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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费多罗维奇·施邦卡和他的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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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个故事,发生过这样一段事:这是从加佳集来的斯捷潘·伊万诺维奇·库罗奇卡讲给我们听的。你们得知道,我的记忆力简直别提糟到什么程度啦:告诉我也好,不告诉我也好,反正是一样。正像把水倒在筛子里似的。自己知道这个短处,所以特意请他把这个故事写在一本练习簿上。老天爷保佑他健康吧,他对我永远是一个非常仁慈的人,提起笔就写下来了。我把练习簿放在一张小桌子的抽屉里;我想,你们一定很清楚:小桌子就站在那边拐角上,当你一进门的时候……可是,真有我的!我忘了你们还从来没有到我家里来过呢。跟我一块儿过了三十年的我的老伴儿,是一个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子;我们用不着护人之短。我有一次看见她用一张纸在烘烤馅饼。亲爱的读者,烘烤馅饼可真是她的拿手绝活;你们在别处再也吃不到比这更好的馅饼。我偶尔瞧了瞧馅饼底上的皮子,赫然竟有几行字在上面。我心里好像立刻就感觉到了,我急忙走到桌子跟前去——练习簿已经只剩下不到半本!其余的书页都被她撕下烘烤馅饼去了。叫我怎么办呢?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跟她打架!

去年我偶然路过加佳集。我还没有进城之前,故意先在手帕上打了个结,好提醒自己别忘了当面向斯捷潘·伊万诺维奇请教一下。这样做了还不算:我还对自己许愿,只要在城里打一个喷嚏,就把这件事记起来。一切都是徒然。城里也走过了,喷嚏也打过了,还在手帕里擤了鼻涕,可是结果还是把一切忘了个干净;直到出了关厢大约六俄里以外的时候才想起来。没有办法,只得把这个故事有头无尾地印出来了。要是有人一定要知道后事如何,那么,他只须特地到加佳集去走一趟,请教一下斯捷潘·伊万诺维奇就行了。他会非常乐意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再给你讲一遍的。他的家离开那砖砌的教堂不远。那儿有一条小胡同:你一踅入那条小胡同,找到第二家或是第三家就是了。更容易辨认的办法是:你如果在院子里看见一根粗大的竹竿上挂着一只鹌鹑,一个穿绿裙子的胖女人向你迎面走过来(不妨顺便指出一下,他是鳏居的),那么,这就是他家的院子。然而,你也可能在菜市上碰见他,每天早晨九点钟以前他总在那儿,买鱼和菜蔬回家做菜吃,跟安济普神父或者犹太包工头闲聊天。你立刻会把他认出来的,因为除了他,再没有人穿那种印花布裤子和黄色的棉布大礼服了。你还可以看到一种标志:他走路总是挥动着手。去世了的当地的陪审官丹尼斯·彼得罗维奇远远地看见他,老是说:“瞧呀,瞧呀,风车过来了!”

一、伊万·费多罗维奇·施邦卡

自从伊万·费多罗维奇·施邦卡退了伍,住到自己的村子唯特列卞基来,已经有整整四个年头了。当他还被叫作瓦纽夏 的时候,他在加佳集县立小学里读书,并且必须指出,他是一个品行端正、勤奋用功的孩子。教俄文文法的老师尼基福尔·蒂莫费维奇·杰普里恰斯契 常常说,如果他的学生个个都像施邦卡这样勤学,他就用不着把槭木戒尺带到教室里来。据他自己说,他用戒尺打那些懒惰而顽劣的孩子的手心,已经打得筋疲力尽了。他的练习簿总是整洁的,四面划出格线,一点污渍也没有。瓦纽夏总是老老实实地坐着,双手垂直,眼睛盯住老师,从来不往坐在前排的同学背上粘贴纸片,从来不在长凳上刻划东西,也从来不在老师来到之前玩 挤女人 。要是有人需要一把小刀子削鹅毛笔,立刻就会去向伊万·费多罗维奇借,因为知道他身边永远带着一把,而伊万·费多罗维奇,那时人家还管他叫瓦纽夏,就从缚在灰上装纽襻上的一只小皮袋里把小刀取出来,唯一的一句话只是请求人家别用锋刃削笔,指明另外有钝的一面可作此用。这样的敦学励行不久便引起了拉丁文教师的注意,这位拉丁文教师只要在走道上咳嗽一声,哪怕他的粗毛布外套和一张麻脸还没有在门口出现,就会使全班学生陷于恐怖之中。这位令人生畏的老师在讲台上总是放着两捆桦条,叫一半学生罚跪,却对伊万·费多罗维奇独加青睐,派他当了级长 ,虽然班上有许多学生能力比他强得多。

我在这里不能把一件对他这一辈子有重大影响的大事情漏掉不说。班上有一个同学,实际上对功课却一窍不通,为了要贿赂级长在他的成绩单上写一个优等 ,所以把一块涂满牛油的煎饼包在纸里带到教室里来。伊万·费多罗维奇一向是大公无私的,可是这一回肚子实在饿得厉害,再也抵抗不住诱惑;他拿了煎饼,把一本书挡在面前,大嚼起来。他是这样全神贯注在这件事情上面,竟丝毫没有注意到教室里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直等一只可怕的手从粗毛布外套里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耳朵,把他拖到教室当中,他才吓得清醒过来。“煎饼交给我!叫你交给我,混蛋!”威严的老师说。他伸出五指,把牛油煎饼抓过来,掷到窗外,严禁在院子里奔跑的孩子们去捡它。这之后,他当场重重地打了伊万·费多罗维奇的手心。这是理所当然的:拿人家的煎饼,是这双手的不是,而不能责备身体的其他部分。总之,从此以后,伊万与生俱来的胆怯病就更加厉害了。这件事情可能是一个原因,使他日后总不愿意进文官机关工作,因为经验告诉他,蒙骗舞弊不是永远能够随心所欲的。

