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气,虽然还有些闷热,但到底已没有盛夏季节那么淫威逼人了,尤其在下午四点光景的时候,秋阳淡淡地也现出凄凉的神色,正像一只战败的公鸡似的,萎靡不振地有些垂头丧气。在这一个时期里,各学校还没有开学上课,所以一班年轻的男女学生们,把公园也当作一个良好的消遣胜地了。
这里是一块幽静而美丽的境地,四周种植了茂盛的树木,绿油油的叶儿衬着红喷喷的花朵,在斜阳余晖的笼映之下,是更显出娇艳欲滴的色彩。这好像是二八女郎正在情窦初开的时期,令人感到了一种妩媚而可爱的风韵。
在花朵对面的草地上,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的年纪大约都在二十左右的光景。男的身穿青灰凡立丁西服,一头菲列滨的西发,生得眉清目秀,方面大耳,倒是一个很英俊的人品。女的穿着一件湖色士林布的旗袍,脚上一双半新旧的白鹿皮皮鞋,她的头发很乌黑,但是并没有烫成什么飞机式、什么水波浪式,显然是一个很俭朴的女学生打扮。不过她的秀丽,是并不因为没有打扮而稍减风韵。细长的柳眉,盈盈的秋波,白里透红的两颊,小小的樱嘴,雪白的牙齿,没有一处不显露出她的青春之美来。
这时傍晚的风微微地包含了一点儿凉意,一阵一阵地吹送,吹得那姑娘鬓边的云发一丝一丝地飘飞起来。她一面用手理着被风吹乱的云发,一面却凝眸含颦地望着对面那丛花朵,呆呆地出神,好像有无限心事的样子。那男子见她这一副西子捧心似的意态,不免暗暗地猜疑了一会儿,他终于忍熬不住地开口问道:
“梅君,你怎么啦?我瞧你今天的神色不大好,难道你心里有什么困难的事情吗?”
“没有什么……唉!”
梅君听自己的好朋友周静江这样地低问自己,这就微红了脸儿,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虽然她口里是这么地否认,不过她脸部的表情有些黯然,而且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静江觉得她的言语和动作不免有些矛盾,这就更加地感到猜疑起来,他偎近了一点儿身子,紧紧地去握住了她的纤手,用了十分诚恳的口吻,低声又问她说道:
“梅君,我们四五年来的朋友交情也不算浅薄,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你有困难的事情,当然应该告诉我的。明儿我假使也有什么为难的事,说不定也要来跟你商量商量。所以我认为朋友之间的义务,就是互助,你觉得我这话说得对吗?”
“你这话说得很对,不过,我告诉了你,我心里觉得很惭愧。”
梅君很感激的神气,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了他英俊的脸,羞愧地回答。静江听她这样说,表示大不以为然,一本正经的态度说道:
“世界上除了做贼做强盗等极不正当行为的人,其他说不上什么惭愧两字的。梅君,你只管告诉我,请你别说这么惭愧的话吧。”
“因为……因为……下学期我不能上学校去读书了。”
“这是为了什么呢?”
静江见她支支吾吾这么地回答,心里很是奇怪,遂急急地追问。但梅君听了,两颊更加绯红起来,垂了头,不再作答了。静江对于她这一种意态,倒是引起了绝大的误会,遂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说道:
“你不说,我也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呢?”
“我明白你……也许你父母给你配了婆家,你要做新娘了,所以不能再上学校去读书了吗?”
静江支吾了一会儿,也终于大了胆子,直接地说出了这两句话。梅君听他猜到这一层的缘故上去,一时连耳根子都羞红了,嗯了一声,秋波恨恨地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不不不!你怎么胡说八道地乱猜呢?”
“谁叫你吞吞吐吐不肯爽爽快快地告诉我呢?我想还是请你自己说出来吧。”
梅君连说了三声“不”字,那种焦急而羞涩的神情倒把静江瞧得好笑起来了,遂抚摸着她的纤手,笑嘻嘻地回答。梅君又支吾了一会儿,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只好低低地说道:
“我告诉你吧,因为我家经济很困难,所以我爸爸再没有能力来给我负担教育费了。唉,说起来还不是很惭愧吗?”
