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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谈话使玛丽很累。她已经两夜没有好好睡,现在在夏夜的凉风和寂静中仅有的单调而悦耳的蝉鸣催眠下,她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睡了一个小时醒来,神清气爽。她在那古老的花园里兜了一圈之后,准备到平台上去坐坐,那儿可以在灿烂的夕照下再看看山下的城市。不料她经过屋子的时候,西罗——那个男仆——从里面走出来对她说:

“劳利先生请你听电话,太太。”

“你去听一听。”

“他要跟你说话,太太。”

玛丽微微耸了耸肩。她这时刻不太高兴和劳利通话;不过她想他可能有什么事要告诉她。躺在山腰里的可怜的小伙子的尸体始终缠绕在她的心上。她走去听电话。

“你家里有冰吗?”他说。

“你是为了问这个,所以要我听电话吗?”她冷淡地答道。

“不只这个。我还要问你,不知你这儿可有杜松子酒和苦艾酒?”

“还有什么吗?”

“有。请问假使我叫辆车子到你那儿来,你请我呷杯鸡尾酒怎么样?”

“我现在很忙。”

“那好。我来帮你的忙。”

玛丽不耐烦地又耸了耸肩,关照西罗把配制鸡尾酒所需的一切都拿来,自己返身回到平台上。

她急急乎想早日离开佛罗伦萨。她现在恨这个地方,不过她不愿她的离开引起议论。劳利来也好;她好跟他商量商量。这事情,你若想一想,会觉得有点滑稽:她竟会完全去信赖一个出名的靠不住的人。

一刻钟后,他来了。他在平台上走过来的姿态和埃德加恰好形成奇异的对比。埃德加,颀长的个子,瘦削的腰身,风度非凡;他有一种自然的庄严和惯于受人服从的自信的气派。倘若你在一群人中看到他,你一定要问那个脸上充满着意志、一举一动都显示着权威的人是谁。劳利呢,矮而粗壮,衣服穿得像是直统的工装,一摇一摆走过来,两只手习惯地插在口袋里,带着一种怠惰、无礼和逍遥自在的神气。在这姿态之中,玛丽不得不承认别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以他一张笑嘻嘻的油嘴,和一双作弄人的灰眼睛,你当然不能对他认真,然而他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玛丽忽然觉得,尽管他有许多的过错(也不管他曾帮过她那个大忙),和他在一起总是那么随便。你可以完全自由自在。你不必对他矫揉造作,首先是因为他有锐利的眼光能够看透一切虚伪,虚伪只有惹他好笑,再则,他自己从来也不矫揉造作。

他给自己配制了一杯鸡尾酒,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舒舒服服地倒在安乐椅上坐下。他向她调皮地做了一个眼色。

“唔,宝贝,到底这位帝国的建造者把你丢了啊。”

“你怎样知道?”

“二加二等于四,我推想如此。他回到旅馆就问火车,知道今夜还赶得上罗马—巴黎线的快车,已经叫车子送他赶到比萨去了。我想如果事情没有破裂,他不至于那样急匆匆地离去。我早对你说,把秘密去告诉他是愚蠢的。你不能以为像他那样的人能够咽得下你的故事呀。”

劳利既然把这事情说得这样轻飘,当然也不必让它蒙上悲剧的气氛。玛丽笑笑。

“他态度倒很好。”

“当然啰。我相信他的态度一定像个高雅的绅士。”

“他是高雅的绅士。”

“那就远胜过我了。我生来是个绅士,却没有绅士的性格。”

“你不必跟我说这个话,劳利。”

“你心里不难过吗?”

“我吗?不,信不信由你,事实上我们在谈论这个事情的时候,我就决定无论如何不嫁他了。”

“你这就好了。起先你似乎坚决要嫁他,我当然不便多说,你嫁了他要厌烦死了。我懂得女人。你不是那种嫁帝国建造者的人。”

“他是大人物呢,劳利。”

“我知道他是。他是个有一副大人物架子的大人物。妙就妙在这里。就像卓别林扮演卓别林。”

“我想离开此地,劳利。”

“我看你应该离开此地。换个环境对你有好处。”

“你待我这样真心诚意。我走了会觉得身边少了你。”

“可是我想以后我们将常在一起的。”

“这话怎么说?”

“唔,因为据我看起来,你现在只有嫁我了。”

她竖起身子,瞪着他。

“你说什么?”

“事情岔出了许多,所以恐怕你早已经忘记了,可是有一天晚上我确曾向你求过婚。你别以为我把你当时的回答看作是说死了的。以前,每个女人,我向她求婚,也总是如此的。你知道吗?”

