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确实是在这里的啊。”宏男在巷子口东张西望着。
放学回家的路上,宏男带着三个同学,似乎正在附近寻找着什么。
“什么嘛,原来你也没来过。”
“找到了,找到了,‘小丑’!”
“喂,真的在这吗?”
“在是在……”
宏男的小姨咲子在‘小丑’咖啡店打工。
“就是有点矮,或者有些胖,要么就是长得丑,对不对?”
“胡说八道!”宏男戳了戳同学的头。
“反正我是不信。”其中一个同学说。宏男哼了一声:“还是那句话,你看了之后再说。”
“是山口百惠型?还是榊原郁惠1型?”
“我不是说了吗,你们自己看了就知道啦。”
“‘哦,你啊,究竟是那姑娘的什么人’2?”
“太土了,玩笑都开得那么过时。”几个男孩相互打趣吵闹着。走进咖啡店之前,宏男又强调一句:“记住,结账的时候各付各的。”
“ok,ok!”
“别担心。”
“知道啦。”
四个人走进咖啡店,酒保照例招呼了声“欢迎光临”。他们左顾右盼地在包厢席坐了下来。店里播着背景音乐,酒保在吧台泡咖啡,吧台上的玻璃柜里整齐摆放着手工蛋糕。
咲子倚在吧台边出神地想着心事,没注意到宏男他们进来。酒保提醒似的戳了戳她。
“啊,欢迎光临。”咲子下意识地应付了一句。她浑身无力,脸色憔悴。
由于被棕榈树的盆栽挡住了视线,从宏男他们坐的地方并看不到咲子。四个男孩一边吵闹着,一边在店里四下张望。
“欢迎光临……”
咲子端着托盘走了过去,给他们每人送上一杯水。
“啊!”
“宏男……”
两个人互相望着。宏男泰然自若地看着咲子:“你这幅打扮,看起来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的同学吗?”
咲子看向其他三个人。三个人别有意味地相互打闹着。
“对。”宏男点点头,“我们要四杯咖啡。”
“四杯咖啡。”咲子在点菜单上记录着。
“啊,我要美式咖啡。”
“我也是……”三个人七嘴八舌地说道。
“一杯咖啡,三杯美式咖啡。”
咲子“呵呵”地干笑几声,为了掩饰身上的倦怠,她动作夸张地转身要走,却突然晕倒了,就那样直接倒在了宏男他们的桌子上。托盘掉在地上,在过道上翻滚出老远,发出刺耳的声响;桌上的玻璃杯也全部打翻了,水淋了四个人一身;方糖罐反弹起来,盖子脱落,里面的方糖反射着亮晶晶的光芒四下纷飞;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在安静的咖啡店里分外的响亮。
“小姨!”
“小姨……”宏男的同学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四个人低着头,呆呆地望着脸色苍白、倒在地上的咲子。
咖啡店里乱成一团的时候,卷子正在家里做着“安倍川饼3”。她把年糕拉得长长的,正准备送进嘴里大快朵颐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啊……”卷子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拿起电话。
“这里是里见家……”话音未落,卷子已经脸色大变。“宏男……晕倒了……谁晕倒了?咲子……什么地方?在哪里?你去那里了?她怎么晕倒的?嗯……嗯……你跟店里的人说,她姐姐马上就过去。”
放下电话,卷子心中焦急,激动地喘着粗气。匆匆收拾一下准备出门,临了还不忘抓起桌上的安倍川饼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她从皮包里拿出钱包,确认了一下里面的金额。又担心会不够,便从小抽屉里拿出信封,又抽出三四张万元大纸钞塞进钱包。最后又再嘴里塞了一块安倍川饼,才冲向玄关,急急忙忙地向“小丑”赶去。
咲子被安置在更衣室里躺下休息着。房间狭小,平时还兼做仓库使用,所以更显得局促。房间的角落堆放着装咖啡和火柴的纸箱,墙上成排地挂着服务生的制服和便服。屋里没有床铺,只能暂时把三张椅子拼到一起,当做床让咲子躺着。
“我跟宏男说,不用把你叫过来的……”咲子听到有人进来,便立刻睁开眼睛,向卷子抱怨。
“可是,我怎么能放心不管?”
“就是有些贫血,已经没事了……”咲子勉力坐起来。
卷子看看妹妹憔悴的脸色:“咲子,你是不是……不小心怀孕了?”
咲子苦笑着:“我还不至于那么笨。”
咲子正想继续追问,外面有人敲门。
“不好意思,能让我换个衣服吗?”是服务员京子的声音。
“请进。”卷子应了一声。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走了进来,看起来似乎刚从乡下来东京不久,还带着些未完全褪去的乡土气。
“不好意思,我们这就出去。”
“没关系。”京子说。咲子也似乎早就习以为常,说:“不用啦。”
京子背对着她们脱下毛衣,只穿着一件内衣,换上制服。
“竹泽小姐,听说你晕倒了?”京子一边换着衣服,一边和咲子聊着天,“也难怪,你平时几乎都不吃东西。”
京子出乎意料的话让卷子大吃一惊,她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咲子。
“这样下去,不等你男朋友拿到冠军,你就要先饿死了。”
卷子像押犯人一样强拉着咲子走出店门,来到车站前满是小吃的巷子里。
“你想吃点什么?”
“我不想吃。”
“怎么可能!你明明都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
“不用你管!”
“你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我吃什么用不着你管。”
“看来是什么都没吃。”
两姐妹一边争吵,一边打量着街边的饭店:扎幌拉面、汉堡、甜甜圈、十元寿司、立食荞麦面、冰激凌……无论是街边的小吃摊还是有店面的饭馆,里面的客人们都在津津有味地享用着美食,风卷残云般地把各种美食填进肚子里。还有情侣们拿着甜甜圈和糖炒栗子,边走边吃着。
“你到底想干什么,万一把身体饿坏了怎么办?如果是因为缺钱,你可以跟我说的啊!”卷子语气严厉地质问着。
“不是钱的问题!”咲子反驳说,“是他……他最近在减重。他又是那种容易发胖的体质,所以最近十天以来,不光一粒米饭都没吃过,连最喜欢的拉面也一口都没吃过,每天早上生吃蔬菜,再喝一些果汁和牛奶,午餐也……”
咲子正说着,一个送外卖的刚好骑着自行车经过两人身边。正在自行车经过的当口,咲子又有些站不稳,身体摇晃了一下。
“危险!”卷子赶忙上前扶住咲子,好不容易才帮她站稳,心里不禁越来越生气。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用跟着不吃饭吧!”
“不是挺好吗,至少有个人陪着他!现在不是物资匮乏的年代了,就像这样,全日本到处都是食物,吃都吃不完!”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路旁的塑料垃圾桶——那里面的一次性碗筷堆积如山。
“就在这样遍地都是食物的环境里……”咲子不知不觉愤愤不平起来,“居然有人因为吞口水也会胖,把自己饿得整晚都无法睡觉……”
“这不就是他的职业吗,是他自己的选择啊。”
“可是他很可怜,看他这个样子,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吃东西——就算吃,也是味同嚼蜡。”
无论卷子怎么哄怎么劝,咲子也没有半点跟她进饭店的意思。无奈之下,卷子只能半扶半抱地把她送回公寓。
“哎呀,阵内太太,你今天不是上晚班吗?”
