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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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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冈先生在《考红琐记》(原载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台湾《中国时报》)一文中,于《〈红楼梦〉中糅合满汉礼仪》一段内论述“拜影”为满洲礼仪之后,又进一步说明第五十三回中所写贾母献供菜等情节也是“满洲礼仪”。“拜影”一事,前已写文辨明。今再将贾母献供菜等礼亦非“满洲礼仪”辨之如下。先引作者原文于后:

满汉祭祖礼仪第二个大区别是主祭之人。汉族礼仪,主祭之人一定是辈份最尊的男性。满族则以辈份最高的女性主祭。震钧的《天咫偶闻》卷二页三,特别提出此点说明。“满洲六礼惟婚祭二礼不与世同。祭礼以主妇主祭。”现在让我们看一看《红楼梦》第五十三回祭宗祠是怎样写的……

在此之后,即引用《红楼梦》原文宗祠中一段,贾敬主祭等等,说是汉人礼仪;再引“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至“贾母方捧放在桌上”、“俟贾母拈香下拜”等句,说“这是明显的满洲祭礼,用影像,以主妇主祭,皆符合”。

作者先定结论,再引论据,然后再引原文分析论证。其关键不是论证的次序,而是论据是否准确有力。单文孤证,固然不好,而如果的确是事实,那也可以证明结论。而赵冈先生所引《天咫偶闻》的话,却是大成问题的。原文很长,赵先生似乎为了证明其论点,有意地缩短为简单的两句。这话在《天咫偶闻》卷二《南城》篇“堂子”条下,为了说明问题,将有关原文全引如下:

余尝有《满洲婚祭礼合“仪礼”考》篇,今录之云:满洲六礼,惟婚、祭二礼,不与世同。余尝疑为古礼之遗,乃以“仪礼”考之,始知即婚礼及特牲、馈食二礼。如满洲旧家,皆有“神堂”。神堂之户在东,而牖在西,此“仪礼”户牖之制也。室中以西为上,“仪礼”室中之位也;庋板为神位,宗祏之遗也;设几于地,古之席也;植竿于庭,贯以锡盘,丧礼之重也。古以代主,既虞废之,满洲无主,遂不废也。祭用特豕,特牲,馈食也。其祭也,夫妇亲之,仪礼之主人、主妇也。祭之先一日,主妇亲成糕饵,“仪礼”之主妇视馆也。祭日厥明,主妇献糕饵十一器,“仪礼”之主妇直祭也。奉首槃于神板上,迩黍稷于席上也。主人跪,巫者祝辞,“仪礼”之释辞于神也。巫者鸣弦索,歌吉辞,古祭乐也。“仪礼”无乐,盖士礼如是,大夫则有之矣。而乐之始作。亦当于释词迎神之际乎?主人出迎牲,“仪礼”之视牲也。既至,振牲,令其鸣,“仪礼”之雍人作豕也。置牲于床,即“仪礼”之榆也。省牲,主人亲视之,“仪礼”之视杀也。灶居西方,“仪礼”西荣之位也。以盆盛血,献于神前,《诗》之“取其血膋”也。献牲承以木盘,古之俎也。随肉必献汤,太羹也。至暮再祭,以幕蔽其窗牖,阴厌也。明日,晨祭于庭,仪礼之绎祭也。《诗》谓之“祊”。祭毕,阖族大燕,及宾客皆与,“仪礼”之族酬也。此祭礼之合“仪礼”者也。(以下婚礼略。引自光绪丁未仲春刊甘棠转舍本《天咫偶闻》。)

这段引文较长,但为了阐明论点,不得不引。读者如有兴趣,不妨把《红楼梦》第五十三回所写贾母献供菜、拈香行礼等等情节,同震钧这段文字对照研究,看看能找到丝毫共同之处吗?肯定是找不到的。原来《考红琐记》的作者,为了证明其假设的论点,把《天咫偶闻》中大段的文字缩减成两句:只取开头一句,下一句则非震钧原文,而是作者编的了。怎么编出了“祭礼以主妇主祭”一句呢?这是震钧原文中“其祭也,夫妇亲之,‘仪礼’之主人、主妇也”的后面一句,被错解为“‘仪礼’的主人是主妇”了。而没有注意到后文的“主人、主妇”是针对上句“夫妇亲之”的。大概是由于这样的错解,才把大段文字压缩成为“祭礼以主妇主祭”,除此而外,是再找不出其他原因了。