当他升入二年级,学的不再是简易教义问答和算术四则习题,而是详解教义问答、修身和分数的时候,他已经将近十五岁了。他知道,越深入森林,柴薪越多, 再加上接到父亲逝世的消息,所以在那儿又待了两年,就得到母亲的同意,转到某步兵团里去了。这个步兵团和其他一般的步兵团完全不同,虽然大部分时间驻扎在乡下,可是所处的境地决不比有些骑兵团差。大多数军官喝冻火酒,揪起犹太人的发辫来,手法圆熟不逊于骠骑兵;甚至还有几个人会跳马祖尔卡舞,某步兵团团长跟社交界人士谈话的时候,从来不肯放过机会提到这一点的。“在我的团里,”他总是这样说,说完一句话就轻拍一下肚子,“会跳马祖尔卡舞的人可多啦;多得很;非常之多。”为了向读者更多介绍一些这个步兵团的教养程度起见,我们得加添说,有两个军官是打班克牌的好手,常常把制服、帽子、外套、剑柄上的带结,甚至在骑兵团里也找不到的衬衣都输得精光。

然而,跟这些行伍弟兄朝夕相处,也还是丝毫没有减少伊万·费多罗维奇的胆怯。他不喝冻火酒,却宁愿在午饭和晚饭前喝一杯伏特加酒,不跳马祖尔卡舞,也不打班克牌,这样,自然,他就老是形单影只的了。于是当别人雇了马匹去拜访一些小地主的时候,他却坐在家里,沉溺于只适合一个温柔而善良的灵魂来做的一些事情上面:擦亮纽扣,读算命书,把捕鼠机放在房间的角落里,再不然就是脱掉制服躺在床上。同时,团里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比伊万·费多罗维奇更尽职的。他把自己的一排人带领得这么好,连长因此常常把他提出来作为别人的模范。所以,在一个短时期内,在他得了准尉官衔十一年之后,就升任为少尉了。

在这时期当中,他得到了母亲亡故的消息;他的一位姨妈,母亲的亲妹妹,——他记得她,只是因为小时候她常常带东西给他,甚至后来在加佳集读书的时候,她还托人捎给他风干梨和自己亲手做的非常可口的小姜饼(她跟母亲不和,因此伊万·费多罗维奇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她了),——这位姨妈心地仁慈,开始负责管理起他那份小小的田庄来,按时把田庄上的情形写信告诉他。伊万·费多罗维奇完全信赖姨妈的深谋远虑,所以仍然照旧地执行他的职务。倘若换了别人处于他的地位,得到了这样的官衔,一定会骄矜自满的;可是,他根本不懂得骄傲是怎么一回事。当了少尉之后,他仍然还是先前当准尉时的那一个伊万·费多罗维奇。在这对他有重要意义的升迁之后,他在团里又待了四年,当他正要和步兵团一起离开莫吉辽夫省到大俄罗斯去的时候,他接到了如下内容的一封信:

亲爱之外甥伊万·费多罗维奇!

送上线袜五双,细麻布衬衫四件,乞查收;还想与汝谈谈正事:汝官已做得不小,并已到管理家务之年龄,再无必要留驻军队服务。我日就衰老,料理家务诸多不周;并且实在有许多事情要与汝面谈。瓦纽夏,见字务必即归,不胜翘盼之至。爱汝之姨母

瓦西里萨·楚普切夫茜卡 手启

又及:我家菜园生长一奇怪之萝卜,状似番薯 ,但不像萝卜。

接到这封信一星期之后,伊万·费多罗维奇写了如下的一封回信:

慈爱之太太,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姨母!

惠赐衣服诸物收到,谢谢。原有之袜子破旧不堪,勤务兵为之缀补,已达四次之多,故早有紧窄之感。您对服务所表示之意见,甥完全同意,前日已将辞呈提出矣。一俟上级批准,当即摒挡赋归。前嘱购俗称西伯利亚麦之小麦籽,恕不能遵办,因在莫吉辽夫省全境均不见此种种子也。此间多用麦芽汁掺和发酵之啤酒喂猪。

临书神驰,您之外甥

伊万·施邦卡 敬上

伊万·费多罗维奇终于以中尉的官级退伍了,从莫吉辽夫到加佳集花四十卢布雇了个犹太马夫,坐着篷马车上路了。这时候树木披了新绿的、还很稀疏的嫩叶,大地染上一抹葱翠欲滴的绿色,整个田野洋溢着春天的芳香。

二、旅途

一路无话。走了两个多星期。伊万·费多罗维奇本来也许可以更早一些到家,可是那个信心坚诚的犹太人每逢星期六总要守安息日,把马衣兜在头上,整天做祈祷。然而,我前面已经说过,伊万·费多罗维奇是一个永远不会使自己感到烦闷的人。逢到这种时候,他就打开箱子,把衬衣翻出来,仔细地察看它们洗干净了没有,折叠好了没有,从不带肩章的新制服上小心翼翼地把绒毛拂掉,然后重新妥帖地把这一切装进箱子里。基本上,他是不喜欢读书的;即使他有时也翻翻详梦书,那是因为喜欢在里面找到他所熟知的、已经读过好几遍的东西。正像城里人每天上俱乐部去,不是为了在那边听一些新鲜的东西,却是为了可以碰见从不可记忆的时候起就习惯于在俱乐部里一起闲聊天的熟朋友们。又正像政府官员每天把人名簿津津有味地读上好几遍,并非怀有什么外交上的目的,却只是因为名单排成铅字就能叫他感到无上的欣慰。“啊!伊万·加符利洛维奇·某某!”他自个儿含糊地叨念着,“啊!这儿还有我哪!哼!”下一次,他又带着同样的感叹的调子去读。

走了约莫两个星期,伊万·费多罗维奇到达了一座离加佳集一百来俄里的小村子。这一天是星期五。当他随同篷马车和犹太人一起到达一家旅店门口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了。这家旅店和开设在其他小村子里的旅店没有丝毫不同的地方。在这些旅店里,照例总是十分热诚地用干草和燕麦来款待客人,好像他是一匹驿马似的。可是,他如果打算像一个正派人似的吃一顿好饭,那就最好把胃口原封不动地保留到另外一个机会。伊万·费多罗维奇早有准备,预先带好两串面包圈和一根香肠,于是要了任何一家旅店都不会缺少的一杯伏特加酒,面对埋在泥地里屹然不动的橡木桌,在长凳上坐下来,吃起晚饭来了。

这时候,外边传来了一辆半篷马车的辚辚声。大门轧啦一声开了;可是,半篷马车过了许久还不见驶进院子里来。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跟开店的老太婆吵起嘴来。“我叫车子拉进去,”伊万·费多罗维奇听见有人说,“可是,只要我在你的店里被臭虫咬了一口,我就揍死你这个鬼老太婆!用了稻草也不付你钱!”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走进来——或者宁可说是挤进来一个穿绿色大礼服的胖子。一颗脑袋泰然自若地屹立在短短的、因为双下巴而更显得粗壮的脖子上。从外表上看起来,他仿佛是属于不为琐事操心,安安稳稳度过一生的那一类人物。

“您好啊,仁慈的先生!”他一见伊万·费多罗维奇就说。

伊万·费多罗维奇默默地鞠了一躬。

“请问贵姓?”新来的胖子继续说。

这样一问,伊万·费多罗维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像平时团长问话时那样采取了立正的姿势。“退职中尉伊万·费多罗维奇·施邦卡。”他答道。

“请问尊驾打算上哪儿去?”

