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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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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以来第一次定做参加丧事的礼服。

这件事我可不想大声嚷嚷,因为我已经四十八岁了。要是在一般的公司行号上班,像平常人一样结了婚,走在正常的人生道路的话,参加婚丧喜庆的机会自然会增加,到了这种年纪拥有两三套冬季和夏季礼服也就会不足为奇。偏偏不知道哪里出了差池,我就是销不出去,加上从事的是写电视剧本的“不务正业”,遇到婚丧喜庆便随便凑合衣服穿去参加了。

学校一毕业,找到工作时,父亲便交代我说:“领了薪水先去买件正式的服装,不管婚丧喜庆都能穿着去。”

年轻时的我居然也偏好黑色衣物,加上皮肤也黑吧,大家都叫我“黑妞”。一年到头总是黑裙子配黑毛衣或黑衬衫。遇到有婚丧喜庆时,对方会特别宽容地说:“黑妞,你就直接那样穿来吧。”

于是一有钱我便先买滑雪用的防风外套或是高尔夫球鞋,每年都跟自己说明年一定要做礼服,说着说着二十五年就这样子过去了。

“少女易老衣难制”(原诗句为:少年易老志难成)——这样说应该不成诗句吧。可是每次遇到需要参加丧礼时,我都得煞费心思地翻遍衣橱和抽屉,好找件合适的衣服让自己在守灵夜或葬礼上不要看起来太醒目。我已经受够了。

因此半年前我决定要定做参加丧礼用的套装,没想到在商量过程中,母亲的心脏出了问题。

“我就说吧!”我有点自己吓自己,犹豫着是否该取消订单。那位服装设计师朋友看穿了我的心事,告诉我:“别认为是做丧事用的礼服,就当作做一套黑色衣服嘛。我都是这样子跟客人说的。”

虽说这只是职业性的说辞,但我还是很感激朋友细腻的心思,便维持原意继续定做。

还好母亲的病很快便治愈了,做好的礼服也送到我手上。站在镜子前试穿时,心情愉悦的我不禁一阵心惊——

我就像买了长筒雨鞋的小朋友期待雨天快来一样,内心深处竟也有种蠢动,想早点穿这礼服亮相。

我心想:这缺点倒是跟父亲很像。

父亲是个急性子的人,或者应该说是没什么耐心。

买来的东西他立刻就想用,收到的礼物立刻就想一窥究竟。

客人来家里拜访时,送来了礼盒。

父亲已经急着想知道里面包的是什么。表面上他会引领着客人前往客厅,煞有介事地寒暄聊天,但最后一定会找个借口来到起居室看看。我们这群孩子很清楚他的习惯,早就聚集在餐桌前坐好等待。

“不让你们知道人家送什么来,晚上就睡不着觉吧,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小鬼!”

他一副不太情愿的模样,但还是吩咐忙着为他换上家居服、打点下酒小菜的母亲:“那就早点让他们看看吧。”

然后,他则是气定神闲地从敷岛烟袋里掏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悠然地点火。

母亲是个做事细心的人。

就算是洗一把菠菜,也要一根一根地将红色根部的泥沙洗净,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竹筛上滤水才行。在这种情况下,她也是慢慢地解开礼盒上的绳子,将解下来的绳子对折或在手上捆成一卷,接着从发梢取下一只发夹,简直是折磨人般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

对母亲而言,之所以仔细地拆开包装纸,是为了万一要转送人比较方便。但是生性急躁的父亲这时候已经脸暴青筋,盘着的腿也开始打摆晃动了。

我们小孩子也曾想过:为什么性格如此迥异的两人会成为夫妻呢?看来我是比较像父亲的,参加婚礼或宴会收到回赠的礼品时,我也是那种按捺不住想知道内容是什么的个性。通常在离开会场的出租车上,车子才发动,我便已经撕开包装纸。有一次立刻将礼品的花瓶捧在手上端详时,发现隔壁同样在等绿灯亮起的车子里,一位中年绅士手上也捧着相同的花瓶在把玩。

我心想,这种行为实在太肤浅,暗自发誓下次参加婚礼时,无论如何都得忍耐到回家才拆开礼物。可是好不容易坐车从芝公园的太子饭店忍耐到六本木时,整个人就像是憋尿一样地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想这样对身体有害,还是在途中便拆开了礼物。

