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保在各班打了个转,也不用深问,一眼看出战士们的情绪不大对头。他本人是战士当中的一个,摸得准战士的心事,喜欢什么,怕什么,从神色表情,行动言论,一看就猜到八九分。自己从小当长工,数不清受了多少折磨,最能体贴旁人的苦楚,处处也最能替人着想。在排里时,战士就常说:“老卢,你怎么像钻到我心里看了一样!”眼时他还捉摸不透连队不稳定的道理,光觉得班里懒懒散散的,好像缺乏主心骨。
回到连部,连长龙起云先吃了饭,正跟通讯员小张下象棋,车叫人家马踩了,赖得按着小张夺棋子,一见卢文保回来就说:“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晚?饭菜都撂凉啦。”
卢文保笑道:“唉,我落后!”一面坐到炕上,往嘴里扒拉着冷干饭说:“连长,趁这个闲空,你给我念叨念叨连里的情形吧。”
龙起云推了棋盘说:“念叨什么?你才离开几个月,也不是不知道。大胆去做得啦。我顶看不惯小手小脚的那个别扭劲。”说着点点头出去了。
卢文保低下眼,露出深思的模样。连长是他的老上级,老脾气依旧没改。战斗作风硬,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就是主观性太强,多年的游击习气一时改不了,也不十分重视政治。卢文保再没心思吃饭,搁下饭碗,正一正帽子又往班里走,急着要闹清楚连队的情况。走不几步,迎面碰见马铁头背着一大垛谷秸,压得腰都弯了,紧后边跟着房东老大伯,也背着草。
老大伯一见卢文保是个干部模样,笑着朝马铁头一扬脸说:“你瞧瞧这个同志,真仁义!我从场上往家弄柴火,他非帮不行。一背就是百十来斤,压赛半匹牛!”
卢文保提起嗓子笑道:“你光见他能做,还没见他能吃呢。吃炸糕,一吃就是二十四个。——来,老大伯,我帮你背这一段。”
老大伯拚命摆着手不肯,卢文保硬给他把草扳下来,自己背上肩膀,一直送到他家里。
马铁头撂下谷秸,脑瓜子上冒了汗珠,热得要解扣子,卢文保止住他说:“小心着凉!歇一歇汗就消了。”便拉他坐到门外碾盘上,问道:“你们是不是天天帮群众做活?”
马铁头道:“说不上天天,反正谁爱做就做,不做拉倒。”
卢文保奇怪道:“班长也不管?”
马铁头面对面望着卢文保说:“指导员,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藏不住话。班长坏是不坏,就是爱耍态度,一说话吹胡子瞪眼的,正经事倒不管了。班里闹得挺不团结,一个疙瘩乔,净说破坏话,你叫他帮房东挑水,听他嘟囔吧:‘你爱护老百姓,有本领多增加点地盘不好,何必替他们当长工?’这家伙说不定有问题,又找不到他的证据。班长光会骂,也不讲究教育。”
卢文保瞪大眼道:“班里问题这样多,你们也不汇报?”
马铁头哼了一声说:“向谁汇报?支部自古以来不开会,小组生活也不过,我连支部书记是谁都不知道。咱们的连长操场上真有一套,可就不肯找咱谈谈。”
卢文保的心就像针扎的一样痛,但这下子也摸到连队的痛处。这天,他到处找支部委员谈,找战士谈,直到吹了熄灯号一大后,才摸着黑回去。连部的人早睡了,灯也灭了,龙起云躺在黑影里问了一声,卢文保应了一句,轻手轻脚解开背包,挤到炕头上躺下去,然后悄悄说道:“连长,咱们明天召集个支部会好不好?”
龙起云翻个身说:“往后闲着再召集吧。现在军事要紧,别把军事课目占住了。”
卢文保略略提高声音说:“军事要紧,政治也要紧。咱们的支部生活太散漫,党员不做党的工作,支部要垮台;支部不能保证连队工作,还能打什么胜仗?”
龙起云老声老气说:“咱是个大老粗,比碾盘还粗,光会出死力打仗,哪敢跟你比政治理论!”
卢文保笑道:“连长,我们都是革命同志,我说话也不会转弯——战士们对你可有点意见。”
龙起云呼啦地坐起来,亮开粗嗓门说:“什么意见?又是不讲民主!你别听见风,就是雨,信他们那一套。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十八口乱当家,目无组织,那不成了没王的蜂啦!”
卢文保平心静气道:“一人没有两人能,两人没有三人精,旁的先不管,党的力量必得发挥起来,当做最高领导,军队才能有主心骨。”
龙起云憋着口气,一头倒下去,不再做声。卢文保心里盘算来,盘算去,直顶到半夜驴叫,才迷糊过去。第二天召开支部大会,全支部有四十多个党员,只来了二十几个,卢文保亲自去叫,二三十分钟才叫齐。当场规定出经常的汇报会议制度,这样拿党员做骨干,可以掌握部队的思想情绪,进行教育,又要党员事事带头,推动大家。也有人不满意说:“怎么指导员一来,事就多了。”还是依了他的主意。互助组普遍组织起来,三人一组,不论行军打仗,规定要一起行动,互相帮助。马铁头当了互助组长,林四牙李全喜都是他的组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