“哦,原来是为了这一个缘故,那也算不了什么惭愧呀!不过,我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你父母只有你一个独生女儿,况且你的家庭也不能算十分贫寒呀,怎么连你一个人的教育费都不肯负担了?”
静江听她这样告诉,方才有些明白了,遂哦了一声,表示一个人贫穷那是毫无惭愧的意思,但他说到后面,又很奇怪地问她。梅君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凄凉的神情,低低地说道:
“你不知道,这几年来爸爸的运气太不好了,做生意老是蚀本不赚钱。你想,现在生活成本这么高,开门七件事,哪一件省得了?每天的生活都觉得有些难以维持,他如何还有能力来负担我的教育费吗?”
“你爸爸从前不是在一家银行里办事吗?”
“这家小银行去年底倒闭了,我爸爸如今在股票公司里做事情了。”
“他在股票公司里做职员,还是自己在做交易呢?”
“他在股票公司里做职员的,可是今年春天股票大涨,在股票市场里跑的朋友,差不多没有一个不赚钞票的。爸爸看得眼热了,于是他自己也做交易了。万不料夏天里的上落太大,一会儿狂涨,一会儿狂跌,爸爸做得不顺手,大吃两面巴掌,不但每个月薪水泡了汤,而且还负了一身的债。本来我们家庭是欢欢喜喜、无忧无虑的,现在是不同了,满屋子里充着愁云,简直连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了。唉!投机,投机真是太害人了!”
梅君絮絮地告诉了这一大篇的话,她说到后面的表情,脸部上是浮现了痛愤的样子。静江这才完全地明白了,原来她父亲是坠入了投机贪欲的网里了,他微皱了眉头,心中也代为有些忧愁,沉吟了良久,方低声说道:
“做投机生意,到底太危险了。我说你应该劝劝你的爸爸,还是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早些息手比较幸福。否则,身败名裂,到那时候便追悔莫及了。”
“你这话当然很对,就是我心中也未始不是那么地想。不过在爸爸的脑海里,他就完全不是这样想了。今天赚了钱,明天还想发大财,今天坐了包车,明天还想坐汽车,做投机生意的人,他们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至于今天亏了那更不用说了,明天无论如何非把家里东西当光卖光也得再去孤注一掷不可的。唉,我希望当局能够把投机市场禁止才好。”
梅君说完了这些话,她的心头渐渐地充满了悲哀,叹了一声,大有盈盈泪下的神气。静江轻轻地拍了她一下肩胛,安慰她说道:
“你伤心也没有用呀!我说你爸爸既然已经步入了这个危险的境地,你做女儿的总不应该袖手旁观,眼看着他向苦海中沉沦下去。你应该想一个办法,使他能够觉悟才好啊!”
“唉,这简直是一些办法也没有的。”
“你这是什么话呢?难道你爸爸连这一点儿利害关系都不知道吗?”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自从爸爸做了投机生意之后,我的家庭就完全地变了吗?从前爸爸回家的时候,总是笑容满面,还抱着我当作三岁小女儿一般地疼爱。可是现在爸爸的性情改变了,每天回来不是喝酒就是吸烟。你和他说话,三句不应,四句不响,第五句再跟他说,那就要挨他的痛骂了。你想,在这样情形之下,我就是有话要劝告他,也插不上嘴啊!”
静江见她这会子说完了话,眼泪真的像泉水似的涌上来,可见她在过去是曾经受过她爸爸十分委屈的,所以她此刻会这样地伤心,遂也难过地说道:
“这是你家整个的家庭问题,和眼前的国家有些差不多,我们外面人实在无力可以帮忙。不过事情已到如此地步,你徒然伤心也是没有什么用处,也只有希望你爸爸运气转得好一些才是。至于你的求学问题,我可以帮助你,绝不使你中途失学,对于这一点儿经济,我似乎还能够给你出一份力量,你尽可以放心是了。”
“静江,你待我这样好,叫我拿什么来报答你呢?”