公寓的入口处,管理员小母先生向咲子打着招呼。
“嗯,今天有点事……”
“平时,承蒙您照顾。”卷子寒暄道,管理员点头还礼时却一脸尴尬。两人不明所以,只好略微欠身行礼后,走了过去。
走到房间门口时,咲子突然惊讶地睁大眼睛。房间门口放着两个拉面的大碗,其中一个吃得精光,另一个残留着面汤。而且,面汤里漂着一个沾了口红的烟蒂。
咲子面色僵硬,刚要抬手敲门,转念一想又把手放下,低头找出了钥匙。她猛然推开门,房间里一对男女惊讶地转过头来。一个是阵内,另一个是个身材丰盈的女人。那女人穿着睡裙,外面披着阵内拳击比赛时穿的花哨战袍。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后,女人挑衅似的冲咲子吐了一口烟。
卷子愣在原地,但咲子很快恢复了冷静。她转身把掉漆的托盘和两个拉面大碗拿进房间,双手颤抖地放在他们面前。虽然她的手在发抖,但声音却平静得出奇,不带一丝感情。
“谁吃的?”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这拉面,谁吃的?”
“有汤汁的那碗是我的。”那女人毫不示弱地回答道。
咲子默默地把空碗递到他们面前。
“是我的。”阵内不敢正视她。
咲子喉咙深处发出“咕”的异样声音,仿佛是在努力控制着喉咙,让声音尽量显得平静:“请你回去。”
听见咲子的话,那女人目光在咲子、阵内,以及卷子脸上转了转,轻蔑地哼了一声。她满不在乎地脱下阵内的战袍,故意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我听说你们还没结婚。”女人突然停住手,说道。
咲子没有答话,只是平静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这尴尬的场面让卷子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四下张望着——玄关的鞋柜上的盆栽已经枯萎,屋里墙上贴着口号和海报。
那女人终于换完了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过咲子和卷子身边,走出门去,“咣”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个人的事——也还算了,”咲子转向阵内,“毕竟是我突然提早下班回来,撞破你们的好事——我会当做从来没发生过。”
“你这是说什么傻话!”卷子看不过去。咲子却飞快地打断了她:“卷子姐你不要说话!”她大叫了一句,又一次把空拉面碗递到阵内的眼前。“这是怎么回事?只有这个,只有这个,是我无法原谅的……”
阵内一言不发,只是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卷子在地板上坐下,说:“我妹妹,今天在店里晕倒了。”
“卷子姐……”
“就因为你在减重,她不忍看你一个人痛苦,所以也跟着两三天没怎么吃东西。”
阵内不由看向卷子:“谁也没要她那么做。”阵内仿佛终于把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似的,又把目光转向咲子,“我不是一直跟你说吗,不用担心我,你想吃什么,自己去吃就行了!”
卷子忍不住脱口而出:“那种事情女人做不到的!心里可能也想着背地里吃一些,但是确实是做不到的!”
“卷子姐……”
“你闷在屋里减重,身边看不到吃的,还容易些。但是她在店里,整天对着蛋糕啊吐司啊之类的东西!可是她硬是咬着牙,宁可把自己饿晕也要强忍着,你有没有想过,她这是为什么!”卷子越说越激动,“你觉得自己对得住她吗?做出这种事情来,你就不觉得羞耻……”
“不觉得。”阵内突然冷冷地应了一句。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相互看了一会儿,突然脸色一沉,各自转开了目光。
“真是受不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自以为是’吧。”阵内说着,随手把烟蒂扔进有汤汁的碗里。烟蒂被汤汁浸灭,发出“滋——”的响声。咲子静静地看着,突然大声笑了起来:“是我输了,点数告负。”
卷子惊讶地望着妹妹。咲子泪光盈盈,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阵内重新“扑通”一声躺倒在地板上,背过脸去。此时,他的脸上也写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卷子把咲子带回家,给她准备了晚餐。可能是终于从一直以来积压的紧张中解脱出来的缘故,虽然不时噎住,咲子依然胃口大开,一言不发地运筷如飞。
卷子被妹妹的吃相惊得目瞪口呆,她默默看着咲子,不由嘟囔了一句:“我看还是分手……”
“嘘……”鹰男用报纸遮着脸,偷偷把孩子们赶回自己房间,“去,到那边玩去。”
咲子嚼着饭,看着小孩走出客厅。
“我觉得,还是分手比较……”
“这件事,以后再从长计议……”鹰男打量着咲子的神情,向卷子使了一个眼色。
咲子吃完饭,放下筷子后,卷子再度提起这个话题:“……暂时回国立住,是不是更好些?”
咲子愕然不解:“国立?”
“我不是说要你今晚就回去,不是那个意思。”
鹰男也点头:“今晚,还是先住在这里比较好。”
咲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俩。
“我也不是要你马上就做出决定,只是觉得那个人……实在是……”
“卷子姐……”咲子打断卷子的话,“如果是姐夫有外遇……”
“啊?”
“我只是打个比方。这时候,你会想回国立吗?”
卷子无言以对。
“现在已经完全没办法回去了。”咲子冷不防说道,“爸从八年前就在外面另立新家,妈明明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一副一切如常的样子,继续和他一起生活着。这个时候,要我回那边去,坐在他们中间,我恐怕连饭都吃不下去。”
三个人不由沉默下来,卷子脑海中浮现出父母吃着简单的晚餐的场景:他们共同生活多年的老房子,式样老旧的灯,昏黄的灯光下,两位老人默默喝着豆腐汤……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晚报的恒太郎,不时评论似的“嗯”一声;阿藤给丈夫的碟子添上酱油,再顺手捡起他不小心掉在桌上的饭菜,动作娴熟而自然……
“总而言之,我觉得还是和他分手的好,反正你们也没结婚。”卷子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说实话,当初知道他是拳击手,我就觉得靠不住。”
“什么靠不住?”咲子反问。
“职业生涯太短啊。一过三十就不行了,是不是?更不用说,几千个人里才有一个人能够成为拳王……简直和中彩票一样困难。”
“我小时候中过彩票。”
“不是才五百元吗?”
咲子伸手拿了一块腌萝卜,咯吱咯吱地吃了起来。
“即便我能预知未来,知道他肯定能当上拳王,我也还是讨厌他,他今天的做法实在太过分了。”
咲子没有搭腔,只是继续咯吱咯吱地嚼着腌萝卜。
“假如只有拉面的事……或者只有女人的事……假如只是其中一件事的话……退一万步讲……也还算情有可原,但是,拉面和女人,两个错误他都犯了!”
“我觉得吧……”鹰男说到一半又放弃,“还是算了。”
“什么?”
“没什么,算了,不说了……”
“说一半不说了算怎么回事。”
“我还是不说了。”
“你快说吧,已经把好奇心勾起来了……”
卷子不住地逼问着,鹰男这才无奈地说:“不是……我刚才听你们说,那个女人——就是他带回家的那个女人,是不是身材很丰满,块头很大?”
“像这样……”
“粗手粗脚,感觉很迟钝,是不是?”
