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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地:某教堂差役所讲的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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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这些故事我已经讲得腻烦透了!你们觉得怎样呢?真是怪乏味的事情:讲呀,讲呀,永远讲个没完没了!好吧,我再来讲一个,不过话先说在头里,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你们说,人的力量能够制服恶魔。当然,话也有你们这么一说,认真说起来,在这世上,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可是,最好还是别那么想吧:魔鬼要是打定了主意祸弄人,就一定做得到。说实在的,一定做得到……你们听我说下去吧:我爹生咱们弟兄四人。我那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浑小子。我总共才只有十一岁;不,还不到十一岁哩: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回我在地上爬,汪汪地学狗叫,爹摇摇头,对我喊道:“喂,福马,福马!该给你娶媳妇了,可是你还傻头傻脑的,像匹年轻的骡子!”爷爷那时候还活着,——愿他在那个世界里打起饱嗝来松快一些,——身子骨挺硬朗。他有时喜欢……

可是这样叫我怎么讲得下去呢?这位整整一个钟头从火炉里扒出炭火来点烟管,那位又跑到谷仓后面不知干什么去了。说真格的,这算是怎么回事!……干脆不愿意听呢,倒也罢了,可又是你们自己请求我讲的。要听,你们就听我说下去呀!

爹在春初赶着货车上克里米亚去贩卖烟草。他一共装了两车子还是三车子货我记不清了。烟草那时候正卖得出价。他带着三岁的弟弟,要及时教会他一套赶集做买卖的窍门。留在家里的是:爷爷、妈妈、我、弟弟和另外一个弟弟。爷爷在大路旁边种了一片瓜田,就移住到窝棚里去了;把我们也带了过去,叫我们从瓜田里赶掉麻雀和喜鹊。这件事,对于我们说来,倒不能说有什么不好。我们常常在一天里吃了这么多的黄瓜、甜瓜、萝卜、玉葱、豌豆,真格的,肚子里就像有几只公鸡在打鸣一样。此外,还可以图点小利。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过路客商很多,大家都想尝一尝西瓜或者甜瓜。再说,四邻的村子里还有人运来鸡呀、鸡蛋呀、火鸡呀等等,交换我们的产物。日子过得挺不错。

可是爷爷最觉得高兴的是每天总有五十辆赶集的货车打这儿经过。你们知道,这些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只要他们一打开话匣子,你就竖起耳朵往下听吧!这可对了爷爷的劲儿,就跟饿汉吃到汤团一样。他有时候会遇到一些老朋友(每一个人都认得爷爷),你们自己可以想象得出,当老朋友重新聚到一块的时候,该是怎样一副光景。东家长,西家短,唠唠叨叨的……一拉就拉个没完没了!天知道他们想起了多久以前的陈年古事。

有一回——回想起来,就跟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样;太阳已经落山了,爷爷走到瓜田里去,把白天盖在西瓜上遮太阳的树叶挪开。

“瞧呀,奥斯达普!”我对弟弟嚷道,“那边赶集的人来了!”

“赶集的人在哪儿?”爷爷一边说,一边在一只大甜瓜上画了个记号,提防不要一不留神让年轻人们把它给吃了。

大路上真的走来了六辆货车。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赶集的农民,胡子已经灰白了。才走了——怎么对你们说呢?——十来步,他就站住了。“您好,马克西姆!老天爷的意思叫咱们在这儿遇见了!”

爷爷眯缝着眼睛:“啊!您好,您好!你打哪儿来的?包略奇卡也来了么?您好,您好,老兄弟!这是怎么的!大伙儿都来了:还有克鲁托特雷施琴科!还有彼车雷佳!还有科威辽克!还有斯捷茨科!您好,您好!哈,哈!嗬,嗬!……”于是大伙儿抱头接起吻来。

卸下了牲口,把牛牵到草地上去吃草。货车停在大路旁边;他们围了个圆圈在窝棚前面坐下,摸出烟管来抽着。可是哪有时间抽烟啊?大伙儿尽顾着闲聊天了,没有一个人正正经经抽完过一袋烟。吃过晌午点心 之后,爷爷搬出甜瓜来款待客人。于是每个人拿了一只甜瓜,用小刀把皮削得干干净净(他们都是些老练的人,到过不少地方,懂得怎样跟上流士绅在一块吃东西;我敢说,他们都可以在大老爷的食桌旁边就座的);仔细削过皮之后,每一个人用手指在甜瓜上面挖个洞,喝掉里面的液汁,然后切成一块一块,搁到嘴里。

“年轻人们,”爷爷说道,“张着嘴站在那儿干吗?跳舞呀,狗崽子!奥斯达普,你的笛子哪儿去了?来跳个哥萨克舞!福马,把手叉在腰眼里!来吧!就像这样!嗨,跳呀!”