梅君对于他这几句话,一颗芳心自然是万分感动,遂把明眸脉脉含情地逗给他一个媚眼,话声是特别温柔。静江握住了她手儿,温情地抚摸了一会儿,含笑说道:
“我们都是年轻的人,如何会没有东西来报答我呢?梅君,你说呢?”
“……”
静江这两句笑嘻嘻的话,显然是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作用。梅君听了,粉脸像玫瑰花朵一般地娇红起来,她逗了静江一瞥娇羞不胜情的媚眼,没有回答,却垂下了螓首。静江偎了她身子,心里益发感到她的可爱,遂偏偏追问着说道:
“梅君,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
“你叫我回答什么好?”
“你不是说想不出拿什么来报答我吗?不过,我也不希望你拿物质来报答我,我只希望你把你那颗纯洁可爱的心来报答我,我心里就够感到快乐了。”
“就恐怕我这颗笨拙的心有些够不上资格。”
梅君听他说得这样明显,一时也索性厚了面皮,低低地回答。不过她觉得一个女孩家到底有些难为情,因此颊上的桃红又朵朵地展现开来了。静江连忙说道:
“不,不,你为什么要说得这么客气呢?我觉得你那颗心来配我这颗心,你实在是太够资格了!”
“嗨!静江,你这个人也是越大越坏了。我记得你从前对待我,总是那么斯斯文文很老实的,可是现在对我说话老是那油腔滑调,叫人生气。”
静江见她噘了小嘴儿,向自己啐了一口,表示有些薄怒娇嗔的样子,一时反而嘻嘻地笑起来,按着她的肩胛,笑道:
“梅君,从前我们年纪还小,大家还是小孩子一般的,在学校里一会儿吵,一会儿好,根本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不过到了现在,我们年纪慢慢地大了,人事也渐渐地懂了,我不瞒你说,我心里实在非常地爱你……”
“好了好了,越说越不像话了,难道你不怕难为情吗?”
梅君听他赤裸裸地向自己求起爱来,虽然芳心里是感到那么甜蜜蜜的,不过她的表面上偏还要假惺惺作态,嗯了一声,一骨碌翻身从草地上爬起,一面说着话,一面却又逃到竹林中去了。静江连忙跟着追了上去,拉住了她的手,低低说道:
“梅君,你瞧,这儿四周多么幽静的环境,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那你又怕什么难为情呢?”
“你不怕难为情,我却怕……呢!”
梅君到底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多少包含了一点儿孩子气的成分。她一面说,一面还把两手掩着了粉脸,似乎羞得无地自容的样子。静江笑道:
“你怕什么呢?还掩了面孔,难道我会来吞吃了你不成?”
“我倒并非怕你吞吃了我,实在怕这个社会上的人心太险恶了,尤其是我们年轻的小姑娘,偶一不慎,那是更容易上人家当的。”
梅君这会子把掩着面孔的手放了下来,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向他俏皮地回答。静江听她这样说,心中自然十分不乐意,遂把脸一沉,有些生气似的说道:
“你这话莫非不信任我吗?难道你也把我当作社会上的一个无赖之辈看待吗?”
“不,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多什么心呢?”
静江那种生气的表情,看到梅君的眼里,一时倒不免又急起来,慌忙含了妩媚的娇笑,向他低低地解释。静江还是那个气鼓鼓地说道: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你不说给我听,你说给谁听呢?”
“我是那么比方说一句,你一定要跟我认真,那我也没有办法。其实像你本是司法科里办事的,当然也不会知法犯法啰!”
“既然你知道我是司法科办事的,那你更不应该对我说这些话了。”
“那么照你说,怎么办呢?唉!我早知道像我这么一颗笨拙的心,是够不上这个资格的……”
梅君一面深深地悔恨自己说错了话,一面对于静江这样不肯原谅自己,芳心也有些怨恨,因此一阵子悲酸,眼泪便夺眶而出。她似乎非常地灰心,别转身子,预备匆匆地走了。这么一来,静江立刻也急起来,抢步拉住了她的手,慌慌张张地问道:
“梅君,你到哪儿去?”
