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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铁头叫人抬着走了两天,一站倒一站,每站都有村里妇女端水端饭,关心着痛痒,最后到了后方医院。医院就设在安国的一个小乡村里,病房都是农民临时腾出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窗也用白纸糊得严严实实的。马铁头的伤本来不轻,路上又受了点风,一到就发起高烧来。迷迷糊糊当中,也知道医生来给他治病疗伤,卫生员给他打饭换药,出出进进还常见两个妇道人家,一个青年,冷啊热的照应他。这天晚间,热退了,心里清醒些,嘴是苦的,觉得肚子有点空,想吃东西,睁眼一看,桌子上点着盏棉花籽油灯,灯影里坐着个花白头发的老大娘,正在上一只纳得挺结实的军鞋。他才一动弹,老大娘连忙搁下鞋走到炕前,笑着问道:“同志,你好点没有?饭坐在锅里,想不想吃?”

马铁头点了点脑袋,老大娘回过脸去,朝着对面屋大声说道:“你先不要纺线了,给同志把饭端来吧。”

对面屋应了一声,呜呜响着的纺车立时停了,不一会门帘一撩,走进个粗手粗脚的媳妇,端着碗热腾腾的京米稀饭,随着又闪进个刚成年的半大小子,闯闯辣辣的,也学大人的模样,叼着根小烟袋。那个半大小子挤上前来,动手要扶马铁头坐起来吃饭,可是手脚重,不小心弄痛了病人头上的伤口,惹得老大娘骂了一句,亲手来扶病人。马铁头喝了几口粥,又躺下去,望着老大娘轻轻说道:“唉,太麻烦你们了!几时等我养好了,再报大娘的恩吧。”

老大娘道:“都是一家人,别说这样见外话了。我儿子也在野战军里,跟你一样,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呀?”

那个粗手粗脚的媳妇笑道:“人家同志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儿?”

老大娘就笑着说:“可也是,我真是老糊涂了!我那儿子小名叫喜子,大名叫李全喜。”

马铁头听了一愣,还怕是重了名字,细一追问,才知道这果真就是他班里那个李全喜的家。那个粗手粗脚的妇道人家正是李全喜的媳妇,愣头愣脑的青年是他兄弟,小名二愣子。再一打听魏三宝,原来就住在斜对门,家里光剩叔叔婶子了。李全喜阖家人一听说马铁头跟李全喜的关系,变得格外亲热。当时已是三月末,天气还冷,一天三顿饭,有两顿火烧到马铁头睡的炕里。不管是焖粥还是焖山药,总端一碗到马铁头枕头前,好心好意劝他吃。马铁头连伤带病,虚弱得厉害,汤饭水药,不用开口,一家人都抢着替卫生员做了。

全喜媳妇更能耐,炕上炕下,家里地里,样样拿得起,赛过个男人。也不用村里代耕,有活就跟二愣子一块下地,要不就听她摇的纺车呜呜响。她几次对马铁头说:“你们在前方打仗,俺们妇女要是好吃懒做不生产,哪对得住人!”

马铁头告诉她李全喜怎样挂家,怕荒了地,老大娘啧啧着舌头说:“用得着他挂!那孩子天生是老太太的脚指头,窝囊一辈子!明天写封信告诉他,他连他媳妇的小拇指头也不敌呢!”

提起写信,马铁头心里乱糟糟的,不能安全。这些天,也不知军队开到哪去了?每逢见了医生和卫生员,不断地问,一点音信也没有。日里夜里,吃饭睡觉,无时无刻不巴望指导员他们的信,巴望久了,难免埋怨起来,以为同志们忘了他。有—天,麦子长得没脚脖子深了,二愣子闯到他的炕前说:“你知道么,老马,队伍八成往南开啦,老百姓的担架都奔着西南去了。”

他娘一听这信,急了,拍着大腿说:“哎呀,队伍一走,要是保定敌人出来,咱们这块不又遭殃啦!”

