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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光景,玛丽正又坐在花园里,想做做刺绣散散心,忽然尼娜出来对她说,埃德加爵士来电话。他刚到旅馆,想要来看她。

她不知他的飞机什么时候到,所以吃好午饭就一直等着他。她叫女用人去回复,说他随便什么时候来都欢迎。她的心开始跳得急促起来。她从皮包里拿出镜子,照照自己的脸。脸色苍白,但是她并不搽胭脂,因为她知道他不大喜欢胭脂。她把粉扑在脸上轻轻拍了拍,再在嘴唇上涂了些唇膏。她穿着单薄的夏季服装,黄底子的麻布上印着墙纸的图案,看上去朴素得像是侍女穿的,然而它却是在巴黎头等的时装公司里定做的。

不多一会,她听见汽车已经在开上来,接着埃德加出现在眼前。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上前迎接他。

他和平时一样衣服穿得笔挺,恰合他的年龄和地位。他在狭长的草地上阔步走来,细长的个子,挺直的身躯,看着也舒服。帽子已经脱下;浓黑的头发搽着保持波浪不走样的油,闪闪发光。密茸茸的眉毛底下清秀的棕色眼睛里充满着和蔼的光芒;平时漂亮、端正的眉目之间经常显示的严肃表情,被一朵愉快的微笑使之变得柔和了。他热烈地紧紧握了一把玛丽的手。

“瞧你眉清目秀,容光焕发,简直像画一般地美丽。”

这句俗套话是阿特金松先生每次见她必说的。玛丽这回从埃德加的嘴里也听到了这句话,有些好笑,她想大概某一种年纪的绅士们见了比他们年轻得多的女人总是说这么一套的吧。

“请坐,尼娜会给我们拿茶来的。你一路上好?”

“我真高兴又见到你了,”他说。“我好像离开了一个世纪。”

“没有太久。”

“幸亏我是知道你一天到晚所做的事的。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一定在什么地方,我就用我的想念跟随着你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玛丽泛然一笑。

“我想你公事也忙不过来吧。”

“忙,当然;我和大臣进行了两次长谈,大概一切都定当了。我将在九月初动身。他对我很不错。他并不讳言那是个艰巨的差使,虽然我接受这差使的时候早已晓得是棘手的,但是他说就因为棘手,所以他们一定要拣中我。我不想把他对我的恭维唠唠叨叨使你听了烦腻,不过……”

“我要听。我不会嫌烦。”

“好吧,他说由于那儿情况特殊,他们必须委派一个既灵活,同时又坚定的人去担负这艰巨的重任。而且承蒙他夸奖,说没有一个人兼备这些特点而又结合得比我更出色的。”

“我相信这是真的。”

“不过,无论如何我总觉得捧得我太高了。你瞧,我经过长期奋斗,如今终于看见自己离开树顶已经不远了。这回使命重大,职位显要,我正好有大显身手的机会。在你我之间自己人说说,我相信我能够好好干出一番事业来。”他停顿了一下,接下去说:“要是我所干的能够符合我的期望,而且能符合他们的期望的话,那甚至更高的职位还在后面呢。”

“你很有雄心壮志。”

“是吗?我喜欢权力,我不怕责任。我有某种天赋的才能,我希望有机会能够充分发挥我的才能。”

“那天晚上宴席上有位特累尔上校,他说如果你在孟加拉能够得到成功,那你就非升任印度副王不可。”

一道光芒闪现在埃德加洋洋得意的眼珠里。

“全印总督,他们现在这样称呼了。我想那是可能的。以前他们任惠灵吞1为总督——那是个了不起的总督。”

他们喝完了茶,他把茶杯放下。

“你知道,玛丽,我追求一切活动的乐趣和因活动而获得的光荣,要不是一向都希望你和我共同享受,那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她的心停住了。关键时刻到来了!她点上一支烟,使自己镇静一下。她不朝他看,却觉得他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盯视着她。