我那时候是一个欢蹦乱跳的小伙子。上了年纪可真遭殃啊!现在我可办不到哟;代替巧妙的舞姿,我只会绊斤斗,摔个狗吃屎。爷爷跟赶集的农民坐在一起,望了许久。我瞧见他的腿不住地移动,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拉扯着他似的。

“瞧呀,福马,”奥斯达普说道,“老爷子要不来跳舞才怪的哪。”

你们猜怎么着?他话犹未了,老头儿就憋不住劲儿了。他渴想在赶集的农民前面露两手。

“喂,龟孙子们!难道是这样跳的么?告诉你们,应该这样跳!”他说着站了起来,伸展出两臂,用靴后跟打着拍子。

没有话说的,他跳得再好没有了,即使跟哥萨克统帅的太太一块儿跳也可以毫无愧色。我们躲到一旁去,老头儿就在种着黄瓜的田垄旁边一大片平地上把两条腿转动起来了。可是刚跳了一半,正想大显身手,旋风似的用双脚玩出一套花样来的时候——他的腿怎么也抬不起来了!真倒霉!再从头跳起,跳到一半——还是不行!不管他怎么着——不行就是不行!两条腿僵硬得像木棒。“瞧呀,这魔鬼的地方!撒旦使的魔法!这是人类的敌人希律干的好事!”

可是,他怎么能在这些赶集的农民面前丢这个脸?他重新又跳,踏着细碎的小步子,瞧上去别提够多么边式啦;跳到一半——还是不行!反正跳不成就完了!“啊,多调皮的撒旦!但愿吃一只烂甜瓜噎死你!但愿你这短命鬼一命归阴,狗崽子!你让我这么大的年纪还出这份丑!”

真的,背后有什么人笑出声来了。回头一瞧:哪里还有什么瓜田和赶集的农民,一切都化归乌有了;前后左右都是一片平坦的旷野。

“咦!真是怪事!”他眯缝眼睛端详起来——地方瞧着倒有点眼熟!一边是丛林;丛林背后伸出一根竹竿,耸立在远远的高空里。这是什么鬼玩意!啊,是了,这是鸽棚,在神父的果树园里!另外一边也有个什么东西闪着灰色;仔细一瞧,这是乡文书的粮仓。原来恶魔把他支使到这儿来了!他绕了几个弯,摸到一条小路上来。没有月亮;代替它,一个白色的斑点在云层里闪动着。“明儿要刮风啦!”爷爷想道。忽然在小路旁边的一个坟堆上烛光一闪。真怪!爷爷站住了,双手叉在腰眼里,往前面望:烛光在远处熄灭了,再过去一点,另外一支烛光又亮了起来。“宝藏!”爷爷喊道,“随便赌什么都行,我敢说这准是个宝藏!”他已经往手掌心里吐了口唾沫,准备动手挖掘了,这才想起身边没有带铁锹,也没有带铁镐。“多可惜啊。谁知道呢?也许,只要把草皮翻起来,宝贝就在那儿躺着哪!没有法子,我至少总得在这儿做上个记号,往后别把这地方给忘了!”

于是他拉过来一根显然是被旋风吹折的粗壮的树枝,放在那个烛光闪动的坟堆上,就沿着小路走去。幼嫩的橡树林稀疏起来;前面看到了一行篱笆。“可不是么!”爷爷想道,“我早已说过,这是神父家的牧场。这儿是他的篱笆!现在离开瓜田一俄里都不到了。”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他不想再吃汤团。他叫醒了弟弟奥斯达普,只问了一声赶集的农民是不是已经走了很久,就钻进羊皮袄里去。

弟弟问他:“爷爷,今儿鬼把你弄到哪儿去了?”