若是期盼穿新雨鞋或是拆回礼倒还无所谓,但是想穿丧事用的礼服,问题可就大了。因为,想早点穿出去亮相,不就等同期待亲友发生不幸吗?难道我真的那么想展示新衣服?真的那么爱炫耀吗?我不禁感叹女人的业障实在是很难克服的呀。

话说回来,关于参加葬礼,还有一件小事让我颇为在意。

那就是往生者的亲人——甚至关系很亲密的女性,总是顶着一头刚从美容院整理过的发型坐成一列,让我一边烧香,一边内心深处多少产生出凄凉之慨。

在我的想象中,实在很难将为死亡感伤的心情和坐在美容院的镜子前让人家上发卷、吹整头发的行为与时间联想在一起。

不过我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为了参加新内民谣演唱的小型音乐会,我穿了这件衣服赴会,好让自己的心情能够平复。那是个早秋微凉的下雨夜晚,斜飘的细雨沾湿了新做的黑色礼服。

应该是接近岁暮的十二月吧,而且是在早上九点左右。

广播剧前辈作家城悠辅先生打来了电话。这么早就打电话来,我觉得有些奇怪,但城先生平常交游广阔,或许是来邀约我参加什么有趣的聚会,于是我雀跃地打着招呼:“近来好吗?”

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语气:“津濑宏昨晚过世了。”

因为发生意外而猝逝。

我有种被打了一巴掌的感觉。

津濑先生长我两岁,也是我职场上的前辈。十二三年前,我们曾经在广播节目中共事过一段时期。他做事有男子气概却又不失细腻,十分关照当时还是新人的我。有几次他还请我和制作人到新宿一带小酌一番。

我很欣赏津濑先生笔下的“战时派父亲的世界”。遇到傍晚搭出租车的时候,还曾经要求司机将收音机转到津濑先生所写的“小泽昭一的小泽昭一风格”节目。

四十年来,我以一个女儿的眼光来观察缺点很多的父亲。

而津濑先生却融合了个人的经验,从另一个角度为我描写出为人父亲的角色。

他将为人女儿所无法理解的父亲心情,以一种随意穿插的方式解开了谜底。

自我从广播界跳槽到电视界后,就很少和他见面了。其实心里不时期盼能跟他见面聊天、一起再到新宿的花街酒巷欢聚。问清楚葬礼的日期、挂上电话后,我无法专心工作,只能茫然地呆坐在沙发上。

将新做的礼服收进衣橱时,我还期待,可以的话,第一次穿这衣服参加丧礼的对象最好是寿终正寝的人,而且和我关系不太亲密,纯粹是礼貌性出席的葬礼。

没想到竟然会穿着它去参加如兄长般照顾我的津濑先生的葬礼,不禁有种很抱歉又难过的心情。

隔天就是告别式,那一天也下着雨。

神乐坂的寺庙前,撑着濡湿黑伞和穿着黑色礼服的人们排成连绵的长列。我随着人群依序准备上香,心想津濑先生信的是菩提宗,所以选在这间禅宗的寺庙办丧事,但是寺庙现代化的水泥建筑,却令人感到有些凄凉。禅堂中间六角形的祭坛里传来小泽昭一先生朗诵的祭文。听着祭文,我想起了津濑先生的作品:

一个父亲因为太太不在家,必须自己帮小孩换尿布。小孩是个女婴,虽说是自己的亲骨肉,身为父亲还是觉得有些困惑,偏偏又找不到替换的干净尿布。

“用袜子嘛太小,

用手帕也不够大,

拿桌巾来用则又太大了。”

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广播剧,而且我才听过一次,很奇怪,我对这一段情节依然印象深刻。因为我似乎可以看见笑声爽朗、饮酒豪迈、喜欢一家又一家酒馆接着喝的津濑先生,也有他身为父亲害羞又温柔的一面。

我的父亲从来不曾帮我们四姐弟换过尿布。说起来我倒是记得小妹刚出生不久,我还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看见爸爸皱着眉头、用手指夹着肮脏的尿布往浴室去的身影。想来当时父亲事后一定会煞有介事地拼命用肥皂洗手吧。对了,我们家连擦手巾也都是父亲单独一条,和其他人分开使用的。

