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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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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座地上一根细细的花线蜿蜒曲折地通向中门入口处,为小桌上的一盏小小台灯供应电源。灯光只罩住桌上的纸和墨水瓶。纸上画了个朝天鼻子的丑脸。丑脸旁搁一块新鲜橘子皮和一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长颈水瓶显得半明半暗,因为它在光圈之外。

池座光线阴暗,从亮处进来的人,在眼睛没有习惯之前,只能靠摸索着座椅走动。

舞台整个儿敞着,由拱顶底下一排不太亮的顶灯所照耀。台上竖着一面墙,但那墙背朝大厅,上面还写着“狼和羊——2”。除此外还有一把靠椅、一张书桌、两张凳子。靠椅里坐一个着短上衣、斜开口衬衫的工人。凳子上反倒坐着个穿西服的,这人腰际束根皮带,皮带上挂把带有圣乔治勋章的佩刀。

大厅里很闷热,外面早已是春光和煦的五月了。

现在正当排练中间休息,演员都上小卖部买吃的,只我留了下来。最近几个月来事儿不断,到如今显出了结果:我精疲力竭,总想坐下来,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坐下不起身。但有时却特别兴奋,想行动,想解释,想说想争论。现时我处在第一种状态之下。烟雾统统聚到灯罩底下,然后袅袅上升,飘往什么地方。

我的思想只围绕着一件事转——剧本。自从接到福马·斯特里日那封决定性的信,我的生活来了个剧变,仿佛我重新呱呱坠地,开始了人生征途,我的房间也似乎端然两样,周围的人不再是原来的老面孔,我像是在莫斯科获得了生存权,生活有了意义。

我朝思暮想着自己的剧本,梦见它在特殊的布景下演出,梦见它忽从剧目单上被取消了,梦见演出失败或是获得巨大成功。我记得,在第二种情况下,这出戏是在一个倾斜的舞台上演出的,演员们像墙粉似的从墙上剥落,但他们还打着灯笼,唱着歌儿。剧作者不知为何也在其上,他在不坚固的独木桥上行走就像苍蝇贴着墙爬行那样自由。而桥下面是椴树和苹果树,因为戏是在花园里演出的。花园里挤满了兴奋的观众。

在第一种情况下,梦见最多的是作者出门去参加彩排,却忘了穿裤子。他走在马路上感到很不好意思,企图能悄悄溜过大街,甚至还准备好了辩护词,说是刚刚从澡堂出来,把裤子忘了。但愈往前走,愈觉心虚。于是这可怜的剧作者走近人行道寻找报童,想去买件大衣。可一摸口袋,没钱,只得躲进住宅区的院门,心里明白,赶上彩排是无论如何来不及的了……

“万尼亚,”从舞台上传出微弱的声音,“打黄灯!”

楼上角厢边上的聚光灯亮了,一缕黄色的光线投射到舞台上。那黄色的光圈慢慢移动,忽而照亮包布磨损、金漆剥落的椅子,忽而照亮手持木烛台的道具管理员和他的一头乱发。

离休息结束愈近,台上愈是忙碌。一条条天幕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其中一条往上升去,让出一排一千瓦的刺目灯光。另一条不知为什么往下降落,但没降到舞台却又收走了。幕后出现了幢幢人影。黄色聚光此时重又缩回楼座的角厢。某个地方发出锤子当当的敲打声。一个穿了条一般人穿的裤子、鞋上却又套着马刺的人噔噔噔从舞台走过。又有一人拢起手,俯身向台下喊叫:

“格诺宾,移它过来!”

此时场上的人都不声不响地避入台侧,连道具管理员也进去了。走时带走了枝形大烛台。圈手椅、书桌均不翼而飞。有个人跨着舞步来到光照的台前,试了几个舞蹈姿势,然后隐入后台。响声越来越大,在腾空了的舞台上出现了未上漆的陡梯、横梁、桥面板。“桥来了。”我在想。每次看到台上出现桥的时候心就激动。

“格诺宾,停下!”台上人喊叫,“格诺宾,往后移!”