“别问啦,”他答道,一边把羊皮袄裹得紧一些,“别问啦,奥斯达普;要不然,你的头发都要变白了!”接着他打起这样响亮的鼾来,把栖息在瓜田里的麻雀吓得一个个飞向天空。可是他怎么睡得着呢?没有二话,他真是个精灵的汉子,老天爷保佑他进天国吧!他总是会想法解脱的。有时候还要说笑话,叫你忍不住喷饭。

第二天,天一擦黑,爷爷穿了罩褂,系上腰带,腋下挟着铁锹和铁镐,头上戴了顶帽子,一杯烧酒下了肚,用下裾抹了抹嘴唇,就直奔神父的果园去了。他走过篱笆,走过矮矮的橡树林。在树丛中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出去,通向田野。好像就是那一条小路!他走到田野里来了:地方跟昨天的一模一样:那儿耸立着鸽棚;可是粮仓没有影踪了。“不,这不是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一定还要远一些;大概得往粮仓那边拐过去!”他回头走了一程,沿着另外一条路走去——粮仓看见了,可是鸽棚却没有了!重新再往鸽棚那边走去——粮仓却又躲藏了起来。好像故意给他捣蛋似的,走着,走着,又下起毛毛雨来了。走近粮仓——鸽棚不见了;走近鸽棚——粮仓不见了。“该死的撒旦,绝子绝孙的!”

接着,下起倾盆的大雨来。他把新皮靴脱下来,包在一块布里,免得被雨水浸坏,撒开腿,像大老爷的溜蹄马似的跑回家去。他钻进了窝棚里,浑身湿透,扯过羊皮袄来盖在身上,开始咬牙切齿地嘟哝起来,用这样的一些字眼来咒骂魔鬼,那是我生下地来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我得承认,要是在大白天听到这些话,我还要脸红呢。

第二天醒来一看:爷爷已经在瓜田里忙着了,好像没事人一样,用牛蒡的叶子把西瓜盖起来。吃午饭的时候,老家伙又神聊起来,吓唬我的小弟弟,要把他当作西瓜,去跟人家交换老母鸡;饭后他用木头做了一管笛子,吹了起来;他又拿给我们玩一个像蛇一样弯曲得很厉害的甜瓜,他管这叫土耳其甜瓜。我现在到哪儿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甜瓜啦。真的,种子他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弄来的。

天一擦黑,吃过了晚饭,爷爷拿了铁锹去垦地种晚熟的南瓜。他走过那块魔地,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咕噜了一句:“该死的地方!”走到当中去,就是前天他没有跳成舞的地方,他生起气来,抡起铁锹使劲敲了一下。忽然他的周围又是同样的田野:一边耸立着鸽棚,另外一边是粮仓。“嗯,敢情好,这回我记着带铁锹来了。那儿是一条小路!那儿是坟堆!那儿是我搁的树枝做的记号!那儿烛光又亮了!这回我可别弄错了。”

他悄悄地走向前去,抡起铁锹,好像要去打一只钻进瓜田里的野猪似的,接着就站在坟堆前面了。烛光熄灭了;坟堆上压着一块长满青草的大石头。“我得把这块石头揭起来。”爷爷想道,于是开始从四周去刨松它。这块倒霉的石头还是真够沉的!他的脚紧紧地踩稳在泥地里,一下子把它从坟堆上搬开了。

“去!”一直滚到谷底去了,“这是你该去的地方!现在事情好办了。”爷爷住了手,摸出鼻烟匣来,撒了点鼻烟在手掌心里,正要凑到鼻子跟前去,忽然在他头上“啊嚏!”一声,有人打了个喷嚏,打得树枝直摆动,溅了爷爷一脸的脏水。

“要打喷嚏,你也该转过脸去呀!”爷爷擦着眼睛嘟哝道。他往四下里张望——一个人影也没有,“看来鬼是不爱闻鼻烟的!”他继续说,把鼻烟匣揣在怀里,拾起了铁锹,“他真是个傻瓜,这样的鼻烟,不管是他的爷爷,他的爸爸,都还没有福气闻到呢!”

他开始往下掘——泥土松软,铁锹毫不费力地挖了下去。接着听见有什么东西叮当作响。扒开泥土,他看见了一只锅子。

“啊,宝贝!你在这儿哪!”爷爷喊,把铁锹插到它的下面。

“啊,宝贝!你在这儿哪!”一只鸟啄着锅子,啾啾地叫。

爷爷闪到一边,丢下了铁锹。

“啊,宝贝!你在这儿哪!”羊头从树梢上伸出来咩咩地叫。

“啊,宝贝!你在这儿哪!”熊从大树后面拱出嘴来吼叫。

爷爷浑身直打冷战。

“在这儿说话可真可怕!”他对自己咕噜道。

“在这儿说话可真可怕!”鸟啾啾地叫。

“说话可真可怕!”羊咩咩地叫。

“可真可怕!”熊吼叫。

“哼……”爷爷说,心里害怕起来。

“哼!”鸟叫。

“哼!”羊叫。

“哼!”熊也跟着吼叫。

爷爷恐惧地扭过脸去:老天爷,多么黑暗的夜呀!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周围尽是坑洼;脚下是无底的削壁;头上覆盖着高山峻岭,看来仿佛立刻要倒在他身上似的!爷爷依稀看见山岭背后钻出一张怪脸来:噢!噢!鼻子好像铁匠店里的风箱;两只鼻孔——每一只里面可以灌一桶水!嘴唇,真的,活像两块大木头!一双赤红的眼睛往上翻着,舌头还拖出来,做着怪样子!