卷子回想着,点点头:“说起话来也是慢吞吞的。”
“我多少能够理解……不是,我是说能够理解他是怎么想的了……”鹰男模仿拳击的动作,“说起来你们可能会生气,但是咲子这样体贴周到的女人,对男人来说,反而会更加难以忍受,以至于抑郁难解。”
“但是……”
“先听我说,假设小说家——现实中我不认识小说家,只是想象一下打个比方。小说家不是要写稿吗?如果他老婆偷偷看了之后,帮他把错误的地方都修改了过来,小说家会是什么感觉?我觉得,他会从此畏首畏尾,再也写不出好作品。那种即使老公汗流浃背苦不堪言也照样打着鼻涕泡呼呼大睡的女人——当然,做老公的会骂这种老婆是笨蛋——但在骂的同时,也会暗自松口气,觉得如释重负,比起那种关心体贴、伺候周到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反而更能够让男人觉得放松。”
“就算如此,咲子饿得头晕眼花,他自己却在家吃拉面、搞女人,这种事也实在……”
“确实不像话。但话又说回来,男人的心情没办法用道理解释,就是这么一回事。”
卷子沉思片刻:“你们说找人调查一下怎么样?”
“调查?”
“对了,正好可以叫那个人……泷子委托的那个信用调查所的……”
“胜又吗?”
“他是不是姓阵内?了解一下他……在这个上面……”卷子也做了个拳击的动作,“到底有没有前途,还有品行如何,各个方面吧。”
“不要!”始终不发一语的咲子勃然变色,大声说道,“你们想都别想,如果你们这么做,我就和姐姐你断绝关系!”
卷子和鹰男面面相觑,像是被咲子剑拔弩张的样子吓到似的,两个人闭上嘴,不再说话。
那天晚上,泷子在图书馆空无一人的阅览室独自加着班。图书馆在晚上会关掉暖气,阅览室内寒气刺骨。她边搓着手边整理书籍,突然听到“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泷子惊讶地抬起头:“胜又先生……”
“晚饭,吃了没有?”
胜又从鼓鼓的大衣口袋里拿出装在塑料袋里的面包和罐装咖啡,又掏出个橘子,一个接一个地放在泷子的桌上。从口袋里掏食物的时候,不小心把脏手帕也一并拉了出来,又赶忙慌慌张张地塞了回去。
泷子见状微微一笑,说了声“那我吃饭了”,伸手拿起面包。胜又帮她打开咖啡罐。泷子嚼着面包,胜又顺手拿起桌上的书。
“《漱石全集》第三卷,《虞美人草》。”
看到书名,胜又仿佛有点惊讶。他翻过卷首作者穿着礼服的照片,打开正文第一页。
“真远啊,我们最初是从哪里上来的?”
其中一个人停下脚步,拿手帕擦拭着额头。
“已经全然难以分辨了,但无论从哪里上来都一样,因为山就在那里。”一个四方脸形,体格也方正敦实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答道。
胜又生硬又结巴地读着。
棕色软呢帽上翘的帽檐下面,他皱起浓眉,抬头仰望,微茫的春日天空一片湛蓝,仿若一池春水,随时会随风泛起涟漪,比睿山高耸入云,仿佛在向世人挑衅着。
“真是一座顽固到可怕的山。”
泷子啃着面包,听着胜又朗读,不禁失笑。两个人都觉得很滑稽,吃吃笑了起来。
“这就是夏目漱石吗?”
“听你这么读起来,觉得哪里怪怪的。”
“原来‘虞美人草’的‘虞’是这个虞字,哎呀,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愚蠢的愚。”
“愚蠢的……美人?”
“长得好看往往这里……”胜又指了指自己的头,“……不太灵光,啊,既漂亮又聪明的也大有人在。”
“大致如此。”
“当然也有例外。”
胜又把另一个面包推到泷子面前,泷子拿起面包。
“说起虞美人,据说是人名?”
“是中国历史上的人物……”泷子嘴里嚼着东西含混回答道。胜又不自信地抬眼偷瞄着泷子:“加一个草字,是不是就变成植物的名字……”
“真有这种植物的哦。”
“虞美人草……”
“不是有个中国来的女子,拉着好像胡琴的乐器,用很尖的声音唱着:‘山坡上盛开着4……’”
“……丽春花。”两个人齐声唱了起来。
“啊,丽春花——虞美人草就是丽春花吗?”
泷子边吃东西边唱:“山坡上盛开着丽春花。”
胜又底气不足地跟着泷子哼唱着,两个人又一次相对傻笑起来。
吃完简单的晚餐,泷子加班也接近尾声,胜又终于切入正题,说有事想和她谈,问她能不能跟他出去一下。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才专程过来接她。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图书馆。走到公园门口时,胜又停下脚步,催促了泷子一声,自己率先大步走了进去。
泷子心中开始有些不安,便问道:“你说有事想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到底是什么事?”
胜又没回答,只是神情坚决地继续往前走。
“如果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喂,我不喜欢这样,喂!”
泷子伸出手想抓胜又的手,却被胜又甩开,眼看四周越来越暗,泷子几乎要哭出声来:“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喂!我回去了。”
“很快就好了。”
“很快就好……”
旁边的暗处突然瑟瑟作响,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只见一对情侣正抱在一起,忘我地亲热着。
“啊!我……”泷子呆立在原地。
胜又停了下来,缓缓从口袋里拿出装着汽油的瓶子,还拿出了火柴。
泷子脸色惨白,想大叫“住手,住手”,却叫不出声音。“求、求、求求你。”
“不、不、不,我、我非这么做不可。”
“求、求、求求你。”
“我、我整整一晚没睡,一直在想这件事,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不、不、不用这么做的!其实……我其实,胜又先生,喜、喜、喜欢……不,学历什么的,其实没关系的,所以,想、想自杀……太傻了。”
泷子紧抓着胜又,但胜又一脸莫名其妙。
“不、不、不是那个事,不是。”
“啊?”
胜又把手伸进口袋里掏摸着,拿出皱巴巴团成一团的资料,笨手笨脚地放在地上。泷子看了一眼,不禁“啊——”地叫出声来。从印着“青山信用调查所”的信封里半露出来的,正是恒太郎情妇的户籍复印件,以及抓拍的两个人在一起时的照片,还有其他鹰男要求胜又搜集的资料。
“这件事情,请你当作从来没发生过。”胜又鞠了一躬,“就当你从来没有委托我,调查你父亲外遇的事——一想到我们是因为这件事才开始交往的,我就觉得难受。我把资料全带出来了,一件都没剩……”
“胜又先生。”泷子愕然望着胜又,喃喃地说。胜又以热切的眼神回望泷子的眼眸,在文件上浇上汽油,划着一根火柴,丢在上面。
火焰高高燃起,转瞬间便引燃了周围的枯草。胜又“啊”地惊叫了一声,泷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几对情侣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有人拎着长裤,有人手忙脚乱地扣着衬衫扣子,四散奔逃着。
火势蔓延开来,胜又惊慌失措地脱下大衣,扑打着灭火,泷子也脱下大衣,手忙脚乱地跟着拍打着火焰。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着两人拼命甩着大衣灭火的身影,仿佛一对雌鸟和雄鸟在跳着求偶的舞蹈。好在附近派出所的警察及时赶到扑灭了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时候,里见家刚吃完晚饭,卷子正在收拾碗碟,咲子在洗澡。
“咲子,如果要洗头的话,洗发液在洗脸台最下面那一层!”
卷子大声叫着,浴室传来咲子的声音:“不用了,我不洗头!”
“如果觉得烫,就加冷水!不用客气!”
