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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廊尽头,响起了隆隆鼓声,所有人的眼睛都朝门看去。布雷南眼里噙着泪水;斯比内尔抿着嘴,细瘦的颈前那只喉结痉挛似的牵动;阿尔芒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乌黑的络腮胡子遮着一张铁青的脸。窗户紧闭,但还是听得到从广场传来的吼叫声;他们高喊:“不要波旁家族!共和国万岁!拉斐德万岁!”天气十分炎热;阿尔芒额上冒出一颗颗汗珠,但是我知道,沿着他的脊梁骨闪过一阵寒颤。此刻,我在窥探他们的内心;我感觉到他微湿的掌心有一种金属的凉意,我自己掌心有一种阳台铁栏杆的凉意。他们曾经高喊过:“安托纳·福斯卡万岁!卡莫纳万岁!”一座教堂在黑夜里烧了起来,胜利的火焰冲向天空,失败的黑色尘埃雨点似的落在我心头;空气中有一种谎言的味道。我抓住栏杆,想:“一个人就无所作为了吗?”他握紧手枪的枪柄,想:“我会有所作为的。”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准备去死。

鼓声突然歇了,响起了脚步声,那个人出现了;他含着笑,但是脸是苍白的,跟阿尔芒一般苍白。横在他胸前的三色缎带下,他的那颗心怦怦跳着;他的嘴发干。拉斐德走在他旁边。阿尔芒的手慢慢地从口袋里伸出来;我抓住他的手腕。我说:

“没用,我把子弹退膛了。”

大厅里升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海的声音、风的声音、火山的声音;那个人走过我们面前;我紧紧握住阿尔芒的手,这只手在我的手指间变得软弱无力;我把枪夺了过来。他向我看看,脸上泛起红晕。

“这是背叛。”他说。

他朝门口走去,跑下楼梯。我跑在他后面。广场上,他们挥动三色旗,有几个人还在喊:“共和国万岁!”但是大多数群众默不做声;他们两眼盯着市政厅窗户,他们在犹豫。阿尔芒走了几步,紧紧抱住一根路灯杆,像个醉汉;他的腿在哆嗦。他在哭。他哭是因为他被征服了,因为他的生命得救了。他躺在床上,肚子打了个窟窿,他是个征服者,他死了;他在微笑。突然又响起吼声:“拉斐德万岁!奥尔良公爵万岁!”阿尔芒抬起头,看见将军和公爵在市政厅阳台上拥抱,身上都披了一面三色旗。

“赢了!”他说。他的声音不带怒气,然而有一种极大的倦意。“您没有权利那样做,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这是没有意义的自杀,”我冷冷地说,“公爵算什么?什么都不是。他的死不会改变什么。资产阶级下决心要篡改革命,他们会成功的,这个国家要建立共和制还不成熟。”

“您听听他们,”阿尔芒说,“他们像孩子似的受人拨弄。就没有人要他们睁开眼睛看看?”

“您自己就是个孩子,”我碰他的肩膀说,“您以为暴动三天就能把全国人民教育过来啦?”

“他们要自由,”阿尔芒说,“他们为自由流了血。”

“他们流了血,”我说,“但是他们知道为什么吗?他们真正的意愿是什么,连自己也不明白。”

我们走上了塞纳河河滨道,阿尔芒走在我旁边,拖着两条腿,垂头丧气的。

“昨天胜利还在我们手中,”他说。

“没有,”我说,“你们并没有胜利,因为你们成功了也没有能力维持。你们没有准备。”

一件宽大的白色法衣,鼓满了水,在河面上漂。靠岸停着一条船,桅杆上挂一面黑旗;有几个人抬来几副担架,放在斜坡上,人群伏在桥栏杆上一声不出,扑面升起一股气味,这是里维尔的气味,罗马广场的气味,战场的气味,胜利与失败的气味,相形之下,鲜红的血显得那么黯淡。他们把尸体堆到船上,再铺上一层干草。

“他们白死了。”阿尔芒说。

我望着阳光照耀下的茅草,底下是长满蛆虫的人肉在发酵。为人类、自由、进步、幸福而死,为卡莫纳而死,为帝国而死,为一个不属于他们的未来而死,为最终不得不死而死,白白而死。话已经到我嘴边,但是我没说出来;我已经学会了怎样跟他们说话。

“他们是为了明天的革命而死的,”我说,“在那三天,人民发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还不知道如何使用,但是明天他们会知道的。要是您去从事未来的准备工作,而不是毫无意义地去殉难,他们会知道的。”

“您说得对,”他说,“共和国需要的不是殉道者。”

有一会儿,他身子倚在桥栏杆上,两眼盯着那条载尸船,后来他转过身:

“我要去报馆。”

“我跟您一起去。”我说。

我们离开河滨道。拐角处,一个人正把一张告示往墙上贴。上面写着一些粗大的黑字:“奥尔良公爵不是波旁家族的人,他是瓦卢瓦家族的人。”远处,在一道栅栏上,我们看到撕破的共和派宣言。

“什么事都做不成了!”阿尔芒说,“而昨天,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做!”

“要耐心,”我说,“您前面有整整的一生。”

“是的,这全亏了您。”

他勉强向我笑笑:

“您怎么猜着的?”

“我看见您给手枪上膛。要看透您的心思不难。”

我们穿越马路,阿尔芒眼睛盯着我困惑不解:

“我在想,您为什么那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我对您说过,我非常爱您的母亲,由于她我把您看做一位亲人。”

他一声不答,但是当我们走过一面弹孔累累的橱窗前,他停住脚步。

“咱们俩很像,您从来没有注意到吗?”他说。

我望着两个人的映像:我这张几世纪来没有变化的脸,他这张涉世未久的脸,还有他的黑色长发、络腮胡子、热情的眼睛;我们都有一样的鼻子——福斯卡的鼻子。

“您想到什么啦?”我说。

他迟疑一下:

“我以后跟您说。”

我们走到《进步报》报馆的大楼前;人行道上有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他们用肩膀猛撞紧闭的门。他们叫喊:“我们要枪毙这些共和分子!”

“啊!这些蠢人!”阿尔芒说。

“我们从后门进。”我说。

我们绕过这一排房屋,敲门,门上小窗开了,然后大门打开一条缝。

“快进。”瓦隆说。

他衬衫敞开,胸前冒汗,手里握了一支长枪。

“你去试试,叫加尼埃下决心走。他们要杀他。”

阿尔芒几步蹿上了楼梯。加尼埃坐在编辑室一张桌子旁边,围在一群青年中间。他们没有武器。只听到从街心传来沉闷的枪声、喊杀声。

“您还等什么?”阿尔芒说,“从小门溜走。”

“不。我要接待他们。”加尼埃说。

他害怕。从他扭歪的嘴角、痉挛的手指,我可以看出他害怕。

“共和国要的不是殉道者,”阿尔芒说,“别让他们把您杀了。”

“我不愿意他们捣毁我的印刷机,烧掉我的稿件,”加尼埃说,“我要接待他们。”

他声音坚定,目光严峻。但是,我感觉到他内心是害怕的。他若不害怕,无疑会同意走的。他高傲地补充了一句:

“我一个人也不留。”

“这话白说,”我说,“您知道,这些青年不会离开您的。”

他环顾了一下,显得犹豫不决。这时刻,听到一声巨大的开裂声,一群人疯狂冲上楼来。他们喊:“杀死共和分子!”玻璃门打开了,他们拥了进来,刺刀挺在前面,样子醉醺醺的。

“你们要干吗?”加尼埃说话声音干咽。

他们迟疑了,其中一个人喊:

“我们要剥掉你这个共和分子的臭皮囊!”

他往前扑,我纵身跳到加尼埃前面,当胸挨了一刺刀。

“你们是些杀人犯?”加尼埃叫道。

他的声音从很远地方传入我耳中;我觉得血湿透了我的衬衣,眼前是一片迷雾。我想:“这次我可能要死了,我可能完了!”后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桌子上,胸前扎了一块白布。加尼埃说个不停,这些汉子朝门口退去。

“不要动,”阿尔芒对我说,“我去找个医生。”

“用不着,”我说,“刀卡在一根骨头上。我没什么。”

在街上,在窗下,他们继续喊叫:“枪毙共和分子。”但是,这些汉子已经旋转脚踵,走下楼梯。我站起身,掖上衬衫,扣上外衣。

“您救了我的命,”加尼埃说。

“别谢我,先看看生命留给您的是什么。”

我想:“这一来,他还要带着害怕的心理活上几年。”

“我回去休息。”

阿尔芒跟我一起下楼,我们不出声走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您是应该死的。”

“刀卡在……”

他打断我的话:

“挨了这么一刀,一般人没有能站得起来的。”

他抓住我的手腕:

“把真相告诉我吧。”

“什么真相?”

“您为什么要照顾我?为什么咱们俩那么像?刺刀并没有卡住,您怎么又会不死的?”

他说话口气异常兴奋,手指痉挛似的抓住我的胳膊:

“很久以前,我就怀疑……”

“我不明白您想说些什么。”

“从小我就知道,我有一个祖先,他永远不会死,从小我就希望碰见他……”

“您母亲跟我说起过这个传奇……”我说,“您能相信吗?”

“我一直深信不疑,”他说,“我总是在想,他若对我有些情意的话,我和他一起可以轰轰烈烈干一番。”

他的眼睛亮了,怀着激情望着我;查理五世把头扭了过去,下嘴唇往下挂着,在垂落的眼皮下,眼睛像死了似的,而我答应说:我们轰轰烈烈干一番。我一言不出,阿尔芒不耐烦地对我说:

“这是一桩秘密?为什么要神秘兮兮的?”

“您相信我不会死以后,看着我不害怕吗?”

“那有什么可害怕的?”

他笑了一笑,神采飞扬,一下子显得非常年轻;我心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平淡无奇的、带着一种年代悠久、有点陈腐的香味。喷泉在歌唱。

“是您,对吗?”

“是我。”

“那未来属于咱们的了,”他说,“谢谢您救了我的命!”

“先不要高兴!”我说,“会死的人在我身边生活是危险的。对他们来说,他们的生命一下子显得那么短促,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像会有结果。”

“我知道,我不多不少只有一个普通人的生命,”他说,“有了您不会有任何变化。”

他望着我,仿佛第一次看到,他已经起了贪心,要利用出现在他面前的大好机会。

“您见过的世面可多啦!您参加过大革命吗?”

“参加了。”

“您以后给我说说,”他说。

“我那时并不很关心,”我说。

“啊!”

他打量我,有点扫兴的样子。

我突然说:

“我到了。”

“我上您屋里坐会儿,打扰您吗?”

“什么都不会打扰我的。”

我推开图书室的门。玛丽亚纳在椭圆形镜框里微笑,她青春的肩膀袒露在蓝色长裙上。我说:

“她是您的外曾祖母。我的妻子。”

“她很美。”阿尔芒有礼貌地说。

他的目光在房里扫了一遍。

“这些书您都看了?”

“差不多都看了。”

“您一定是个大学者。”

“我对科学已不感兴趣。”

我望着玛丽亚纳,我想谈谈她,她死了很久了;但是对阿尔芒,她今天才开始存在;她会在他心中复活,美丽、年轻、热情。我说:

“她对科学充满信心。她跟您一样,相信进步、理性、自由。她热诚地献身于人类的幸福……”

“这些您不相信吗?”他说。

“当然,”我说,“但是她,这是另一回事。她充满活力,凡经她碰过的东西,无不有了生命:花、思想……”

“女性经常比我们慷慨。”阿尔芒说。

我拉上窗帘,对他这句话没有回答。我点了一盏灯。对他来说,玛丽亚纳是什么呢?千千万万死人中的一个死人。她在椭圆形镜框内含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她永远不会重生。

“您为什么对科学不感兴趣了?”阿尔芒说。

他累得有点摇摇晃晃,眼皮眨个不停;但是,没有从我这里获得好处以前,他打定主意不离开。我说:

“科学不会使人超越人的本性。”

“有必要超越吗?”

