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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发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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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受伤了,虽然只是轻微的擦伤。

零钱掉在玄关前的水泥地上,弯腰下去捡,起身时一不小心头撞到了门把上。左边太阳穴附近留下了三厘米长的伤痕,就像是贴了一根胭脂红的毛线在上面,害我约十天必须眯着眼睛走路。

四十年前,同样的部位也曾受过伤。

那是刚上小学时的一个冬日傍晚。因为全家要出门,我感到十分兴奋。虽说是出门,其实不过是出去吃顿简单的西餐和布丁,回程路上再买个玩具而已。但能穿上外出服,就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了。

我已经先换好衣服,并将所有人的鞋子拿出来摆在玄关前。玄关的天花板很高,上面挂着一盏铃兰花形状的黄色吊灯。

由于新买的长袜束带很紧,我坐在阶梯上,将脚伸进父亲的大皮鞋里调整束带的位置。红色宽幅橡胶束带上用两条黄线缝着一道咖啡色的皮革。父亲的皮鞋旁是母亲的和服夹脚鞋,厚实的软木鞋底贴着蔺草鞋面。玄关正前方有衣帽架,上面那顶有着紫色蝴蝶结的灰色毡帽是我的,另外还有弟弟的黑帽和父亲的呢帽。因为够不着,我不断地向上跳,想取下帽子。好不容易抓到了,却将整个衣帽架扯下来,刮伤了我的眼角。

之后的情景我便完全没有印象了。

倒不是说我当时昏迷失去了意识,但就是完全记不得。像这种情况,父亲一定会怒火冲天,而且会斥责母亲或拿祖母出气,然后我会被送去就医,那一晚的出门盛事肯定在慌乱中告终。但如今留下来的,就只是衣帽架滑落时的鲜明记忆,以及我不时用食指抚摸左眼角上一个小小疤痕的习惯。

我因为跳上跳下而受伤,小我两岁的弟弟也曾因为跌倒,在相同部位受了伤。

弟弟五岁那年,父亲为他在庭院里挖了池塘。从小辗转投靠其他人家过日子,出生便是遗腹子的父亲,大概很想给长子一个池塘,来放养自己钓来的鲤鱼和鲫鱼。

连地点也选在回廊边,好让弟弟坐着攀住栏杆便能俯视。

父亲汗流浃背地挥动铲子,挖出一个相当大的洞穴,并用水泥加以巩固,而且还很讲究造型,边缘呈自然的曲线设计,池边还有水泥堆砌的小小假山。父亲对手工艺一向很不拿手,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个做工粗糙的池塘。但是大家都知道一旦取笑他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只记得不管母亲、祖母还是进出家里的人,都一致称赞父亲的作品。

然而就在水泥凝固、即将灌满水的时候,坐在回廊边观看的弟弟竟然跌了下来,头颅撞到池边的假山,肿起了一个大包。

不知道弟弟的脑袋瓜里装了什么,天生就很大。翻阅当时照片,穿着和服、套上围兜的弟弟,一脸活像是福助袜套的广告玩偶似的,笑着坐在回廊边。难怪他会头重脚轻地栽跌下去。

对于弟弟跌倒之后,家里呼天抢地的乱象我不复记忆。但我清楚记得半夜起床上厕所时看到的景象:

客厅里灯火通明,弟弟睡在待客用的被窝里。额头上贴着好大的一块马肉。好像是听说马肉能够驱热消肿,专程去买来的。父亲坐在弟弟枕畔,双手盘在胸前,神情凝重得仿佛世界末日已然到来。

我蹑手蹑脚地爬上二楼,看见祖母忍着笑,跪在佛龛前念经。那本经书封面烫金,上头画着浓淡有致的粉红色莲花,打开来就像手风琴一样。

盛怒的父亲竟连夜将池塘给掩埋了。直到今天,当我享用马肉沙西米或马肉火锅时,总会想起“父亲的池塘”。晚年身材肥胖的父亲,挖掘池塘的当年则很瘦削。眼前不禁交错浮现击碎水泥石块时父亲青筋浮凸的白皙小腿和弟弟额头上贴放着的偌大马肉块。

人说吃马肉身体会发热,果然是真的。

我们四个姐弟妹,连受伤都有连锁反应,最小的妹妹脸上也曾受过伤。

我记得这是祖母过世后办丧事时发生的事。因为小妹觉得和尚念经很好笑,于是家里给她牛奶糖,让她一个人在庭院玩耍。

刚好那一天园艺师傅也来家里帮忙修剪假山上的松树。似乎是小妹站在梯子附近,园艺师傅的裁树剪刀掉了下来,划伤了小妹的眼角。

小妹的哭叫声惊动了所有的亲戚,大家都站起身来。

“不得了了,和子的眼睛受伤了!”