“那天我还当你是说着玩的。你现在总不会再要和我结婚吧。”

他向安乐椅上一靠,吸着烟,嘴角上一抹微笑,柔和的眼睛里闪着光;他的口气是那么地随便,所以你总当他只是在开玩笑。

“你要知道,我亲爱的,我的长处是:我是个坏蛋。许多人都为我的所作所为骂我;我想他们也不错;不过我总觉得从没有怎样损害过任何人。女人喜欢我,我又天生多情,因此其余的事就几乎自然而然接着发生了。可是无论怎么样,我没有权利、也不高兴去指责别人的行为。‘自己活,也给人活,’那是我的格言。要明白,我不是帝国建造者,也决不是有好名声的循规蹈矩的人,而只是乐天知命,有一点钱,喜欢寻开心。你说我是个无赖汉,是个败家子。好吧,你来改好我,怎么样?我在肯尼亚有一点产业,原有一个账房,他不行,要歇掉他。我想自己到那边去管理,倒也不错。也许这个时候我也该安定下来了。你会喜欢那边的生活的。”

他停了一停,等她说话。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她太诧异了,他所说的一切太突然,所以她只是呆望着他,似乎全然莫名其妙。他继续说下去,懒声懒气地,仿佛是在说笑话,准备她发笑。

“你说得对,我起初只想和你风流一番。是的,干吗不呢,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我要是不想和你混混,那真是傻瓜了。可是那天夜里我们在车子里的时候,你说的有些话真正感动了我。我不由觉得你实在可爱。”

“那天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我知道,而且我不妨告诉你,有一霎时,我的确还对你很恼火。”

她从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

“所以你就打了我吗?”

“你是说在你下车的时候吧?我打你,是因为我叫你不要哭。”

“你打得我好痛。”

“要你痛才打的。”

玛丽低下头去。当她把她和那个不幸的青年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告诉埃德加的时候,他听得脸色都发了白。他大为震惊。但是她觉得,他痛心的是她竟这样玷污了他最珍重的她的清白。原来他所爱的不是现在的玛丽,而依旧是他给她吃巧克力的美丽的小姑娘——童年的天真无邪使他迷醉的玛丽。

劳利给她狠狠的一掌是由于男人达不到欲望而产生的妒忌。真奇怪,她突然发现了那个原因,竟会异样地骄傲起来。她不禁向他看看,眼睛里含着依稀的微笑。他们的视线接触了。

“但后来我不恼恨你了。你知道吧,你在急难中打电话叫我,我很喜欢。后来你能把头脑镇静下来(起先看你是乱极了),你有胆量,这一点我也喜欢。当然你所做的是十足的蠢事。但是这说明你是慈悲为怀的。老实说,我所认识的女人当中就不大有这样好心肠的。我非常爱你,玛丽。”

“你们男人多奇怪!”她叹息着说。“你们两个儿,埃德加和你,都把实际上无关紧要的东西看得那么重。真正的问题,绞着我心的问题,是那个可怜的举目无亲的孩子,由于我的罪过竟无遮无盖地僵卧在露天里。”

“他在那里跟在墓园里没有什么两样。再说,你为他伤心,他也不会活转来——活转来的日子他也不好过。他对于你有什么关系呢?毫无关系。如果他明天在街上打你面前走过,或许你连认也不认识他。不要有伪善的想法。这是约翰生1博士的至理名言。”

她睁大了眼睛,问道:

“你怎么也晓得约翰生博士?”

“在实在没有事做的空闲日子里,我也看过好多书。塞缪尔·约翰生那个老头儿是我很喜欢的作家。他很有常识,也懂得一点人性。”

“你这个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太多了,劳利。我总以为你是只看些体育新闻的。”

“我是不把所有的货色都陈列在橱窗里的,”他做了个笑脸说。“我想,你嫁了我,我决不会像你想象那样地惹你讨厌的。”

她听到一句打趣的话,很快活。

“教我怎么能指望管得住你,即使只求你不要太不忠实呢?”

“唔,那要看你了。据说女人应该有事情做,在肯尼亚你就自会有非常适当的事情做。”

她对他打量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怕麻烦要娶我呢,劳利?如果你真是像你所说的那样爱着我,那我不妨陪你去旅行一次。我们可以开了车子到普罗旺斯2去兜一圈。”

“那当然是个提议,不过是个混账的提议。”

“拿一个好朋友换一个冷漠的丈夫,似乎没有什么意思吧。”

“那才是一个可敬的女人所说的有意思的话。”

“我可不是那么可敬的,你不认为我现在再要摆架子已经晚了吗?”

“不,我不以为然。如果你要开始怀有一种自卑心理的话,那我要好好揍你一顿,叫你一个月也忘不了。我亲爱的,我所要的是结婚,否则就拉倒。我要你,是要你永远跟我在一起。”

“可是,我并不爱你呀,劳利。”

“我早已在那天晚上跟你说过了:你如果给你自己试一试的机会,你会爱我的。”

她疑惑地对他望了半晌,接着忽然一丝羞怯而略带揶揄的微笑偷偷闪现在她那可爱的眸子里。

“也许你说得不错,”她喃喃地说。“那天晚上,在汽车里,那些醉鬼经过我们的时候,你把我抱在怀里,虽然我吓得要命,可是我得承认,当你的嘴唇压到我嘴唇上来的时候,那感觉并不是——完全没味儿的。”

他喉咙口咯咯地大笑起来。他跳过身去,把她一把拖起来,双手搂住了她。他吻着她的嘴。

“那么现在怎么样?”

“好,既然你坚持要和我结婚……不过我们这是在冒大险。”

“宝贝,那就是人生——人生就是冒险。”

1 约翰生(1709-1784),英国作家、文学批评家兼词典编纂家。

2 在法国东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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