“管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死了也不要你管。反正我这么一个贫穷的女孩子,根本就没有资格跟你这班官场中的大少爷交朋友。”
梅君满面显出娇嗔的神情,她一面恨恨地说,一面想竭力地挣脱静江拉住的手。静江懊悔得了不得,只好赔了笑脸,低低地说道:
“梅君,何苦来呢?为了这一点儿小事情,闹得这么大。现在我们可不比从前了,一会儿吵,一会儿好,到底太不好意思了。”
“那么就永远地不要好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本来你和我交朋友,原是大大地吃亏,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你这算什么话呢?我真有些不明白。”
“这是再明白也没有的事情了,我不是一位千金小姐,我是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处处提防,我只有沾你的光,那你还不是大大地吃亏吗?”
梅君这时竭力忍熬住悲哀的发展,她已消失了平日驯服的个性,此刻好像变成一头山野间的猛兽一样,只管用它的角向静江一味地冲撞。静江被她讽刺得两颊有些发烧,他几乎要哭出来的神气,急急地说道:
“梅君,你这些尖刀似的话就少说几句吧!我觉得你还是爽气地打我两记来得痛快!”
“哼!我有资格来打你?恐怕我早被司法处抓到监狱里去受罪了。”
“我来求你,你就别说这些话了……唉!为了这些小事情,你何苦发这么大的脾气呢?气坏了你贵重的身体,那你也太不值得呀!”
静江浮现了苦里带笑的面庞,此刻苦苦地只管向她哀求,要梅君原谅他的错处。梅君见他那种前倨后恭的态度,心中想想几乎要笑出来。不过她表面上还绝对显出冷若冰霜的意态,逗了他一个白眼,冷笑了一声,说道:
“问你自己呀!到底是你先向我发脾气,还是我先向你发脾气呀?老实说,我不过是人穷一点儿,也不能老是受人家这样的委屈!”
“这……这……我几时常给你受过委屈呢?”
梅君说到“委屈”两字,眼泪便扑簌簌地像雨点儿一般地滚落下来。静江见了,急得通红了脸,连连抓着头皮,有些口吃的成分,诚惶诚恐地声辩。梅君眼泪盈盈地逗给他一个娇嗔,鼓着粉腮,说道:
“你今天这样地欺侮我,难道还不够吗?你要真的把我委屈死了,那于你究竟也没有什么好处呀!”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我心中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欺侮你呢?”
“哼!谁和你涎脸?”
静江厚了面皮这么地说,梅君几乎要忍俊不止,但立刻又绷住了粉脸,很快地别转身子去。静江知道她是要笑出来的意思,这就眼珠一转,用一下苦肉计,把一只脚跪了下来,悲切切地说道:
“梅君,你真的不肯饶我吗?那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向你跪下来了。”
“哎哎哎!你……这算什么意思呢?快起来,快起来,被旁人瞧见了,像个什么样子呢?”
梅君回过粉脸,急得弯了身子,伸手急急地去搀扶他。但静江不肯站起来,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苦苦地哀求着说道:
“梅君,你不肯饶我,我就永远地不再站起来了。”
“嗨!你是一个堂堂七尺之躯,难道不怕惶恐吗?”
“怕什么?我为了你,什么都不怕,不过只怕一样。”
“这一样是什么呢?倒会使你怕了?”
“就是怕你生气呀!”
“啐!好了,我就饶了你,你快给我起来吧!”
梅君被他这么一说,因此把绷住的粉脸再也忍熬不住地展现出一丝笑容来,一面说,一面便急忙地把他扶起来。不料静江在站起身子的时候,他用了很迅速敏捷的举动,凑上嘴去,在梅君樱唇上偷偷地接了一个甜吻。梅君啊了一声,伸手要去打他,但静江哈哈地一阵大笑,他便翻身逃出竹林外去了。
梅君认为自己太受一点儿吃亏,她不肯罢休地追赶出来。两人一个逃,一个追,静江故意在那张亮眼长椅旁团团打圈子,追得梅君香汗盈盈,娇喘吁吁。静江恐怕累乏了她,遂缓慢了一点儿,故意给她捉住了,先笑着讨饶说道:
“梅君,好妹妹!我下次不敢了,你就饶了我吧!”
