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马铁头觉得林四牙非常积极。你看他能说会道的,操场动作又熟练,打饭扫院子,事事抢着干,手脚利索得不行。日久天长,又觉得难于捉摸。你想跟他谈谈心里话,他光在嘴皮上说几句漂亮话,喀啷一声,心口插上道闩,关得风雨不透。
林四牙这人机灵倒真机灵,就是没用在正道上,有点奸滑。先前在河南当过保安团,又在十六军混了几年,满脑子灌的是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一类邪魔鬼道的话。在怀来刚一解放,提心吊胆的,心想究竟活了活不了,碰运气吧。有人招呼他洗脸,给他熬粥喝,他倒想:“也许是先顺着毛摸我,等我什么都说出来了,再料理死我!不管你有千变万计,反正我有一定之规!”自个是国民党员,单怕国民党点名册子弄着了,没有活命,便想跑。怎么跑呢?一个虼蚤顶不起被单来,不如拉几个人一齐干,又苦于同屋的俘虏都是人生面不熟的,不敢轻易说出这个心事。这当儿,有个过来早一点的解放战士是他相隔二十来里的老乡,坐下来跟他闲谈。一谈谈到宽大政策,林四牙抢白道:“你不用瞒哄我,我什么不知道!”心里可有了点底,猜想性命也许没多大关系了。过了几天,人家待情得挺好,问大伙愿意干什么。有的说愿意回家,林四牙挺着身子站起来说:“我参军!”当时写了挑战书,带动许多人到了前线。私下里,他可这样想:“问还不是装装样子!自个是炮灰里清出来的,不参军行么?刘备摔孩子,装假就装假!”从此表面上处处积极,骨子里可藏着另外一套花样。
补到班里,开头实在过不惯。吃的穿的,都不如意,规矩又多,吃老乡几个长生果也算犯纪律。傍晚全连点名,指导员几次表扬他工作积极,军事动作好,他就觉得自己那两手真了不起,眼睛里不大有别人。
疙瘩乔的眼风话口中间,跟他倒挺靠近,一次眼前没人,指着他的绿军装说:“我看咱们俩准是一道的。”林四牙瞟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疙瘩乔又悄悄说道:“反正咱们这些解放战士,天生比人家子弟兵矮一头!别看他们捧上天,其实是蜜糖嘴,刀子心,根本不拿你当人待。”
这话是真是假呢?林四牙当时不响,可存了心。碰巧当天大伙擦枪,李全喜伸出脚,指着一个疮说:“你们看看,我脚上这么个疮,班长还叫我出操,能不能行?”杜富海嚷道:“你说这话,就该把脸藏到裤裆里!亏你还是个翻身农民,连林四牙都不如!”
林四牙听了,好像有个毛虫掉到脖子里,浑身都不舒服。像李全喜这样的一个大脓包,还不应该不如自己?为什么要拿自己跟他比呢!心眼一不顺,别扭事都来了。冬天炕凉,马铁头主张大伙把棉袄平铺开,连在一起,垫着睡暖和。他认定这是故意叫左右的人压着他的棉袄,防备他黑更半夜开小差。一个人有事出去,猛一回头,准碰上杜富海的眼睛,他的心就烦了。
这天傍黑,点完名散了队,他对杜富海说:“班长,我要解手,你派个人跟我去吧。”杜富海说:“不用。”却偷偷地看着,眼瞅着他进了当街一个厕所,不上半袋烟工夫,忽然从后墙跳出去,撒腿就跑。杜富海这一急,立时叫起来,全班闹哄哄的,分头去追,哪追到个影?赶他们噪噪嚷嚷回到班里,进屋一看,林四牙先自回来了,挺安闲地坐在屋里,撮着嘴唇吹口哨。众人都僵住了,也有暗暗发笑的。马铁头半天才找出句话笑道:“老林,你真会开玩笑!”
林四牙把眼眉一皱,眉心皱起四条竖纹说:“还不知道是谁开谁的玩笑呢?我实心实意来革命,你们倒拿人家当贼待,世间上哪有这个道理?”
马铁头见他急了眼,拉着他的手笑道:“走,咱们出去蹓跶蹓跶。”林四牙甩着手不肯去,马铁头好劝歹劝,才把他哄出去。天黑了,有点风,挺冷。两人找个背风的墙角落蹲下去,抽着烟,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的,嘁嘁喳喳好一阵。临了马铁头说:“哪个庙没有龇牙鬼?班长的缺点是不少,赶明天我把你的意见反映上去,帮助他进步。你工作积极,谁也不是没长眼睛。……”
林四牙接口道:“积极也是白搭!咱们这号人,横竖没有前途,也就是当一辈子兵,卖多大力气,死了算了!”
马铁头道:“你这可说错了。解放战士当连排长的有的是,不信我数给你听——”便说出一大串人名。
林四牙冷笑道:“人家跟咱又不一样,咱有政治嫌疑。你没见班长老在会上问谁是国民党员,明指的是我。”
马铁头道:“真是也没有妨碍,说了事情就完啦。”
林四牙想道:“你不用套我,一露馅,还不要了我的命!”眼一转,马上来了个心计道:“我是我就说,有什么怕的?反正我知道有几个三青团员,缩着头不吭气。”便扳着指头说了三四个怀来解放的战士。
马铁头钉问道:“你闹不错吧?”林四牙说:“还错的了?”一面从旁边悄悄看风色。那几个人先还不肯承认,林四牙出来作证,才没的赖了。这可该他们遭殃啦。可是一天两天,屁事也没有,自个肚子里装着块心病,反倒老不安稳。有一天指导员给全连上政治课,讲共产党的斗争历史。听着听着,林四牙的心里好像冷丁开了扇窗,这才明白共产党是怎么回事。下了课,他一把抓住马铁头的手说:“组长,我要写退党书。”马铁头摸不着头脑,闹愣了。林四牙耷拉着厚眼皮道:“我是个国民党员,我要退出国民党。”
心病一挖掉,又受到连长指导员的褒奖,林四牙干的倒真有几分起劲了。不过每逢听说解放军的力量多大多大,就不入耳。头阳历年,有一回指导员又讲胜利消息,说是豫北滑县一带歼灭了国民党两个整旅,他的汗毛直发麻,暗暗冷笑道:“王婆子卖瓜,自卖自夸!解放军算个什么?无非是些土头土脑的土游击队,哪敌得过国民党的机械化兵团?打不过人家,地方丢了,丢就丢了吧,还卖乖说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瞎猫碰上个死耗子,碰巧歼灭几个敌人,就吹牛说连旅长也俘虏了。人家一个旅长有多少卫队,听你那一套?”
他正在心里冷嘲热骂,通讯员小张慌里慌张跑到卢文保跟前,递上一张连长写的拧成个花的纸条。卢文保拆开纸条扫了几眼,望着大家说:“任务来啦!现在提前吃饭,准备行动。”
林四牙耳朵尖,恍恍惚惚听见野炮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