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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衣室即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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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到,我这剧本前后有十三场呀!于是我拿块银制怀表,对着它念我的剧本,顾不得隔墙邻居抱怨。每念完一场,便在纸上记下所花时间。等全部读完,一算,整整三小时。可演出时穿插有幕间休息,观众要上小卖部!我此时方明白,这出戏一个晚上是演不完的了。经过几个夜晚的冥思苦想,决定勾去其中的一场,使全剧缩短二十分钟。但我又想到,缩短二十分钟仍无济于事,因为,除开幕间休息之外,演出中常常要有停顿,比方说一个女角儿一边哭,一边整理瓶中花枝,虽不说话,时间却在白白溜走。如此看来,在家中读稿是一回事,在台上边演边说又是另一回事。

应该从剧本中再删去什么呢?我觉得一切都去不得,刚想除去什么,我所费力构建的大厦便开始倾斜,大梁一根根坍塌,我梦见篓篓筐筐纷纷往下掉,而梦常常预卜凶吉。

于是我狠狠心把一个剧中人驱逐出境,把他所在之处一概清除,全剧由十三场缩减为十一场。

再往下去,不管抽多少支卷烟,无论怎样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的了。每天我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得,既然无从压缩,不如付之自然吧!

我准备去谒见波莉克谢纳·托罗佩茨卡娅。

“不,缺邦巴尔多夫寸步难行,先得请教他……”我忽地想起。

邦巴尔多夫真是帮了我大忙。他解释说,印度及脱衣间等话确有所指,独立剧院则有两个院长,一是我已知道的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另一个叫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 ……

“敢请教为什么在我签合同的那个房间里只挂伊万·瓦西里耶维奇一人的画像?”

邦巴尔多夫支吾道:

“楼下那个办公室吗?为什么……嗯……嗯……不……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的画像另挂在楼上……”

我明白,邦巴尔多夫与我尚无深交,所以闪烁其词。“这个世界充满着神秘……”我暗下想。

印度?这很简单,指的是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目下正在印度,所以福马打算写信去印度。至于脱衣间,乃是演员们说的玩笑话,指的是楼上院长办公室的外间,那里由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的女秘书波莉克谢纳·托罗佩茨卡娅坐镇……

“那么奥古斯塔·梅纳热拉基是谁的秘书呢?”

“当然是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的了。”

“哦……”

“‘哦’归‘哦’,”邦巴尔多夫凝望着我,意义深长地说,“不过我真心实意劝您,尽可能给波莉克谢纳留一个好印象。”

“我不善此道。”

“不,您必须努力做到!”

我揣着卷成圆筒形的剧稿,登楼来到称之为脱衣间的地方。

脱衣间外面有个摆有沙发的过道,我在那里停下来压下心头的激动,整了整领带,考虑怎样给女秘书留下好印象。可就在这时听到里面有号哭声。“莫非是我听错?”我想,接着推开门。原来我并未听错,一下子便猜出坐黄色办公桌后穿大红毛衣的一位如花似玉的太太便是波莉克谢纳·托罗佩茨卡娅,号啕大哭的正是她。

惊奇的我悄悄滞留在门口。

泪水在她粉脸上流淌,她一手捏块手帕,另一手擂动桌子。一个佩绿领章的麻脸正张大无可适从的眼睛,站在办公桌前向空中举起双拳,用快哭出来的嗓门作解释:

“波莉克谢纳·华西里耶芙娜!波莉克谢纳·华西里耶芙娜!还没签呢!明天一定会签的!”

“太卑鄙了!”女秘书嚷道,“你们的做法太卑鄙,杰米扬·库兹米奇!太卑鄙!”

“波莉克谢纳·华西里耶芙娜!”

“这是楼下的人利用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远在印度的机会耍阴谋,而您给他们帮忙!”

“波莉克谢纳·华西里耶芙娜,我的圣母娘娘!”那人用可怕的嗓门大喊。“您在说什么呀!我岂敢对不起我的恩人……”

“我不要听,”那太太嚷道,“全是谎话,卑鄙的谎话!他们收买了您!”

杰米扬·库兹米奇感到无限委屈。

“波莉……”他自己也大哭起来,用低沉的、可怕的、狗吠般的低音哭了起来。

此时波莉克谢纳又一次挥手擂桌,不巧手心碰在一支铅笔尖上。她尖叫着一蹴而起,改坐进另一张椅子,甚至蜷缩起一双纤脚。我注意到纤脚上套着缀有宝石的进口女鞋。

杰米扬·库兹米奇由喊叫改作像是从腹腔内发出的呻吟:

“天哪!快来大夫!”他立时消失在门外,我也随后逃回过道。

一分钟后一个身着灰西服,手拿纱布和瓶子的人擦身而过,进了脱衣室。

单听得他的声音:

“亲爱的,安静。安静!”