“你答应我回来给我回音的。”他喉咙口带着笑声说。“今天一早我特地包了架飞机赶回来,就证明我急急乎要听你的回音。”

她把手里刚点上的香烟丢了,轻轻叹了口气。

“在你说下去之前,我先有些话要告诉你。恐怕你听了要大失所望。先请听我讲,你什么也别说。你要说什么,要问什么,都等我说完了再说。”

他的脸顿时板了下来,用尖锐的目光望着她。

“好,我一句不说。”

“不消说,我最好能把这事情瞒着你,可是我总觉得那是不老实。你一定得先知道事实情况,然后你认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听着。”

她重又把昨天讲给劳利听的那段长长的痛心的故事讲给了埃德加爵士听,什么也不略掉。她竭力想做到既不夸大,也不缩小。然而对埃德加讲这些是比较困难的。他一动不动地静听着。他的脸板着,很严肃。闪闪的目光里一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她一面讲,一面觉得自己的行为比她讲给劳利听的时候更见得荒唐无耻。简直无法说出一个即使是自圆其说的动机来;有些巧事好像都是难以置信的,所以她想,他或许还不相信她这些话呢。这可使她的心下沉了。

此刻她才感到,劳利和她把死尸放在汽车里,开往山上一个冷僻角落去隐藏起来,特别惊险。然而她始终不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避免可怕的舆论和警察局的纠缠。不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她这样身份的一个人身上,实是太离奇,好像不是现实中而是梦魇中发生的事情。

她到底说完了。埃德加一言不发,静坐了一会,然后他站起身来,开始在绿色的草地上来回踱步。他低着头,双手反搭在背后,脸色阴暗、沉重,那是她从来不曾在他脸上看见过的。他一下变得异样地苍老。最后他在她面前站定了。他低头望着她,嘴唇上挂着痛苦的笑影,可是他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她听着不禁心酸。

“我可能有些惊讶,要请你原谅。你知道,我是死也没想到你会做这样的事情。我在你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可爱的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你。我真无法相信,不是任何别人,而偏偏是你……”

他停住了,可是她知道他心里的话:他无法相信,不是别人,而偏偏是她竟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流浪汉的姘妇。

“我没有话可以替自己辩解。”

“我看你也实在太愚蠢了。”

“岂止是愚蠢啊。”

“我们不必谈这些。我想凭我对你的爱,完全可以了解你、原谅你。”他那男子汉的声音变了,但他这时候的微笑还是很自然,而且温柔。“你是个浪漫的小傻瓜。我相信,你在那个人自杀了之后所做的一切,在当时情况下恐怕也只有这样做。你冒了一个极大的险,可是看样子也安然度过了。现在的事实情况是:你极需要有个人来照顾你。”

她怀疑地瞧着他。

“你知道了这一切之后,还要和我结婚吗?”

他踌躇了一下,但那只是一刹那,所以要不是玛丽,也不会察觉。

“你总不见得以为我会让你在危难中,抛下不顾吧?我决不是那样的人,玛丽,亲爱的。”

“我非常惭愧。”

“我要你和我结婚。只要能使你幸福,我什么都愿意。事业并不是一切。毕竟我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年轻了。我替国家已经做了不少事情,照理也应该引退,让年轻一辈有进取的机会。”

她觉得这话很突然,诧异地注视着他。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重又坐下来,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唉,宝贝,你看情形确实有了些变化。我已经不能再去担任这个差使:担任了不行。假使事情泄漏出去,那结果将不可收拾。”

她呆住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别放在心上,玛丽,亲爱的。我准备打电报给那位大臣,只说我要结婚了,所以不到印度去了。我可以拿你的健康情况来推托,很有理由。只是我不能给你享受我原先指望的同样的地位了,可是我们仍旧能够很好地过日子。我们可以在里维埃拉2弄所房子。我一直就想自己有条游艇;我们可以在海上兜兜,钓钓鱼,多够味儿。”

“可是你不能在正要爬到树顶的时候放弃一切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听我说,亲爱的。他们给我的那个差使是差不得一点的,需要我百分之百的理智和镇静。然而我势必将老是担忧着什么隐私会给人发觉。站在火山喷火口上,哪能作出冷静和深思熟虑的决断呢?”