“对您肯定没有必要。”

我突然加上一句:

“您该休息会儿。您看来精疲力竭了。”

“我这三天睡眠不足,”他说时,含歉地笑了一笑。

“在同一天内死后又复生,”我说,“这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您躺在沙发床上睡吧。”

他往长沙发上倒了下来,说:

“我睡会儿。”

我依然站在沙发旁。夜正在来临。那边,暮色苍茫中,响彻着节日的欢呼声,但是在这间拉上窗帘的工作室内,除了阿尔芒轻微的鼾声,听不到别的。他已经睡了。四天来,他第一天摆脱了恐惧,摆脱了希望;他睡了,守夜的是我,在我内心深深感到这一天的重量,这一天在窗子后面进入了沉重的弥留阶段。佩尔戈拉城内阒无一人的广场,佛罗伦萨的远不可及的金色圆顶,卡莫纳阳台上淡而无味的葡萄酒……但是他也有过胜利的陶醉,听过马拉泰斯塔的狂笑,见过安托纳临死时的微笑;卡利埃望着黄浊的河水嘿嘿冷笑:我到了;而我,两手撕破自己的衬衫,生命使我窒息。他胸中有过希望,乌云密布的空中也有过红彤彤的太阳,平原远处也有过蓝色的山影,天涯也有过悠悠远飘的帆影,倏忽失落在望不见的地坳里。我俯身看阿尔芒,望着这张年轻、抑郁不欢的脸;他梦见了什么?他睡着,唐克雷德、安托纳、查理五世、卡利埃也曾这样睡过;他们都很像;可是对每个人,生命都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只有本人才能体会。这么一个生命是永远不会重现的;在每个人身上,生命没有一点一滴不是崭新的。他不会梦见佩尔戈拉的广场,也不会梦见黄浊的大河,他有他的形形色色的梦,是我无法剥夺其一丝一毫的。我永远无法脱胎换骨,做他们中间的一分子。我可以试图为他效劳,但我不会用他的眼睛观看事物,不会用他的心体验感情。尾随我身后的永远是红彤彤的太阳、黄水的咆哮、佩尔戈拉的可憎的孤独:这是我的过去!我从阿尔芒身边走开;对他,也像对其他人一样,我不应该抱任何希望。

黄色的天空中浮现一团青烟,接着,这团青烟拉长了,飘动了,断了。某处,银色沙滩上,一片棕榈树影朝着一块白色卵石爬去。我多么愿意躺在这块沙滩上;每次我强迫自己讲他们的语言时,总感到空虚和疲劳。

“在印刷和出版问题上,把一张起义号召书张贴在当局人士事先知道的场所,才构成现行罪。最近一个月来,凭押票而加以逮捕的作家中,没有一个是真正在犯现行罪时被抓住的。”

隔壁房间里,阿尔芒在高声念我的文章,其他人听着;有时,他们高兴得鼓起掌来。他们鼓掌,要是我推开门,他们的脸马上板了起来。我徒然每夜和他们一起工作,徒然写他们要我写的每篇文章,我在他们眼中还是一个陌生人。

“你们把一个无辜的人从他家里劫走,进行非法控告,几星期关在暗牢里,还妄加罪名,理由是他在失望和愤怒中对你们的官吏说了一句挖苦话,我要说你们这是在践踏法国人民用鲜血争取来的神圣权利。”

这几句话是我写的,而我在想:“玛丽亚纳会对我满意的。”但是这几句话,我已认不出来了;在我心中有的只是一片沉默。

“这一篇文章会引起轰动。”加尼埃说。

他已走到我跟前,望着我,神经质地扭动嘴。他愿意对我说几句恭维话,唯有他一个人看见我不怕,但是我们没有谈过心。

“等着打官司吧,”他终于说,“我们会赢的。”

门砰的一声开了,斯比内尔进来。他脸色红扑扑的,鬈发上还沾有凉意和夜气。他把围脖扔在椅子上,说:

“伊夫里暴动了。工人捣毁了纺织机,殴打了拿刺刀冲锋的军队。”

他说话太急,结结巴巴。他并不关心工人,也不关心捣毁的机器和流血;他很高兴,因为给报馆带来了重要消息。

“死人了吗?”加尼埃说。

“三个。伤了好几个。”

“死了三个……”

加尼埃脸上表情紧张。他的心也不在伊夫里、叫声、枪声上;他在设想大字标题。军队手提刺刀冲向工人。他已经在斟酌文章的开头。

“他们捣毁了机器!”阿尔芒说,“应该跟他们解释这是愚蠢的……”

“那又怎么样?”加尼埃说,“重要的是那边发生了暴动。”

他转身对斯比内尔说:

“我上排字房去,你跟我来。”

他们出去了,阿尔芒坐在一张靠椅里,脸对着我;他在思考。

“加尼埃错了,”他终于说,“这些暴动对事情毫无好处。您对我说过,应该首先教育人民,您是对的。”

他耸耸肩膀。

“您想想,他们竟把机器也捣毁了!”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等待回答。他迷惑不解地观察我,我没法猜知他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

“麻烦的是他们不信任我们,”他说,“夜校、公共集会、小册子,靠这些我们没法接近他们。我们说的话他们听不进去。”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呼吁。我笑了:

“您要我做什么?”

“要影响他们,必须生活在他们中间,跟他们一起工作,与他们并肩作战,应该做他们的一分子。”

“您要我做一个工人?”

“是的,”他说,“您可以做大量工作。”

他贪婪地望着我,我在这样的目光下感到安全,因为我仅是一种供人利用的力量。我既不使他害怕,也不引起他的好感,他利用我,如此而已。

“要一个会死的人这样做,是一个很大的牺牲。但是对您,十年、十五年的生命算不了什么。”

“这确实算不了什么。”我说。

他顿时容光焕发:

“那么您同意了?”

“我可以试试,”我说。

“喔!这不难,”他说,“您肯试,您就会成功。”

我重复一句:

“我试试。”

我躺在蚂蚁窝旁,她来了,我站起身,她跟我说:“做一个普通人。”我还听到她的声音,我望着他们说:“这是些普通人。”但是,在夜色沉沉的印刷间,我在湿腻腻的卷纸上涂红的、黄的、蓝的颜色时,我不能堵住另一个声音对我说:“人是什么?他们能对我做什么?”机器的嗡嗡声震得我们脚下的地板发颤,这也是这个停滞而又动荡的时代的颤声。

“还要很久吗?”那个孩子说。

他站在一张矮梯子上,在一只研钵内调颜料。我感觉到他的背弯了,两腿发麻了,还有那颗又空又重的头,直拉了他往地上冲。

“你累了?”

他连话也没回答。

“你休息会儿。”我说。

他在矮梯的最高一级坐下,闭上眼睛。早晨以来,蘸了颜料的画笔在卷纸上来回涂个不停,从早晨起,都是同样混浊的光线、颜料的气味、节奏均匀的机器声:永远、永远。从早晨起,自开天辟地以来,永远是厌倦、疲劳和时代的颤声。纺织机永远、永远响彻卡莫纳的大街小巷,响彻根特的大街小巷,梭子穿过来——穿过去——穿过来——穿过去;房屋燃烧了,烈焰中升起了歌声,鲜红的血和玫瑰色的沟水流在一起,机器顽固地响着:永远、永远。手把笔浸入红色的浆液,手拿笔在纸上用力涂画。孩子的头耷拉在胸前,他睡着了。对他们来说,活只是不死而已。在四五十年的时间内不死;最后,还是死了。挣扎有什么用呢?不管怎么样,他们不久都会解脱的,每个人都要先后死去。在那里,棕榈树影朝着卵石爬去,海水拍着沙滩。我想跨过这道门槛,试图去变成一块普通的石头。

孩子睁开眼睛。

“钟没有敲吗?”

“五分钟内要敲了。”

他笑了。我贪婪地把这声笑珍藏在心中。由于他脸上这道神采,机器的嗡嗡声、颜料的气味,这一切都变了;时间不再是一条不涨不落的河川;在人间还有希望,还有惋惜,还有恨与爱。最后,是死了;但是首先,他们是活着。不是蚂蚁,不是石头,而是人。通过这声笑,玛丽亚纳又在向我招手:信任他们,跟他们在一起,做一个人。我把手放在小孩头上。这个声音我还能听上多久?当他们的笑、他们的泪在我心中引不起一点回声的时候,我会变成什么呢?

“完了。”我说。

那个人还是坐在椅子边上,带着迟钝的表情凝视靠在枕上的这张青色面具。一个女人死了,七层楼的那个得救了:事情也可以恰好相反;至于我,这没有一点区别。但是对这个人来说,死的偏偏是这个女人:他的女人。

我离开房间。流行病一开始,我便申请做护理人员,整夜给他们敷发疱药,放水蛭。他们愿意治好病,我也竭力把他们的病治好;我竭力侍候他们,不对自己提出问题。

路是空的,但是可以听到右边传来一阵响亮的铁器声,这是一辆炮车颠簸着滚过来,炮车是用来运送棺木的。有人说,一路的颠簸常常会把木板震碎,尸体滚落街头,五脏六腑流得满地都是。有几个人用床垫、木板抬了白皮肤黑斑纹的尸体,走在玫瑰色街面上,横七竖八地往沟里扔。能外逃的都外逃了,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骑驴,他们越过暗道,乘驿车,乘大车,乘轿式马车,他们飞奔着越造了巴黎的城门。法国议院贵族、大资产者、官吏、议员、有钱的人,个个逃跑了,那些逃不了一死的人夜里在荒弃的宫廷里跳舞,早晨听高大的黑衣僧侣在广场上讲道。穷人没法逃,他们留在瘟疫横行的城内,他们躺在床上,不是发冷,便是发烧,脸上铁青,脸上黑灰,遍体长满深色的斑点。早晨,尸体沿门摆成一排,死亡的气味直冲云霄;在阴霾的天空下,垂死者送往医院,关在门后奄奄一息;他们的家属、他们的朋友徒然簇拥在铁门外面,只是听到他们临终的咽息。

我推开门。阿尔芒坐在床前,加尼埃站在桌子旁边,桌上点了一支蜡烛。

“你们怎么来了?”我说,“太大意了!你们不信任我?”

“我们不能由他一个人孤零零死去。”阿尔芒说。

加尼埃没有说话,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两眼注视床上躺的人形。我俯身看斯比内尔。皱缩的皮肤紧贴着骨头,在这张发青的羊皮纸下已经勾勒出一个骷髅的头形;他的嘴唇苍白,额上冒出一颗冷汗。我摸摸他的手腕,冷的,湿腻腻的,脉息几乎不跳了。

“没治了吗?”阿尔芒说。

“一切办法都试过了。”

“他已经满脸死气……”

“二十岁,”加尼埃说,“他那么热爱生活……”

两个人绝望地瞧着这张干瘪的脸。这个行将消灭的生命,对他们是独一无二的,这是斯比内尔的生命,他才二十岁,是他们的朋友。他跟松柏道上跳跃的每一块金色斑点一样独一无二;我望着贝娅特丽丝,问自己:“她像不像那些朝生暮死的昆虫?”我爱她,她显得无动于衷;我不再爱她了,她的死不比一个蜉蝣生物的死更有分量。

“他能挨到天亮就还有救。”我说。

我把手伸进被窝,开始慢慢地、猛力地揉捏这个冰冷的身子。我抱他躺在我的披风上,两手揉捏他年轻的肌肉,我已是第二次使他降生在这个世界,他却腹部带了个窟窿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给他带来了玉米、干肉,他却对着自己的脑袋打了一枪,因为他饿得要命。我把他揉捏了好一会儿,在我的手指下,微微的暖气朝他的心房里钻。

“可能他顶得住。”我说。

外面,有人在我窗下奔过,他们无疑是奔向救济站去求救的,救济站的红灯在路角发亮。然后又是一片静默。

“你们应该离开这里了,”我说,“你们留在这里对他没用。”

“我们应该留在这里,”阿尔芒说,“我死的时候也喜欢好朋友待在身边。”

他温情地望着斯比内尔,我知道他不怕死。我转身向加尼埃;这个人令我纳闷,他眼里没有情意,只有恐惧。

“想想,感染的危险性是很大的。”

他的嘴微微撅了一下,我又一次觉得他有话要和我说,但是他不动声色;几乎从来没有看到他笑过,也没有人知道他想些什么。突然,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发生什么事啦?”