“回到我自己的村子唯特列卞基去。”

“唯特列卞基!”严格的查问者喊了起来,“这真是,仁慈的先生,这真是!”他说,向这边走过来,舞动着一双手,好像有人不放他过去或者他要从人群中挤过去似的;走到面前,他把伊万·费多罗维奇搂在怀里,先亲他的右颊,然后是左颊,然后再是右颊。伊万·费多罗维奇很喜欢这样的接吻,因为他的嘴唇把陌生人的胖脸蛋当成软绵绵的枕头了。

“请容许我,仁慈的先生,跟您攀个乡亲!”胖子继续说,“我是咱们县里加佳集那儿的地主,您的近街坊。我住在离你们唯特列卞基不到五俄里的地方,霍尔狄谢村;我名字叫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斯托尔琴科。您一定,先生,您一定要上咱们霍尔狄谢村来玩,要是不来,我就不理您了。这会儿我还有点事情要办……这是怎么回事呀?”他用怪温柔的声音向走进来的一个孩子发问,那是他的随从,身穿一件肘上打补丁的哥萨克罩褂,满脸疑惧地把包裹和箱笼放在桌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接着,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变得越来越严厉了,“我叫你把它们放在这儿的么,好孩子?我叫你放在这儿的么,下贱的东西?我没有叫你先把鸡给我煮热么,混蛋!给我滚!”他顿着脚喊,“等一等,丑八怪!那只搁酒瓶的小箱子在哪儿哪?伊万·费多罗维奇!”他斟了一杯果子烈酒,说道,“请您赏光喝一杯药酒吧!”

“真的,我不能喝……我已经喝过了……”伊万·费多罗维奇口吃地说。

“没有的话,先生!”地主提高了嗓子,“没有的话!您不干了这一杯,我就僵在这儿……”

伊万·费多罗维奇看到再也不能推诿了,于是不无愉快地喝了一杯。

“这是一只肥母鸡,仁慈的先生,”胖子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说,用刀在木匣子里把鸡切开,“我得告诉您,舍间的女厨子雅甫多哈平时喜欢喝两盅,所以常常把东西煮得太焦了。喂,伙计!”他转身对穿哥萨克罩褂的孩子说,那孩子已经把羽毛褥子和枕头搬进屋里来,“给我把铺盖铺在房间正中的地上!给我枕头底下多垫些干草!再去从一位大嫂的纺线杆上扯下一把大麻来,晚上好给我塞耳朵!我得告诉您,先生,我有一回住在大俄罗斯旅馆里,一只蟑螂爬进了我的左耳朵,自从发生了这件倒霉的事情之后,我就有了夜晚塞耳朵的习惯。我后来知道,这些该天杀的大俄罗斯人喝起白菜汤来,是连蟑螂一起喝下肚里去的。我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耳朵里老是痒呀,痒呀……急得我都要疯了!亏得咱们村子里有一位并不起眼的老婆婆,她算是把我的病给治好了。您猜她怎么给我治的病?对我耳朵里叨念了几句就好了。先生,您觉得大夫有用么?我说他们就知道蒙事,拿人耍着玩。乡下的老婆婆还比这些大夫高明得多呢!”

“高见实在令人钦佩。的确有这样的情况……”他不说下去了,好像再也找不到适当的措辞似的。我不妨在这儿说明一下,他平时就是不善辞令的。这也许是因为胆怯,也许是因为他过分想说得高雅委婉。

“好好地把干草拍拍松,拍拍松!”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对从仆说,“这儿的干草简直糟透了,一不留神,就会碰到一根小树枝子。先生,请容许我向您道晚安吧!明儿咱们不会再见面了:我在天亮以前就要赶路。明儿礼拜六,您那个犹太车夫要守安息日,所以您用不着早起。可别忘了我的请求呀:您要是不到霍尔狄谢村来看我,我就不认您作朋友。”

这时候,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的从仆给他脱了大礼服和靴子,换上睡衣,于是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倒在铺上,好像一床巨大的羽毛褥子叠在另外一床羽毛褥子上面似的。

“喂,伙计!你上哪儿去了,混账东西?来呀,给我掖好被窝!喂,伙计,给我枕头下面多垫些干草!怎么,马饮了水没有?再要些干草!这儿,这一边!把被窝给我掖掖好呀,混账家伙!就是这样,再过来一些!噢!……”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长叹了两声,接着就使整个房间充满了可怕的鼻息,有时鼾打得这样响,以致把睡在暖炕上的老太婆惊醒过来,她睁眼四望,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安了心,就又昏昏然睡去。