卷子大声说完后,又转向正在沙发上休息的丈夫,压低声音埋怨道:“你怎么帮着对方说话。”
“因为事实如此嘛。”
“你这样会让她犹豫不决的,在分手这件事上。”
“这又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话是没错,但明眼人都看得到,这样拖着,往后肯定没好果子吃的,不如趁现在还没有孩子……”
“你再怎么急吼吼的,她自己……”
“她最好还是回国立,这种事最好还是找爸商量一下比较好。”卷子严肃起来。
“是想指桑骂槐吗?对爸完全不管用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她自己都没有分手的意思,你再怎么勉强……”
“但她也不能一直住在咱们这儿啊。”卷子叹了口气。鹰男满不在乎地说:“在里面那间小屋将就一下不就行了,地方虽小,只要叫小孩子把他们的破烂收拾干净,至少够睡觉了……”
“但是……就在我们房间的……隔壁啊。”
“隔壁怎么了?”
“倒是也没什么关系……不过,她虽然念书不行,但直觉特别好,哪里不对劲什么的,从来瞒不过她。”
“问题是她不愿意回去,谁也没有办法。”
“你会不会心里不痛快?”
“嗯?”
“好容易下班回到家里,却有外人在——你不会觉得不痛快吗?”
“她又不是外人,家里多个人反而热闹。”
卷子嘟着嘴,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家里有外人在,说话都不方便。”
“说话不方便?你想说什么觉得不方便?咱们又没什么让别人听到就大事不妙的事。”鹰男打量着妻子的神色,“你们明明是亲姐妹,怎么到你这反而像外人,果然像俗话说的那样,‘嫁人三年成邻舍’吗?”
卷子正要反唇相讥,电话铃突然响了。两个人互看了一眼,卷子做了个拳击的动作:“……会是他吗?”
鹰男正打算接电话,卷子又按住丈夫的手。“你告诉他咲子住我们这儿,暂时不回去……”
鹰男点头,接起电话,对着电话刚说了一声“喂”,背后传来“砰”的关门声,咲子只穿着内衣,围着条浴巾便匆忙从浴室跑了出来。
“这里是里见家。”
“我来接。”咲子上前要从鹰男手上抢过电话,却被卷子合身扑上去挡住了。
“什么!警察局?”一听鹰男这么说,咲子急忙推开姐姐,从鹰男手上抢过电话:“喂,他、他出什么事了?”
鹰男从咲子手上抢回电话:“喂,什么?竹泽泷子……”
三个人顿时愣住了。
“是我小姨子……”鹰男回答。这一次轮到卷子脸色大变,从他手上抢过电话。“泷子怎么了?”
鹰男又从卷子手上把电话抢回来:“喂,什么?在公园里纵火……”
听到鹰男的话,卷子和咲子互望一眼,说不出话来。
鹰男赶到派出所时,只见到泷子和胜又两人被烟火熏得满脸黢黑,垂头丧气地与警员相对而坐。两人腿上放着烧得满是破洞的大衣。他们面前的桌上,一一陈列着烧焦的青山信用调查所的信封,还有熟悉的文件和照片。
两个人羞得无地自容,又是一幅惨不忍睹的狼狈相,不由缩着脖子不敢抬头。值班的警察姓立花,是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中年人。鹰男向他问明情况,恭敬地鞠躬道歉:“实在是抱歉。”
“简直是胡闹,要是风势再大一点,扑救都来不及。”
“实在太对不住了。”
立花气愤之情溢于言表:“如果全日本的情侣都在公园里放火那还得了?还有警示牌,不是好好地立在那儿吗?这是典型的违犯轻犯罪法的行为。”
两个人愈发瑟缩起来。
“您说得是。”鹰男再度深深鞠躬。
立花又扫了一眼桌上的资料:“而且,烧的竟然还是公司的资料,就更是不像话了。”
“所以我刚才一直在向您强调,是我作为委托人,要求他终止调查的。”泷子插嘴说。
“即便如此,也不能直接在公园,随便浇上汽油就烧吧。”
胜又忍不住抬起头:“我、我不想再继续调查下去了。”
立花愤然地正想反驳,鹰男打断了他的话:“冒昧问一句,警官先生,请问您今年贵庚?”
立花粗声粗气地说:“明年就退休了。”
“家庭……可还算美满吧?”
“既然当了警察,就算是个人生活上,也不能干坏事。”
“虽然说出来很丢脸,但实不相瞒,七十岁的老父——其实是我的岳父、她的父亲,”鹰男冲着泷子努努下巴说,“似乎在外面有情人。”
“七十岁……有情人。”立花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烧得残缺不堪的照片。
“在委托信用调查所进行调查的过程中,该怎么说呢,他们俩确定是司空见惯的‘那种’关系,或者说缘分这玩意实在不可思议……”
“啊?”
“再加上——我们觉得即使再怎么挖掘长辈的丑事,对解决事情也毫无益处,所以决定到此为止,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立花难掩好奇地问:“在外面租了房子吗?”
“啊,差不多吧。”
“看起来是个男孩呢,有没有承认下来?”他探探身子,又看了看桌上的照片。
“不,那个……不是我爸的儿子……”
“哦,这样啊,那……那个女人那边……”
“四十岁……”
“原来如此,”立花拿起照片,翻来覆去地看着,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已经七十岁了,还能有情人……”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所以,考虑到这个情况,能不能请你通融……”
鹰男向立花递上自己的名片,行了一礼。立花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两个年轻人。
“看你们也不是什么可疑人物,今天晚上就先回去吧,以后要小心!”
泷子和胜又老实地点头,鹰男毕恭毕敬地说了声“实在是抱歉”,趁立花没变卦,赶紧带着两个人走出了派出所。
立花站在桌前,又一次拿起烧焦的照片看了看,不无艳羡地叹息一声:“七十岁了还能有情人呢……”
泷子和胜又在派出所前向鹰男道别,为给鹰男添了麻烦再三道歉。目送鹰男离去后,两人一起前往泷子的公寓。这件意外带来的激动和羞耻尚未褪去,泷子仿佛仍在生气似的快步走在前面,胜又则无精打采地跟在泷子身后,来到公寓门口时,两人停下了脚步。
“晚安。”泷子说完,却发现胜又的手指烧伤了,“你的手被烧伤了。”
“这不算什么。”胜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着。
“让我帮你擦点药再回去吧。”
“不用了。”
泷子不由分说地把胜又推向楼梯。
“真的……不用了,不用了。”胜又嘴上说着客套话,但还是心头小鹿乱撞地走上楼梯。
泷子的房间极端干净整洁,一板一眼毫无生气。泷子叫紧张得浑身僵硬的胜又坐在门口,拿出药箱,自己也在胜又身边坐下,帮他的手指擦药。
泷子忙活一阵,抬头一看,对面的穿衣镜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自己仍然是一副烟熏火燎的样子:“啊,真讨厌,我……”她慌里慌张地想要站起来,胜又贴着创可贴的手却在此时按住了她的手:“就这样待一会儿好吗?”
“但是……”
“你这副样子,我心里,反而会比较轻松,你太漂亮的话,会让我紧张的……”
“我又不漂亮。”
“你很漂亮。”泷子摇头否认的时候,胜又坚决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缓缓摘下眼镜,伸出双手,向泷子凑了过来。
“可、可以吗?”
“啊?”
胜又伸手把泷子的眼镜也摘了下来。
“啊……”
“可、可以吗?”胜又紧张地咽着唾沫。
“……嗯。”
胜又终于鼓足勇气,想过来抱住泷子,却过于紧张,动作也不熟练,总是不得要领。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整个人撞在了泷子身上。
“好痛!”泷子大叫起来。
“啊?”