街上人声鼎沸。每天到了晚上,都有人在十字路口点上一堆火,希望能够净化空气。我们通过火光,看到一群破衣烂衫的男女,拖一辆板车通过广场。他们叫道:“打死那些不给饭吃的人!”

“这是些叫花子。”加尼埃说。

一项法令规定,夜间把垃圾污秽运走后,才许他们去捡破烂;他们走投无路,恨恨地喊:“打死那些不给饭吃的人!”他们喊过:“魔鬼的儿子!”把口水啐在地上。

加尼埃关上窗户。

“我们要有几位领袖人物!”阿尔芒说,“人民已经成熟了,可以进行一场革命了。”

“最多是一场暴动,”加尼埃说。

“我们应该有能力把一场暴动转化为一场革命。”

“我们太四分五裂了。”

他们前额贴着玻璃,梦想暴动,梦想骚乱;我望着他们,对他们毫不理解。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对待最终难免一死的生命认真得好笑:为什么他们这样绝望地瞧着斯比内尔?有时候,他们又轻率地去接受覆灭的命运:为什么毫无意义地留在这间有毒菌的房间里?为什么策划流血的骚动?

有一个声音喃喃地说:“阿尔芒!”

斯比内尔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珠就好像已经溶化了,眍䁖在眼眶深处;但是,这是两只活的眼睛,看得见东西。

“我要死了吗?”

“不会,”阿尔芒说,“安静睡吧。你得救了。”

他的眼皮闭拢了。阿尔芒转身问我:

“这是真的吗?他得救了?”

我摸摸斯比内尔的手。手不是冰冷的,脉息在跳动。我说:

“他要挨过今夜。可能他挨得过今夜。”

黎明已经来临了。一辆黑色大篷车在窗下经过,挨家挨户收了棺材,都堆在车幔下面。沿着玫瑰色街面,大板车挨家挨户往上城走去,苫布底下尸体愈堆愈高。阿尔芒闭上了眼睛,坐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加尼埃靠墙站着,脸部毫无表情。十字路口,火熄灭了,叫花子驱散了。很长一段时间,广场是空的,后来一个看门的出现在门槛上,疑虑重重地察看石子路;有人说,有时早晨会在门廊下,找到由一些神秘的手扔出来的肉块和奇怪的糖果;据说,有人在井里、在屠宰场的肉里放毒,有一个大阴谋威胁着人民;谣传我和魔鬼订了密约,他们经过我面前时轻蔑地啐口水。

加尼埃喃喃说:

“这一夜他挨过来了。”

“挨过来了。”

斯比内尔脸上泛起一丝血色,他的手是温暖的,脉息在跳动。

“他得救了,”我说。

阿尔芒睁开眼睛:

“得救了?”

“几乎可以肯定。”

阿尔芒和加尼埃对望了一眼,我转过眼睛。通过这一眼,他们彼此交换了内心迸发的喜悦感情;通过这些捷报的交流,他们找到了面对死亡的力量、生活的理由。我为什么要转过眼睛呢?斯比内尔他二十岁,热爱生活,我向他呼吁来救救我,我记起他炯炯有神的目光,青年人的口吃;我救了他,我在冰湖里游过去,把他驮到岸上,抱在怀里;我到印第安村子找寻玉米和肉,他一边笑,一边狼吞虎咽;腹部一个窟窿,太阳穴上一个窟窿;这个人会怎么样死呢?我内心迸不出一点喜悦的火星。

“怎么啦?”加尼埃说。

在《进步报》编辑室内,编辑委员会和人权社的各部主任集合在年老的布鲁索周围。他们都带着焦急的神情望着我。

“我要参加高卢社和组织委员会,都没有成功,”我说,“我只是跟人民之友社有了接触,他们倾向于起义。但是他们还没做出任何决定。”

“不知道我们的决定,他们怎么能做出他们的决定呢?”阿尔芒说,“不和他们商量,我们又能决定什么呢?”

一阵静默后,加尼埃说:

“应该做出决定。”

“既然没能协调我们的工作,”老布鲁索慢条斯理地说,“还不如放弃不干;这种条件下,发动一场真正的革命是不可能的。”

“谁知道呢?”阿尔芒说。

“即使起义不成只是一场暴动,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加尼埃说,“每次反抗后,人民更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人民与政府之间的鸿沟也更深了。”

全室骚动了。

“我们会冒大流血的风险,”有一个声音说。

“大量的血,还白流。”另一个说。

他们乱哄哄地讨论了一会。阿尔芒低声问我:“您怎么想?”

“我没有想法。”

“您经验丰富,”他说,“您应该有个想法……”

我摇摇头。我怎么能当他们的顾问呢?在他们眼里,生与死意味着什么我知道吗?这是要由他们来决定的。如果生仅仅是为了不死,为什么要生呢?但是死是为了生,这不是荒唐的骗局吗?这不应该由我给他们选择。

“当然会发生一些事的,”阿尔芒说,“要是你们不愿起义,至少要采取措施,万一起义爆发了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对的,”加尼埃说,“不要提口号,但是做好准备,人民要是行动,我们跟着他们行动。”

“我怕他们不估计一下局势就行动,”布鲁索说。

“不管怎么样,共和派应该支持他们。”

“恰恰相反……”

大家又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他们说话响亮,眼睛闪光,声音发颤;在这些墙壁的另一面,在这个时刻,也有几百万人在议论,带着闪光的眼睛、发颤的声音;议论时,什么起义、共和国、法国、世界的前途都在那里,都掌握在他们手里,至少他们是这样想的;他们把人类命运紧紧贴在自己心上。全城围绕一座灵台吵吵嚷嚷,灵台上放着谁都不关心的拉马克将军的遗体。

这天夜里,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睡觉;大家沿着巴黎的环城道与各派进行联络。如果起义成功,应该努力说服拉斐德接受权力,唯有他的名字才具有号召群众的威望。加尼埃委托阿尔芒在事成后跟共和派领袖谈判;至于他自己,在奥斯特里茨桥旁布置了一些人后,自告奋勇去鼓动圣马尔索郊区暴动。

“谈判该由你去,”阿尔芒说,“你说话比我有分量。福斯卡比我们更接近工人,他去守奥斯特里茨桥。”

“不,”加尼埃说,“我一生中谈得够多了。这次我要战斗。”

“要是你被人杀死,那就糟了,”斯比内尔说,“报纸怎么办?”

“没有我,你们照样办得很好。”

“阿尔芒说得对,”我说,“我认识圣马尔索区的工人,让我来组织这次暴动。”

加尼埃嘿地一笑:

“您救了我一次生命,已经够了。”

我望着这张神经质的嘴、两道皱纹、痛苦的脸、严峻但有点不可捉摸的眼睛。他盯着天涯,天涯后面隐藏着汹涌咆哮的河流,高高的芦苇尖上摇摆着绿色花穗,鳄鱼睡在温暖的泥地里;他说:“应该让我感到我活着,即使为此死也甘心。”

上午十时,人权社和人民之友社的全体成员、医科学生、法科学生集合在路易十五广场。综合工科大学学生没有赴会;谣传他们接到了禁令。群众头上飘扬着幡旗、三色旗、绿叶树枝;每人手拿一个标志,有的挥动手中武器。天空阴暗,细雨濛濛;但是,希望的猩红色火焰燃烧着每个人的心。有一些事就要通过他们发生,这点他们深信不疑。他们还深信不疑自己能做出一些事来,手痉挛地抓着手枪的枪柄,为了证实这条信念不惜去死,为了证明自己的生命在世界上是有分量的,不惜去献出生命。

灵车由六个青年牵引,由拉斐德执绋;一万名保安警察排成两队跟在后面。政府在沿途布置了岗哨;这种炫耀力量的做法不但没有安定民心,反使暴动更有一触即发之势。街道、窗台、树杈、屋顶上挤满了人;阳台上悬着意大利旗、德国旗、波兰旗,提醒人们世界上还有法国政府没能打倒的暴君。人民一边走,一边高唱革命歌曲。阿尔芒在唱,还有我从霍乱中救出来的斯比内尔也在唱。一看到龙骑兵,个个怒火中烧,随手扳下树枝、捡起石头作为武器使用。我们经过旺多姆广场,拉车的青年离开了预定的路线,绕圆柱一圈。有一个人在我背后叫:“要把我们引向哪儿?”有一个声音回答:“引向共和国。”我想:这是把他们引向暴动,引向死亡。共和国对他们到底意味什么?他们准备战斗,但是获得的果实是什么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但是他们相信,获得果实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因为他们准备好了要以血来换取。我说过:“里维尔算得什么?”但是安托纳觊觎的不是里维尔,而是自己的胜利;他为胜利而死,死得心满意足。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是为了使自己的生命成为人的生命——不是蚂蚁,不是小飞虫,不是石堆。我们永远不让自己变成石头——火刑架在燃烧,他们在唱歌。玛丽亚纳说:“做一个普通人。”但是怎么做呢?我可以随着他们共同前进,我可不能随着他们共同冒生命的危险。

走到巴士底广场,我们看到综合工科大学学生朝我们飞奔而来,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他们不顾禁令私自跑了出来。群众开始大叫:“大学万岁!共和国万岁!”在灵柩前开道的乐队奏起《马赛曲》,传说第十二团的一位军官刚才对学生说:“我是共和派。”辗转相传,整个队伍都听说了这条消息。“军队跟我们在一起。”

在奥斯特里茨桥前,队伍停了下来。讲台已经布置好了,拉斐德登台发表一篇演说。他谈到我们正要安葬入土的拉马克将军。有些人在他之后也讲了话;但是没有人关心这些演说、关心这个死了的军人。

“加尼埃在那里,在桥头上。”阿尔芒说。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但是一张脸也分不清楚。

“现在快出事了。”斯比内尔说。

大家等待着,没有人知道到底会出什么事。突然看到一个人骑马奔来,全身穿黑,举一面红旗,旗上一顶弗里吉亚帽;引起一阵喧嚣,群众面面相觑,迟疑不决,有几个声音喊:“不要红旗!”

“这是阴谋,这是背叛,”斯比内尔气得说话也结巴了,“他们要吓唬老百姓。”

“您认为这样吗?”

“是的,”阿尔芒说,“军队和保安警察害怕红旗。群众感到风向要转。”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他突然说:

“这里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您去找加尼埃,告诉他自己发信号。再到《国民报》馆来找我。我尽量去把共和派领袖召集来。”

我钻入人群。我在前一夜计划时确定的那个地点找到加尼埃;他挎了一支长枪;他身后几条路上挤满了脸色阴沉的人,其中许多人带着枪。

“一切准备就绪,”我说,“老百姓成熟了,可以暴动了。但是,阿尔芒要您自个儿发信号。”

“行。”

我默不作声打量他。像在每个黑夜,像在每个白天,他害怕,这个我知道,他害怕死神毫不留情扑到他身上,把他变成一堆尘土。

“龙骑兵!”

在黑压压的人群上,可以看到他们的头盔、他们的刺刀闪闪发光。他们冲上莫尔朗码头,朝桥头扑来。加尼埃喊:“他们要冲我们!”抓起枪就放。立刻其他枪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乱枪声中有一声高喊:“筑街垒!拿起武器!”