马铁头可另有一番见解。老跟敌人在保定一带顶牛,实在不是事。上级三番五次说要打运动战,这回兴许运动开了。从此以后,他不再盼信,天天光盼着胜利消息。这倒没叫他空盼。梨花开的时候,打下京汉线南段的正定,麦子秀穗的当儿,又打下正太线上的井陉、娘子关、寿阳等地,前后歼灭了上万的敌人,把个石家庄孤零零地陷在那儿。村公所天天有人站在房顶上,拿大喇叭筒子对全村广播,听得马铁头心都飞了,恨不得马上赶到前线去。单恨自己的啰喀伤,经过一场病,身板骨软,格外不容易好,到于今刚能拄着拐杖迈几步。

这些好消息也给村里添上把火。交公粮,做军鞋,出担架,更撂不下生产,忙得大伙没一刻闲空,像打仗一样紧。赶六七月,村里又进行土地复查。正是雨水勤的时候,庄稼要锄,全村人就白天下地,黑间一筛锣,都集合到村头大庙里开会。有好一阵子,全喜媳妇和二愣子跟马铁头连话也说不上几句,天一亮,小叔嫂子带着露水去下地,两顿饭在地里吃,傍黑回家,胡乱填饱肚子,脚不沾地又赶到大庙去了。全喜娘也是忙得滴溜转,烧饭送饭,都是老婆子的事,马铁头更分她的心,照应的跟从前一样,有空就坐到炕边上,做着针线,念叨些复查的事。有一回学着区干部的口气说:“这也是打仗嘛!消灭封建,不卖力气哪行?”又说:“土地改革起初可有点二五眼,大地主掏出些地,像拔了根汗毛一样,照样抖威风,嘴巧的都给编成歌啦,说什么:行走骑着高头马,摇摇摆摆赛活神,水晶石头架子镜,画眉笼子有人抡……又是:九间九进朝王殿,七间七进宝厦厅,一对棋杆一对棍,一对狮子把大门……编得真是活灵活现。这回老天爷有眼,可灭了地主的威风,顶多给他们丢下点吃喝,剥削穷人的东西都得归还原主。真是冤有头,债有主,世界上也算有了公道!”

马铁头先还听她说话,后来竖着耳朵,光听远处去了。正赶上顺风,只听见大庙里又拍巴掌,又喊口号,一会还敲锣敲鼓,会开得正在热闹头上。土地改革做的一到家,你看老百姓的情绪这个高啊!努力山成玉,同心土变金,前后方一齐心,还会不打胜仗?顶叫他牵肠挂肚的还是军队。他心眼实落,别看打仗像猛虎,一想起连里那些同志,比小孩还软,难过得直想哭。第二天见了医生便要求归队。医生说他伤没养好,不答应。他急得说话都结巴了,又用好话哄恿医生道:“我真好了嘛,不信走给你看看!”便不听人劝,也不拄棍子,硬到院里来往走了几趟。可是腿有点软,头更发晕,要不是医生把他扶住,险乎没跌倒。

隔不几天,军队上到底有了信啦。那是纵队给魏三宝家捎的报功信,说是魏三宝在井陉立了大功。区公所打发专人把信送来,还要给魏家送匾庆功。这天大的喜事一时轰动开了,送匾那一天,村里比唱戏都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街上尽等着看新鲜。

马铁头拄着拐杖,一早就坐到魏三宝家里,像个主人一样,乐得闭不上嘴,呱呱地净说他跟魏三宝在一块的事。魏大叔和魏大婶都换了一套新衣裳,屋里院里打扫得没一根草棍,听见狗咬就走出去瞧瞧。赶晌,村外传来了锣鼓音,小喇叭吹着“得胜令”,响得挺欢。马铁头跟着魏大叔迎出门去,只见街上挤满了人,外村的也来赶热闹。一队锣鼓正排开众人走过来,后边是四个人抬着块匾,挂着彩绸,横写着“人民功臣”四个大字,再后边走着区长等许许多多人。

魏大叔闪到门旁,让匾抬进去,陪着区长走进家。贺喜的亲朋邻居哄地拥进院,拥进屋子,里外挤得满满噔噔。抬匾的七手八脚往正屋迎面墙上挂匾,有些上年纪的人便瞎三话四,说七道八地议论起来。这个说:“你看三宝那孩子,才是几天还光着屁股绕街跑,鼻涕抹着个蝴蝶嘴,现在就中了武状元,你说稀罕不稀罕?”那个道:“这也是他老人坟地出的。他爹他娘埋的真是地方,两条大道是轿杆,坟坐在当中,主着出贵人。”第三个又道:“怪不得头几天黑间一个星星呼啦地落到村里来!”年轻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嘴直地高声笑道:“别说这种落后话啦!成神不论人,修行在个人,这是人家三宝拿血汗挣的功劳,星星不星星有什么相干!”