胜又赶忙放开手,泷子皱着眉说:“脚!脚!”
胜又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踩在泷子的脚上。
“啊,啊。”
看到胜又惊慌失措地收起脚,泷子不禁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心中泛起对这个单纯的男人的爱怜之情,忍不住忘情地主动抱住胜又。
压抑已久的两人,感情一旦迸发,便如同山呼海啸般涌上心头,再也无法克制。胜又仿佛喉咙被哽住的小狗似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声,紧紧抱住泷子,泷子也发出欢喜的声音,伸手搂住胜又的脖子。脚边的眼镜被他们踩扁,压碎,他们却浑然不觉,只顾如饥似渴地拥抱着,双双倒在玄关前的地板上。如果事情就这样顺利进展下去,对他们两人来说,这将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问题在于,事情偏偏没这么简单。
另一边,从派出所回到家里,鹰男的心情很是愉快。想起泷子和胜又的事,他忍不住笑个不停。想到在派出所连哄带骗把警察也绕了进去,帮助两人完美脱身,让他感到十分得意。
然而,卷子却一脸愁容。客厅的桌上放着为鹰男出差准备的内衣裤和鞋子。
“泷子毕竟是个女人呢。”鹰男把事情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卷子不禁瞪圆了眼睛。
“泷子,喜欢上那个私家侦探了?”
“你太落伍了,还‘私家侦探’,真让人笑掉大牙。现在叫信用调查所,信用调查……”
“他人怎么样?”
“过不了多久泷子就会带回家里吧。不过,大晚上的,在公园淋汽油烧资料,也实在离谱,不知道该说他们缺心眼,还是想法太古怪。”
“会不会被定罪什么的?”
“这个问题嘛,还好被我这样解决掉了……”鹰男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的动作。“咲子已经睡了?”
“她不在。”
“不在?”
“你刚才不是打电话回来吗?接完电话,我觉得很累,想早点睡觉,等我铺好被子出来一看……”卷子把纸条拿给鹰男,上面用拙劣的字迹写着“晚安,咲子”。
“肯定是因为你一再叫她分手。”鹰男咋着舌头,“这种时候,旁人最好什么都不要说。旁人不乱插嘴,当事人自己会得出结论的。你一个劲地‘分手吧’‘分手吧’念叨,反而适得其反……”
“你没亲眼看见当时那场面,才会站着说话不腰疼。虽然他们还没结婚,但已经生活在一起了,居然让女人出去工作——说白了简直就是小白脸嘛,这种男人最差劲了。”
“你跟咲子也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应该把话说清楚。”
“结果适得其反了不是?”鹰男点着头,对自己的话深表赞同,“如果咲子还爱着他,你这话妥妥地会适得其反的。”
卷子拼命压下内心的不安:“你是不是说要住两晚?”
“你是说出差……”
“是去大阪吗?”
“大阪。”
“素色的比较好吧?”卷子问的是上衣的颜色。
“嗯。”
“衬衫是要条纹的还是圆点的?”
“都可以。”
鹰男拿出威士忌,倒在杯子里。
“她难道是回公寓了?”卷子还是放心不下咲子。
“打个电话过去问一下不就行了。”
“她那里的电话还要管理员去叫她,时间太晚了,有点不太方便……”
“其他地方呢,比如国立?”
听鹰男这么一说,卷子也觉得不无可能。她拿起电话,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
“这里是竹泽家,哦……”电话中传来恒太郎的声音。
恒太郎刚洗完澡,他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拿着毛巾擦着头发和耳朵。
“有电话吗?”浴室传来阿藤悠然的声音。
“是卷子……”
“是找我吗?”浴室的水汽让阿藤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你妈在洗澡……嗯,嗯……”恒太郎捂着话筒,对浴室大声说,“她说没别的事!她说没事!”
听着父母的对话,卷子确认咲子并不在那里。
“嗯,因为最近流行感冒,所以有些不放心。我们都很好,对,好,那就这样,晚安。”
卷子放下电话。“她没去那里。”
“如果她直接去国立,应该已经到了。现在还没到,可能是回自己家了……啊!”
“怎么了?”
“纲子姐那里。”
“去她那儿的话,应该比我们家能住得宽敞些。”
卷子再次拿起话筒,拨通了纲子家的电话,但响了很久也没人来接。
这时,纲子正在和贞治幽会。两人正在情浓之际,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纲子拉开纸门,光着脚,只披了一件睡衣便冲了出来。客厅里一片散乱,吃剩的海鲜锅、双人被、筷子和碟子胡乱扔在地板上。纲子踢开地上横七竖八的啤酒瓶,跌跌撞撞来到电话前时,身体却忽然僵住了,脸上露出胆怯的神色。会不会是丰子打来的,纲子心里有些打鼓。贞治也慌慌张张披了一件睡衣,在纸门内满脸不安地探头张望。
纲子鼓起勇气接起电话,默不作声,只是竖耳听着对方的声音。
“喂?”
“喔,是卷子……”纲子的紧张顿时消除,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卷子问。
“没事……这一阵子经常有恶作剧电话。”
“恶作剧电话?”
“所以这种时间听到电话铃声都会心惊肉跳。”纲子向贞治使了一个眼色,“有什么事吗?”
“咲子有没有去你那里?”
“没有啊,没来……”
听到纲子说“没来”,贞治仿佛吓了一跳似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纲子立刻无声地动着嘴唇告诉他:“咲子,我妹妹。”
“喂,你旁边有人吗?有客人吗?”
“你在说什么啊,这个时间怎么可能有人在我这儿。”
贞治拉了一条毛毯,盖在纲子肩上。
卷子纳闷地问:“你感冒了?”
“没感冒啊,怎么了?”
“因为你的声音怪怪的……”
纲子和贞治互看了一眼,纲子撑起毛毯,如同帐篷一般,示意贞治进来。两个人一边忍着笑,相互咯吱打闹着,一边把脸贴近了话筒听着。
“奇怪吗?”
“和平时好像不太一样。”
“会不会是因为我刚洗完澡的关系?”纲子戳了戳贞治,“咲子怎么了?”
“今天大闹了一通。”
“和那个拳击手?”
“我想说不定她会去你那里,所以就打个电话问问……”
“她要来这里吗?”纲子脸色大变。
“我也说不准,有可能吧。”
“喂喂!”
“如果她去了你那儿,一定记得打电话告诉我一声。”
“打电话,记住了。呃,她如果要来,大概几点来?啊?喂、喂!嗯,啊?啊?”
卷子把咲子晕倒的事跟她说了一遍,纲子边听边焦急地环视屋内。如果咲子要来,必须好好收拾一番幽会留下的残局,但卷子一直说个没完。
纲子对着电话附和着,比手画脚地示意贞治赶快穿衣服回家。贞治却会错意,准备去收拾砂锅,纲子赶忙又比划了一次,叫他赶快离开。
“那实在太过分了!”纲子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嗯,嗯,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拳击手这职业,一听就觉得……是啊,是啊。那咲子怎么说?是吗?嗯,嗯,那孩子太笨,太容易动感情,从来都是顾前不顾后,付出也得看对方是不是值得啊……那不行……嗯,嗯,她来了我会说的。好,那就这样,我刚洗完澡,还没怎么穿衣服,我怕会感冒,先挂了,就这样。”
纲子终于挂了电话,一放下电话,便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另一边的卷子也一脸不解地挂上了电话。
“难道她自己回家了?”她歪着头纳闷。这天晚上,她为咲子的事担心得一整夜都没合眼。
正如卷子猜测的那样,咲子确实回了自己的家。
她还是放心不下阵内,心中焦虑不安。走到房间门口时,里面并没有亮着灯,屋里一片漆黑。她掏出钥匙开门,走进房间。墙上的海报和口号被撕得七零八落,胡乱散在地上。一片狼藉中,阵内连灯也不开,四脚朝天地呈大字形躺在地板上。
看到咲子回来,阵内转过脸去:“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都走了吗?为什么又回来?”