街垒开始增高了。从邻近每条街上拥过来带武器的人,加尼埃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向波潘库街的兵营走去。我们攻上去,士兵没做多大抵抗便退却了。我们夺到一千二百支枪,分发给起义者。加尼埃率领他们到圣梅里修道院去,留在那里筑阵地。

“告诉阿尔芒,说我们占领了市郊,”加尼埃对我说,“要坚持多久,我们就坚持多久。”

市民到处筑街垒;男人把树锯倒,横在马路中间;有的从屋里拖出铁床、桌椅;小孩和妇女挖起路面的石块,进行搬运;所有人都在唱歌。因戈尔施塔泰的农民也围着篝火唱歌。

我在《国民报》的那幢楼里找到阿尔芒。他眼里闪烁喜悦的光芒。起义者占领了半座城市;他们攻占了兵营和弹药库。政府决心动用军队,但是军队是否依然忠诚,却没有把握。共和派领袖即将组成一个临时政府,由拉斐德领导,国民自卫军会集合在他们的老上司麾下的。

“明天宣布成立共和国。”阿尔芒说。

分配我的任务是把粮食弹药送至圣梅里修道院,供给加尼埃。子弹在街上呼啸。有人企图在十字路口把我截住,他们对着我喊:“不要从那里走!那里路堵了!”我还是往前走。一颗子弹打穿了我的帽子,另一颗打穿了我的肩膀,我还是继续奔跑。天空在我头顶掠过,大地在我马蹄下跳动。我奔跑,我摆脱了过去与未来,摆脱了自己和嘴里这股厌倦的味道。某个没有存在过的东西存在了:这座疯狂的城市,洒满热血,充满希望,是它的心在我胸中跳动。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是活的。”可是立刻又想道:“可能是最后一次活着了。”

加尼埃坐在他的同伴中间,前面是一大堆石头、树木、家具、铺路石、沙袋;他们在这堵墙上还插了带绿叶的树枝。他们手里忙着制造子弹,用衬衣破布和墙上撕下的告示纸做弹塞。每个人都赤裸着上身。

“我把弹药带来了。”我说。

他们高声欢呼,扑到箱子上。加尼埃看着我不胜诧异:

“您怎么过来的?”

“我过来了。”

他嘴一抿,他羡慕我。我想跟他说:“不,这是不公正的,勇敢或是胆怯都没有我的份儿。”但是,这不是谈论他、谈论我的时候。我说:

“今天夜里将宣布成立临时政府。他们要您坚持到天亮。若要整个巴黎都造反,起义就不能后退一步。”

“我们会坚持的。”

“艰苦吗?”

“军队进攻了两次。都给我们挡回去了。”

“死了许多人吧?”

“我没有算过。”

我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他用牙齿撕碎了几块白布,全神贯注地把碎布往弹壳内填;他的这双手不灵巧;他并不想制造弹药,他愿意演讲,这个我知道。但是,直到我站起身,我们没有交换过一句话。

“告诉他们,我们会坚持到天亮的。”

“我会告诉他们的。”

我又贴着墙头溜过去,闪进门廊躲藏,在枪林弹雨中穿越,到达《国民报》的大楼时满身是汗,衬衣上血渍斑斑。我想到了阿尔芒的微笑,当我跟他说加尼埃牢固地占领着市郊时,他眼里必然会闪烁喜悦的光芒。

“我见到了加尼埃。他们会坚持的。”

阿尔芒没有笑。他站在办公室门前;卡利埃站在寨门前,凝望着远方茫茫;他坐在小船上,凝望着黄浊的河水自北往南流,我见过这种目光。

“发生什么事啦?”我说。

“他们不要共和国。”

“谁?”

“共和派领袖不要共和国。”

他的神情是这样失望,我试图在我内心唤起一个回声,一个回忆,但我嘴是干的,心是空的。

“为什么?”

“他们害怕。”

“卡雷尔不敢,”斯比内尔说,“他说老百姓无法对付效忠王室的一团士兵。”

他的声音哽咽了。

“只要卡雷尔发出号召,军队会投向我们的。”

“他们怕的不是失败,”阿尔芒说,“他们怕的是胜利,怕的是人民。他们自称共和派,但是他们要建立的共和国,跟这个腐败的君主政体没有区别。他们宁可选择路易·菲力浦,而不要我们将建立的制度。”

“真的没希望了吗?”我问。

“我们讨论了两个多小时,一切都完了。有了拉斐德,有了军队,我们会赢得胜利。但是此刻军队正在向巴黎开来,我们没法跟军队决一雌雄。”

“那你们怎么办呢?”

大家默不做声,斯比内尔说:

“我们占领着半个巴黎。”

“我们什么也没有占领,”阿尔芒说,“我们的事业没有领袖,这就是对事业的否定。现在谁给人杀了,也是白死。只有停止这场屠杀。”

“那么我去告诉加尼埃,马上放下武器。”斯比内尔说。

“福斯卡去吧。他遇事比你会应付。”

这是晚上六点,天正黑下来。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保安警察和士兵守着。增援的兵团刚到不久,他们猛攻街垒。路角横卧几具尸体,有些人扛了担架运送伤员过去;几小时以来,人民没有听到一句有希望的话,也不再知道为什么作战。起义者原来掌控的许多街道现在站满了穿红制服的人。我远远看到加尼埃保卫的那个街垒仍然屹立在那里;我朝街垒跑去,子弹从四面飞来,在我耳边呼啸。加尼埃背靠在沙袋上,赤裸的肩上绕了一条血污斑斑的绷带,脸被硝烟熏得发黑。

“有什么新闻?”

“他们没谈成,”我说。

“我早料到了。”他说时毫不动情。

我对他的镇静感到吃惊,他差不多还带点儿笑容。

“军队不会投向我们。已经没有一点成功的希望。阿尔芒要求您停止战斗。”

“停止战斗?”

这次他完全笑出来了。

“瞧瞧我们。”

我瞧了一下。加尼埃身边还留下三五个人;他们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的,每个人都挂了彩。墙边有一排上身赤裸的尸体;有人给他们合上了眼睛,两臂交叉放在胸前。

“您没有一条干净的手绢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加尼埃拿了擦他的黑脸、他的手:

“谢谢。”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到我显得很惊奇:

“您受伤了。”

“几处擦伤而已。”

静默了一会,我说:

“您会叫人白杀的。”

他耸耸肩膀。

“还有叫人不白杀的吗?什么东西比得上人的生命?”

“啊!您这样想?”我说。

“您不这样想?”

我犹豫一下,但是我已经习惯不暴露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有时候可以得到有益的结果。”

“是吗?”加尼埃说。

他停顿片刻,有样东西突然在他心中解开了。

“假定谈判成功,您相信我们的胜利是有益的吗?您有没有想过共和国要完成的任务?改造社会,限制政党活动,满足人民要求,镇压富裕阶级,还要征服整个欧洲,因为欧洲立即会起来反对我们。要做那么多的事,我们只处于少数地位,缺乏政治经验。今天没有获得胜利,对共和国可能还是一件好事。”

我惊讶地望着他。这些事是我经常在心里想的,但是我没有料到他们中间也有人持同样的想法。

“那又何必举行这次起义呢?”

“我们行动的意义不用等待未来来评价,若是这样,人什么都做不成了。我们决定了怎样斗争,就怎样斗争,这才是一切。”

我把卡莫纳城门关得严严的,什么也不等待。

“我在这件事上想得很多,”他干笑了一声。

“那么您由于失望才选择死?”

“我没有失望,既然我从来没有希望过什么。”

“人活着可以没有希望吗?”

“可以,如果他有某种信念的话。”

我说:

“我没有任何信念。”

“对我来说,做一个人便是一件大事。”

“一个普通人,”我说。

“是的,这就够了。这就值得人去活,也值得人去死。”

“您肯定您的同志也是这个想法吗?”

“您不妨叫他们投降试试!”他说,“血流得太多了。现在我们应该战斗到底。”

“但是他们不知道谈判没有取得结果。”

“您愿意,可以跟他们去说,”他语气中带着怒意,“他们才瞧不起呢;我就瞧不起他们的争论,他们的决议,他们的反决议。我们发誓要保卫市郊,我们要继续保卫,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们的战斗并不限于在街垒上进行。为了使战斗进行到底,您应该活下去。”

他站起身,肘臂撑在一堵摇摇欲坠的围墙上,向空荡荡的路扫视一眼。

“可能我缺乏耐心,”他说。

我急忙说:

“您缺乏耐心,是因为您害怕死。”

“这倒是真的。”他说。

他突然离我远远的。眼睛盯住道路的尽头,等会儿死亡将从那里出现,这是他选择的一种死亡。火刑架熊熊燃烧,两个奥古斯丁教士的骨灰风吹四散:“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动。”安托纳躺在床上微笑。他们不是傲慢的人,也不是疯子,我现在懂了。这些人愿意选择生与死来完成他们作为人的命运,这是些自由的人。

第一阵枪响,加尼埃应声倒下。黎明时,起义遭到了扼杀。

阿尔芒坐在我床边,我感到他的手压在我的肩上,他向我低垂着那张清瘦的脸。

“说吧。”

他的上唇肿着,太阳穴上有一条紫痕。我问:

“他们强拉您上法庭,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以后告诉您……现在您先说。”

我眼望天花板下摇晃的黄灯。宿舍是空的,可以听到欢度节日的碰杯声、欢笑声、说话声,卫兵在宴请工人。等会儿,犯人要回到宿舍,被宴席,美酒、友情、笑声弄得醉醺醺的;他们会把床铺当做街垒,玩革命的游戏,他们会跪在地上唱起《马赛曲》,作为晚祷。我已经习惯了这些仪式,我躺在这张床上怪不错的,眼望天花板下摇晃的黄灯。过去的事何必再提呢?

“总是这样的,”我说。

“什么样的?”

我闭上了眼睛,努力钻入这个混沌的长夜,它一望无际地展现在我的身后。血、火、眼泪、歌声。他们骑马疾驰冲进城里,把烧旺的火把往屋里扔,他们的马匹踩破了小孩的脑袋、妇女的胸脯,马蹄上沾满了鲜血;一条狗对着死亡吠叫。

“他们把妇女掐死,拽了小孩的脑袋往墙上撞得脑浆四溅;血染红了道路,以前是活人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堆死尸。”

“但是四月十三日特朗斯诺南大街事件怎么发生的?我要知道的是这个。”

四月十三日,特朗斯诺南大街。要回忆起的为什么是这件事,而不是另一件事?隔了三个月的事与隔了四百年的事,不同样都是一去不返的往事吗?

“我们到了街上,”我说,“有人对我们说,梯也尔亲自在主席台上宣布里昂起义成功。于是我们筑起了街垒。大家唱起歌来。”

他们集合在广场上,他们跑遍大街小巷喊:“打死魔鬼的儿子。”他们唱着歌。

“后来呢?”阿尔芒说。

“早晨,军队进攻了。他们拆除了街垒,冲进了房屋,见一个杀一个。”

我耸耸肩膀:

“我对您说过,总是这样的!”

一阵沉默,阿尔芒说:

“您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梯也尔在十二日晚上就知道起义被镇压下去了。当他鼓动暴乱时,所有领袖都已被捕了,我已被捕了……”

“我们是后来知道的,”我说。

“但是您有经验,您应该看到危险,阻止他们起义。”

“他们愿意上街,我和他们一起去了。”

阿尔芒不耐烦地耸耸肩膀:

“您并不需要听从他们,而是要引导他们。”

“但是我也没法替他们看清楚。”我说。

他恼火地望着我,我说:

“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可以做什么。但是,我怎么可以代他们做决定呢?他们认为什么好什么不好,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安托纳在二十岁死了,他在笑;加尼埃贪婪地窥探他那个躲在路角的死神;贝娅特丽丝板着一张阴郁的脸俯视她的手稿。只有他们才是评判者。

“您那时认为他们希望遭到大屠杀吗?”阿尔芒口气生硬地说。

“这场痛苦就那么了不起?”我说。

死的人死了,活的人活着;囚犯并不憎恨他们的牢房,他们到底摆脱了沉重的劳动,终于可以笑了、休息了、闲谈了。在死之前,他们唱起了歌……

“我怕这几个月的牢房生活把您累了。”阿尔芒说。

我盯着他苍白的脸。

“您不累吗?”