当第二天一早伊万·费多罗维奇醒来的时候,胖子地主已经离开了。这是他在路上唯一值得一记的一件大事。这以后的第三天,他走近了自己的村子。

当他看见风车在路旁挥动着翅膀,随着犹太人把瘦马赶上山坡去,一行杨柳出现在脚下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颗心悸动了起来。透过树丛,池塘鲜艳而明亮地发着光,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气息。他曾经在这儿洗过澡。在这个池塘里,他跟小伙伴们一块儿泅水捉过虾。篷马车走上了堤堰,于是伊万·费多罗维奇看见了那座覆盖着芦苇的旧式房子;看见了那些苹果树和樱桃树,那是他在儿时常常偷偷地爬上去的。马车一拉进院子,蓦地从四面八方蹿上来许多各式各样的狗:褐色的、黑色的、灰色的、花斑的。有几条狗汪汪着,在马蹄前面奔窜;另外几条跟在车后面跑,嗅出车轴上涂着脂油。有一条站在厨房门口,用爪子扑住一根骨头,扯开嗓子直嚎;还有一条在远处吠叫着,来回地跑,摇着尾巴,好像在说:瞧呀,基督徒们,我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呀!衣服褴褛的孩子们跑出来张望。一只母猪带着十六只小猪在院子里徘徊,富有探索意味地抬起它的脸来,嗷嗷地叫得比平时更响。院子里地上放着许多粗麻布,上面晒着小麦、谷子和大麦。屋檐上也晒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菊莴苣、喂猪草等等。伊万·费多罗维奇这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些景象,直等到犹太人从驭者台上跳下来,一条花斑狗对准他腿肚上咬了一口,这才清醒过来。一群用人,其中包括女厨子、另外一个婆娘和两个穿毛织衬衣的女仆,迎了上来,喊了声:“ 小东家回来了 !”接着就告诉他,姨妈带着女仆巴拉施卡和常常兼任园丁及守夜人两项职务的马夫奥密尔科,正在菜园里播种玉蜀黍。可是,姨妈远远地望见盖草席的篷马车,早已跑过来了。当她搂住他,几乎把他从地上举起来的时候,他惊奇得不得了,很难相信这就是写信给他诉说自己的衰老和病弱的那位姨妈。

三、姨妈

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姨妈这时候有五十上下的年纪。她没有嫁过人,她老喜欢说,她把处女生活看得比什么都珍贵。然而,据我记得,谁都没有给她说过媒。这是因为所有的男人在她面前都会感到胆怯,再也鼓不起勇气来向她表白爱情。“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真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女人啊!”年轻男子都这么说。这话非常之对,因为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能够叫任何人变得像羔羊般驯顺。酒鬼磨坊老板,一个地道的窝囊废,被她矫健的手每天揪住额发打,再不用别的什么方法,不久就变成了一个十全十美的优秀人物。她身材高大,肥胖和力量也是合乎比例的。仿佛大自然犯了一个不可容恕的错误,让她平时穿上深褐色的带细小摺襞的长外衣,在复活节的礼拜天和命名日围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其实龙骑兵式的胡须和长统靴对她倒是比什么都更合适些。她的所作所为也完全和她的外貌一致:她自己划船,桨摇得比任何一个渔夫都更出色在行;猎打野禽;寸步不离地监视割草人;瓜田里甜瓜和西瓜的只数记得一只不差;货车经过她的堤堰,一概收费五戈比;爬上梨树,把梨子摇下来;用可怕的手揪打贪吃懒做的家奴,又用同样这只可怕的手向勤恳巴结的家奴敬酒。她几乎在同一刹那骂人、染纱线、跑厨房、酿造麦汁汽水、调制蜂蜜果酱;她整天忙碌着,什么事情都要插一手。结果,最后一次户籍调查时,包括十八个农奴的伊万·费多罗维奇的小小的田庄,名副其实地繁荣起来了。并且,她非常热情地爱着外甥,小心谨慎地给他积聚起每一戈比。

伊万·费多罗维奇回家之后的生活整个儿改变了,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仿佛大自然专门为了管理这包括十八个农奴的田庄而创造了他似的。姨妈也看出,他会变成一个出色的当家人,虽然还不让他干预一切部门的家政。“ 他还是个孩子呢 !”她常常这么说,不管伊万·费多罗维奇已经将近四十岁了,“他怎么能什么都懂得呢!”

伊万时常下地去,寸步不离地守着刈禾人和割草人,这给他温柔的灵魂带来了无法描摹的慰藉。十多把闪亮的镰刀同时并举;一排排草束倒下去的均匀的声音;偶或传来的刈禾人的歌声,有时像欢迎朋友一样地欢腾,有时又像惜别一样地哀伤;安静的、纯净的黄昏,什么样的黄昏啊!空气多么爽朗而新鲜!这时候一切都苏生了:草原发红,发蓝,缀满着繁花;鹌鹑、野雁、鸥、蟋蟀、无数的昆虫,啁啾着,嗡嗡着,叫嚣着,呼喊着,组成一阕和谐的合奏,一刹那也不停歇。接着,太阳落山了,隐没了。哦!多么爽快,多么令人沉醉!田野上,这儿,那儿,燃起了篝火,篝火上面架着锅镬,满脸胡子茬的割草人围着坐下来。汤团的蒸气飘荡着。暮色变得更加深沉起来……伊万·费多罗维奇这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很难说明的。当他跟割草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他连非常爱吃的汤团也忘记吃了,屹然不动地伫立着,纵目眺望消失在天边的鸥鸟或者数点布满在田野上的收割了的庄稼。

不久之后,到处都在传说伊万·费多罗维奇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当家人了。姨妈欣赏起她的外甥来,从来不知道疲倦,并且也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夸奖他两句。有一天,那时收割已过,是七月梢了,——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带着怪神秘的模样把伊万·费多罗维奇拉到一边,告诉他,她现在有一件一直搁在心上的事情要跟他谈。

“亲爱的伊万·费多罗维奇,”她开始说,“你知道,你的庄园上有十八个农奴,可是这是户籍调查表上载明的,实在算起来,还要多,恐怕有二十四个。可是这不是我要说的。你知道我们耕地后面那一片森林,并且你一定知道森林后面有一大片广阔的草地:那片草地有将近二十俄亩,出产的草有这么多,每年能卖到一百多卢布,要是像人家说的,有一个骑兵团驻扎在加佳集,价钱就更俏了。”

“我知道,姨妈,那儿的草不坏。”

“还用得着你告诉我?可是,你知道,事实上,那整块地都是你的。干吗瞪着眼睛?听我说呀,伊万·费多罗维奇!你还记得斯捷潘·库兹米奇么?你瞧我这个人呀,问你记得不记得!你那时候年纪还小,连他的名字都还说不上口呢。差远去啦!我记得,在圣菲利普斋期 的前一天,我到你们家来,把你抱在胳膊弯里,你差一点溺了我一身,幸亏我叫保姆马特辽娜把你抱了过去。你那时候真是一个淘气的小家伙!……可是这不是我要说的。咱们庄园后面的那整块地,连霍尔狄谢村也算在里头,从前属于斯捷潘·库兹米奇所有。我得告诉你,在你没有出世之前,他常来找你妈;并且总是趁你爹不在家的时候。这可不是我背地里说她的坏话。老天爷安息她的灵魂!——你妈活着的时候待我可并不好。可是这不是我要说的。不管怎么着,我跟你提到的那块地,斯捷潘·库兹米奇写过赠予书赠给你了。这话可只是咱们两个人知道——你妈的脾气别提有多么别扭啦。魔鬼(老天爷饶恕我说了这个脏字!)都琢磨不透她。天知道她把赠予书搁到哪儿去了。照我看,八成是落到老光棍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斯托尔琴科手里去了。这大肚皮的骗子把整个田庄都给吞没了。随便打什么赌都行,准是他把赠予书藏了起来。”