咲子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跟我混在一起没前途的,”阵内斜睨着咲子,“你回去吧!”
咲子默默捡起海报和口号,重新贴在墙上。
“你走吧!你走!”阵内大叫着,却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咲子的脚,像小孩般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鹰男提着旅行包正准备出门,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宏男和洋子,却抢在他前面匆匆跑出门去。
“我走了!”
“好!”
“不忘说句‘我走了’倒还算懂事,但你们老爹马上要出远门了,起码也说句路上小心吧?”卷子对着一对儿女的背影唠叨着自己的不满。
“无所谓啦,这种小事。”鹰男边说边穿着鞋子,“旅行包太大了。”
“看来得买个小一号的,打高尔夫球的时候能中个奖就好了,比最差的好一点就行。”
“哪有那么走运?”
“后天傍晚回来,对吧?”
“如果有什么事,就找我们部门的袖井,他会转告我的。”
“好,这是感冒药。”
“不用了。”
“那就路上小心……”
卷子哈欠连连地送走丈夫后,便回到客厅,打算收拾一下餐桌,却因为睡眠不足,实在提不起精神。她拿起一片剩下的苹果塞进嘴里,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不想动弹。
邻居家不时传来生涩的钢琴练习曲。还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洗衣机的转动声、吸尘器的马达声、婴儿的哭泣声。她咬着苹果,听着这早晨特有的噪音合唱,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
卷子接起电话,但因为嘴里还还嚼着苹果,一时没来得及说话。
“喂,是我。”电话中传来鹰男的声音。
卷子咬着苹果含混答应着:“嗯,嗯嗯。”
电话那边似乎非常嘈杂,听起来像是修路的工地。鹰男为了盖过噪音,自顾自地大声说:“我今晚要去大阪出差,但是只要赶得及宴会就没事,我们一起吃午餐吧,吃完饭再去你的公寓,喂,喂……”说到这里,鹰男突然停住,似乎有些困惑地沉默了一会儿,便突然挂掉了电话。
卷子拿着话筒,一时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大笑起来:“原来是打错了,拨错了号码,打到家里来了。真是个冒失鬼,到底在干什么呀!”
笑过之后,卷子伸手重新拿起苹果,赌气似的大口大口地咬着。她一直瞪着电话,但是鹰男却再没有打过来。
卷子平复了一下心情,拨通了纲子的电话。一早便开始收拾屋子的纲子立刻拿起电话。
“哦,卷子啊。咲子没过来。嗯,嗯,我还真以为她会来,大半夜的好一番折腾……”纲子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含混着转移话题,“我都担心死了,下次拜托你可别这样吓我了,嗯,嗯,对啊。”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卷子说:“我待会儿要去国立,你要不要一起去?”
虽然这天早上天空阴得沉实,但中午一过,太阳便出来了,给严冬的天气增添了几分暖意。
国立老家的院子里,卷子、纲子和阿藤正一起腌着白菜,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菜展开,平铺在竹簸箩里晒干,再切成两半,腌在大桶里。阿藤包着头巾,穿着围裙,动作娴熟。砧板、刀子和腌渍桶是阿藤和恒太郎成家时的老物件,五十年的沧桑让它们变成饴糖的颜色,散发着岁月的荣光。
接下来要把切碎的柚子和朝天椒撒在白菜上。“啊,呛眼睛……”纲子用手背揉着眼睛。
“啊,鼻涕,流成河了,哎呀……”
“你怎么瞎胡闹?”阿藤动作娴熟地撒着盐,继续腌白菜,“手摸过辣椒还去揉眼睛。”
“可是妈妈你也会揉眼睛,怎么就没事?”
“年头长习惯了,”阿藤轻轻笑了笑,“妈妈就这么点能耐。”
“姐姐,你现在还腌不腌白菜?”
“会用小桶腌……啊,放这么多辣椒……”
“你看,你又揉眼睛了……”
“你一个人住,还真不怕麻烦。莫非,你是要腌给别人吃?”
听到卷子的话,纲子耸了耸肩:“能做给谁吃,不过是孤零零一个人每天粗茶淡饭罢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别得意忘形。”阿藤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
卷子认真地注视着母亲的脸:“咦?妈妈总是冷不丁来一句,让人惊掉下巴。”
“妈妈一直都是这样。”纲子说,话音未落,便不小心把白菜掉在地上。
“你看你,眼睛光顾着看哪儿呢?”
被阿藤训斥了之后,两姐妹一时陷入沉默,只是默默地干着活。过了一会儿,卷子问:“妈,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都想些什么?”
“嗯……是啊,在想什么呢?”阿藤手上不停,“每天被各种事情逼得手忙脚乱,根本没工夫去胡思乱想吧。”
“以前的女人,真辛苦呢……”纲子说,卷子也说:“我都没见过妈妈有闲下来的时候……”
“确实没有呢……”纲子表示赞同。这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是我们家的吗?”“来啦!”“是哪位?”三个人同时大声答应着,一个年轻的店员从木门外探进头来。
“我是町田干洗店的。”
“啊,今天准时送过来了。”
“承蒙惠顾!”
“您辛苦了。”
纲子和卷子互看了一眼。
“町田干洗店……”
“还是那边那家吗?”
“一直都是这一家?”
“是啊。”
“町田干洗店。”两姐妹同时想了起来,“就是那家町田干洗店!”
“你记不记得,这个部位长着青春痘的那个人。”
“跟那个谁长得特别像,就是特,特……”
“特?”
“就是那个啊,嘴唇厚厚的,一张有些玩世不恭的脸——穿着白色西装像这样……”纲子做出跳舞的动作,“在什么夜狂热里跳舞的5……”
“特拉——”
“特拉沃尔塔!”
“费了半天劲,总算想起来了!”
“确实!”卷子也欢呼雀跃,“很像约翰·特拉沃尔塔。”
“就是那家町田干洗店。”
阿藤惊讶地看着她们:“那家干洗店怎么了?”
“那个人一定对妈有意思!”
“那时候我虽然是小孩子,但也看得出来!”
“就是吧?”
“嗯!”
两姐妹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乐不可支。
“你们说什么呀……”阿藤耸耸肩膀。
“每次过来都会赖上半天。”
“在厨房门上,就那么靠着,没完没了地说着老家的事,啊,他是不是有一次还带了栗子过来?”
“对,对!”
“哦……”阿藤这才终于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个人……”
“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了吗?”
“可能早就回老家自己开店了呢。”
“町田干洗店!”
“约翰·特拉沃尔塔!”
两姐妹再度笑弯了腰。
“别光顾笑了,快干活,真不知道你们在帮忙还是在添乱。”
“干着呢!”