“恰恰相反。”

他的声音充满热情,驱散了我赖以藏身的宁静的浓雾。我猛地站起身,走了几步。

“组织全部破坏了,是吗?”

“是的。这是我们的过错。光天化日之下没法搞阴谋。这是一个教训,今后对我们是有用的。”

“什么时候?”我说,“他们要判你们十年或二十年徒刑。”

“二十年后我还只有四十四岁。”阿尔芒说。

我静静望着他,说:

“我羡慕您。”

“羡慕什么?”

“您会死的。您永远不会像我一样。”

“啊!我愿意不死,”他说。

“是的,”我说,“我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把那只发绿的瓶子抓在手里,想:“我今后可以做多少事!”玛丽亚纳在房里匆匆地走来走去,说:“我今后的时间是那么少。”我第一次想道:“这是我们的孩子。”我说:

“我会设法救您出去。”

“您怎么做?”

“到了夜里,院子里只有两个看守;他们有武器;假使有人不怕子弹,可以牵制他们,让另一个身手矫健的人有时间翻过墙去。”

阿尔芒摇摇头:

“我不愿意现在跑。我们这场官司会轰动外界,我们对它抱有很大期望。”

“但是我们随时会被隔离,”我说,“我们关在一起,这是个好机会。您应该尽快利用这个机会。”

“不,我应该留下。”他说。

我耸耸肩膀:

“您也是!”

“我也是?”

“您选择殉难,像加尼埃一样?”

“加尼埃选择的是毫无意义的死,我为这件事责备他。我认为我到哪儿都不会比在这里工作得更好。”

他望着空空的大宿舍;那边,他们围着一张杯盘狼藉的桌子,大声欢笑,唱歌饮酒。

“人家是跟我说过,圣佩拉齐监狱制度要宽得多。”

“这是真的。资产阶级还有专门的房间,这个宿舍是供工人用的……”

“是啊,您要明白,”他说,“这是进行接触、进行讨论的大好机会!我应该在出去前做到把大家团结起来。”

“关上十年、二十年,您不害怕吗?”

他淡淡笑了一笑,脸上并不高兴:

“这是另一个问题。”

平原上,热那亚人在红色帐篷四周跃跃欲试,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阒无一人。我转过目光;不应该由我向自己提问题。我把卡莫纳城门关得严严的……我曾经是这么一个人,可是我已不能理解他了。

“您怎么就认为您从事的事业比您自己的命运更可贵?”

他略一思索:

“我把它们看做一回事。”

“唔。”我说。

我把城门关得严严的,我说:“卡莫纳将与佛罗伦萨并驾齐驱。”我没有其他的未来。

“我记起来了。”

“您记起什么啦?”

“我有过您这样的年纪,很久以前……”

在他不动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好奇的光芒:

“现在不是这样吗?”

我笑了一笑:

“不完全一样。”

“可是您的命运应该与人类的命运密切结合,既然您将和人类长期存在下去。”

“我可能还更长久。”我说。

我耸耸肩膀。

“您说得对,”我说,“牢房的生活叫我累了。这会过去的。”

“这肯定会过去的,”他说,“您将看到我们会做出多么出色的工作。”

共和派内部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倾向;一部分人依然维护资产阶级的特权;他们主张自由,他们只是为自己的私利而主张自由;他们只希望政治改革,反对订立任何社会条例规章,认为这只是一种新的约束。阿尔芒和他的朋友恰恰相反,主张自由不能为一个阶级独占,只有社会主义的到来,才有可能使工人得到自由。没有其他事物比这种分歧更危害革命的成功,阿尔芒那么热情去实现团结,我并不惊奇。我还钦佩他坚韧不拔的精神。只几天工夫,他把监狱变成了一个政治俱乐部;从早到晚,直至深夜,房间里、宿舍里开展讨论;讨论从来得不出结果,阿尔芒也从不灰心。可是一星期中有好几次,警察把他和他的同志抓走,拖着他们穿过监狱的走道;有时,他们的脑袋碰在石子路和楼梯台阶上。他从法庭回来面带笑容:“我们没有招供。”可是有一个晚上,我在房里等他,他回进房时,我又看到了他在《国民报》报馆大楼朝我转过来的那张脸。他坐下来一声不出,过了好一会儿说:

“里昂的那些人说了。”

“那么严重吗?”我说。

“我们拒不招供的效果全被他们破坏了。”

他两手捧着头。他重新望着我时,他的脸恢复了镇静,但他的声音发颤。

“我们不应该自欺欺人。这场官司会打个没完!它不会产生我们所希望的效果。”

“我给您提的建议您还记得吗?”我说。

“记得。”

他站起身,在房里踱来踱去,情绪激动。

“我不愿意一个人走。”

“你们不可能都走。”

“为什么不可能?”

三天还没有过完,阿尔芒找到了带领同志一齐逃离圣佩拉齐监狱的方法。朝院子的门对面,在挖一个地窖,到监狱来修理的工人告诉阿尔芒,这条地道通往隔壁的一个花园。大家决定打通试试。门口有一个看守,一部分犯人在院子里玩球,吸引他的注意,其他人则去挖地,修理声盖过了我们的锤子声。花了六天工夫,地道差不多挖通了,尚留薄薄一层地面挡住光线的透射。斯比内尔那次逃过了四月十三日的大逮捕,这天夜里将带着武器和梯子,来接应我们翻过花园墙头;有二十四个犯人准备乘机越狱,潜往英国。但是我们中间要有一个人放弃获得自由的一切希望,在看守巡逻时,牺牲自己去把他扣住。

“这由我来做,”我说。

“不。我们抽签决定。”阿尔芒说。

“关二十年对我算得什么?”

“不是这么个问题。”

“我知道,”我说,“您以为我可以比别人做出更大贡献,您错了。”

“您已经为我们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但是我会不会继续做出贡献,这就难说了。把我留在这里吧。我在这里不错。”

我们面对面坐在他的牢房里,他瞧着我,这四年来他还没有对我这样认真瞧过。今天在他看来,理解我还是有必要的。

“为什么振作不起来?”

我笑了:

“这是慢慢来的。六百年……您知道这要多少天?”

他没有笑。

“六百年后我还会继续斗争。您以为今天世界上要做的事比以前少吗?”

“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事要做的吗?”

这一次他笑了:

“我觉得是有的。”

“说实在的,”我说,“您为什么那么盼望自由?”

“我爱阳光灿烂,”他热情洋溢地说,“我爱河流与大海。人心中蕴育的这些神奇的力量,您能同意人家扼杀吗?”

“人有了这些力量干什么用?”

“管它干什么用!可以干一切愿意干的事,首先应该把这些力量解放出来。”

他俯身向着我:

“人要自由,您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吗?”

我听到她的声音:“做一个人。”在他们眼里都有同样的信仰。我把手按在阿尔芒的臂上。

“今天晚上,我听到您的声音了,”我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对您说,请接受我的心意。这可能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每个晚上都可能成为最后一个晚上。今天晚上,我愿意为您效劳,但是可能明天,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献给您的了。”

阿尔芒眼睛紧紧盯住我,脸上惶恐不安;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东西,是他从来不曾怀疑过、也有点令他害怕的东西。

“我接受。”他说。

我仰身躺着,仰身躺在冰封的泥地上,躺在地板的板条上,躺在银色沙滩上,两眼凝望石头的天花板,感到灰色墙头围绕在我四周,在我四周围绕的是大海、平原和天涯的灰色墙头。在年代像世纪一样漫长、又像钟点一样短暂的世纪后,又是几年过去了;我凝望这块天花板,喊:“玛丽亚纳。”她说:“你会把我忘了。”顾不得世纪和钟点,我要把她活生生地留在身边;我凝望天花板,她的形象在我眼底逐渐清晰了;总是同样的形象:蓝色长裙、袒露的肩膀,这张与她本人不尽相同的肖像;我又试了试,一刹那我内心有样东西动了,可以说是一声微笑,但是瞬息即逝。又有什么用呢?她涂上香料保存在我心里,在这个冰冻的洞穴深处,依然像埋在她的坟墓里一样死。我闭上眼睛,但是即使在梦中我也不能逃逸;浓雾、幽灵、历险、幻变,都无法摆脱这种腐败的味道,这是我唾沫的味道、我思想的味道。

在我身后,门嘎嘎响了;有一只手触及我的肩膀,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们的话;我想:“这早该来了。”他们碰了碰我赤裸的肩膀,说:“跟我们来。”棕榈树影子消失了。五十年后,还是一天后,还是一小时后,这最终总是要来的。“马车来了,先生。”应该睁开眼睛;有许多人在我周围,跟我说我自由了。

我跟着他们穿过走廊,他们命令我做的事我都做了,我在几张证件上签了字,他们不由分说把一只包裹交到我手里,我接了过来。然后他们领我走到门前,门在我背后关上了。天空在下毛毛雨。潮水退了,岛的四周只看到一望无际的灰沙。我自由了。

我伸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到哪儿去呢?在草原上,灯芯草发出嘶哑的呻吟,分泌出滴滴水珠,我朝天涯走一步,天涯往后退一步。我凝望天涯,踏上了堤岸;我看到他离我几米远,在向我伸手,在向我笑。他不再是个年轻人了。肩膀宽宽的,胡子浓浓的,显得和我一样年纪。他说:

“我是来接您的。”

他坚硬温暖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河对岸有一团火光在闪耀,有一团火光在玛丽亚纳的眼里闪耀。阿尔芒抓住了我的胳膊,他在说话,他的声音是一团烈火。我跟着他;我伸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心想:“又要开始了吗?又要继续了吗?继续开始,一天又一天,直至永远、永远?”

我跟着他沿一条路走;路永远是有的,是些哪儿都到达不了的路。然后,我们登上一辆驿车。阿尔芒继续在说话。十年过去了,占了他生命中很长一段时间;他在向我谈他的往事,我听着:话还是有着一种意义。总是同样的意义,同样的话。马在奔驰,窗外飘雪,这是冬天;四个季节;七种颜色;闭塞的空气中有一种旧皮子的气味。甚至这些气味我也是熟悉的。有的人下车了,有的人上车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脸、这么多鼻子和嘴、这么多双眼睛。阿尔芒在说话。他谈到英国、大赦、返回法国,他为我的释放而奔波,还有当局最终同意释放我时他感到的喜悦。

“我老是盼望您越狱逃出来,”他说,“这对您并不难。”

“我没有试过,”我说。

“啊!”

他望我一眼,然后他的目光移开了。他没有向我提问题,又开始说话。他住在巴黎的一套小公寓里,和斯比内尔以及在英国认识的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他们打算让我住到他们那里。

我同意了,我问:

“她是您的妻子?”

“不,只是一个朋友。”他简略地说了一声。

当我们到达巴黎,整整一夜过去了。这是早晨,路上盖满了雪;这也是一个古老的景色;玛丽亚纳喜欢雪。她突然显得比我在洞穴深处时更接近、更无从追寻;在这个冬天的早晨,有一个位子是她的,而这个位子是空的。

我们走上楼梯;十年来,五世纪来,事物没有变化;在他们头上总是有天花板,在他们周围总是有床、有桌子、有椅子,浅绿的或杏绿的,墙上还有护墙纸;在这四堵墙壁之间,他们一边生活,一边等待着死亡,他们沉湎在自己的人生梦中。犹如在牛棚里,奶牛带着它们绿色温暖的肚子、棕色的大眼睛,眼中饲草与绿色牧场的梦也不会有中断的一天。

“福斯卡!”