“姨妈,不就是我在驿站上认得的那个斯托尔琴科么?”接着,伊万·费多罗维奇把自己的遭遇重述了一遍。

“谁知道他呢!”姨妈想了想答道,“他也许并不是一个混蛋。真格的,他搬来跟我们一块儿住,总共才只有六个月;这样短的时间,是不能了解一个人的。我知道,他的母亲倒是一位知情达理的老太太,并且听说她还是腌黄瓜的好手哩。她的女农奴会织漂亮的地毯。可是,既然你跟他的交情还不错,你就去找他一趟吧!也许,这个上了年纪的罪人受到良心的责备,知道这是不义之财,会把东西交出来的。你可以乘半篷马车去,可恨那些该天杀的野孩子把背后的钉子全给拔掉了;你得告诉马夫奥密尔科,叫他把各处的皮钉紧些。”

“何必麻烦呢,姨妈?我就坐您平时出外打野鸟坐的那辆单马双轮车去好了。”

谈话到此结束。

四、餐叙

在吃午饭的时候,伊万·费多罗维奇来到了霍尔狄谢村,当他走近地主宅邸的时候,心里有点着慌起来。这是一幢一溜许多间的大房子,不像邻近地主的房子那样,屋顶不是芦苇盖的,却是木头的。院子里的两个谷仓也是木屋顶;大门是橡木的。伊万·费多罗维奇好像一个阔大少,来到舞会上,却看见大家都比他穿得更漂亮十分。为了表示敬意起见,他把马车停在谷仓前面,然后徒步走到台阶跟前去。

“啊,伊万·费多罗维奇!”正在院子里踱步的胖子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喊了起来,他穿着上装,但没有打领结,不穿背心,也没有背带。然而,这身打扮显然还是使他那硕大无朋的身体不胜负担之苦,因为汗珠仍旧像冰雹似的从他脸上滚下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您说您见到了姨妈立刻就上这儿来,怎么一直挨到今天才来?”紧接着,伊万·费多罗维奇的嘴唇又碰到那个早已熟悉的、软绵绵的枕头了。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忙家务……我这回只来拜望您一刻工夫,为了一件事情……”

“一刻工夫!那可不行。喂,伙计!”胖先生喊道,于是那个穿哥萨克罩褂的孩子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关照卡西阳把大门关起来,听见了没有?关得严些!把这位先生的马立刻卸下来!请到屋里坐吧;这儿这么热,我的衬衫全湿透了。”

伊万·费多罗维奇走进内室,再也不肯白耗掉时间,虽然生性胆怯,却单刀直入地谈开了。

“我的姨妈……她告诉我,故世的斯捷潘·库兹米奇有一份赠予书……”

很难形容听了这些话之后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那张阔脸上显出了一种多么不愉快的表情。“天理良心,我一点也听不见!”他答道,“我得告诉您,一只蟑螂爬进了我的左耳朵。这些该天杀的大俄罗斯人到处尽繁殖一些蟑螂。这儿有多么难受,那是笔墨所不能形容的。老是痒呀,痒呀。一个老婆婆用最简便的方法把我的病给治好了……”

“我是说……”看到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故意要把话题岔到别的事情上去,伊万·费多罗维奇就打断他说,“故世的斯捷潘·库兹米奇在遗嘱里提到过一份赠予书……根据这份赠予书,所以我……”

“我明白了,准是您的姨妈把事情告诉您了。她撒谎,凭良心说,她这是撒谎呀!伯父生前什么赠予书也没有立过。不错,遗嘱里提到过一件什么证明书来的;可是它在哪儿呢?谁都拿不出来。咱们不是外人,所以我才推心置腹跟您说这句体己话。天理良心,她这是撒谎呀!”

伊万·费多罗维奇沉默了,心想姨妈可能真的只是这样猜想猜想罢了。

“妈跟妹妹们来了!”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说,“那么,午饭已经预备好了。请过去就座吧!”于是他拉着伊万·费多罗维奇的手走进了一间房间,桌上摆着伏特加酒和几样下酒菜。

这时候,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一把戴头巾的咖啡壶,同着两位小姐——一个金发的,一个黑发的——走了进来。伊万·费多罗维奇像个品格高雅的骑士似的,先过去亲了亲老太太的手,然后再亲两位小姐的手。

“妈,这是咱们邻村的伊万·费多罗维奇·施邦卡!”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说。

老太太目不转睛地望着伊万·费多罗维奇,或者宁可说,只是瞧上去像是对他望着罢了。然而,她实在是善良的化身呀。她好像要问伊万·费多罗维奇:您腌了多少黄瓜过冬?

“您喝过了伏特加酒么?”老太太问。

“妈,您还没有睡醒吧,”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说,“您怎么能够问客人喝过了没有?您请人家喝就完了,咱们喝过没有,那是咱们的事。伊万·费多罗维奇!矢车菊泡的酒,还是特罗熙莫夫牌子的?您喜欢喝哪一种?咦,还有你,伊万·伊万诺维奇,干吗站在那儿不过来呀?”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回过头说,于是伊万·费多罗维奇看见那个被叫作伊万·伊万诺维奇的人走过来拿伏特加酒,他身穿一件长裾的大礼服,巨大的耸起的硬领把他整个后脑勺都给遮住了,脑袋插在硬领中间,就像端坐在一辆半篷马车里似的。

伊万·伊万诺维奇走到伏特加酒跟前,搓着手,仔细地察看酒杯,斟满了酒,拿到亮处去;一口气把杯里的酒统统倒在嘴里,却不往下咽,先在嘴里咕噜咕噜地漱了半天,然后才咽下去。吃了几片夹有腌香菌的面包之后,他对伊万·费多罗维奇说:

“我有缘高攀的不就是伊万·费多罗维奇·施邦卡先生么?”

