我之外,另外还有一位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也寄住在这里。他是小豆岛一家大药铺老板的儿子,对了,好像是姓岩井吧,小头小脸的,很逗趣的一个男生。
我把家里寄来的巧克力、牛轧糖等当时算是贵重品的点心分给他吃时,他会告诉我各种“成人话题”。
比方说他曾经压低声音告诉我晚上药铺打烊时,会有艺伎跑来买打胎的药。他还决定以后要娶艺伎当老婆,而且再三保证:“我一定不会娶向田你的!”
听说他是长子,应该得继承家业吧。不知道是否贯彻了少年时的大志娶了艺伎为妻呢?自从那之后他就音讯杳然,令人十分怀念。
有一次我差点被咖喱饭给噎死。大概是饭粒卡在气管里面,无法呼吸,小孩子的我立刻想到“完了,我快死了”。
以大人的眼光来看,这根本只是小事一桩。母亲让我趴在榻榻米上,用力拍我的背,还一边有说有笑地继续聊天。
所以有一阵子我还心存怀疑地跟朋友说:“我妈妈是继母。”
小孩子就是会胡思乱想。
现代咖喱饭和旧式咖喱饭有什么不同呢?
有人说,咖喱和饭分别用不同的容器装是现代咖喱饭,直接将咖喱倒在饭上就是旧式的,但我不认同。
我觉得付了钱在外面吃的是现代咖喱饭。
在自己家吃的是旧式咖喱饭。严格来说,小时候吃的、母亲亲手做、掺有许多面粉的才是旧式咖喱饭。
家里也煮过寿喜烧火锅、炸猪排,为什么就是觉得咖喱特别好吃呢?
我想是因为咖喱特殊的香气迷惑了小孩子的心灵吧。
而且记忆中,我们家的咖喱香肯定融合了父亲的叫骂声和我们在昏暗的餐厅中战战兢兢吃饭的情景。明明不是合家团员的欢乐气氛,却不知为什么反倒更加令人怀念。回忆真令人难以捉摸!
和朋友闲聊时,提到了什么东西最好吃,当时一位以精明干练而闻名的电视制作人低吟了一声说:“我妈妈做的咖喱饭吧。”
“是那种肉切得很碎,还加进面粉凝固的吗?”
“嗯……”回答时他的眼眶泛红。
我心想: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为。
然而那个时代的咖喱饭真的好吃吗?
年轻时我读过一则外国船员的故事。那是海上航行还需要依赖星座位置、罗盘针来辨认方位的时代,船员经常跟伙伴提起他的少年时代。
他说:“在故乡小镇上的蔬果店和鱼店之间有间小店,我经常抚摸着里面陈列的外国地图、布料、玻璃饰品等就能玩上一整天……”
结束漫长的航行,多年没有返家的船员回到了故乡,也回去看了那家小店。可是在蔬果店和鱼店之间并没有什么小店,只有一个仅能容纳小孩子坐下的墙缝。
我想我的咖喱饭就像是那个墙缝吧。一如面疙瘩、小鳕鱼是要穿着绑腿裤、手持传阅板、头上系着防空头带吃,才会有令人泫然欲泣的好滋味呀。
我们还是不要太刻意去求证回忆的真实性比较好。经过了几十年,怀念和期待只会让气球越胀越大,我们又何必砰的一声自己用手戳破气球呢?
所以我从来不会要求母亲再做一次小时候吃的面粉咖喱饭给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