一点不错。区长立起身报告立功经过时,从怀里掏出张纵队捎来的油印报纸,照着上面记的事情念起来:

这次南线战役,队伍甩开保定的敌人,集中兵力攻击南线,是我们争取主动的起点。魏三宝在连续作战当中,不怕疲劳,不怕牺牲,还用团结友爱的精神感动了落后战士疙瘩乔,立了大功。疙瘩乔是出名的怪话大王,浪里浪荡,惯说破坏话,许多人疑心他有政治问题,指导员卢文保却一直主张用教育方式感化他。魏三宝是疙瘩乔的互助组长,主要的任务自然落到他的肩膀上。疙瘩乔见他年轻,蹦蹦跳跳打打闹闹的,带着十足的孩子气,时常冷言冷语刺他道:“哼,你不过是新鞋新袜,两天半的新兵,成得了什么器!”要不就说:“吃饭打冲锋,打仗就发蒙——我早看透你们的本领了!不用猪鼻子插大葱,在我面前装象!”魏三宝要强好胜,哪受得了,可是他现时是个党员,转变落后战士是党给他的任务,就压下一口火,也不记恨,照样接近疙瘩乔,倒把疙瘩乔当成个老大哥看待,事事跟他商量。人总不是木头做的,日久天长,疙瘩乔倒也喜欢魏三宝性子爽朗,彼此渐渐有几分投契了。不过人心隔肚皮,里外不相知,魏三宝始终吃不透疙瘩乔是怎样个人。

打下正定的第二天晚上,旅宣传队演戏,疙瘩乔推说头痛,告假不去。魏三宝不放心,买了包烟,从伙房提着壶水回去,想找他谈谈。一进院望见他的影子在纸窗上乱晃,赶进屋,他可又躺在炕上装睡。魏三宝见他鞋上绑着带,头下枕的背包打得绷紧,有八九分明白他是要开小差,只假装不知,笑着叫他起来喝水抽烟。疙瘩乔翻身坐起,黑着个脸问道:“你回来监视我做什么?”

魏三宝叫起屈道:“你这话真冤枉人!我怕你闷出病来,好意回来看你,你倒说这个!”随着坐到疙瘩乔对面,给他倒水递烟,好言好语哄恿他,哄得他忍不住笑了。魏三宝就说:“来,老乔,坐着也是坐着,你走过南京,到过西京,告诉告诉我你都见过些什么场面,叫我也开开眼。”

疙瘩乔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说:“你有屎去拉去,有屁去放去,别来缠我!我过的桥,接起来比你走的路都长,你算老几?”可是触动了他旧日的事,不觉夸起富来,说他家原来怎样是绥远隆盛庄的首富,住的什么,吃的什么,穿的什么,越说越有味,说到后来,又带着夸耀的口气叹道:“我这一辈子总算也没白活,十岁上抽大烟,十九岁就娶了两房姨太太,吃喝玩乐,家业踢蹬光了,福也享尽了,混来混去当了兵,于今也算活该倒霉!”他屡次想开小差,心想当“国军”还能掏摸几个钱,再开开瘾,又一想跑过去早晚还不是得抓过来,就弄得恍恍惚惚,二心不定。这些话他没说出口,这晚间的一篇话却叫大家明白了他的来历根性。

打井陉那天,拂晓攻击,魏三宝参加了突击组,夺取矿上的一个大碉堡。碉堡围着道一丈多深的大沟,沟外是一层电网,两层铁丝网。战士们拿铡刀一连砍断两层铁丝网,对电网可傻了眼,不敢动手去破。魏三宝住过电料行,人又灵,先藏好一把包着橡皮的钳子,由机枪掩护着,跑上去三下两下绞断了电网,首先钻过去。前面就是那道大沟,上边有块跳板,敌人慌慌张张忘记撤,临时才发现,赶紧抢着撤,却叫魏三宝用手榴弹炸倒两个人。碉堡上的敌人红了眼,朝魏三宝乱打机枪。魏三宝趴在沟沿上,手脸全是血,也不知哪里挂了花,一味望对面打枪,不让敌人接近跳板,立待我们的战士纷纷突过电网,踏着跳板跑过沟去,冲进了碉堡。天傍明,有副担架要抬魏三宝下去。这当儿,魏三宝发现疙瘩乔躺在电网旁边,前胸净是血,受了重伤,便一定叫人先抬疙瘩乔,还说:“不要救我,先救他,他的伤比我重!”人在生死关头,感情最真。疙瘩乔躺在担架上,拉着魏三宝的手不放,似乎想说什么,脸上露出懊悔的神气,末尾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三宝……我真对不住你们!只要我不死……”可是赶魏三宝到绷带所时,疙瘩乔先一刻死了。……

马铁头听到这儿,浑身酥酥的,感动得不行。区长念完报,锣鼓喇叭又大吹大擂起来,老乡们争着给魏大叔魏大婶作揖道贺。个个人都是一脸喜色,只有全喜媳妇藏在人背后,脸色冷淡淡的,笑得也怪勉强,像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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