“正是。”伊万·费多罗维奇答道。

“您变得叫我都不认得啦。”伊万·伊万诺维奇继续说,“我记得您还只有这么点高!”说时,他用手在离地一俄尺的地方比画了一下,“令尊在世的时候是一位难得的好人,愿他早进天国吧。他种的西瓜和甜瓜才叫好吃呢,现在你随便在哪儿也吃不到啦。回头这一家人,”他继续说,把他拉到一旁,“也会拿甜瓜来孝敬您。这算是什么瓜呀?——您不会瞧得上眼的!信不信由你,仁慈的先生,他种的甜瓜,”他装出一副神秘的神气说,撑开两只手,好像要拥抱一棵大树似的,“凭良心说,有这么大!”

“请用饭吧!”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拉住伊万·费多的手说。大伙儿走到餐厅里去。 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坐在平时坐的位子上,在食桌的一头,身前围着一块巨大的餐巾,打扮得活像理发师画在招牌上的那些英雄人物一样。伊万·费多罗维奇脸红红的在指定的位置上坐下,正好坐在两位小姐的对面;那个伊万·伊万诺维奇毫不耽搁地在他旁边坐下来,打心坎里觉着得劲,因为找到了一个对象可以卖弄他满肚子的才学。

“您别尽吃屁股呀,伊万·费多罗维奇·施邦卡!火鸡来了!”老太太对他说,这时候一个穿了打着黑补丁的灰色燕尾服的土头土脑的侍仆把一盘菜端到了他的面前,“吃那背上的肉!”

“妈!谁叫您管别人的闲事!”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施邦卡说,“客人自己知道该吃什么的!伊万·费多罗维奇,吃一只翅膀,那边的一只,连着砂囊一起的!可是您为什么拿得那么少?拿一只腿!喂,你怎么端着盘子,咧开嘴愣在那儿?请客人吃呀!跪下去呀,混账东西!立刻给我说:伊万·费多罗维奇,请拿一只腿!”

“伊万·费多罗维奇,请拿一只腿!”端着盘子的侍仆跪下去喊。

“哼,这叫什么火鸡!”伊万·伊万诺维奇带着蔑视的神气向邻座的客人小声地说,“火鸡是这样的么!您还没有看见咱们家里的火鸡呢!我敢向您担保,光是一只火鸡的鸡油,就有这样的十来只那么多。信不信由你,先生,它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瞧样子真是怪滑稽的,长得那么肥!……”

“伊万·伊万诺维奇,你撒谎呀!”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听了他的话喊道。

“听我告诉您,”伊万·伊万诺维奇还是一个劲儿往下说,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说什么似的,“去年我把它们运到加佳集去卖,人家出我五十戈比一只,我还不卖呢。”

“伊万·伊万诺维奇,我跟你说,你这是撒谎呀!”为了更加说得明了起见,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把字一个一个地念出来,声音也提得比先前更响了。

可是伊万·伊万诺维奇充耳不闻,只当没有这回事似的,还是继续往下说,只是声音轻多了:“是的,先生,我还不卖呢。在加佳集,没有任何一个地主……”

“伊万·伊万诺维奇!你是个糊涂虫,我再没有别的话好说了,”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大声地嚷,“伊万·费多罗维奇对于这些事情懂得比你多,他不会相信你的。”

这下子真叫伊万·伊万诺维奇生起气来,他闷声不语了,埋着头只顾吃火鸡,虽然它不像那些怪招乐的火鸡长得那么肥。

刀、汤匙和碟子的敲击声暂时代替了谈话;可是,比一切声音更响的是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吮吸羊骨髓的声音。

“请问,”片刻沉默之后,伊万·伊万诺维奇忍不住又把脑袋从“半篷马车” 里探出来,向伊万·费多罗维奇问道,“您读过《柯罗别尼科夫圣地巡礼记》 这本书没有?这是灵魂和心灵的真正的安慰!这年头不会再出那样的好书了。可惜我没有看清楚是哪一年出版的。”

伊万·费多罗维奇听见提到一本书,就全神贯注地去舀酱油。

“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先生,您想想,一个普通的买卖人居然走遍了这许多地方。有三千多俄里哪,先生!三千多俄里!靠了神的恩典,他才能够到达巴勒斯坦和耶路撒冷!”

“您是说,”伊万·费多罗维奇曾经从勤务兵口里听到过许多关于耶路撒冷的事情,“他还到过耶路撒冷!”

“您在说些什么呀,伊万·费多罗维奇?”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从桌子的另外一头插进来说。

“我方才发表过这样的意见:世上有些国家距离得如是之遥远!”伊万·费多罗维奇打心坎里觉着快乐,因为居然把这样冗长而艰难的句子说了出来。

“别信他的,伊万·费多罗维奇!”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没有仔细听清楚就说,“他老是撒谎呀!”

这时候,午饭结束了。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踱到卧房里去,照例睡他的午觉。客人们跟着老主妇和两位小姐走进客厅,方才他们喝过酒的那张桌子上,好像经过了点化似的,现在摆满着许多碟各式各样的果酱,一盘一盘的西瓜、樱桃和甜瓜。

从每一个人身上都可以看出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不在场的痕迹。老主妇变得更加饶舌了,没有人问她,她就自动地泄漏了许多做果泥糕饼和风干梨的秘诀。连两位小姐都开起腔来了;可是,浅黄头发的那一个比较沉静些,她看来比姊姊小六岁,大约有二十五岁光景。可是,谈话和动作最多的是伊万·伊万诺维奇。他知道不会再有人来跟他抬杠或者打岔,于是他谈到黄瓜,谈到种番薯,谈到古时候的人多么贤德——眼下可真是世风不古人心日下啊,——又谈到人变得越来越聪明,发明了许多新奇奥妙的东西。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非常乐于从事慰藉灵魂的谈话的人。凡是能够谈的话,他都要谈。如果谈到重要而庄严的话题,那么,伊万·费多罗维奇说完一句话,就叹一口气,轻轻地点一下头;如果谈到家务事,他就把脑袋从“半篷马车”里探出来,扮出这样一副脸相,你几乎一看就可以领悟怎样酿制梨汁汽水,他所说的甜瓜有多么大,在他院子里奔跑的鹅有多么肥。

直谈到日落西山,伊万·费多罗维奇好容易才找到机会向主人道别。虽然人家强留他过夜,并且他是秉性温顺的,可是他拿定了主意一定要走,——终于告辞而退。

五、姨妈的新计谋

“怎么样?你从老混蛋那里把赠予书弄到手了没有?”姨妈一见面就向伊万·费多罗维奇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她在台阶上已经焦急万分地等了他好几个钟头,终于再也憋不住,跑到大门外边来了。

“不行呀,姨妈!”伊万·费多罗维奇下了马车答道,“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没有什么赠予书。”

“你去信他的!他是撒谎呀,该天杀的家伙!有一天碰在我的手里,我要叫他尝尝老娘的厉害。我要叫他减少两斤肉!不过,先得去找陪审官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到法院里去告他一状……可是现在先不提这些。怎么样,午饭吃得好么?”

