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广文回到家里,走到小院子的时候,那颗心便会加倍地跳快起来。素敏因为天空中落着好大的雨,心里爱惜丈夫,叫他快些走进会客室中去。她自己淋着雨,开了大门后,又关上大门。不料广文昏昏糊糊地忽然瞥见到花坛中立着一个人影,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好像向自己怒目而视的样子。广文心中这一害怕,不禁大叫了一声,两脚一滑,就扑倒在泥地上了。梅君在屋子里闻声赶出来,只见妈蹲了身子,正在搀扶跌在地上的爸爸,这就不管雨大,也就奔出院子,帮着母亲一同把父亲扶起,她口中还急急地问道:
“爸爸,你怎么啦?你……你喝醉了酒吗?”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我……有些头晕而已。”
广文的脑海里还是十分清楚,他一面回答,一面急急地向会客室里走。不料广文一脚跨入会客室,偶一抬头,见上首那张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又坐着那个披头散发的方佑椿。他唬得简直有些魂不附体,两脚好像踏在棉花堆里一般,身子又要蹲了下去。素敏见他脸如死灰,额上汗冒如雨,两眼有些呆滞的神气,还以为他是发了痧,急急地说道:
“广文,你……什么地方不舒服?莫非发了痧吗?我给你快些吞服人丹吧!”
“不用,不用,你们……快……快……扶我到楼上去睡吧!”
广文闭了眼睛,他不愿再向四周瞧望,颤抖着口吻,低低地说。素敏和梅君急得六神无主,遂慌慌张张地扶着他走到楼上房中。开了电灯,正欲扶广文到床上去睡,不料广文却又停步不前,他的两眼显出恐怖的目光,脸上简直要哭出来的样子。原来他见到佑椿可怕的形状坐在床边,好像对他指着大骂,就在这个当儿,天空中电光闪闪,忽然哗哗啦啦的一阵雷声,这把广文更害怕得竭声大叫,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广文的心中固然是害怕,但素敏、梅君被他这么地一来,也不免有些心惊肉跳。素敏又急又怕地说道:
“广文,你……你……到底怎么啦?你……为什么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难道你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了吗?”
“爸爸,你快躺到床上去吧,我给你倒杯热茶。”
梅君倒了一杯热茶,走到广文身旁,也蹙了眉尖儿低低地说。广文心中暗想:我所以害怕,是为了心虚的缘故。于是他忙向梅君说道:
“梅君,我……不要喝茶,你……快把白兰地拿来,我要喝酒,爸爸壮壮胆量,不!不!爸爸可以祛祛寒,哎!哎!祛祛风寒。”
“那么你别老是坐在地上呀,你躺到床上去休息一会儿吧。”
梅君答应着去拿酒了,素敏又向坐在地上的广文轻声劝告。但广文回答的使素敏感到目瞪口呆,他摇摇头说道:
“我坐在这里很好,很舒服,素敏,你站在我的身旁,千万不要离开我,因为我有些怕。”
“奇怪,你怕什么呢?好好的衣服,坐在地上不脏吗?”
素敏听他这样说,一时莫名其妙,真有些被他弄得啼笑皆非起来。这时梅君把一瓶白兰地和一只高脚玻璃杯拿来。广文很快地接过,一口气连喝了三杯。素敏在他喝第四杯的时候,就阻拦他说道:
“广文,这酒不是普通的酒,性子太凶了,多喝了不是会醉倒吗?我劝你这一杯不要再喝下去了。”
“要如真的醉倒了,醉得人事都不省,那倒好了。就怕这酒虽然厉害,但也醉不倒我啊!”
广文并不听从素敏的劝告,他又把第四杯酒喝了下去。这样他把一瓶白兰地喝去了半瓶,方才渐渐地醉了。他醉了之后,神志更昏迷起来,一会儿哭,一会儿骂,一会儿又像忏悔,一会儿又像怨恨。素敏和梅君见他这个样子,心里又急又怕,遂拉了他的身子,劝他好好到床上去睡一会儿。谁知广文莫名其妙地向她们母女两人跪了下来,连连地拱手叩头,还呜呜咽咽地哭着求饶道:
“哦!对不起,我错了,我该死,我……太狠心了!你……可怜我,你……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这样做了。”
“广文,你……你……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情?你……莫非……疯了吗?”
