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长行军,雨淋汗溻,战士们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滚得不像样子。一驻军,头一件事是进行清洁卫生。上午休息半天,下半天,连部的伙房烧了两大锅滚开的水,叫大伙烫衣服。理发员在连部院里放了张板凳子,挽起袖子,忙忙碌碌地给大家剃头。
马铁头独自个儿挑了两半筲热水,回到班里,一进院就叫:“同志们,快起来消灭小蒋介石吧!”
疙瘩乔躺在炕上咕哝道:“消灭个屌!我的骨头都走苏啦,几时回家,睡他一辈子也不下炕,报报这个仇!”可是虱子咬得浑身发痒,还是爬起来换了衬衣,跟大家来到院里,把脏衣服丢到瓦盆里,倒上开水烫着。
入冬了,河北平原刚见霜,太阳地里依旧暖洋洋的。大伙在院里搓衣服,洗裏腿,马铁头刷着双踏得净泥的山鞋,揪住鞋跟连摔几下说:“你们瞧,这鞋多硬梆,穿上去踢死牛,再爬两趟山也坏不了!”
―个战士伸了伸舌头说:“你还没过够山瘾哪!这一道光穿山沟,把我脑袋都给挤扁啦。”
马铁头笑起来道:“你怎么啦?是不是也要给山磕个头?”这一说,大家想起出山那天,疙瘩乔回身对山磕了个响头,还说:“阿弥陀佛,这回可离开你了!”——一时忍不住都笑了。
班长杜富海道:“笑话多着呢。去年秋里日本投降,队伍从冀中往张家口开,乍一见山,青乎乎的,真稀罕。进山头一天,累得要命,可是不等吃饭,排长就领大家上山玩去了。——那时候排长还是卢文保。”
魏三宝晃着个青鸭蛋似的头道:“对啦,我才在连部理发,大伙嚷嚷说卢文保派到咱连当指导员,一会儿就来,说是还有些新同志一道来。”
杜富海早得到信了。原先那个指导员在前线上雨地里淋着,湿地里趴着,长了疥,又害回归热,半道送到医院休养去了。卢文保和杜富海差不多是一九四四年前脚后脚参军的。卢文保进步快,日本投降时候升做排长,绥西战役打国民党反动派,负了伤,养好伤后进了随营学校学习,现时又派回本连来。杜富海嘴里说:“咱落后,比不了人家!”内里可装着一肚子意见,老觉得自己早年在旧军队里干过,军事上有一套,比别人强。同志们批评他从旧军队里也染了点军阀残余的旧习气,他很不服气,辩白道:“惯兵如杀兵,不严怎么行?”部队从游击队编做主力,强调正规化,他自以为占了理说:“我早就说嘛,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一家人也得有个当家的,军队怎么能不讲究个上下级?”于是更发展了强迫命令的作风。战士们怪他暴躁,背后都叫他“花机关”。
大伙洗了阵衣服,又在院里吊起几根背包绳,搭起来晒,连部的通讯员小张跑来告诉说补充的战士到了,叫杜富海去领人。不大工夫,杜富海就领回两个新同志来了。
这两人一个是安国的翻身农民,叫李全喜,大耳朵,厚嘴唇,黏黏糊糊的,闷着头不大吭声,跟魏三宝一碰面,原来还是一个村的老街坊邻居。另一个叫林四牙,河南人,长身材,上眼皮子挺厚,总耷拉着,显得有点阴,有时一抬眼,印堂皱起四条竖纹。马铁头觉得这人有点面熟,望着他右腮一个飞鸟似的伤疤,左思右想,猛一下记起来了,不禁心里笑道:“噢,这不是我在怀来俘虏的那个人么!”
班里人笑着让他们坐,马铁头忙着递烟,林四牙赶紧说:“我来我来!”夺过烟去,反倒一支一支敬大家,还说:“俺新来乍到的,什么事不懂,有什么错,同志们多包涵点。”大家正讲着眼面前的话,司号员在房顶上吹了开饭号。林四牙又抢着跟大家去打饭。李全喜却显得怪认生的,吃饭不大好意思夹菜。有人笑道:“吃吧!你这是做新媳妇?你娘嘱咐你别吃饱了,怕人笑话!”
疙瘩乔捧着碗干饭蹲到菜盆前,拿筷子搅了搅熬白菜,皱着眉说:“这算什么菜?照镜子倒好!”
杜富海瞪起眼道:“你说什么?我看你真是猪八戒照镜子,不知道丑!——想坐禁闭了!”
疙瘩乔一扭头,在嗓子眼里咕哝道:“坐禁闭大休息,掉了脑袋透空气!反正论堆说一百多斤,爱怎么就怎么的!”幸好杜富海没听真。
大伙本来正在热热闹闹地吃饭,这下子弄得挺不对劲,谁也不说话了。正在这时,门口有人问道:“这是哪班住在这儿?”随着走进个人,约莫二十四五岁,高颧骨,两只大眼又深又黑,透出股深思的神情。
来的正是新指导员卢文保。他一把抓住杜富海的胳膊,跟大家笑着招呼道:“我刚来,怪想大家的,先来看看。棉衣都发了吧!天凉了,黑间睡觉冷不冷?”一连串问了几句,又走进屋去,摸摸战士的被子,按按炕席,回头对杜富海说:“不行,不弄点铺头,黑间受不了。跟房东说一声,顶好借点麦秸。可别借人家秆草呀,秆草一铺,牲口就不吃了。”一转身又到了院里,扫了大家一眼,点点头笑道:“你们先吃饭吧,停一会咱们再说话。”趋溜的不见影了。他那一眼,可一直钻到每个战士的心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