“啊,柚子用完了。”
“厨房里还有一个……”
“我去拿。”
趁纲子去厨房的机会,阿藤问卷子:“鹰男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吧,还是出轨那档子事。”
“……”
“就在今天,他说要出差,其实根本不是出差。”
“在哪里啊?怎么找不到。”纲子在厨房里大声问。
“冰箱那里,右边的架子上。”阿藤大声回答。
“我隐约能感觉出来,他在外面有人,不过,我什么都没说。”
听到卷子这么说,阿藤点点头:“没错,女人只要一说出来就输了。”
这时,纲子拿着柚子走了回来。
“柚子多少钱一个?”
“一百五十元。”
“真贵呢。”
“相当于爸以前一个月的薪水呢。”
“确实……”纲子和卷子对视一眼。
“盐是不是有点少?”
“这次轮到你跑腿了。”
卷子去厨房拿盐时,纲子问母亲:“卷子刚才说什么了?”
“嗯?”
“有没有说跟我有关的事?”
“她什么也没说。”阿藤回答后,对着厨房大声问:“找到盐了吗?”
“找到啦!”卷子大声回答。
卷子从厨房拿来盐,卖力地往白菜上撒着。
“哎呀,手,手再高一点,离得太近的话,盐会都落在一个地方,要离远一点……像这样。”
阿藤向她示范了一遍,纲子佩服地说:“原来诀窍在这里。”
卷子学着母亲的样子,从高处撒着盐。“妈妈,你就没有什么担心的事?”
“你爸的血压吧。”
“只有这个?”
“你们也都长大成人了,做母亲的担心也没有用……”她回望着两个女儿试探的眼神。“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回家的路上,纲子不由叹息:“真是让人纠结呢。”
“你说妈妈?”
“爸嘴上说去公司,其实是去那边,妈妈肯定早就心知肚明。然而她完全不动声色,在家里不紧不慢地腌着白菜……”
卷子也点头赞同:“反正我是完全比不过……女人到了妈那个年纪,嫉妒和憎恨之类的感情,会不会就都能看开了。”
“真是厉害呢。”
“完全比不过……”
“姐姐,你直接回家吗?”
“对,傍晚有客人,你呢?”
“我要去买东西。”
两姐妹一起走到国立车站,便分道扬镳了。
卷子所谓的去买东西只是随口找了个托词,她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去买的东西,只是不想就这么回去。和纲子分开后,她漫无目的地信步在街上走着。
不管卷子怎么努力地想要忘记,鹰男在电话里的声音却依然在她耳边回响着。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代官山,恒太郎的情人所住的公寓就在附近。
“真是的,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卷子自嘲似的笑笑,正打算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却突然如坠冰窖,呆立在原地。
站在那栋公寓前的不正是母亲阿藤吗!虽然她手上拿着购物篮,用围巾遮住了半张脸。但卷子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在那儿茫然若失地注视着那栋公寓的就是阿藤,绝对不会错。
卷子急忙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是忽忙之下,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儿童自行车。阿藤闻声回头,看到卷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脸上掠过哀伤和羞耻交织的神情,嘴角露出了羞愧的笑容。她似乎想对卷子说些什么,却突然倒了下去。购物篮里的鸡蛋盒也随之掉在地上,盖子飞到一边,鸡蛋在水泥地上摔碎了,黄色的蛋液四处流淌。
“妈!妈!”卷子几近疯狂地大叫着冲到母亲身边。
来往的路人见状纷纷聚集了过来。卷子叫了救护车,拜托周围的人暂时帮忙照料母亲,自己转身跑向那栋近在眼前的公寓,用力敲着挂着“土屋”门牌的那道门。
“爸!爸!”
隔壁的门开了,一个有些风尘气的中年女人探出头。她头上卷着发卷,似乎刚卸完妆。
“土屋太太好像出去了。”
“那您……”
“一家三口一块出去的,有一会儿了。”
“请问您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那就不知道了。”
卷子大失所望,只好跑回母亲身旁。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这个时候,恒太郎正在附近的一家冷饮店里。这是一家有着落地玻璃窗,充满现代气息的冷饮店,里面熙熙攘攘,满是带着小孩子的年轻父母。恒太郎和友子在一张靠近角落的桌子旁边相对而坐,男孩手拿着冰激凌,正在游戏区玩耍。
“你说有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打算结婚了。”友子看着玩耍的儿子,语气平静。
“结婚……”恒太郎一时说不出话来。
男孩玩游戏机似乎中了奖,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妈妈!爸爸!”
两个人向男孩挥手作答。投币点唱机播放着欢快的音乐。恒太郎和友子相顾无言。
友子对这位年龄相差悬殊的情人依然余情未了。她爱恒太郎,但同时她也清楚,分手在所难免。她苦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恒太郎自然深受打击,不过他毕竟比友子年长许多,努力克制着内心波动的情绪。店里播放的背景音乐欢快依旧,他们却只能把哀伤埋藏在心底,静静交谈。
男孩跑向他们,恒太郎注视着友子的眼睛:“是吗?那恭喜了……”
友子默默地点头。
或许是感受到气氛不寻常,男孩满脸诧异地看着父母。
纲子跪坐在玄关门口,与气势汹汹杀上门来的丰子互不相让地瞪视着对方。
“我家先生,不会是在您这儿吧?”
丰子拼命地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脸上却控制不住地扭曲着。
纲子心下害怕,但还是努力做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怎么会,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丰子试探似的四下打量着玄关:“那鞋柜,打开看看的话,我家先生的黑色皮鞋该不会正好就在里面吧?”
“请您随便看,里面虽然有双黑色的皮鞋,但那是我已经过世的丈夫的遗物,还有我儿子的旧鞋子。”
纲子努力压抑着慌乱的心跳。贞治这时就躲在里面的房间里。
“请问您先生穿几号鞋子?”
“我丈夫穿二十五号半,我儿子穿二十六号。”
“是吗,父子俩都是一副好体格呢,我先生虽然个子不矮,但脚却不大……当然这些不用我说,您肯定也一清二楚。”
“您真会说笑,”纲子干笑着,“我怎么会知道?”
丰子突然柳眉倒竖,说了声:“请让我看一下。”便要伸手打开鞋柜。
“啊!”纲子顾不上自己没有穿鞋,直接穿着白色布袜便跳到玄关的水泥地上,按住鞋柜门。
丰子一副“你终于露馅了”的神情:“你也失去了丈夫,应该能够了解我的心情,了解女人被夺走另一半的痛苦……”
纲子飞快地打断她:“但是你丈夫至少还活得好好的,我丈夫却已经死了。”
“人明明还活着,心却跑到了别人那里,这种感觉更难熬。”
“这句话请你对你先生说。”纲子傲气地扬起脸,却突然仿佛被人掐住脖子般惨叫一声——对面的丰子从皮包里拿出一把手枪,正对着纲子的胸口。
“你、你想干什么?”纲子本想质问她,但已经忍不住牙齿打架,腿如筛糠,根本说不出话来。这时,背后的纸门打开了,贞治眼看着事情要不可收拾,赶忙冲了出来,但当他看到手枪,也不禁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所措。
“你、你别做傻事!”
纲子和贞治都脸色煞白,呆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丰子缓缓扣下扳机,枪口“嗖”地一声喷出水来,淋湿了纲子的衣服。
“水量还挺大,这水枪……”
“水枪……”纲子呆呆地看着丰子手上的枪。
“丰子!”贞治咆哮道,丰子把水枪扔到一边,尖声笑了起来,转瞬间又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贞治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看神情恍惚的纲子,又看看另一边泣不成声的妻子,正要出声叫丰子时,客厅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纲子猛然回过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客厅,拿起了电话。
“喂,哦,是卷子……”纲子拿着话筒,突然脸色大变,“妈晕倒了……喂!”