“现在还有什么会被发觉的呢。”

“那支手枪。警察局要是查究一下,他们可以查出那支手枪是属于我的。”

“那倒恐怕是可能的。我也想到过这一点。不过可能是那个人在饭店里从我皮包中偷去的。”

“是呀,关于他是怎样弄到那支枪的这一点,我相信人们可以想出许多听来都有道理的说法。但是那就需要解释,而弄到非得要我解释,那就难办。不是我摆架子,可是我决不是随便撒谎的人。再说,那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秘密。还有劳利·夫林特呢。”

“你绝对不用担心他会拆我的台。”

“我却正担心这一着。他是个没有脑袋的无赖汉。吃饭不做事。是社会的败类。我最讨厌这种人。你知道他有两杯下了肚会怎么样?那样的故事不讲也糟蹋了。他将私下告诉给某个女人。他告诉了一个,又告诉另一个,不一会儿这事情就传遍伦敦。包管要不了多少时候,就会传到印度来了。”

“你错了,埃德加。你错看了他。我知道他是浪漫的,不顾一切的;他要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险来救助我了。不过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他。他决不会把我的事讲出去。他死也不会。”

“你没有我懂得人性。我告诉你,他到一个时候,会禁不住把那个故事讲出来的。”

“可是,如果你这样想法,那么你退休不退休,不是一样的吗?”

“要有许多闲话,但是我要是处在老百姓的地位,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只当它耳边风。然而假使我是孟加拉总督的话,那就完全不同了。毕竟你犯的是刑事。刑事犯是无论如何可以引渡的。这正给了不友好的意大利进行诽谤的好机会。你可曾想到过,他们可以说是你杀了那个人的。”

他盯视着她,眼光严酷得使她发抖。

“我不能不好自为之,”他接着说。“政府信任我,我从来没有使他们失望过。处于他们这次给我的地位,我的品格和我的太太的品格必须是无懈可击才行。我们在印度的局面大半决定于我们行政长官的威望。万一我须得不体面地辞职,那就很有可能引起最严重的事变。空论也没有用,玛丽;我一定要照我深信是对的路走。”

他口气渐渐变了,他的声音像他的表情一样地冷酷起来。玛丽这才看到了这位不仅是以卓绝的才干,而且又以无情的决断著称于全印度的人物了。她细看他严肃的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注意他眼睛里闪着的光——也许那儿会泄漏一点他对她的真实感情,她想看出他内心的思想来。她知道她的自白使他的幻想破灭了。他不能同情那么荒唐、惊人的行为。她已经毁了他对她的信任,他再也不能对她放心。

然而他说出了的话决不肯缩回去。她既然主动把很容易隐瞒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他自然只好用宽恕来应答她的坦白;他预备牺牲他的事业,放弃名声大振的机会,来和她结婚;而且她仿佛觉得他对于这么大的牺牲怀着一种苦痛的欢乐。倒不是因为他爱得她认为牺牲是值得的,却是因为他能够因而更觉自豪。她深知埃德加决不会因为为她牺牲那么多而责备她;但是同时她也知道,以他的活力、他的工作热情和他的野心,他将永远懊悔他失去的机会。

他爱她;不和她结婚将深痛地遗憾。可是她几乎看准他此刻是正想舍弃她——无论怎样难受,只要在面子上无损他的自尊心。他是他自己的完整人格的奴隶。

玛丽眼睛朝下,不让他看到她在微微好笑的眼光。说也奇怪,这个情景倒使她觉得有些好玩。原来她已经拿定主意,即使没有害他担心的事情,即使他明天就去做全印总督,她都无论如何不要嫁他了。她爱慕他,感激他,因为她把心里觉得非告诉他不可的事情告诉了他之后,他对她还是那么和蔼,所以她希望尽可能不要伤了他的感情。