“爸爸,你做错了什么事情呢?”
素敏和梅君被他这样地一来,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感到万分骇异起来。两人一面把他扶起,一面又急急地问他。但广文却又并不作答,自管疯疯癫癫地哭着闹着,弄得素敏母女两人束手无策,也只好让他去独自地发疯了。
广文哭撞了一会儿之后,方才昏昏沉沉地醉倒在沙发上了。素敏拿了一条小绸被,给他轻轻地盖上。母女两人悄悄地到了楼下,大家在沙发上坐下。素敏叹了一口气,她心中对于广文的情形感到了怀疑,遂望着梅君说道:
“梅君,你瞧你爸爸疯狂的样子,好像有难以告人的隐情,莫非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不正当的行为了吗?”
“我也这样地想,否则,他为什么跪在我们面前连声地认错表示忏悔起来呢?所以这实在非常令人可疑。妈,我说你应该好好盘问盘问他才是,因为爸爸做了犯法的事,我们不是也会受累吗?”
“可不是?刚才被你爸爸发疯地吵闹了之后,我此刻只觉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也不知道有什么大祸降临了呢!”
母女两人正在暗暗地猜疑,表示非常担忧的时候,忽然大门外砰砰砰砰地有人乱敲起来。这敲门的声音很急很响,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凶恶的成分。素敏和梅君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两人连忙走到会客室门口,扶了门框子,问道:
“外面敲门的是谁?”
“是我,我是方思民。”
“哦,是姑爹吗?妈,姑爹怎么在大风雨夜里会从苏州赶到上海来呢?”
梅君一面说着,一面望了母亲一眼,又低低地问。素敏听了,连忙告诉道:
“你姑爹前几天已经到上海了,他也已经到我家来过,他是来问佑椿的消息。你爸爸因为恨佑椿不肯借钱给我们,所以回绝他说佑椿没有来过呢!”
“那么今夜姑爹不知为什么到来。妈,我去开门了。”
梅君说着话,身子已奔向院子里去。伸手开了门,只见方思民脸色铁青地走进来,后面跟了探目和警士,手里握了枪,满面都是含了杀气。梅君这一吃惊,不禁粉脸失色,立刻翻身逃进会客室来。素敏正欲问什么事,瞥眼也见到众人已拥入了会客室,一时唬得浑身乱抖,向思民急急问道:
“姑丈,你……你……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啊?”
“哼!你们做的好事,谋财害命,丧失心肝!为了金钱,把我的独生儿子性命也都活活地害死了吗?”
方思民咬牙切齿,痛恨满面地喝问着说。听到素敏母女两人的耳朵里,不禁目瞪口呆,急得涨红了粉脸,说道:
“姑丈,你……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谁害了佑椿的性命呀?”
“你们谋害了佑椿的性命,你们还敢抵赖吗?”
“可是我们并没有做过这一回事情呀!”
“不要和她们多啰唆,一个一个抓起来再说。”
那些探目圆睁了环眼,凶巴巴地说,早已在怀内取出手铐,似狼如虎地把她们母女两人的手铐住了。素敏、梅君瞧此情形,唬得脸如纸白,双泪交流。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忽见门外又走进一个身穿西服男子来。梅君一瞧,好像遇到了救星一般似的,大叫“静江救我”。原来这个男子正是静江,静江为了梅君关系,本来不预备一同到来,但又恐怕梅君太受委屈,所以随后又急急地起来了。当时见梅君母女已经被捕,心里虽然很难过,但也没有办法,口里急问广文抓住了没有,探目警士等一听,方才匆匆地向屋子四周搜索了。梅君见静江也是为了捕抓他们而来的,一时又气又急,遂泪眼盈盈地望着静江,说道:
“静江,我们犯了什么罪?你……要把我们一家人都捕捉了去啊?”
“梅君,你们谋害了人家性命啦!公事公办,我也没有办法呀!”
“静江,你太冤枉我们了,我们安分守己,谋害了谁呢?”
“谋害了你的表哥方佑椿。我现在问你们,你们可曾帮过你父亲一同把佑椿害死吗?”