杂凑成的桥固定了下来,之后从布景格架上方亮起了几个大肚子灯泡,但没一会儿却又隐逸不见。接着一个草草涂了油彩的立屏从空而下,固定在斜坡上。“岗亭……”我暗忖。幕侧亮起了带遮檐的聚光灯,同时台端也亮起了一排小灯。“那是脚灯……”

我眯起眼,注视着一条人影迈着坚实的步子走向导演桌。

“罗曼奴斯此来准要闹事……”我用手挡住灯光,瞧着他想。

果然,没隔多久在我头顶上便出现了乐队指挥罗曼奴斯的双分胡子和在半明半暗中一闪一闪的眼睛。

他上衣扣眼里挂了枚独立剧院纪念章。

“岂有此理!不单岂有此理!”他像平常那样操起意大利语式的俄语,眼睛骨碌碌地打转,像草原上的狼在寻找猎物。但暂时没有找到,便坐到我一旁。

“您是怎么认为的,啊?”他问。

我蜷缩在台灯旁,心中想:“在逗我开口哩。”

“不,请说说您的意见,”他用一只眼斜睇着我说,“您的意见更能说明问题,因为您是作家,对我们这里的野蛮行为不可能无动于衷。”

“瞧,有多圆滑!……”我被他的话刺得全身痒痒的。

“用长号捅一个钢琴伴奏者的脊梁,而且是位女性的背梁,有这规矩吗?”罗曼奴斯越说越来劲,“不,这简直无法无天!我在舞台度过三十五年,这样的事见所未见。斯特里日以为乐手都是猪,可以把他们往畜棚赶。这倒有趣,作家是个什么看法呢?”

再沉默下去是不可能的了。

“怎么一回事?”

罗曼奴斯正等着这话,于是亮起嗓门,尽可能让舞台脚灯跟前觉得好奇的工人们也能听到,说斯特里日如何把乐队队员赶进侧幕后面的黑暗处,结果是:一、太挤;二、太暗;三、大厅观众根本听不到音乐;四、他自己没有站处,队员看不到他指挥。

“当然,也有这样的人,”罗曼奴斯用圆润的声音告诉我,“他们对待音乐有如畜生……”

“最好让魔鬼割去你的舌头!”我想。

“对待某些桌子!”

罗曼奴斯的努力没有白费,从电工棚里传来哧哧的笑声,还有个脑袋从那里探了出来。

“当然,这样的人物不该当导演,应该去新圣母公墓卖克瓦斯!……”罗曼奴斯接着说。

又传来了哧哧笑声。

我后来得知这是斯特里日安排欠妥闯下的祸。在昏暗中不意长号碰到了钢琴伴奏者安娜·阿奴夫里耶芙娜的背部,以致……

“等x光照片拍下来再算账!”

罗曼奴斯又补充说:想打折人的脊梁不必在剧院,可以去酒馆,那里也有受过戏剧专业训练的人。

安装工人从板缝中露出贼笑的脸和龇开的嘴。

罗曼奴斯认定不能就此罢休,他唆使安娜·阿奴夫里耶芙娜去基层工会控告,面授机宜道:谢天谢地,我们是生活在苏维埃国家里,打折工会会员脊骨肯定是不允许的。

“当然,我根据您的眼神知道,”罗曼奴斯盯着我灯光下的脸说,“您对基层工会主席是否能像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和舒伯特那样善解音乐没有足够的信心。”

“好家伙!”我暗暗想。

“请原谅!……”我答道,力图说得严肃认真。

“啊不,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罗曼奴斯握住我的手抢过话茬,“您是作家,您当然会估计到,米佳·马洛克罗什奇纳虽则二十次当过工会主席,未必由此分辨出双簧管与大提琴,或是巴赫的赋格曲与狐步舞曲《阿利路亚》。”

使罗曼奴斯得以欣慰的是,工会主席,他亲密的朋友……

“和酒友!……”

电工棚里除开哧哧的男高音笑声外又加上了个嘶哑的男低音,向外探出了不是一颗脑瓜而是两颗。

……在安东·卡洛申帮助下探讨艺术问题。他来剧院之前曾在消防队服务,玩过长号。如果没有安东·卡洛申,罗曼奴斯敢于断定,某些导演甚至分不清哪是《鲁斯兰》序曲,哪是最最平常的《与圣者一同安息》。

“这是个危险人物,”我瞧着罗曼奴斯暗想,“十足的危险。简直找不出对付他的法子!”