“不管!你这人越发没有规矩了!你是司法科的科员,你应该知道你自己的举动应该怎么样地处罚。”
梅君像小孩子似的拉住了静江,嗯了一声,撒娇地不依他。静江含了得意的微笑,扬着眉毛说道:
“我们司法科里对于偷东西盗财物的案子,都有严厉的处罚,只有对于偷吻一个小嘴儿,那可没有什么重大的罪名呀!”
“嗯!嗯!偷吻人家嘴,那比偷盗财物更有罪名的。尤其是你知法犯法,更应该罪加一等的!”
“好了好了,你说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瞧你,额角上全是汗点儿。我们就在这儿坐下来歇息好吗?”
静江见她鼓着粉脸,理直气壮地回答,一时也只好认了错处,一面笑着说,一面拉她一同在长椅上并肩坐下,并且拿了手帕,柔情蜜意地给她额角上拭着汗水。梅君在他这么温情的手腕之下,于是也就不再向他提起交涉了。两人相偎地坐了一会儿,梅君抬头望着天空,只见已经笼上了罗纱那样的薄暮,三五成群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振着翅膀,在天际飞鸣归巢,于是想到天色已经不早,自己也该回家去了。一想到回家两个字,她的心立刻又会烦恼起来。因为这个家可说并没有一点儿乐趣,里面除了几样硬壳家具之外,一点儿细软要紧的贵重东西,早已给爸爸变卖一空,可是三头两天地还有讨债的人找到家里来吵吵闹闹。瞧了这几个讨债鬼的脸,自己心头老是忐忑得像小鹿般地乱撞。所以在梅君的心里,实在也有些怕回家去,最好永远和心爱的朋友在这乐园中沉醉,不再去思虑这些烦恼的事情。然而事实上怎么能够呢?因此她蹙了眉尖,忍不住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静江听她又叹气了,遂望着她愁眉苦脸的娇容,低低问道:
“怎么好好的又叹气了?”
“我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比不了你,叫我怎么不要叹气呢?”
“你求学的问题,我不是已经给你解决了吗?那你还有什么心事呢?”
“一家事一家人知道,我没有告诉你,你如何会知道我心中的痛苦?”
梅君有些悲哀的口吻,含了哀怨的目光,向他那么逗了一瞥,低声地说。静江表示十二分的同情,温和地抚摸着她的纤手,说道:
“那么请你告诉我吧,你心中到底还有什么痛苦呢?”
“爸爸负了一身的债,家里讨债的人每天是没有间断的。你想,我住在这个家里,还不是等于住在活地狱里一样吗?所以你虽然有一片热心肠要帮助我继续求学,但是我倒也不想再读什么书了。假使你有机会能够给我介绍一个职业,让我给爸爸做一个帮手,赚几个钱来贴补家用,那我的心中倒是更加地感激你了。”
“你这话虽然很有道理,不过找职业也得凭一张学校里的文凭,你要再读一年,高中方能毕业。假使放弃了这一年的读书,那张文凭拿不到,将来要找好的职业,恐怕是相当困难。所以我的意思,你千万要忍耐才好,且渡过了这一个难关,那么将来自然可以过光明幸福的日子。梅君,穷人没有穷到底的,你不要难过,我一定会尽我的力量,过两天我会拿一笔钱来给你付学费去。”
静江想不到她的家境会穷困到这一份样儿的程度,一时更加地可怜她,觉得她会生长在这样一个糊涂的家庭里,实在是太受一点儿委屈了,因此望着她海棠着雨般的粉脸,用了真挚热诚的语气,低低地向她安慰。梅君的芳心中是感动极了,她说不出什么话来感谢他,只有靠着他的肩胛扑簌簌地落眼泪。静江温情蜜意地好容易地把她劝住了。不料两人正在亲亲热热的时候,忽然背后发出了一阵哧哧的笑声,把静江和梅君都吃了一惊,慌忙急急地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