“滚!”爷爷说道,扔下了锅子,“你跟你的宝贝一起给我滚!一张多么叫人恶心的脸!”他正待拔腿就跑,可是回过头来,看见周围还是跟先前一模一样。“恶魔只是想吓唬吓唬人罢了!”

他又去掘那锅子——不行,沉得很!怎么办呢?把它扔在这儿可不成!于是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用手抓住它:“抓紧了,使劲,使劲!再使一把劲!”一下子把它拖了出来!“唉!这会儿可以闻点鼻烟了!”

他摸出了鼻烟匣;不过在撒出鼻烟之前,先仔细地瞧了瞧周围,是不是有人。似乎没有什么人;可是,接着,他仿佛觉得树干在喘息和呼吸,耳朵露了出来,赤红的眼睛凝视着;鼻孔膨胀,鼻子皱缩,瞧上去好像立刻就要打喷嚏的样子。“不,我不闻鼻烟了!”祖父收起了鼻烟匣想道,“撒旦又该向我眼睛里吐口水了!”他赶快抱起锅子,三脚两步忘命地往前奔去;只觉得背后有个什么东西用树枝搔他的脚……“唉,唉,唉!”爷爷只能喊,一边尽力地往前奔。直等跑到了神父的果园,才稍为缓了口气。

“爷爷上哪儿去了?”我们想,等了他三个钟头。妈妈早从村子里走来了,带来了一钵热气腾腾的汤团。可是左等右等,爷爷还是没有来!我们只能自管自吃晚饭了。晚饭过后,妈妈洗了钵头,往四下里打量,该往哪儿泼掉脏水,因为四周全是陇畦,这时候,她看见一只圆桶照直向她这边滚了过来。天空里是这样地漆黑。这准是哪一个年轻人开玩笑,躲在后面,把它往前推着走。“正好,就往这儿倒脏水吧!”她说着就把滚热的脏水泼出去了。

“哎呀!”一个男低音嗓子喊了起来。一瞧,原来是爷爷。可是谁看得出是他呢!老天爷在上,我们还以为是一只圆桶在滚过来呢。说实在的,——虽然这样想是罪过的,——我们看到白发苍苍的爷爷全身淋着脏水,挂着西瓜和甜瓜的皮,那副样子才真逗乐呢。

“瞧你这鬼娘儿们!”爷爷说,用衣襟擦着头,“真烫着了我啦!好像我是圣诞节前的一只肥猪似的!喂,小伙子们,现在你们面包圈可以吃个饱了!狗崽子,你们可以穿起金碧辉煌的短袄来了!瞧呀,往这儿瞧,我给你们把什么东西带回来了!”爷爷说道,打开了锅子。

你们猜里面藏着些什么宝贝?来吧,请好好地想一想,啊?金子么?才不是金子呢:尽是一些垃圾,废物……我不好意思明说到底是些什么。爷爷啐了口唾沫,扔下了锅子,然后又洗清了双手。

从此以后,爷爷警诫我们永远不要听信魔鬼的话。“你们可千万别听信哟!”他常常对我们说,“不管基督的敌人说些什么,总都是撒谎,狗养的!他的真话是一文不值的!”

有时候,老头儿只要听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安静,“来吧,孩子们,大家来画十字!”他就会冲着我们喊,“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多画几个!”于是开始画起十字来了。而那块他没有跳成舞的地方,他用篱笆围了起来,叫我们把一切无用的废物,从瓜田里扒出来的野果和尘芥一起掷在里面。

你们瞧吧,恶魔便是这样愚弄人的!我很清楚这块土地:后来,邻近的哥萨克们从爹的手里租了去种瓜。一块头等的好地!收成总是好得出奇,可是在那块魔地上,从来不会有什么好东西生长出来。种子尽管播下去,可是长出来的东西,简直是无法想象的:西瓜不像西瓜,南瓜不像南瓜,黄瓜不像黄瓜……鬼知道是些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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