母亲几乎是一把推开叉着腿站在一旁惊叫的父亲,只穿着袜套便冲到庭院抱起小妹,二话不说地往隔壁的外科医院跑。所幸小妹伤势不严重,如今也没有留下疤痕。不过这却让我发现:一旦发生紧急事件时,父亲不是呆立一旁就是只会大呼小叫,母亲则是毫不犹豫地当机立断采取行动。这或许就是父亲与母亲、男人与女人的差别吧。

行动一向比母亲迟钝的父亲,倒是有一次为了孩子而有付出。

我所就读的女校是四国高松县立第一高女,入学没多久,便因为父亲调职,在第一学期结束后必须参加东京目黑女中的插班考试。

考试日期正好是我刚动完盲肠手术后不久,因此我跟校方提出了免除体育考试的申请。

考试当天清晨,母亲发现睡在一旁的父亲居然冷汗涔涔地呻吟着,赶紧摇醒他。原来父亲做了关于我插班考试的梦:尽管我提出申请,校方还是没有免除体育考试的项目,要求我跑步,于是父亲挺身而出拜托校方:“这孩子刚病愈,请让我代替她跑吧。”

结果父亲夹在一群参加插班考试的女学生中,万绿丛中一点红地站在起跑点上。枪声响起,他努力地往前跑,偏偏两脚像是生了根一样,不管心里多焦急就是无法前进,正在紧张慌乱之际就被母亲给喊醒了。

这件事是在庆祝我通过插班考试的晚餐桌上,听母亲提起的。

“你能顺利考上,都要感谢你爸爸。”母亲一边盛着红豆饭,一脸感动地如此表示。

祖母也在一旁附和:“邦子有这么好的父亲真是幸福。”说完,她背着父亲用装筷子的木盒戳我的屁股,低声催促,“还不赶快说声谢谢。”

我心想:何必在梦中帮我跑步,还不如平常少点拳打脚踢与唠叨责备。但如果我真的说出这番话,肯定要被斥责的。明知道很不合情理,但我还是毕恭毕敬地伏在榻榻米上,在饭桌旁磕头道谢。爱笑的弟弟则是忍着笑,在一旁晃着他那福助玩偶般的大头。

就以前的人来说,父亲的身材算高大,玩起棒球或乒乓球,一群小鬼头都不是他的对手,偏偏他就是不会骑单车。关东大地震时,父亲跟朋友借了辆单车避难,事后却怎么样也无法再骑回去归还,迫不得已只好将单车扛在肩上,走一天的路物归原主。

或许因为自己不拿手,他便很讨厌女孩子家骑单车。

“那种东西不是女生可以骑的。那么想要的话,就去开汽车或骑马!”

那可是三十年前的往事,说什么开汽车或骑马,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妹妹她们好像都偷偷在学,唯有身为长女的我听信父亲“万一被我发现你在骑单车,小心我当场把你给拖下车”的警告,至今仍不会骑单车。

可是当我开始上班之后,竟流行起骑车郊游来,公司同仁发起结伴同行。我这个人平常就很多事,又爱说话,自然被选为干事。等到计划妥当,决定了郊游日期后才猛然发觉,我根本完全忘了自己不会骑单车。

请柬都发出去了,怎么能取消呢。我只好假借担心当天的天气不好或可能有突发状况,想打消出游的计划,但事与愿违,最后还是不得不开口承认实情取消活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有人一提到“单车”这个字眼,同事们都会看着我窃笑不已。