“出什么事了?”我在过道里悄声问杰米扬·库兹米奇。

“您瞧,”杰米扬·库兹米奇瞪着他那双绝望的泪眼对我说,“派我上委员会取十月份的索契疗养证……他们发给了我四张,不知怎的把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外甥的一张给忘了签……那里的人说:明天十二点钟你再来……您瞧,她说是我耍阴谋!”从杰米扬·库兹米奇饱含痛苦的泪水的眼睛看,他完全是清白的,根本没耍阴谋,总的说来也不善搞阴谋诡计。

从脱衣间传来了乏乏的一声叫喊:“哎哟!”杰米扬·库兹米奇听到声音赶忙溜出了过道。十分钟后医生也走了。我坐在过道里的沙发上又待了会儿,直到脱衣间里响起打字声,这才推门而入。

波莉克谢纳·托罗佩茨卡娅已重施过脂粉,身心也已安定下来,开始在打字机上打字。我鞠了一躬,尽可能使人愉快而又不失我自尊的一躬,以使人愉悦而又自尊的口气向她道明我的身份。

我说我受福马的差遣而来,请她予以协作,把剧本打出来。波莉克谢纳邀我坐等片刻,我当即遵照办理。

脱衣室的墙上挂满了相片和画像。俨然居中的一幅大油画,画了一位堂堂男子,身着礼服,留一把上世纪七十年代流行一时的连鬓胡。是了,这便是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我不明白的仅是,从他身后探出个裹着蝉翼般的薄纱、身轻若絮的白衣女郎或白衣太太是谁。因此,利用一个得体的机会,我咳了声嗽,便向她讨教。

好一会儿波莉克谢纳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仿佛是在对我进行研究,然后,像是被逼一般,回答道:

“这是诗人缪斯。”

“哦——哦。”我说。

重又响起打字机的嗒嗒声。我浏览了四壁,至此方明白所有相片及油画都是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和他朋友们相聚时的留影。

例如,在一张变黄的旧照所展现的是林中空地。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按城里人打扮身着秋装,脚蹬高腰套靴,头戴圆筒礼帽。而他的同伴穿敞胸短袄,肩挎猎袋,手里握管双筒猎枪,无论脸庞、夹鼻眼镜或是灰色胡子,看来都极眼熟。

波莉克谢纳·托罗佩茨卡娅有着非凡的才能:一边打字,一边眼观八方。不待我问,便做了如下的解释:

“是的,是的,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和作家屠格涅夫一起狩猎。”

以同样的方式我得知,斯拉夫市场入口处两轮马车旁站着两个身穿毛皮大衣的人乃是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和俄罗斯戏剧奠基人奥斯特洛夫斯基。

四人围桌而坐,他们身后是棵橡胶树。那四人嘛,是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和作家皮谢姆斯基、格里戈罗维奇、列斯科夫。

一位老人,打赤脚,身穿及膝长衫,双手塞在腰带里,浓眉、垂须、秃顶。不言自明,此非别人,列夫·托尔斯泰是也。阿里斯塔赫站他对面,头戴扁平草帽,身着夏季黄绸衫。

但下面一幅水彩却惊得我目瞪口呆。“不可能!”我想。寒碜的房间里坐有一人,长长的鸟鼻子,病态的、惶惶不安的眼睛,两分的直发垂落在消瘦不堪的双颊上,附有套带的浅色窄腿裤,方头皮鞋,青蓝礼服。他膝上摊着手稿,桌上放着大烛台,旁边是个十六岁左右的年轻人,虽还没长出连鬓胡子,但那傲慢的鼻子一眼便知是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他穿件短上衣倚桌而立。

我瞪大眼睛看波莉克谢纳,而她冷冷答道:

“是的,是的,果戈里向他朗读《死魂灵》的下卷。”

我似同谁从后面吹风一般毛发倒竖,未及思索便脱口问道:

“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多大岁数?”

对我极不礼貌的问题,给我的是与此相应的回答,而且在波莉克谢纳的调门里,颤动着愤慨的余音。

“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计算岁数的。也许使您感到奇怪,在阿里斯塔赫·普拉托诺维奇的一生中,许多人都利用过他的善意,却……”

“岂敢!”我吓得叫了起来。“恰恰相反!……我……”但我没能道出一句较为得体的话。“却又怎样呢?”我暗暗思忖。

波莉克谢纳沉默了。我悄悄想:“不,我没能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唉,这明摆着!”

忽然房门开了,一位太太以高兴的步履走进脱衣间。一瞥之下我便认出她就是画中的柳德米拉·西尔韦斯托芙娜·普里娅欣娜。和画中一样,肩围披巾,捏一块手帕。也和画中一样,跷起小拇指。

我想到也应给她留下好印象,为此施了个鞠躬礼。但可惜,没能得到她的青睐。

走进门后,那太太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高兴地说道:

“哎哟,难道您没看见?难道您没看见?”