她说话必须非常谨慎。假使她说错了话,他会执拗起来,不顾她的反对,硬要娶她的。是的,万一弄僵,她只好把他对她剩下的最后一点好感也牺牲掉。这就没趣了,然而也可能不得不然。到时候假如他对她的印象坏到了极点,也好让他好受些。

她叹了口气,想起劳利来了。跟他那样玩世不恭的家伙相处,要容易多少啊。他无论怎么不好,总不怕说老实话。她振作了一下。

“你知道,亲爱的埃德加,我会觉得破坏了你伟大的事业而非常难过的。”

“我希望你别想这个。我答应你,既退出了官场,就决不再想这些。”

“可是你不应该单为我们自己着想啊。你是出任这个特殊要职的唯一人选。他们需要你。你应该撇开私人感情出任艰巨,这是你的责任。”

“我可并不自认为非我不可。”

“我一向非常敬仰你,埃德加。我不能让你在他们如此需要你的时候推卸你的职责。这似乎是太懦弱了。”

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她觉得这话触到了他的痛处。

“没有别的路。在现在的情况下,我去接受那个差使,更加可耻。”

“可是也有别的路好走。到底你又不是非和我结婚不可的。”

他向她掷了一眼,但只是霎地一下,是什么意思,她可无从捉摸。他自己当然明白。是不是说:天哪,要是我有得脱身,难道不想脱身吗?但是他对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好,所以当他答话的时候,嘴上带着微笑,眼睛里一片柔情。

“可是我偏要和你结婚。在这世界上我没有任何比这更高的愿望。”

话说到这地步,她只好采取不愉快的下策了。

“埃德加,亲爱的,我很喜欢你,我受到你的恩惠实在太多了;你是我生平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你是多么伟大,多么真诚,和蔼,忠实;但是我并不爱你。”

“自然我知道我比你年纪要大许多。我也明知你决不能像爱你同样年纪的人一样来爱我。我原来希望,唔,是拿我所能给予你的优越地位多少弥补这个缺陷。我非常遗憾,恐怕现在我所能给予你的已经不值得你来接受了。”

天哪,他好容易才说出了这个话来!为什么他不干脆说她是一个淫妇,他死也不要娶她呢?好吧,面前是一锅滚油,她除了闭紧眼睛往下跳之外,别无他法。

“我要和你坦白说一说,埃德加。当初你要去做孟加拉总督,你将有许多事要做,我也将有许多事好做。到底我是人,那个地位是够显赫的;只要我喜欢你,好像就可以了。我们将有许多共同关心的事情,所以我爱你不爱你,似乎不成问题。”这里是最难说的一段话了。“但是如果我们去里维埃拉度我们闲散的日子,一天到晚没有一点事情做,唔,我想在那样的情形之下,非要我爱你,像你爱我一样,才过得下去。”

“我并不一定说是里维埃拉。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那有什么两样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当他再望着她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冷冷的了。

“你的意思是只预备嫁孟加拉总督,而不要嫁一个靠年金过活的退休文官啰。”

“一定要我直说的话,那么我想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再谈下去了。”

“再谈下去也谈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吧?”

他又沉默了。他很严肃,脸上一点都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受了耻辱,可怜的家伙,对玛丽悲痛地失望了。可是玛丽确信,他同时一定也大大地宽心了。然而这一点却是他最不愿给她看出来的。终于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在佛罗伦萨再耽搁下去似乎没有意思。当然,除非是你要我待着,万一关于——关于那个人自杀的事情有什么麻烦。”

“哦,不,我看没有什么必要。”

“那么,我明天就回伦敦去了。我就此刻向你告辞吧。”

“再会,埃德加。还请你原谅我。”

“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

他握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于是他庄严地——庄严中全看不出有什么可笑——慢步踏着草地走去,不一会儿就被黄杨的树垣挡没了。她听见他的汽车开去。

1 惠灵吞,一九三一年四月至一九三六年四月任印度副王,即总督。

2 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地中海沿岸一游憩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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