“这……这……我简直莫名其妙,表哥虽然到我家来过了,但是那天晚上他就走的。”
“你看见他走的吗?”
“这个……事情是这样的,我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你们。那天晚上,来了表哥,我们都很欢喜,殷勤招待他。不过那时候我们非常穷困,这些你也知道的。爸爸想问表哥借钱,所以叫我们母女两人自管到楼上去,我们为了不好意思见表哥,因为借钱是件坍台的事,所以没有再到楼下来。第二天早晨,爸爸很怨恨地说,表哥没有情义,他不肯借钱,连夜地就匆匆走了。我们听了,觉得人心势利,所以还十分地气愤呢!”
梅君显出十二分坦白的神气,把经过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诉说了一遍,表示她们母女并没有同谋的意思。静江听了,点点头,说道:
“那么你可知道你爸爸说的完全是谎话吗?当天晚上,他用毒药,把你表哥毒死了……”
“啊!他……他把毒药害死了佑椿?”
素敏在旁边听到了这两句话,她心中一阵气愤塞胸,顿时脸色惨白,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两眼向上一翻,身子便倒向地上去了。梅君伏到母亲身上,忍不住“妈妈”地哭叫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众探目把广文跌跌撞撞地押了下来。广文还没有完全苏醒,他还醉得糊糊涂涂的样子,忽然瞥见到梅君伏在地上哭妈,这就吃了一惊,怔怔地说道:
“梅君,你妈怎么啦?”
“爸爸,你……你……杀了人!”
“啊!我……杀了人?你怎么知道的?”
“爸爸,你瞧……这四面的人是谁?他们是来抓我们的。”
梅君见父亲还是这样糊糊涂涂地问,遂伸手指了指探目等说。广文回眸见了众人,忽然圆睁了环眼,大声喝道:
“你们是谁?你们是谁?到我家里来干什么呀?快快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他妈的!这老贼真是醉生梦死!非量他几个耳刮子,醒醒他的脑袋!”
探目听他还破口大骂,这就怒不可遏,猛可撩起蒲扇那么大的手掌,在广文颊上啪啪地量了三四个耳光。接着把手铐取出,将广文锁住了两手。广文被他打得脸色发青,满口牙齿血都流了出来。因为负了痛,他才清楚了一点儿。不过他还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这……不是在做梦吗?你……你们为什么把我们全家都抓住了呢?难道我们犯了罪吗?”
“弟兄们,把这花坛的泥土掘起来吧!”
静江听他还是那么老奸巨猾地狡辩着,这就向警士们吩咐着说。那些警士们预先带来了锄头和铲子,一听静江令下,遂纷纷地到院子里去了。广文在听到静江这两句话之后,方才唬得魂飞魄散,脸一阵红一阵白,霎时之间变成了死灰的颜色。这时方思民也跟着警士到院子里去,当他见到儿子的尸体赫然显现在眼前的时候,他痛到心头,不免放声大哭。静江用手电筒向花坛上一照射,只见尸体早已腐烂,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见之令人作呕,这就回身望了广文一眼,冷笑道:
“你现在还有什么可说?我真想不到你这么衣冠楚楚,竟会有这等残酷之禽兽行为呢。”
“我没有什么可以再说了,我只有听法律来判决我吧!不过,谋害外甥是我一人的主谋,与我妻子女儿毫无关系。所以我尽管可以判处死罪,她们这两个可怜的女子是应该无罪的。”
广文在这个时候,他的态度反而镇静了,用了颤抖的口吻,向静江代为妻女苦苦地哀求。静江等见素敏气得吐血,可见她并没有同谋,罪在广文一人,与素敏母女无涉,遂放了她们母女两人的手铐,这里把佑椿尸首车往验尸所去,一面把广文押送到警局里去了。静江临走,对梅君附耳低低诉说了几句。梅君非常感激,遂目送他们而去。当她关上大门,回头望到花坛上尚留有斑斑血印的时候,心中尚有余惊,吓得不敢斜视,遂三脚两步地奔进会客室。只见母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还在呜呜咽咽地哭泣着,遂恨恨地说道:
“妈,你还哭哩!爸爸这样残忍,丧失心肝,谋财害命,不要说法律所不允许,就是天理也难容呢!”