碍于父亲严厉的视线,我虽然不曾跨骑在单车鞍座上,倒是有两三次坐在后座让别人载的经验。那是动完盲肠手术,刚出院不久的事。

因为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走路会有点精神恍惚,加上刚进行过插班考试,心想今天就算被父亲看见也没什么关系,于是我大胆地紧抓着要好的同学肩膀骑车出游。就在经过佑天寺附近的马路时,被行军的队伍给拦了下来。现在当兵没什么了不起,但那时可是“军队通过,闲杂人等让开”的时代。

旁边和我们一样被拦下来,看着这一群汗臭味熏天的卡其色队伍走过的,是一辆满载兔子的三轮车。三轮拖车里放着大铁笼,上面盖着一张铁丝网以防兔子逃脱,网眼中伸出白色的兔耳朵来。

从小生长在都市里的我,从来没有那么近距离看过兔子,不禁伸出手来摸摸兔耳。不料就在这时行军的队伍走完,三轮车立刻快速前进。一只兔子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我拉着耳朵从网眼给拖了出来。

我一只手提着拼命挣扎的兔子,立刻和同学一路追赶,但毕竟骑的是辆破脚踏车,和三轮车的距离越拉越远。经由路人的帮忙好不容易追上时,我们已经是筋疲力尽了,而三轮车的主人却疑惑地看着我们。

我们不过是抓了一下兔子的耳朵,却引来路人的围观,最后只好莫名其妙地道歉,将兔子归还给主人。在图画或照片中看到的兔子,有雪白的皮毛,圆滚滚的很可爱、很温驯,但实际提在手上却不是那么回事。

兔子颇具重量,反抗的力道很强、动作也很粗鲁,而且想象中十分柔软的皮毛触感却很是粗糙。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兔子的耳朵有些冰冷,以及当时它居然没有发出任何叫声。

送回兔子,正准备好好喘一口气时,我突然觉得腹部有些不太对劲。因为刚刚手上提着兔子追赶三轮车时,右腹部就有种撕裂的感觉。

躲在电线杆后头检查了一下,果然盲肠手术过后缝合的部位,从中间裂开了约一厘米宽的伤口,并渗出了透明的液体。

我心想糟了,却又不敢跟家人提起。我偷偷背着母亲涂上红药水,提心吊胆地过了两三天后,伤口总算愈合了。

现在只留下一道像是用肉色蜡笔轻轻划过般的伤痕。伤痕中间可以感受到蜡笔划过的力道,就算是对三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我随意抓兔耳朵的惩罚吧。

提到了耳朵,还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我们住在四国的高松。从海水浴场回家后,右耳因为进了海水始终很不舒服。当时我记得在少女杂志的附录上看到可以将豆子放进耳内吸取水分,于是我赶紧到神龛去找,果然找到立春拜神时用的炒豆子,拿起一颗塞进耳里。似乎还真的有效!刚刚拍打头部时,发出的是弹西瓜般的噗通声,豆子塞进去之后才有敲打自己头壳的感觉。

可是这会儿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吸饱水分的豆子竟拿不出来了。不管是用牙签戳挖,还是将右耳朝下用力摇晃也都无效。我害怕得整晚睡不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脑海里浮现的净是杰克和豌豆苗不断长大的画面。

结果隔天一早还是坦白跟母亲说明原委,便立刻被带到耳鼻喉科,用镊子给取了出来。原本曾将那颗涨得发白的豆子留下来做纪念,但不知何时已散落不见了。

樱花凋谢的时节,正是豌豆和蚕豆当季好吃的时候。

剥开豆荚,里面总是并列着三颗或四颗的豆子。不管是三颗还是四颗,只要所有豆子都同样大小、没有被虫啃蚀过,我就会有种幸福的感觉。

如果末端的那一颗瘦弱干瘪,就像分不到养分的老幺一样时,我的心情就会很悲伤。明知道虽然干瘪还是能吃,却又很想顺手丢弃——看来连剥豆荚这种小事,做起来也很伤神。

豆荚一迸开,里面的豆子便四处散落。我们家四个姐弟妹如今各自生活,难得四个人一碰头,自然就会聊到儿时的种种。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父亲和母亲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们长大,但是小孩子却总是出人意外地有了擦伤或身上肿了一块。弟弟的额头被顽皮小鬼用算盘敲出四个盘珠的凹洞、妹妹眼角的伤口在母亲的和服上留下血痕……这些往事除了在记忆之中,早已不留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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