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由于与这个决心相关的几个原因,他第二天寻找机会跟佩尼曼太太私下里聊了聊。他让人把她叫到书房里来,告诉她关于凯瑟琳昨晚的事,他非常希望她管好自己的事,少管闲事。
“我不明白你用这样的表达是什么意思?”姐姐说,“你用这种方式说话,仿佛我是在学习认字母表。” [39]
“关于常识的字母表,你是永远也学不会的。”医生允许自己这样来回答。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侮辱我吗?”佩尼曼太太质问。
“绝非如此。只不过是给你提出忠告。你喜欢上了年轻的汤森德,那是你的事。你自作多情,想入非非,这一切跟我一概无关,可是我要求你独自消受所有这些名堂。我已经把自己的想法跟凯瑟琳解释清楚,她对此完全理解。今后如果她去进一步挑起汤森德先生的兴趣,那就是在故意违背我的愿望。如果你去帮助和安慰她,请恕我直言,你无疑就是在背叛我。叛国罪是一项死罪,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当心不要去做什么招致惩罚的事。”
佩尼曼太太把头往后一仰,微微瞪大双眼,就像她平时偶一为之的那样。“在我看来,你简直像个威严的独裁者在说话。”
“我像我女儿的父亲在说话。”
“不像你姐姐的兄弟!”拉维妮娅嚷道。
“亲爱的拉维妮娅,”医生说,“我有时不禁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兄弟。我们俩有着天壤之别。当然,如果有必要,尽管存在这些差异,我们还是可以相互谅解,眼前这是问题的关键。在汤森德先生这件事上,不要拐弯抹角,这是我对你的全部要求。在过去的三周内,很有可能你一直和他保持通信联系,或许还去跟他见过面。我现在不是向你询问这件事——你也无需告诉我。”他持有这样一种道德信念,即关于这件事她会想方设法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谎话来搪塞,而他会厌恶听下去的。“无论你已经做了些什么,全都到此为止。这是我的全部希望。”
“难道你也希望碰巧置孩子于死地吗?”
“恰恰相反,我希望能让她幸福美满地生活。”
“你会要了她的命的,昨晚她伤心欲绝。”
“伤心一个晚上,她不会死的,十几个晚上也不会的。记住我是一位著名的内科医生。”
佩尼曼太太迟疑片刻,然后壮着胆子进行反驳。“你是一位著名的内科医生,但到目前为止,这一事实也未能阻止你失去两位家庭成员。”
虽然她壮着胆子说完了,但是兄弟向她投来了一瞥,目光犀利阴森,犹如外科医生的柳叶刀,她不禁为自己的勇气感到悚然。他回答她的话与这道目光如出一辙:“也不会阻止我失去另一成员的陪伴。”
佩尼曼太太兀自离开,那神情好似她的价值遭到了巨大折损。她来到凯瑟琳的闺房,可怜的姑娘闭门不出。关于那个可怕的晚上发生的事,姑妈全都知道,因为前一天晚上凯瑟琳离开父亲之后,她们两个人不期而遇,侄女上楼的时候,佩尼曼太太正好在二楼的楼梯口。不足为奇的是,一个那么细腻的人自然会发现凯瑟琳和医生关在书房里密谈。更不足为奇的是,她会对密谈的结果感到极度好奇,这种情绪与她的那种友善和慷慨结合在一起,会导致她为最近她们两个人之间说过的那些刻薄话感到内疚。在昏暗的走廊里,就在不幸的姑娘出现时,她生动地诠释了同情这一概念。凯瑟琳破碎的心此刻也同样不计前嫌。她只知道姑妈用双臂搂住了她。佩尼曼太太把凯瑟琳拖进了房间,两个女人并肩而坐,直至凌晨。年轻的那位把头枕在另一位的膝盖上,抽泣不止,起初泣不成声,末了才完全平静下来。佩尼曼太太甚感满足,因为她能够真切地感觉到,这一幕事实上取消了凯瑟琳不允许她跟莫里斯·汤森德进一步联系的禁令。然而,令她颇为不满的是,第二天早饭前当她走进侄女的闺房时,她发现凯瑟琳居然已经起床,而且还在为去吃早饭做准备。
“你不应该去吃早饭,”她说,“在度过这么一个可怕的夜晚之后,你的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
“不,我身体很好,我还害怕去晚了呢。”
“我真看不懂你!”佩尼曼太太嚷道,“你应该在床上躺上三天。”
“噢,我永远都不会那么做!”凯瑟琳说,这个想法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
佩尼曼太太绝望了,她察觉到在凯瑟琳的双眼中,昨晚的泪痕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令她无比恼怒。姑娘这副样子真是最不切实际的。“如果你就这么若无其事地下楼去,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压根儿什么也没有发生,”姑妈问,“你还指望会对你父亲产生什么影响?”
“他不会喜欢我卧床不起的。”凯瑟琳简简单单地说。
“那你就更有理由卧床不起了。不然的话,你还想怎么打动他呢?”
凯瑟琳寻思片刻。“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动他,但一定不是以那种方式。我希望就和平时一样。”她穿戴好了之后,用姑妈的话来说,就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了父亲的面前。她还真的太过羞怯,无法一以贯之地表现出悲情。
她委实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甚至在佩尼曼太太离开之后,她还久久无法入眠。她躺在床上茫然地盯着漆黑的夜,这夜却不能给人带来些许慰藉。极目所见充耳所闻,仍是父亲把她推出书房的那一幕,是他言之凿凿的话语,说什么她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儿。她的心都碎了。她有足够的勇气来承受这一切。她时而觉得她相信他说的话,认为一个姑娘如果有着她这样的行为,必定是大逆不道的。她确实是 大逆不道的,可她也无能为力。她会竭力表现得温顺和善,即便这与她心之所愿相违背。她不时幻想,尽管她会一如既往喜欢莫里斯,但是通过做出某种形式上足智多谋的让步,她或许能让事情有所转变。凯瑟琳所说的“足智多谋”是不明确的,我们在此没有必要暴露其空洞的内涵。登峰造极的智谋,或许表现在她那令佩尼曼太太气馁的精神饱满上。一个在父亲的诅咒之下彻夜颤栗未眠的年轻女子,竟未露些许憔悴疲惫的神情,这着实让她惊愕不已。可怜的凯瑟琳意识到了自己精神饱满,这让她对未来产生了一种感觉,而这种感觉其实加重了压在她心头的重负。她的精神饱满仿佛是一种证据,表明她强壮结实而又愚钝笨拙,她将会享有高寿——没准会活到行动不便的年龄。这个想法是令人沮丧的,因为这似乎更让她感到自负,而此刻产生任何自负的想法,都与她采取正确的行动,是格格不入的。那天她给莫里斯·汤森德写了信,请求他第二天来看望她。她只写了寥寥数语,并没有做任何解释。她会当面把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