当然,要不是有安东·卡洛申,这些人乘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不在剧院之际,一定逼使音乐家倒悬双脚夹住他的长号。当然,与此同时,剧院不得不偿付安娜·阿奴夫里耶芙娜骨折的医疗费。罗曼奴斯这才撺掇她去工会,了解一下那边对这“岂有此理”的事儿是个什么样的看法。

身后响起了轻柔的脚步声,这下子我可望得到解脱了。

来的是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第一副导演,《黑的雪》由他执导。

他是位胖胖的、结实的金发男子,四十岁左右,有双活灵灵的、阅历深厚的眼睛,深通业务,而他这个业务很不容易。

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根据五月的天气,已不再穿他的深色西装和黄皮鞋,而换成蓝色缎纹布衬衣和黄不溜秋的防雨布便鞋。他走近桌子,腋下夹着一成不变的文件夹。

罗曼奴斯眼中的火苗蹿得更旺了,未待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放下文件夹,便爆发了争吵。

是罗曼奴斯的一句话起的头。

“我严正抗议对音乐工作者使用暴力,请您把发生的这一切写进记录!”

“什么暴力?”后者用公事公办的平静口气问,一条眉毛略略动了动。

“如果我们是在严肃认真地演戏……”罗曼奴斯话到半句,忽然醒悟作者就在跟前,把他扭曲的笑脸转向我道,“对,我们的剧作者倒能理解戏剧中音乐的全部意义……那么我要求给乐团腾出一块可以演奏的地方!”

“已在台侧给乐团划出了地方,”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说着,做出有要事的样儿打开文件夹。

“台侧?也许在提词人小棚里更好?或者道具室?”

“您说过,不能在舞台地下室。”

“舞台地下室?”罗曼奴斯尖起嗓子,“我重复一遍:不行。容我禀报,在茶座也不行。”

“容我禀报,我也知道在茶座不行。”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此时牵动另一条眉毛。

“您知道,”罗曼奴斯确信斯特里日不在池座后,遂朗声说,“您是老工作人员,懂得艺术,您知道关于某些导演的德性是不便说的……”

“这话跟导演说去。他检查过音响效果……”

“为检查音响效果需有一定的测试仪器,比方说耳朵。但若有人自动……”

“我拒绝继续用此种口吻谈话。”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合上文件夹。

“什么口吻?什么口吻?”罗曼奴斯故作惊奇,“我这是在跟剧作家说话。不妨由他来表达对虐待音乐工作者的愤慨!”

“请原谅……”我见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射来惊奇的目光,不得不开口。

“不,请原谅!”罗曼奴斯朝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高声说,“您作为副导演,应对舞台了若指掌……”

“请别来教训我该如何了解舞台!”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说。系文件夹的带子被他的手扯断了。

“这是形势所迫!形势所迫!”罗曼奴斯恶狠狠还嘴。

“我要把您这话写进记录!”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以牙还牙。

“写进记录,我只感到高兴!”

“请让我安静!您这是在捣乱工作人员排演!”

“请把这话也写进记录!”罗曼奴斯改用假嗓喊叫。

“请别嚷嚷!”

“也请您别嚷嚷!”

“请别嚷嚷!”突然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目露凶光,疯了似的喊叫,“顶棚上的!你们在那儿干吗?!”接着快步通过小梯登上舞台。

通道里急急忙忙走着福马·斯特里日,在他身后是一群演员的幢幢暗影。

与福马·斯特里日争吵的前半节我记忆犹新。

罗曼奴斯迎上握住斯特里日的手,说:

“福马!我知道你重视音乐,这不是你的过错。但我请求并且要求,不准你的副手嘲弄乐队人员。”

“顶棚上的!”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在台上叫喊,“博贝列夫在哪儿?”

“博贝列夫在吃午饭。”从顶棚传来低沉的声音。

演员们团团围住罗曼奴斯和斯特里日。

那是五月天,天气很热。这些隐约在半明半暗中的人们经过十次百次的上彩、排练、激动,已累得精疲力竭,罗曼奴斯使他们有了借以消遣的愉快机会。

蓝眸子大个儿斯卡夫隆斯基高兴地搓着手在旁撺掇:

“要得,要得……说吧,上帝在上!有怨就全吐出来,罗曼奴斯!”