“看见什么?”波莉克谢纳问。

“亮堂堂的太阳!亮堂堂的太阳!”柳德米拉玩起手中手帕,身子就快要翩翩起舞了。“小阳春的天气!小阳春的天气!”

波莉克谢纳诡谲的眼睛朝她一瞥,说:

“这里有张表格要请你填写。”

柳德米拉一脸的高兴立刻化为乌有。表情变化之快,单凭照片是断然难以相信的。

“还有什么表格?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连声音也变了。“刚才我还在为太阳欢喜,集中思想着自己的事。灵感刚刚萌芽,竖琴刚刚拨动。我走呀,走呀,仿佛是去参见庙堂……可这么一来……好吧,给我,给我瞧瞧!”

“别嚷嚷,柳德米拉·西尔韦斯托芙娜,”波莉克谢纳告诫道。

“我不嚷嚷!我不嚷嚷!印得那么模糊,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她溜一眼灰不溜秋的表格纸随后将它推开。“啊,这样的事我不在行,由你们去填吧!”

波莉克谢纳耸耸肩,提起笔来,在表格中填了柳德米拉·西尔韦斯托芙娜的姓名。

“谁不知我姓普里娅欣娜,名柳德米拉?”她神经质地嚷道。“我从不隐瞒!”

波莉克谢纳填写过姓名后问:

“哪年出生?”

这一问题在柳德米拉身上产生了非同寻常的效应:颧骨上立刻出现了红红的斑点。她骤地压低嗓门:

“圣母啊,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这是谁想要知道,为什么要知道,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得,我说,我出生在五月,五月!还要从我这儿打听什么呢?”

“还要知道年份。”波莉克谢纳低声说。

柳德米拉眼观鼻子,双肩打战。

“啊,我多么希望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看到,他们是怎样凌辱一个排演前的女演员的!……”

“不,柳德米拉·西尔韦斯托芙娜,这样办不成事,”波莉克谢纳说,“您把表格带回家中亲自填写,爱怎么填就怎么填。”

柳德米拉噘起嘴,厌恶地把表格塞进手提包。

这时电话铃起,波莉克谢纳出口就没好气:

“喂!啊,不,同志,什么戏票?我手头没有戏票!……什么?别耽误我时间!我什么票也没有……什么?啊!”波莉克谢纳脸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啊,请原谅!我没能听出声音。是的,当然,当然!戏票将直接留在检票处,节目的事我去吩咐,叫他们把那个节目留待您到场后演出。费奥菲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本人不来吗?我们为此感到遗憾!非——常——遗——憾!祝您一切、一切都好!”

羞红了脸的波莉克谢纳挂上话筒,说:

“为了您的缘故该训的人我没有训,不该训的人却训了!”

“啊,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柳德米拉神经质地叫嚷,“灵感被打碎了,这一天被毁掉了!”

“另外,”波莉克谢纳道,“剧团主任请您去一趟。”

淡红的云朵这次飞上了柳德米拉的双颊。她傲慢地竖起柳眉。

“这倒有意思!为什么需要起我?”

“管服装的科罗利科娃对您有怨,告了您一状。”

“什么科罗利科娃?”柳德米拉气得哇哇叫,“她是谁?啊,是的,我记起来了。怎不记起呢!”柳德米拉发出哈哈冷笑,笑得我脊梁连带发冷,嘴巴抖得拢不到一起。“怎能不记起这个科罗利科娃?她弄坏了我的衣裙,还说我的坏话!”

“她告您当着众多化装师的面恶狠狠地拧了她一下。”波莉克谢纳温情脉脉地说,说的时候玲珑眼里倏地亮光一闪。

这话使柳德米拉突然像是被拔去一颗病牙那样歪斜起大张的嘴巴,从眼里簌簌地淌下两行泪水,吓得我在椅子里连头带脚蜷缩成一团。波莉克谢纳按了按铃,杰米扬·库兹米奇从门外探了下头,一眨眼消失不见。

柳德米拉举拳捶着额头尖起嗓子大喊:

“上帝啊,他们不让我活在世上!请您看看,圣母,剧院里的人是怎样捉弄我的!佩利钦是混账东西!格拉西姆·尼古拉耶维奇是叛徒,我猜到是他打的小报告。但我要跪到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的脚下,请求他聆听我的诉说!……”其声音凄凉欲绝。

房门忽然大开,那位医生又跑了进来,这次手里拿的是玻璃小瓶和矮脚小杯。他不问所以,便熟练地倒了一小杯浑浊的液体。但柳德米拉嚷道: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下三流!”随之蹿出门外。

医生跟踪追击,一路高喊:“亲爱的!”在他后面,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杰米扬·库兹米奇也蹒跚着风湿腿相继追出。

敞开的门外传来琴声咚咚和强劲的、热烈的歌喉:

“……你将成为女皇咪……咪……咪……”然后声音愈来愈高,“啦……啦……啦……”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声音戛然而止。

“我的事忙完了,咱们现在开始吧。”波莉克谢纳温柔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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