突然间,寺庙庭院里弥漫着烤鱼的香味,好像是烤竹荚鱼干。都已经过了中午,难怪会发生这种事。但这和庄严肃穆的念经声与祭文朗诵声实在不相称。我心想真是糟糕,却又猛然发觉——津濑先生应该可以接受这些吧。不论是水泥盖的禅寺还是从寺庙隔壁飘散过来的烤竹荚鱼干气味,他都会以他那独特的笑声接纳这一切吧。而且我才发现,原来擅长描写这种突兀情景的人不是我或其他作家,而是津濑先生呀。

祭坛上,津濑先生的照片置于黑色缎带装饰的相框中,神情严肃。站在美丽的未亡人身旁的,肯定就是当年广播剧中拿来当写作范本的女婴,如今已长大成人的他的女儿。

我父亲在六十四岁时因心律不齐而过世。那天他一如往常,下班回家后喝了一杯威士忌、看完摔跤赛转播便上床睡觉。半夜两点左右,几乎是没有痛苦、没有知觉地逝去。等我从工作地点赶回家时,他身上还残留着体温,但已没有气息了。

救护车离去后,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父亲身旁,没有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人流泪。弟弟对母亲说:“应该拿块布盖住脸比较好吧。”

妈妈神情恍惚地站起身,拿了块抹布盖在父亲脸上。那是一条印有圆点图案的抹布。我看着母亲的脸,母亲的眼神空洞,对眼前的一切仿佛视若无睹。弟弟默默地从口袋掏出白色手帕将抹布换了下来。

母亲似乎不记得曾有过这回事。在葬礼结束一段时间后,我们提起当时的种种,她神情戚然地表示:“如果你爸还活着,一定会生气。我一定会被揍的。”边笑边说的同时,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滴落。

也许小孩子的记忆容易夸大事实,我始终觉得母亲做事比一般人都要细心。但是因为父亲生性暴躁又极唠叨,母亲大概是害怕被骂而紧张,往往在关键时刻偏偏出差错。

有一次过新年,一切都准备得万无一失。正当我们全家团圆要吃年糕汤庆祝时,母亲为了拿什么东西而使用楼梯,结果手上的东西不小心滑落,将贴金箔的屏风给撞破了,开春一大早便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

将抹布盖在断气的父亲脸上,也是属于这种类型的错误。年轻的时候,我也认为母亲真的是不够机灵,但是到了今天,我才意识到父亲所爱的原来正是母亲这一点。

“你实在够笨的了。”

出口怒骂,甚至动手打人的父亲,其实比谁都清楚:如果没有了母亲,他根本就一筹莫展。

对于从小出生不幸、个性乖僻扭曲、看人不看长处只看缺点的父亲而言,偶尔犯下迷糊小错、会让他大动肝火的母亲,或许正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润滑剂吧。

“只要你爸把气出在我身上,就不会对公司的人发脾气了。”母亲说。

比起太过完美的回忆,多少存在些人性缺点的记忆会更令人怀念。看来弥漫在津濑先生葬礼的烤竹荚鱼干的气味,以及父亲临终时盖在脸上的小圆点图案抹布,都将令我终生难忘。

我住在青山的高级公寓里,隔壁是一间奉祀狐仙的神社。

固然名为“大松稻荷”,乍听之下好像很大,其实不过是间小神社,正门的鸟居牌坊旁,种着一棵营养不良的中号松树。

七年前,我刚搬进该公寓的第一个晚上,心想神社就在隔壁,应该先去打声招呼。当我从路边转进牌坊时,竟然发现在小小神社旁边的办公室外,有一条不知谁忘了收的卫生裤,翻白的颜色在寒风中飘摇着。仔细一看,晒卫生裤的塑料绳就缠在狐仙的尾巴和香油钱柜之间。这么一来,根本就搞不清楚是在拜狐仙还是拜卫生裤了?我觉得很扫兴,将拿出的香油钱又塞回口袋,转身离去。

一开始打了退堂鼓,之后就更难提起兴致前去参拜,于是不禁觉得神明或是佛祖应该离自己住的地方远一些会比较好。

我甚至觉得隔壁就住着神明,所受到的庇佑会比较少,自然就更懒得登门造访了。

然而前不久经过神社时,看见一位中年男子倚靠在牌坊上脱袜子,然后赤着双脚的他又从口袋中掏出包在塑料套里的黑色袜子,拿掉标签后换穿上去。他黑色的西装上别着丧符。最后他将褐色条纹的袜子收进口袋,对着神社一拜后便离去了,看来是要去参加丧礼。

突然间我觉得豁然开朗,抛出一枚十元硬币,低头参拜。参拜隔壁的神明,居然花了我七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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