斯比内尔把我的手紧紧握在他手里,冲着我的脸笑;他还是老样子,只是相貌严峻了一点。也就在这一夜后,我便看到阿尔芒恢复了我所认识的原来面目。我觉得前一天才离开他们似的。

“洛拉来了。”阿尔芒对我说。

她向我严肃地看了一眼,向我伸出一只小巧的手,脸上不露笑容,神情紧张生硬。她已不年轻了,身材瘦小,深色大眼睛,肤色发青,黑色鬈发一绺绺垂在肩上,肩上披了一条长流苏头巾。

“你们饿了吧。”她说。

她在桌上摆了几大碗牛奶咖啡和一盆黄油烤面包。他们吃着,阿尔芒和斯比内尔谈笑风生,他们看到我显得十分高兴。我只是喝了几口咖啡,在牢内我已失去吃的习惯。我竭力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向他们微笑。但是,我这颗心像埋在冰冷的熔岩底下。

“几天后将要为您举行一次宴会,”阿尔芒说。

“宴会?”

“将有几个主要工人组织的领袖出席;您是我们的一名英雄……四月十三日起义,十年牢房……今天您的名字具有的分量是您意料不到的。”

“是么,”我说。

“想到为您举行宴会,您一定奇怪吧?”斯比内尔说。

我摇摇头,但是他径自说下去:

“我来给您解释。”

他说话总是滔滔不绝,带点儿结巴。他开始向我说明,现在大家已经放弃了起义的战术,把暴力行动留待革命真正爆发的那天使用。目前试图做的事是实现工人阶级大团结,在伦敦的流亡者使他们认识到工人联合会的重要性。宴会是显示这种团结的良好机会,要让宴会在法国各地盛行起来。他说了好一会儿,不时转身向着洛拉,好似征求她的同意。她也点头。他说完时,我说:

“我懂了。”

大家沉默无言;我感到我没有做一下他们等待着我做的动作,也没有说一句他们等待着我说的话;但是,我不会装模作样。洛拉站起说:

“您不愿意去休息吗?这次路上肯定很辛苦。”

“是的,我要睡了,”我说,“我在那里睡得很多。”

“我领您去看您的房间。”

我跟在她后面,她推开一扇门说:

“这房间不漂亮,但若您觉得住着不错,我们真是太高兴了。”

“不会错的。”

她关上门,我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张椅子上放了干净的内衣和上装,书架上摆着几本书。外面传来人声和脚步声,有时经过一辆大车。这是巴黎,这是世界;我自由了,在天地之间,在天涯的灰色墙头之间,我自由了。圣安托纳市郊机声隆隆:永远、永远;医院里婴儿出生了,老人故世了;在积雪的天空深处,太阳是红彤彤的;某处,有一个青年望着太阳,心中有样东西爆炸了。我手按在心上,它在跳动:永远、永远;海水拍岸:永远、永远。它又开始了,又继续了,它又继续开始了:永远、永远。

有人轻轻敲我的门时,天黑了好一会了。这是洛拉,她手提一盏灯:

“要不要我把您的晚饭送到这儿来?”

“别费心了。我不饿。”

她放下灯,走到我床前,说:

“可能您并不想出狱。”

她的声音发哑,有点闷。我一臂撑起身子。一个女人:一颗在温暖肉体中跳动的心,一口洁白的牙齿,一双寻觅着生命和眼泪气味的眼睛;她们完全跟季节、时间、颜色一样,依然保持了自己的本色。她说:

“我们以为是做了一件好事。”

“你们确是做了一件好事……”

“这很难说。”

她望着我的脸、我的手,喃喃地说:

“阿尔芒对我说过……”

我站起身,对镜子扫了一眼,头凑在玻璃窗上。路灯是亮的;他们在房里围着桌子坐在一起。几世纪几世纪的吃、睡……

“我想重新开始生活是很累人的。”她说。

我朝她转过身去,说了几句早已说过的话:

“不要为我操心。”

“我对什么事、什么人都操心,”她说,“我生来是这样的。”

她向门口走去:

“不要怪我们。”

“我不怪你们。我希望还能为你们效劳。”

“但是没有人能为您效劳吗?”她说。

“千万别试。”我说。

“这将是一场激动人心的力量显示。”斯比内尔说。

他一只脚踩在一张椅子上,用力在擦一只晶光闪亮的皮鞋。洛拉弯身在一张桌子上,熨一件男衬衣。她喃喃地说:

“我认为这种宴会过于兴师动众了。”

“可是有用。”

“我希望如此。”她说。

阿尔芒查阅散放在壁炉台上的稿子,炉内点着一团小火:

“您要讲的话记得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我说话毫无热情。

“可惜我没法处于您的地位讲话,”斯比内尔说,“今晚我感到有灵感。”

洛拉笑着说:

“您哪次没灵感?”

他急忙向她转过身:

“我最近那篇演说写得不好吗?”

“我要说的是,您的演说篇篇精彩。”

壁炉里有一块木柴塌了下来,斯比内尔使劲擦他的第二只鞋,洛拉把熨斗在白衬衣上移来移去,阿尔芒读稿子,大挂钟的钟摆平稳地摆动:滴答——滴答。我听见滴答声,闻到热布的气味,看到洛拉插在盆里的花,以前玛丽亚纳告诉过我这些花叫什么名字。我看到房里每件家具以及护墙纸上的黄色花纹;我辨认他们脸上每个颤动,他们声音中每个抑扬顿挫,我甚至听到他们没有说出来的话。他们谈得兴高采烈,他们一起工作,每个人都愿意为他人的生命献出自己的生命;可是他们之间也正产生纠葛。他们到头来总会在生活中制造一些纠葛……斯比内尔爱洛拉,洛拉不爱他,或者为没能再爱他而遗憾,却爱着阿尔芒。阿尔芒想念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在远方,便是不爱他。我转身不理埃利亚娜,我望着贝娅特丽丝想:“为什么她用这种目光望的是安托纳呢?”洛拉的手在光滑的布上移来移去;这是一只纤巧、深象牙色的小手;阿尔芒为什么不爱她?洛拉近在眼前,又爱着他:一个女人,完全是个女人;另一个,她也不过是个女人。洛拉为什么不愿去爱斯比内尔?阿尔芒与他的区别就那么大?一个是棕色头发,另一个是栗色头发;一个严肃,另一个活泼;但是这两个人,还不是用这样的眼睛去看,这样的嘴去说话,这样的手去行动……

他们都有这样的眼睛、这样的嘴、这样的手;库房里摆好了桌子,桌上放满酒瓶和食品;至少来了一百来人;他们眼睛望的是我;其中有几个人认出我来了;他们拍拍我的肩膀,紧紧握我的手,笑着说:“您没有变。”在斯比内尔的床头,他们相互望着,心中燃起了灼热的欢乐的火花;我羡慕他们。今天他们望的是我,但是他们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过,我内心也没有迸出一点火星。深埋在冰冷的熔岩底下,尘土底下,年代久远的火山要比月球上的火山口更死。

我坐在他们旁边,他们吃着,喝着,我和他们一起吃着喝着。玛丽亚纳对着他们微笑,一个演奏手摇弦琴的女人唱着,每个人都齐声合唱那声迭句;应该唱,我以前也唱过。他们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举杯祝贺我的健康。他们提到一些往事和轶闻:加尼埃的死、特朗斯诺南大街、圣佩拉齐监狱以及我在圣米歇尔地牢里的十年;他们用人的语言创作了一篇辉煌的传奇,要比歌曲更能鼓舞他们;他们的声音感动得发颤,女人眼里噙着泪水。死的人死了;活的人用这个死的过去创造了一个火热的现在;活的人活着。

他们也谈到未来、进步、人类。阿尔芒站起身讲话。他说,假若劳动者懂得团结、懂得坚持的意义,他们就会从机器的奴隶变为机器的主人;这些机器有一天会成为他们自身解放的工具,追求幸福的工具;他提到这样的日子:飞驶在钢轨上的特快列车,将冲破各国出于自私的保护主义而竖立的壁垒;地球将成为一个巨大的市场,每个人都可从中得到莫大的益处……他的声音响彻库房;他们不吃了,他们不喝了,他们听着:他们全神贯注地,透过库房的四壁,望着黄金树、奶与蜜的溪流;玛丽亚纳透过结霜花的窗子望着,感到腹中孕育着温暖、沉甸甸的未来,微笑了;女人大声狂叫,跪了下来,她们撕破身上的衣服,男人践踏她们;广场上、店堂后间、穷乡僻壤,教士在讲道:正义的时代,还有幸福的时代都会来的。轮到洛拉站起来了,她也是热情奔放、声嘶力竭地谈到未来。血在流,房屋在燃烧,叫声、歌声撕裂了天空,在未来的绿色草原上走过一群群白色羔羊。那个时代会来的……我听到他们急促的呼吸声。在那里了,那个时代已经来了,今天就是未来;通身烧成焦炭的殉教士的未来,被掐断咽喉的农民的未来,慷慨激昂的鼓动者的未来,玛丽亚纳向往的未来,也就是这些不时听到机器隆隆声、看到孩子遭受慢性折磨、监禁、贫民窟、疲劳、饥饿、厌倦的日子……

“轮到您了。”阿尔芒喃喃地说。

我站起身,我还是愿意遵照她的话:“做一个人……”

我双手撑在桌上。我说:

“我很高兴又回到你们中间……”

我的声音在喉咙里咽住了。我不是在他们中间。这个未来,对他们来说,纯洁、平静,像青天一样高不可攀;对我来说,将会成为一个我不得不在疲劳中、厌倦中、一天挨着一天要度过去的现在。一九四四年,我将在一本日历上看到这个日期,就像其他人将会出神地凝望着二〇四四年、二一四四年……做一个人;但是,也是玛丽亚纳跟我说的:“我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你是从另一个时代的深处来看我的……”

两小时后,我跟阿尔芒单独一起时,我对他说:“我很抱歉。”

他把手放在我肩上。

“没什么要抱歉的。您张口说不出话要比长篇大论更加打动人。”

我摇摇头:

“我抱歉,因为我明白我不能再和你们共同工作了。”

“为什么?”

“就当我累了。”

“这不说明问题,”他不耐烦地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耸耸肩膀,有点恼了:

“您怕我会给您说服吗?真是过虑了。”

“噢!我知道您跟魔鬼、跟上帝都会顶牛的。”我说。

“那么,您说吧。”

他笑了。

“可能是我把您说服呢……”

我望着盆里的花、墙上的黄条纹;钟摆在均匀地摆动。我说:

“我不相信未来。”

“未来总是有的。”

“但是你们谈到未来像谈到天堂一样。天堂是不存在的。”

“那当然。”

他打量我,像在我的脸上找寻他应该对我说的话。

“我们所谓的天堂,就是我们今天的梦想得到实现的那个时刻。我们也知道,从那时起,其他人又有新的要求……”

“既然知道这些人永远不会满足,您怎么还能想望什么呢?”

他又像往常那样勉强笑了一下:

“什么叫做想望,您不知道吧?”