丰子逃跑似的回家去了。贞治目送她远去后,也走进客厅,但纲子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他身上了。
“医院在哪里?嗯,嗯,嗯,为什么不是在国立,而是在广尾,喂?好,我马上就去。”
“你妈妈怎么……”贞治刚一张嘴便被纲子冷冷地打断了:“你请回吧。”
“……”
“虽然我并没有说要你保护我——但是刚才如果是真枪,我现在已经没命了。”
“不是,呃……”
“这么长时间,承蒙您照顾了。”
纲子已经不是刚才的纲子,她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毅然决然的气势,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贞治追上去想拉住她,却被纲子用力推开了。
那天晚上,姐妹四个赶到广尾综合医院时,阿藤正在打着点滴。她脸色死灰,完全看不到一丝生气。
姐妹四个满心焦急,却无能为力,只能守在母亲身边陪伴着。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鹰男扶着几乎是坠在他身上一般的恒太郎走了进来。鹰男匆忙结束出差赶回来,四处寻找,最后终于在国立老家,找到了喝到酩酊大醉才回来的恒太郎,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卷子冲到父亲面前逼问着:“爸……爸,妈妈晕倒的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吗?就是在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公寓前啊,妈妈就站在那里啊!”
第一次看到卷子这么激动,鹰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恒太郎也目瞪口呆。卷子厮打着恒太郎:“妈妈早就知道了!你星期二和星期四下午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但是,妈妈什么都没说……即便她不说,毕竟妈妈也是女人,她拿着购物篮,就那样站在公寓前!爸爸!你倒是说话啊!”
“住手!”
鹰男张开手试图护住恒太郎,但卷子扬起的手还是重重打在父亲的脸颊上。
“你有什么资格跟自己的父亲动手!”
“这不是我打的,是妈妈打的!”
“少说那些自作聪明的话!妈妈并不反对,所以即使知道了也不说什么……”
卷子大叫着打断了丈夫:“怎么可能同意!妈妈如果不反对,又怎么会到那个女人的公寓前边站着!妈妈明明是因为嫉妒到极点,生气到极点才说不出来!妈妈得有多寂寞,她一直都爱着爸爸!”泪水从卷子的眼中夺眶而出,“你对得起妈妈的爱吗,爸爸?”
鹰男双手抓着卷子的肩膀:“他努力工作,买了房子,把四个女儿养育成人,之后……他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只是偷偷享受一点人生的乐趣,就是那样的不可原谅吗?”
“以自己老婆的眼泪为代价去享受乐趣吗?”
“他心里肯定也是愧疚的,祈求着妈妈能原谅他。肯定一直在心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既然这么愧疚,直接分手不就行了?”
恒太郎始终垂头丧气地一言不发。
纲子看不下去,走到中间把两人隔开,说:“别说了!”
“不要在妈枕头边上说这种事!”泷子和咲子也大声说道。这时,鹰男发现一个大礼金袋从恒太郎手中滑落下来。他捡了起来,发现厚实的礼金袋背面写着‘竹泽’二字。
“爸爸……”
“这个,你代我……”恒太郎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她要结婚了。”
“结婚……”
众人讶异地看着恒太郎。恒太郎跌跌撞撞地走到阿藤的枕边,对昏迷不醒的阿藤说:“老太婆,我被甩了,被别人甩了以后才知道回来,哈哈。”恒太郎嘴角掠过一丝自嘲的苦笑,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他“呜呜”地哭泣起来。
众人默默走出病房,只留下恒太郎一个人。
来到走廊时,泷子忍不住先开口说道:“那个人要结婚……”
姐妹四个不约而同地看向鹰男手上的礼金袋。
咲子打破沉默,喃喃地说了句:“和我一样。”
“啊?”
“我要生孩子了。”
“生孩子?”卷子瞪大眼睛,“所以你之前不吃饭,说到底还是因为孕吐的缘故?”
咲子点点头,卷子不由露出苦笑,鹰男也不禁失笑。
透过门缝,隐约可以看到恒太郎的背影。他低声呜咽着,肩膀不住地颤抖着。众人默默无言,只是木然注视着老父的背影。
阿藤再没有睁开眼睛,就这样在昏迷中离开了人世。
再没有人去做腌菜了,腌菜桶就那样被弃置在了庭院的角落里。那把握柄发黑的菜刀,阿藤忘记拿回厨房,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压菜石旁边。腌菜桶已经开始朽坏了,在幽幽月光的映照下,显出历经岁月风雨的饴糖色。
恒太郎独自坐在廊檐下,眺望着庭院。“喂。”他叫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喂——喂——”
总是像空气般无处不在的阿藤已经不在,竹泽家的火似乎熄灭了。
春风逐渐和煦起来时,人们在一个午后,安葬了阿藤的骨灰。
从举行葬礼到最终下葬的这段时间里,竹泽家的人们也各自经历了一些变化。咲子和阵内结婚了,她肚腹隆起,孕相已十分明显。阿藤下葬这天,咲子已然穿上了孕妇装。泷子和胜又的关系虽然还是老样子,但两人的交往也已不再避人耳目。即使是这天这样的场合,胜又也仍然陪在泷子左右。
然而,最大的变化却是出现在恒太郎的脸上。数月以来,恒太郎放佛一下老了十岁,走路的姿势也没有了以往的挺拔,本来就寡言少语的他似乎愈发的沉默了。
“那个……”胜又笨手笨脚地舀水冲洗着墓碑,在泷子的耳边小声说话。
“什么?”
“就是,漱石的《虞美人草》的尾巴。”
“尾巴?”
“这就是结尾,你知道结尾是怎么着了吗?”
“不知道。”
胜又小声说:“‘近来只流行喜剧。’”
安葬完母亲的骨灰,一家人把恒太郎送回了国立的老家。回家路上,鹰男不由喃喃地念叨一句:“简直宛如阿修罗啊……”
“什么?”
走在两侧的胜又和阵内转过头,一脸讶异地看着鹰男。姐妹四个在他们前面并肩走着,鹰男看着几个女人的背影,说:“女人就是阿修罗啊。”
听到鹰男似乎有感而发的话,胜又问:“阿修罗是什么?”
“阿修罗是印度民间信仰一种的神祇,据说表面上标榜着仁义礼智信,但实际上气量狭小,喜欢说别人的坏话,是愤怒和争斗的象征。”
“所以也就是战神对吧?”
胜又也向几个女人的背影看去。
阵内重重地叹息一声:“阿修罗吗……”
“男人完全不是对手啊。”鹰男说这句话时,四姐妹同时回头。
“你们在说什么?”
三个男人赶忙说:“什么也没说。”
四姐妹再度往前走。
“小心点吧。”鹰男压低嗓门,另外两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注释
1 榊原郁惠(渡边郁惠,1959—),日本著名女演员、歌手,婚后改姓渡边。
2 1975年的流行歌曲《港のヨーコ,ヨコハマヨコスカ》中的一句。
3 和式点心的一种,表面洒上大豆粉和白糖的年糕,以静冈市所产最为著名。
4 《虞美人花》,由日籍华裔歌手陈美龄演唱。
5 指《周末夜狂热》(saturday night fever),1978年由约翰·特拉沃尔塔主演的电影,以其经典的迪斯科片段而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