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是最短的一章。黎明时忽觉脊梁发凉,过了一阵,打起了寒战。我蜷曲身子,连头蒙在被子里,方觉好些。但也只一分钟,一分钟后突然发烧,然后发冷,碰得牙齿格格响。幸好我有温度计,一量,三十八点八。看来,我是病了。
到了早晨——至今还记得那个早晨——心想睡它一觉。可刚合眼,就有个戴眼镜的人俯脸说:“留他住下吧!”而我连连说:“不,不行。”瓦西里·彼得罗维奇,兴许是我梦见,兴许真的在我房里。可怕之处在于他给自己斟上一杯白兰地,我却抢来把它干了。巴黎?令人难以忍受!在富丽堂皇的大歌剧院里居然做那种下流的手势!一幕幕的景象浮现,消失,浮现,消失。
“说句真心话,”我独自叨叨,此时破窗幔外已是大白天了,“说句肺腑之言:昨天见着了新的天地,可这新的天地叫我恶心,我不想跨进它。这是另一世界,丑恶的世界!……嘘!别让人听见!”
我嘴干唇裂,读不成放在枕边的杂志,也无力伸手取凳子上的温度计量我的热度,我似乎想去什么地方,接着神志便模糊了起来。模糊中依稀见过《河运报》社同仁,也见过飘浮无定的医生的脸。一句话:重感冒。过了好几天,热度才慢慢消退,神志不再昏迷,不再看见香榭丽舍大街,不再看见有人对着太太的帽子啐口沫,巴黎也不再那样广袤无垠、绵亘百里了。
我开始感到饥饿,因而好心的女邻居、工长的妻子煮了肉汤,放在断柄的盏子里端来让我喝下。我想重读一遍自己写的那篇文章,但只读了十行。
第十二天我算恢复了健康。使我惊奇的是这十二天里鲁道菲并未来看过我,虽则我曾写信邀约。
第十二天我出门来到“医疗器皿供应处”,见铁将军把门,于是乘上电车,用病弱无力的手扶住窗框,将鼻子贴紧冰冻的玻璃,行驶好久,方来到鲁道菲的住家。按了按门铃,不开,又按了按,从门里出来个小老头儿,厌恶地瞪了我一眼。
“鲁道菲在家吗?”
小老头儿顾自看着他脚上的袜子和便鞋,只回答两个字:“不在。”
我提出一连串问题,甚至是愚蠢的问题:他上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供应处”上了锁?他这才张嘴问我是什么人。我原原本本讲了事情经过,包括我那篇小说。末了老头儿说:
“他一星期前去了美国。”
鲁道菲为什么躲起来?那期杂志哪儿去了?“供应处”出了什么事?什么样的美国?他怎样去的?这老头儿是什么人?——我一概不知,也恐怕永远无法知道,揍我一顿也不知道。
在我虚弱的脑子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莫非这一切——鲁道菲其人,印就的杂志,香榭丽舍大街,瓦西里·彼得罗维奇以及钉子划破的耳朵全是梦?但回到家中,我那九本瓦蓝封皮的杂志依然在,小说确是刊登了的,有过这回事,不假。
遗憾的是那期文章的作者我一个也不认得,所以无从打听鲁道菲的确切消息。
我又一次去了“供应处”,那里只有一家咖啡馆和一些铺有方格眼台布的桌子。
谁给我解释一下,那几百本杂志搬去哪儿了?如今在什么地方?
这样的古怪事为我生平所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