“知道。我也有过种种想望,”我说,“我知道。”

我犹豫了一下。

“但是这不仅仅是想望;您为其他人奋斗,希望他们幸福……”

“咱们共同奋斗,也为咱们自己。”他说。

他始终仔细打量我。

“您称他们为这些人,您用陌生人的眼光望着他们。当然,我若是上帝,也有可能认为没有理由为他们做这个做那个。但是,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我要跟着他们,为他们做些事,反对另一些事;今天我做这些事……”

“从前我要卡莫纳获得自由,”我说,“就是因为我把它从佛罗伦萨、热那亚的桎梏下救了出来,它随着佛罗伦萨、热那亚一起灭亡了。你们要共和国,要自由;谁跟你们说,成功后不至于把你们引向更黑暗的暴政?要是一个人活得长的话,就会看到任何胜利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场失败……”

我的声调无疑把他惹恼了,因为他截住话头说:

“哦!我还有点历史知识,您说的我都知道。建成的东西总要崩溃的,我知道。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但是在出生与死亡之间是生命。”

他的声音柔和了。

“我想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就是人的一生瞬息即逝,因而在您眼里是无足轻重的。”

“确实如此,”我说。

“您已经在未来的深处,”他说,“您看到现在这些时刻,都像已经属于过去了。过去所做的事如果只看到它们死亡、涂了香料的一面,就都显得荒诞无稽。卡莫纳在两百年间是自由和伟大的,在今天这点打动不了您的心;但是,对于热爱卡莫纳的人们,卡莫纳意味着什么。您是知道的。您保卫它,反对热那亚,我相信您没做错。”

喷泉在歌唱;在黑色紫杉影里有一件白色紧身衣闪闪发光,安托纳说:“卡莫纳,我的祖国……”

“那么,照您这么说,加尼埃守卫圣梅里修道院有什么错?他愿意守卫它,也守卫了。”

“这是个得不到结果的行动。”阿尔芒说。

他思索一下:

“依我的看法,我们只应该关心我们起得到作用的未来,同时我们也应该努力扩大我们对未来的作用。”

“您责备我做的事,自己也在做,”我说,“您瞧着加尼埃行动而自己没有参加进去。”

“可能是这样,”阿尔芒说,“可能我没有权利评论他。”

一阵沉默。我说:

“您承认您只是为一个有限的未来在工作。”

“一个有限的未来;一个有限的人生;这是我们做人的份儿,这就够了,”他说,“假若我想到五十年后禁止工厂雇用童工,禁止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人民推选自己的代表,新闻不受控制,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工人条件非常恶劣,您总看到了;您想想您认识的那些人,仅仅想到他们,您不愿出力改变他们的命运吗?”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小孩笑了,”我说,“这个小孩能笑上几次,那时在我看来是非常重要的。是的,有的时候,这是很动人的。”

我望着他:

“但是有的时候,一切都消逝了。”

他站起身,把手放在我肩上:

“如果一切都消逝了,您会变成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说。

花、钟、黄条纹护墙纸……我若离开这些东西,我到哪儿去呢?我若不再听从他们,我做什么呢?

“应该生活在现在,福斯卡,”他声音急促地说,“跟着我们,为着我们,这也是为您自己……您应该把现在看做是重要的。”

“但是话在我咽喉里咽住了,”我说,“想望在我心中枯萎了,动作也在我指头上凝住了。”

在他的眼睛里,我又看到我熟悉的这种明确、讲究实际的目光:

“至少,允许我们敬重您。您的名字、您的人品具有极高的声望。请您在宴会上列个席、会议中露个面;陪洛拉到外省去。”

我不出一声,他说:

“您愿意吗?”

“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对他说。

“每个月两个法郎,”洛拉说,“纺织厂工人谁遇上生病、失业、年老贫困,就有个保障。你们认为罢工对你们有利,也可停止工作几天。”

他们听着,神情阴郁疲劳;只是寥寥几个人。所有城市情况都差不多;每天的工作把他们折磨得劳累不堪,再也没有力气祈求其他的未来,除了一顿晚餐和少量睡眠以外;他们的妻子心里害怕。

“谁掌管这笔钱?”其中一个说。

“你们任命一个委员会,委员会每月向你们提出报告。”

“这个委员会非常有权。”

“你们监督委员会的收支。”

“谁来监督?”

“所有出席会议的人。”

“这要花许多钱。”那个人又说了一句。

他们愿意每月献出两个法郎,但是他们担心,救济金库落入他们中的某人手中,成为模糊不清的权力:他们怕给自己找上几个新主人。洛拉鼓动他们,说得慷慨激昂,但是他们的脸孔没有表露一点感情。当我们走出会场,她叹了一口气说:

“他们不信任我们。”

“他们也不信任自己。”

“不错,”她说,“这也难怪,他们以前只是看到自身的弱点。”

她把围巾盘在肩上;天气温和,但是下着细雨;自从我们抵达鲁昂后,大雨小雨没有停过。

“我感冒了。”

“回家前先去喝杯热的格罗格酒。”

她的围巾太薄,鞋子浸了水。当她坐在软垫长凳上,我看到她眼窝很深,鼻子也红了。她完全可以安安静静坐在炉子旁、睡懒觉,做一个美丽优雅的妇女,无疑也会有人爱。如今她到处奔波,餐风宿露,不事修饰,鞋子磨破了,精力消耗了。为了谁的利益呢?

“您太累了。”

她耸耸肩膀。

“您应该照顾一点自己。”

“人没法照顾自己。”她说。

她声音中自有一种伤感。阿尔芒不十分照顾她,斯比内尔又照顾不当,使她恼火。我随着她在法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几乎没有跟她谈过话。

“我钦佩阿尔芒,”她说,“他内心自有一种力量,就是从不怀疑。”

“您怀疑吗?”

她放下玻璃杯,已经有点醉意,暗褐色脸上升起一点红晕。

“我们刚才跟他们谈的话,他们不爱听……有几次我想,还不如让他们太太平平活着,太太平平死去的好。”

“那您做什么呢?”

她嘿的笑了一声:

“我回到热带国家去过日子,我是生在那里的。我躺在棕榈树下的一张吊床里,或许会把一切忘记的。”

“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我说。

“我不能够,”她说,“事实上,我没法忘记。人太穷了,太痛苦了,永远叫我没法忍受。”

“要是您自己幸福呢?”

“我不会幸福的。”

我们对面悬着一面发黄的镜子,我从中看到她的脸孔,黑色小帽下几绺湿的鬈发,疲乏的脸上一对丝绒般的眼睛。

“不管怎么样,我们做的工作是有用的,不是吗?”她说。

“那当然。”

她望了我一眼,耸耸肩膀:

“您为什么从来不谈谈心里的想法?”

“因为我没有想法,”我说。

“这不是真的。”

“我向您保证。我已没有想的能力。”

“为什么?”

“不要谈我,”我说。

“偏要谈您。”

“对您与对我来说,同样的话不表示同样的意义。”

“我知道。有一天您对阿尔芒说过,您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又移到我的脸上。

“但是这不是真的,”她说,“您就坐在我旁边,我们说着话。您是一个人,一个命运奇异的人,但还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的声音很恳切,是一下抚摸,是一声呼吁;很远很远,在尽深处,在冰冷的尘土和凝固的熔岩底下,有样东西颤动了。粗糙的树皮贴着我的脸,一件淡紫色长裙消失在走道尽头。她说:

“您若愿意,我可以做您的一个朋友。”

“您不理解,”我说,“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是谁。”

“请您说说。”

我摇摇头:

“您该去睡了。”

“我不想睡。”

她的手安分地放在桌上,但是她的指甲尖在抓挠石板桌面。孤零零地在我身旁,孤零零地跟同志一起,孤零零地在世界上,肩负着这份痛苦的全部重量。

“您不幸福,”她说。

“不幸福。”

“嗨!”她突然兴奋起来,“您看,您也属于人的世界;大家可以怜惜您,可以爱您……”

她一边笑,一边闻着盛开的玫瑰花和椴树花的香味:“我早知道您不幸福。”我把树干合抱在怀里;我又会变成活人吗?在冰冷的熔岩下,一股热气在颤动。她早爱上我了,这点我知道。

“有一天您会死去,我也会把您忘了,”我说,“这就使任何友谊无法建立,不是吗?”

“还是可以建立的,”她说,“即使您把我忘了,我们的友谊曾经存在过,未来无法否认这一点。”

她抬起眼睛,目光弥漫四散。

“您会把我忘了的整个未来,我不曾存在过的整个过去,这些我都能接受,因为它们是您生命的一部分;是您才有这样的未来和这样的过去。我经常想到这件事,我对自己说时间不会把我们隔开,只要……”

她的声音哽咽了,又非常急促地接着说:

“……只要您对我有些情意的话。”

我伸出手。出于爱情的力量,几世纪来第一次,不管过去,不管未来,我又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在这里:一个得到女人爱情的人,一个命运奇异、还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我碰了碰她的手指。只要一句话,这层死亡的外壳即将破裂,重新喷出铄石流金的生命岩浆;世界又会有一种面貌,又会有等待、欢乐、眼泪。

她声音低低地说:

“让我爱您吧。”

几天,几年。她又会带了这张布满皱纹的脸,躺在床上;所有的颜色混淆不清,天空熄灭了,香味凝结了:“你会把我忘了。”她的容貌又会固定在椭圆形镜框内。甚至找不到话说一声:她不在了。她不在哪儿?我看不到周围少了谁。

“不,”我说,“这没用。一切都没用。”

“我对您什么都不是吗?”

我望了她一眼。她知道我是不会死的,她斟酌过这句话的含义,而她还是爱我;她能够献出这样一份爱情。如果我还能使用人的语言,我要说:“我所认识的女人中间,她最慷慨,最热情,最高贵,最纯洁。”但是这些话对我已毫无意义。洛拉已经是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我的手从她手中缩了回来。

“什么都不是。您不会理解的。”

她在长凳上蜷缩一团,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容貌。她孤零零地劳累不堪;她不得不孤零零地、劳累不堪地让年华逝去,空怀着满腔谁都不需要的热忱,换不回半点同情;为着他们、离着他们、对着他们进行奋斗,既怀疑他们,又怀疑自己。在我心中,有样东西还在颤动,这是怜悯。我可以使她脱离这种生活;我从前的家财中还留下相当一部分,足够带她到热带国家去;她躺在棕榈树下的吊床里,我可以对她说我爱她。

“洛拉。”

她羞怯地笑了一下,眼中还保留一丝希望。贝娅特丽丝那张臃肿呆板的脸朝着烫金涂红的手稿。我以前说过:“我要使您幸福!”我毁了她比我毁了安托纳还更肯定。她在微笑,但是,为什么宁愿看到她的笑容,而不愿看到她的眼泪呢?没法给他们什么。没法为他们做什么,如果不愿和他们一起为自己做些什么的话。得爱她。我不爱她。我什么都不要。

“回去睡吧,”我说。“天晚了!”

松柏道上,金黄色斑点忽上忽下,像受到无形的线的牵引,忽上忽下,忽下忽上,水珠往上喷,又溅落地上,相同的水花,又各个不一样,蚂蚁爬来爬去,一千只蚂蚁,同一只蚂蚁一千次。他们在《改革报》编辑室里,走过来,走过去,他们走到窗前,又从窗前走开,拍拍肩膀,坐下,站起,不停地忙忙碌碌。一阵阵骤雨敲窗,七种颜色,四个季节,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是革命吗?革命的成功要求……意大利的利益,卡莫纳的利益,帝国的安全,他们忙忙碌碌,手紧紧握着剑柄,握着枪托,随时准备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去死。

“我想去看看发生什么事啦,”洛拉说,“您愿意陪我去吗,福斯卡?”

“可以。”

街上人山人海。斜雨打在路上,打在屋顶上;几个人头上撑了雨伞,但是大多数人走在雨夜里毫不在意。“光荣的日子来了,”他们一边唱,一边舞动旗子和火把;每幢房子灯光明亮,墙上张灯结彩,十字路口的熊熊烈火迎着风雨不灭;“拿起武器,公民们!”他们唱着。节日的欢叫,死亡的喧嚣,圣歌夹着吵架声从小酒馆里传出来。正义的日子来了,“武装起来!”他们涌上街头,围着篝火,挥动火把。总是相同的水花,又各个不一样。他们高叫:“打倒基佐!”其中许多人挎着枪支。洛拉嘴角露出奇怪的微笑,望着远处我看不见的东西。他坐在平静水面中心的一条小船上,凝望着远处看不见的河口,河水投入弗米利恩海,谁不是往那里去的呢?

“不要往前去!”