“不坏……丰盛极了,姨妈。”

“吃了些什么菜,你倒是说给我听听?我知道,他们家的老太太做菜是一把能手。”

“浇酸牛奶的凝乳煎饼,姨妈。还有红烧八宝鸽……”

“有没有黑枣烤火鸡?”姨妈问,因为自己也是烧这只菜最拿手的。

“也吃了火鸡!……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的两个妹妹长得真美,特别是那个浅黄头发的!”

“啊!”姨妈喊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伊万·费多罗维奇,羞得他满脸通红,把眼睛低下去。一个新的念头在她脑子里迅速地闪过。“怎么样?”她好奇而急切地问,“她有什么样的眉毛?”顺便说明一下,姨妈一向是以蛾眉为女人美貌的首要条件的。

“她的眉毛,姨妈,完全是像您所说的,您年轻时候那样的眉毛。她还有满脸小小的雀斑呢。”

“啊!”姨妈说,好像非常满意伊万·费多罗维奇的评论似的,虽然他压根儿没有一点奉承她的意思,“她穿的什么衣服?可惜现在很难找到像我这件宽外衣这样结实的料子了。可是这不是我要说的。那么,怎么样,你跟她谈过体己话没有?”

“什么?……我,姨妈?您想到哪儿去了……”

“怕什么呢?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这是老天爷的旨意!也许你跟她前生注定有一段姻缘。”

“我不懂,姨妈,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证明您完全不了解我……”

“你瞧你,生起气来了!”姨妈说。“ 还是个孩子呢 !”她心里想,“什么事情都不懂!我得给他们拉拢拉拢,让他们交个朋友!”

于是姨妈撇下伊万·费多罗维奇,照料厨房去了。可是从此以后,她就老是盼望着外甥快些娶媳妇,好让她抱个小外孙。她整天价牵记着张灯结彩办喜事,可以看出,她比先前忙碌得更厉害了,可是家里的事情却只有越忙越乱。做甜酥饼她一向是不肯信托女厨子的,往往当她亲自动手做甜酥饼的时候,想得出了神,仿佛看见小外孙站在身旁要糕吃,于是神思恍惚地伸出手去,把最好的一块递给他,不料一条看门狗觑冷子把东西叼了去,直等到一阵响亮的咬嚼声把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才操起火钳子赶上去给它一顿毒打。她甚至丢开了心爱的玩意,不再出外打猎了,特别是自从她错把乌鸦当作鹧鸪打了下来之后,——那样的事情是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

又过了四天,大家终于看见一辆半篷马车从库房推到院子里来。身兼园丁和守夜人两项职务的马夫奥密尔科一大早就挥动铁锤,把皮子钉紧,同时不断地把舐咂车轮的野狗赶走。我认为有责任必须郑重奉告读者,这就是亚当坐过的那辆马车。因此,如果有人把另外一辆马车冒充是亚当坐过的,那就准是个天大的谎话,那辆马车一定不是真货。至于这辆马车是怎样逃掉洪水之祸的,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可以假定,在诺亚方舟里一定有一间特别为它而设的库房。我很抱歉,不能够用传神之笔把它的形状给读者们描写出来。我们只须指出,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对它的式样十分满意,常常因为旧式马车业已过时而浩然兴叹,就够了。这辆半篷马车的构造稍为有些倾斜,就是说,右边比左边高出许多,这一点也使她非常高兴,因为正如她所说,小个子可以从一边爬进去,大个子可以从另外一边爬进去。然而,在这辆半篷马车里面,可以装五个小个子和六个像姨妈这样个头的人。

将近正午,奥密尔科拾掇好了马车,从马厩里牵出三匹比半篷马车稍微年轻几岁的马来,用绳子把它们套上了这辆堂哉皇哉的车子。伊万·费多罗维奇和他的姨妈,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先后爬进了马车,于是车就往前滚动了。沿路的农夫们,看到这辆富丽堂皇的车子(姨妈难得坐它出门),都毕恭毕敬地停下来,脱了帽子,深深地鞠躬。两个钟头之后,车子已经停在台阶跟前了,——我想,我用不着说这是斯托尔琴科家的台阶。正巧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不在家。老太太同着两位小姐跑到饭厅里来迎接客人。姨妈跨着尊严的步子走过去,非常灵巧地把一只脚放在前面,高声地说:

“我很高兴,太太,能够亲自来给您请安。同时,我还得向您致谢,您热诚地款待我的外甥伊万·费多罗维奇,他回去之后还一直念念不忘呢。您这儿的荞麦好极了,太太!我一路进村子的时候都瞧见了。请问您一俄亩地能收多少捆荞麦?”

这之后,大家抱吻起来。她们在客厅里落了坐,老主妇开始说道:

“关于荞麦,我不能告诉您什么:那是格利戈里·格利戈里耶维奇管的。我早已撒手不管了;年纪不饶人,管不了了啊!我记得从前荞麦都长得齐腰眼那么高;天知道现在可成了什么样儿啦。可是大家还在说,现在世道好了呢。”说到这里,老太太叹了口气。某一位观察家可以从这一声长吁短叹中听出古老的十八世纪的叹息。

“我听说,太太,您的女农奴会织非常出色的地毯。”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说,这句话可说到老太太心眼儿里去了。她好像变得活跃了起来,滔滔不绝地讲到怎样染棉纱,怎样搓线。话题很快地从地毯转到了腌黄瓜和风干梨上去。总而言之,还不到一个钟头,两位太太已经攀谈得好像从小就认得的朋友一样了。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低声地跟她说了这么许多话,伊万·费多罗维奇连一句也听不出来。

“您不高兴去瞧瞧么?”说着,老主妇站起身来。

两位小姐和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跟着也都站了起来,大家往女仆室走去。然而,姨妈打了个手势,叫伊万·费多罗维奇留下,又悄悄地跟老太太咬了几句耳朵。

“马申卡 !”老太太对浅黄头发的小姐说,“你留下来陪客人,跟他聊聊天,别让他觉得闷得慌!”