“梅君,你以为我在哭你的爸爸吗?不!不!我是哭佑椿这个孩子,他……他……好好竟被你爸爸活活地害死了,岂不叫人伤心吗?唉!我想不到你爸爸一个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竟然做出这样没有人格没有天良的事情来,你叫我怎么不要心痛?你叫我怎么不要心痛呢?”
素敏一面痛心疾首地辩解,一面忍不住又呜咽地哭泣起来。母女两人哭泣了一会儿,梅君附了母亲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她们方才收束泪痕,匆匆地到了楼上,把贵重的细软什物整理一个挈匣,她们连夜地住到医院里去了。
果然,不上几天,法院里来封门了。原因是广文谋财害命而致富,故而除凶犯判处死刑外,应没收其家产,抵偿被告之所有损失。静江早知有此一着,所以附耳告梅君,也是为了顾全她们母女两人以后生活而设想的。
素敏在医院里睡了几天,身子已经慢慢复原。警局里也派人来调查过,知道她确系吐血,前来休养,并非畏罪而逃。这天报上法院对于此案已经发表判决,内容是见财起歹心,谋财害命,判处死刑,凶犯直认不讳,表示情愿伏法受判等语。素敏想起二十多年结发之情,虽然广文这次所为太失人格,太丧良心,但到底也是为了生活逼迫而出此下策。思想起来,又觉心痛若割。这天下午,母女两人便到监狱里去探望广文。广文站在铁栅子里面,望着铁栅外像泪人儿般的她们母女两个人,他是心碎肠断,几乎失声哭泣,最后方才说道:
“素敏、梅君,你们不要为我而伤心,杀人者死,这是一个凶犯应有的结局,那是没有什么稀奇的。假使杀人者可以永远逍遥法外的话,那么社会上作恶之人不是更要多了吗?不过,我并非是个生性欢喜杀人的残暴者,我在过去确实是个心地良善的人。我受过高等的知识,我知道法律,我懂得廉耻,我也具有博爱的慈悲心,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公益的事情,我可以说我是整整地做了四十多年的好人!然而在这短短一个月之中,我竟做下了这一件十恶不赦的杀人事情,难道我是疯了吗?我……患了神经病了吗?不!不!我是被……投机……所害了!我有着清苦的生活过,我还不知足,我想发财,我想发财,于是我奔进了投机市场,我清楚的神志便昏迷起来了。投机本来是扰乱社会市面的害群之马,它无形中杀害了许多贫苦的小百姓,它不知祸害了多少清白的好国民!我现在明白了,这是我做投机的下场,我希望当局取缔投机!”
广文说了这么一大套的话,他话声愈说愈低沉,说到后面,他离开了铁窗旁边,慢慢地向里面走,表示不愿再见她们母女两人的意思。梅君听了,觉得爸爸是被投机所害的,她同情爸爸,她觉得爸爸是为了负担家庭生活而做投机的,因此她把怨恨又变成可怜起来,遂哭泣着叫道:
“爸爸。”
“梅君,别叫我爸爸,你爸爸枉活了这四十多年的日子,我没有资格做爸爸!我没有资格做人!我管不了你们,你们去吧!去吧!”
广文连连挥手,无限痛苦地回答。他的身子越走越远,在监狱内黑漆漆的气氛中消失了。这时法警也来叫她们可以回家了,素敏母女两人在万分依恋不舍之下,悲悲切切地走出了阴森森的上海监狱。猛可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地瞧见爸爸了,于是梅君又掩着脸哭泣起来了。
太阳的光已慢慢地在宇宙中消失了,四周已笼上了一层轻罗纱那样的薄暮。虽然是初秋的季节,但是此刻在素敏和梅君的心眼儿上,她们的感觉已经是够凄凉欲绝了,泪眼模糊地望着暗淡的前途,真所谓茫茫四顾欲何之。偶然抬头,见天空中一群小鸟飞鸣而过,想必是归巢而去的,于是更加想到何处是她们的归宿,一时徘徊街头,彷徨无所依。在一抹斜阳的拖映之下,慢慢地终于消失她们母女两人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