躲在门洞里的一个妇女向我们做手势,要我们往回走。我们前面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听到一声枪响。大家停步不前了。洛拉抓住我的胳膊,拖我钻进迟疑不决的人群。

“这太大意了吧?”我说。

“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脸孔贴地,两臂外张,在滑入死亡以前像要紧紧抱住路面似的;第二个人张大了两眼凝望天空;有的人还在呻吟;从邻近街道走来了几个人,扛了几副担架;他们的火把照亮了红色的街面,街上躺着几具尸体和受伤的人,还有满地的雨伞、手杖、帽子、破灯笼、凌乱的旗子。罗马的广场是红的,水沟中群犬争夺奇怪的红白色东西,一条狗对着死亡吠叫,妇女和孩子朝着月光露出他们被马蹄踩烂的脸,竹棚之间的夯土上尸体周围苍蝇嗡嗡叫,兵士扬起的尘土里响起了呻吟声。二十年或六十年中没有死的,最后还是死了。

“上巴士底去!”

现在广场上有了人群;他们截住了一辆运货车,把尸体往上堆;他们高叫:“上巴士底去!”他们还高叫:“要报仇!他们谋杀人民!”洛拉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喃喃地说:“现在,革命来了!”警钟敲响了,运货车开动了。“上巴士底去!要报仇!”死者身上尚有余温,他们的血还在街上流;但是晚了,死的永远死了,活的继续活着,仿佛他们就是不该死似的;他们抱了听话的尸体度过一生。警钟敲响了,一道道人流穿街过巷地涌来,挥舞着旗子和火把;火把的红光照亮了湿腻腻的街面。队伍一分钟比一分钟壮大,大街淹没在黑色人潮下,人潮还是原来样子,挺立不屈,丝毫无损,那是深广浩渺的人潮,一滴水也不少;瘟疫过去了,还有霍乱、饥荒、火刑、屠杀、战争、革命,而人潮依然在这里,完整无缺的,死者在地下,生者在地上,相同的水花……他们前进,他们朝着巴士底前进,朝着革命、朝着未来前进;暴政将被打倒,不久就没有贫困,没有阶级,没有国界,没有战争,没有谋杀;代之而起的是正义、博爱、自由,不久,理智将统治世界,我的理智,一张白帆远飘天涯,人将获得闲暇、繁荣,他们将向大地索取财富,他们将建设巨大明亮的城市,我开拓森林,我披荆斩棘,在我手里抓的蓝一块、黄一块、绿一块的地球上,道路交错纵横,阳光普照着新耶路撒冷,在那里,穿白袍的人交换着和平的亲吻,他们围着篝火跳舞,他们在阴暗的店堂后间跺脚,他们坐在香气扑鼻的闺房议论,他们高高坐在靠椅上,慢条斯理地、低声地、大声地议论,他们高叫:“要报仇!”那边,黑黢黢的大街尽头是金红交辉的天堂,天堂里幸福像怒火一样光彩夺目;他们朝着这个天堂前进,他们走一步接近一步。我在平坦的原野上前进,一路上灯芯草分泌出滴滴水珠;我朝天涯走一步,天涯往后退一步,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个太阳。

“《改革报》万岁!”

他们停在报馆窗下。阿尔芒出现在阳台上;他双手抓住铁栏杆,高声喊了几句,远处一座教堂在燃烧,火焰把广场上的石像染成血色。“安托纳·福斯卡万岁!”他们蹲在房顶上、树杈上叫:“路德万岁!”然后举杯庆贺。查理·马拉泰斯塔在笑,生命在燃烧;生命在卡莫纳、在沃尔姆斯、在根特、在明斯特、在巴黎,也就是在这里,在这一分钟,在活着的人、在会死的人心中燃烧。我在平坦的原野上踯躅,用脚探索冰冻的土地,四顾茫茫,举目无亲,像没有冬天、没有花朵的松柏一样死气沉沉。

他们又前进了,我心中在呼唤:“玛丽亚纳!”她会睁开眼睛来看,会伸出耳朵来听,她的心也会跳动;对她也是,黑黢黢的大街尽头,未来也会熊熊燃烧起来:自由、博爱。我闭上眼睛,她还是像我很久以前失去她时的那个模样,穿一件红黑条子长裙,修饰整齐的鬈发,恬静的笑容。“玛丽亚纳。”我看见了她;只见她紧紧挨在我身边,不胜害怕;她讨厌混乱、暴力、叫声,她会远离这些披头散发的女人,她会捂住耳朵不听这些野蛮的叫声;她梦想的是一场理性的革命。“玛丽亚纳。”我竭力在想:今天,她不同了,她会理解这样的人民,会爱他们,会习惯火药与死亡的气味。我望了洛拉一眼;她没戴帽子,头发湿的,围巾盘在肩上,两眼炯炯有光;这是洛拉,不是玛丽亚纳。若能留在这里,在我身边,玛丽亚纳就不成为她自己了。她凝固在过去的角落里,在她那个时代里。我没法把她——即使是她的形象——召回我的身边。

我抬起眼睛,看见没有月亮的夜空、灯火辉煌的房屋门面、树、还有周围的人群——她的同类。我知道联结世界与我的最后一根绳索刚才断了,这已不是玛丽亚纳的世界,我已不能用她的眼睛凝望这样的世界,她的目光已经完全隐熄了;即使在我的心中,她这颗心的跳动也停止了。“你会把我忘了。”这不是我把她忘了,是她飘离了这个世界,而我又走不出这个世界,是她飘离了我。在天空下、水面上、大地上留不下一点痕迹,在任何人心中留不下一点痕迹;哪儿都不空,也没有少了谁,到处是满满的。相同的水花,又各个不一样,一滴水也不缺。

他们在前进!他们在走近巴士底,队伍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他们从大街小巷来,从大道的尽头来,他们从各个时代的尽头来,穿过卡莫纳的街道,根特、巴利亚多利德、明斯特的街道,从德意志、佛兰德、意大利、法兰西的大路来,步行的,骑马的,穿了牧民宽袖大褂、工作服、呢长袍的,还有披坚戴甲的;他们在前进,农民、工人、市民、流浪汉,抱着希望,含着愤怒,带着仇恨,怀着喜悦,眼睛盯着未来这个天堂;他们在前进,身后留下一条血与汗的行迹,在道路的石块上踩破了双脚,他们一步步往前进,天涯一步步向后退,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个太阳;明天,一百年后,二十个世纪后,他们依然在前进,相同的水花,但各个不一样,天涯还是在他们面前后退,一天复一天,永远、永远,几世纪几世纪地踩踏着黑色原野,就像几世纪几世纪以来他们踩踏过的一样。

可是晚上,我把包裹撂在冰冻的土地上,点燃一堆火,躺了下来;我躺下是为了第二天重新出发。因而,有时候他们停止了。他们停在市政厅的广场上,高声大叫,朝天鸣枪,一个妇女站在炮架上高唱《马赛曲》:“共和国万岁!”国王刚才逊位,他们以为胜利在望,手里擎起满满的酒杯,他们在笑,卡特琳在笑,马拉泰斯塔在笑,佩尔戈拉的城墙在欢呼声中倒塌了,佛罗伦萨的教堂圆顶在太阳下光芒四射,大教堂钟楼敲起胜利的钟声。卡莫纳得救了,这就是和平。阿尔芒走近阳台;一长条横幅上,他们写了这几个粗体大字:共和国万岁!他们在窗前打开横幅,扔出一把传单,上面写了表示信仰与希望的句子;群众在欢呼:“共和国万岁!”“卡莫纳万岁!”卡莫纳失败了,这就是战争,我们无法攻入佛罗伦萨,只得转过身走了,我们心情沉重地离开空城佩尔戈拉,因戈尔施塔德的农民在自己点燃的大火中痛苦地扭动身子……我感到阿尔芒的手放在我肩上。

“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他说。

我们并肩站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望着大喜若狂的群众。他们用战斧砍大红柱子,发出野蛮的叫声,他们跳舞,他们把婴儿的脑袋往墙上撞,篝火直冲夜空。他们拿火把扔进宫殿,街面染红了,旌旗在窗前飘扬,垂头耷脑的尸体挂在阳台上、挂在灯杆上晃动,害怕的尖叫,欢悦的呼声,死亡的乐曲,和平的颂歌,碰杯声,干戈声,呻吟声,笑声,一齐直冲云霄。然后陷入一片沉默。在打扫干净的广场上,家庭主妇来汲取每日的用水,她们摇着新生婴儿,纺织机又开始唧咔唧咔响了,梭子移过来移过去,死的死了,活的活着,卡莫纳屹立在山地上,像个大蘑菇一动不动,充斥于天地之间的是一股沉沉死气,直至爆发一场新的大火,一个新的声音,总是又一样又不一样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共和国万岁!”那个女人站在一座炮架上唱歌。

“明天还要进行战斗,”阿尔芒说,“但是今天,我们是征服者。不管发生什么,这是一场胜利。”

“是的。”

我望了他一眼。我望了斯比内尔和洛拉一眼。今天。这两个字对他们有一种意义。对他们,有一个过去,有一个未来,因而,也有一个现在。在流动的河流中间——自北向南——还是自东向西?——他在笑,我爱这个时刻!伊莎贝拉漫步走在花园里,阳光在华丽乌亮的家具上晃动,他含笑抚摸丝一般的胡子;在广场中间,竖起了火刑架,围着一群默祷的人,他们唱歌前进;他们把全部过去紧紧抱在胸前。老百姓以前喊叫:“打倒共和国!”他们也曾为此哭泣,就因为他们哭过,就因为他们此刻笑着,他们的胜利才是一场真正的胜利,未来对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他们知道,明天他们又得重新开始坚持、拒绝、战斗;明天,他们又会重新开始的;今天,他们是征服者。他们彼此望着,共同笑着:“我们是征服者,”他们相互谈着;就因为他们彼此望着,相互谈着,他们知道自己既不是小飞虫,也不是蚂蚁,而是人,重要的是活着,是做征服者;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献出生命的代价;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因为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真理。

我朝门口走去;我没法冒生命的危险,没法向他们微笑,我眼里永远流不出眼泪,心中永远点不燃烈火。一个无处存身的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现在。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是。我一步步朝天涯走去,天涯一步步往后退;水珠往空中喷去,又溅落地上,时光摧残时光,我双手永远是空的。一个陌生人,一个死人。他们是人,他们活着。我不属于他们同一类。我没有一丝希望。我跨出了门口。

* * *

marquis de la fayette(1757-1834),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早年参加北美独立战争。一七八九年,作为贵族等级代表参加三级会议,起草《人权宣言》。革命初期任国民军司令,属君主立宪派,复辟时期转为资产阶级自由分子反对派,参加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支持建立七月王朝。​

即路易–菲力浦一世(louis-philippe d'orléans,(1773-1850),出身于波旁家族的一支旁系瓦卢瓦,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后取得法国王位,建立七月王朝,一八四八年被推翻。​

jean maximilien lamarque(1770-1832),法国议会中自由派主要发言人之一。他的病逝成为一八三二年巴黎共和党人起义的导火线,后起义被镇压。​

即今日的巴黎协和广场。​

法国大革命时期,人们相信古罗马的获释奴隶会佩戴弗里吉亚帽,因此这种帽子成为自由和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

armand carrel(1800-1836),法国新闻记者,自由立宪派喉舌《国民报》创办人,七月王朝时投向反对派。​

一八三四年,里昂丝织工人罢工,发展成暴动。内务部长梯也尔下令镇压,工人死伤六百余人。接着又发生一次起义,骚乱蔓延至巴黎,一分队士兵经过特朗斯诺南大街遭到攻击,于是在这条街上进行了大屠杀。​

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三章,耶和华要救以色列人脱离埃及人之手,领他们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今意为乐土、富饶之地。​

françois guizot(1787-1874),法国政治家、历史学家,七月王朝时期历任内阁部长、总理,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爆发,被迫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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