浅黄头发的小姐留下来,坐在长沙发上。伊万·费多罗维奇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一般,脸涨得通红,眼睛瞧着地;可是小姐仿佛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似的,漠不关心地坐在长沙发上,仔细凝望着窗和墙壁,或是看小猫畏怯地在椅子下面打滚。

伊万·费多罗维奇胆子大了一些,想开始谈话;可是他仿佛把预先准备好的话都遗忘在路上了。脑子里空空洞洞的,没有一点主意。

沉默继续了大约一刻钟。小姐还是照旧坐在那儿。

最后,伊万·费多罗维奇鼓足了勇气:“夏天苍蝇真多啊,小姐!”他带着颤音说了出来。

“多极了,”小姐答道,“哥哥用妈妈的旧鞋子做了一个苍蝇拍,可是一点用也没有,还是多得很。”

谈话到此又中断了。伊万·费多罗维奇再也找不出话来说。

最后,主妇同着姨妈和黑头发的小姐回来了。又谈了一会儿,瓦西里萨·卡施波罗夫娜就起身向老太太和两位小姐告别,不管大家如何留他们过夜。老太太和两位小姐送客人到台阶跟前,瞧着姨甥俩从半篷马车里钻出来的脸,还久久地鞠着躬。

“怎么样,伊万·费多罗维奇!你们小两口子谈了些什么?”姨妈在路上问他。

“玛丽亚·格利戈里耶夫娜是一个朴素而正派的姑娘!”伊万·费多罗维奇说。

“听着,伊万·费多罗维奇!我要跟你谈几句正经的话。托老天爷的福,你已经三十八岁了。官衔也不算小了。现在应该想到孩子了!你一定得娶个媳妇……”

“怎么说,姨妈!”伊万·费多罗维奇吓得叫了起来,“媳妇!不行呀,姨妈,您开开恩……您简直要把我给臊死了……我从来也没有娶过媳妇……我一点也不懂得应该把她怎么办!”

“会懂得的,伊万·费多罗维奇,会懂得的,”姨妈笑着说,一边在心里想道: 可怎么好 ! 简直还是个孩子呢 ,什么事情都不懂!——“是的,伊万·费多罗维奇!”她继续大声地说,“你不会找到比玛丽亚·格利戈里耶夫娜更好的媳妇了。再说,你也看中了她。我已经把这桩事跟老太太详细地谈过了,她很愿意有你这样一个女婿;当然喽,还不知道老无赖格利戈里耶维奇会说些什么。可是,我们不去管他就是了,他要是不给嫁妆,我们就到法院里去告他……”

这时候,半篷马车驰进了院子,三匹老态龙钟的瘦马嗅到马厩近了,精神抖擞起来。“听着,奥密尔科!先让马好好地歇一下,别一卸下车来就领它们去饮水!这些马都热坏了。”——“好啦,伊万·费多罗维奇,”姨妈下了车子接碴儿说下去,“我劝你把这件事好好地想一想吧。我得到厨房里去,我忘记关照萨洛哈晚饭预备什么菜了,我想,这老废物自己是不会想起来的。”

可是伊万·费多罗维奇站在那儿,好像一个闷心雷打在他头上。不错,玛丽亚·格利戈里耶夫娜是一个长得挺不坏的姑娘;可是结婚!……这件事在他看来是古怪而不可思议的,一想起来就要毛骨悚然。跟媳妇住在一起!……这是不可想象的!他将要不是一个人待在屋里,到处都得成双作对!……他越往深里琢磨,脸上的汗珠就越是往外冒。

他比平时更早就上了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终于,盼待多时的梦,万人的安慰使者,袭上了他的身子;但却是个什么样的梦啊!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乱梦。他起初梦见周围的一切喧嚷着,旋转着。他一个劲儿往前跑,跑,脚不点地……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有人抓住他的耳朵。“哎哟!谁呀?”——“我,你的媳妇!”一个声音喧阗地回答他。于是他醒了。接着,他梦见已经结了婚,小屋子里的一切显得这样古怪,这样不可思议:房间里摆着的不是单人床,却是一张双人床。媳妇坐在椅子上。他觉得很尴尬;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接近她,跟她谈些什么话;并且看见她有一张鹅脸。偶一回头,看见了另外一个媳妇,也有一张鹅脸。往那边一扭头,看见了第三个媳妇。回过头去,又是一个媳妇。他害怕起来。他一口气奔到花园里;那儿热得很。他脱掉帽子,一瞧:帽子里坐着一个媳妇。汗珠从他脸上淌下来。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摸手帕——口袋里也有一个媳妇。取掉塞耳朵的棉纱——那儿也有一个媳妇……接着,他梦见他用一只脚跳着,姨妈在一旁望着他,一本正经地说:“是的,你应该使劲跳,因为你现在是娶过媳妇的人了。”他向她身边走去——可是姨妈已经不是姨妈,却是一座钟楼。他觉得有人用绳子把他往钟楼上吊上去。“谁在拉我?”伊万·费多罗维奇抱怨道。“我呀,你的媳妇,我在拉你,因为你是一只钟。”“不,我不是钟,我是伊万·费多罗维奇!”他喊。“是的,你是一只钟。”他的步兵团团长在旁边走过时说。他忽又梦见媳妇压根儿不是人,却是一块呢绒料子。他走到莫吉辽夫的一家商店里去。“您要什么样的料子?”掌柜的问,“您把媳妇买了去吧,这是最时髦的料子!这年头大家都用它做大礼服。”掌柜的把媳妇量了,剪开了。伊万·费多罗维奇挟在腋下,去找犹太裁缝。——“不成,”犹太裁缝说,“这料子糟透了!没有人用它做大礼服……”

伊万·费多罗维奇在惊悸和昏迷中醒了过来。冷汗像冰雹似的直往外冒。

他清早一起床就去翻详梦书,一位行善的书商,由于稀有的仁慈和周到,在那本书的卷末附印有详梦简答。可是查了几遍,连跟这乱梦有几分相似的影子也查不出。

这时候,一个崭新的计谋在姨妈头脑里成熟了,欲知后事如何,请读下一章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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