所有这一切不能不产生后果。

“请别朝我叫喊!”斯特里日将剧本往桌上一撂。

“是你叫喊!”罗曼奴斯尖起嗓门。

“对,上帝在上!”斯卡夫隆斯基忽而鼓动罗曼奴斯,“对,罗曼奴斯!咱们的脊梁骨比戏值钱!”忽而鼓动斯特里日,“难道演员就比乐手贱?你,福马,务必注意这一事实!”

“现在最好不排练,”叶拉金打起哈欠,说,“而是喝点儿克瓦斯消消暑气……吵架也够累的。”

争吵还在继续,导演桌旁响彻着叫声,飞腾着烟雾。

但我对吵嘴已不感兴趣,因而拭着额际的汗珠,站在脚灯旁瞧布景师奥罗拉忙碌。她站在光圈边上正拿着根标尺在地板上安详地测量,脸稍稍显得忧悒,嘴紧紧闭着,每当弯身时浅色的头发便像在燃烧或像烧成的灰烬。我想:现在费力地做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争吵终于平息了。

“动手吧,伙计们!动手吧!”福马·斯特里日喊道,“我们在浪费时间!”

帕特里克耶夫、弗拉钦斯基、斯卡夫隆斯基已经在台上开排,罗曼奴斯也回他的台侧,不料此际又起波澜。罗曼奴斯走过弗拉钦斯基身边时以关切的模样儿问,他,弗拉钦斯基,是否认为帕特里克耶夫打诨打得太过分,因为弗拉钦斯基正说那句关键性的台词“你说,我能躲哪儿去?我孤单一人,又有病……”时观众在不该笑的时候笑了。

弗拉钦斯基的脸倏地煞白。不到一会儿,演员、工人、道具管理员等一大群人都围拢来听弗拉钦斯基和帕特里克耶夫这两个宿敌如何对骂。弗拉钦斯基身子结实得像竞技员,生就一张白脸,此时脸更白了,他捏紧两个拳头,操起他那具有威慑力量的大嗓门,眼却不看帕特里克耶夫:

“我总有一天要把这问题解决!早该给那些马戏团里玩杂耍的一个说法!他们只能使得剧院丢人现眼!”

喜剧演员帕特里克耶夫在舞台上专扮滑稽的年轻人角色,为人非常机灵,嘴快手快,这时他力图表现出一种蔑视和无所畏惧的神情,可是流露出来的却是哀伤和痛苦。他以嘶哑的声音答道:

“请您别忘了我是独立剧院的演员,不是像您这样的马郎当!”

罗曼奴斯站在侧幕内亮着满意的眼睛。争吵声盖过了椅子背后福马·斯特里日的喊叫:

“立刻停止吵闹!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给斯特罗耶夫发紧急信号!他在哪儿?你们把我的排练计划破坏了!”

在副导演位置上的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按了按仪表板上的电钮,随之在远处,在后台、小卖部、休息室响起了急急的响亮铃声。

斯特罗耶夫在脱衣间与波莉克谢纳闲话忘了时间,听到铃声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向观众厅奔跑。但他不从观众厅的小扶梯上台,而是走通舞台的侧门,回到自己的位置以后再大摇大摆地走近台前脚灯,响着他普通皮鞋上咯吱咯吱的马刺,佯装出他早就在此的样儿。

“斯特罗耶夫在哪里?”斯特里日吼道,“给他发紧急信号!我要求立刻停止争吵!”

“我正在发呢!”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回答。说时一回头,看到了斯特罗耶夫。“我们正给您发信号!”

“给我?”斯特罗耶夫接口道,“干吗给我?我在这里不是一刻至少也有十分钟了……”接着他咳嗽几下清他的嗓子。

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吸足一口气,但什么话也没说,只意味深长地瞅瞅对方,把这吸足的一口气改作其他用途:

“请闲人退场!开始排练!”

一切恢复正常。道具工退出去了,演员们各就各位,罗曼奴斯在侧幕后悄悄恭贺帕特里克耶夫,说他如何英勇并且有理有据地驳倒了弗拉钦斯基,说早就该刮弗拉钦斯基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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