在震钧大段的原文中,丝毫也没有“主妇主祭”的意思,只是《考红琐记》的作者理解错了,才压缩了原文,改变了震钧的原意,引来证实他的论点,这自然是徒劳的了。

至于说到震钧《天咫偶闻》中这段对照“仪礼”考证的文章,究竟是说什么祭礼呢?简单说:这是考证满洲旧俗“祭神”、“祭堂子”的仪礼。如果把震钧这篇考证文章,与《清史稿·礼志第四》,即“吉礼四”中“堂子祭天”、“满洲跳神仪”等参看,会发现许多共同的东西,如“供神牌”、“用木龛”、“西方为上”、“献牲”、“女巫”、“集宗人食胙肉”等等。而且《清史稿》中说“满洲俗尚跳神,其仪……颇与《礼经》合”。这种用《礼经》来证实“满洲旧俗”合乎“古礼”的说法,也极像震钧的说法。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可见《清史稿》编写这一章节时,是明显地参考了震钧的文章的。为什么《天咫偶闻》和《清史稿》又都要把这些“满洲祭礼”、“满洲俗尚跳神”硬说成是与“仪礼”、“礼经”相合呢?因为这原是满洲人带进关来的一种比较原始、迷信,而又带有一种神秘性的风俗。震钧在其《满洲婚祭合“仪礼”考》后面,还详细地记录了这些祭礼的细节,如准备什么供品,用什么工具,作什么点心,吃大量的白肉,摆“饽饽桌”等等,极为复杂,而实际上是保留了不少部落时期的落后的东西。硬把这些扯来说成是合乎“仪礼”,这是有意抬高满洲的文化,实际所祭为谁,满洲旗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如震钧文中所说的“神板”、“神竿”,认为合乎“仪礼”,而在另一个满人福格的《听雨丛谈》中所记则完全不同。文云:

悬木板或木龛于西上,是妥神之灵也。或有轴像,或灵位望祭其轴像,绘神三尊,一为关帝,一为观音,一则袍髯也。相传我朝向前明索神佛像,使还,得奉关帝、观音、土地三像而归。愚按家家所供者,应是奉来神像。

供的是什么人,还弄不清楚,还谈什么“仪礼”、“礼经”,再扯来证明什么《红楼梦》中“供荣、宁二祖神轴”、贾母献供菜等等,是什么“满洲礼仪”等等,这真是捕风捉影的一笔糊涂账了。因而不避文抄公之嫌,把震钧全段文字引出,予以辨明之。至于满洲“祭堂子”、“祭神”本身,则原是一个复杂的民俗史问题。过去孟心史(森)先生曾有《清代堂子所祀邓将军考》一文,专门讨论这个问题,这里不再多谈。只是再明确一句:这些祭礼和《红楼梦》中祭宗祠、供祖宗是毫无关系的,更谈不上什么“主妇主祭”了。

那么所写贾母献供菜、拈香等,是否就是“主妇主祭”呢?简单说:不是。《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已写明祭宗祠是“贾敬主祭”,而在“正堂上影前”摆“供桌”,贾母供供菜、上香等等,作者并未写明“贾母主祭”,因为这不是“主祭”。按照“礼志”来说,这种礼节的正式名称叫作“致荐”,包括“荐匕箸醯酱”、“荐饭羹”、“荐饼饵时蔬”等等。下面引一段《清史稿·礼志》“吉礼六”中“品官士庶家祭”的话来看看。文云:

岁祭以四时仲月诹吉……主妇率诸妇盛服入,诣爨所视烹饪……主人诣高祖案前献爵,曾、祖、祢案前毕献如仪,分荐者遍献袝位酒,读祝。每献,主妇牵诸妇致荐,一叩兴。初献匕箸醯酱,亚献羹饭肉胾,三献饼饵果蔬。卒献,主人跪香案前,祝……

又“庶士家祭”云:

荐之前夕,主妇在房治馔,逮明……主人上香毕,一跪三拜,兴。主妇率诸妇出房荐匕箸醯酱,跪,叩,退。……再献,主妇荐饭羹,三献,荐饼饵时蔬。

以上这些引文虽然摘自《清史稿》,但这“主妇荐馔”却完完全全是汉人的古礼。去年夏天在北京谢刚主(国桢)夫子处,见到明万历建昌刻本《朱文公家礼正衡》,对年终家祭之礼写得很详细,而且还附有“昭穆之图”。只是这是珍本书,一见之后,已无法再见,不能在此征引了。总之,贾母率邢夫人、王夫人等献供菜,正是家祭礼中的“主妇率诸妇致荐”,这原是整个“年终家祭”的一部分,绝不是“满人的礼仪”,更不是什么《红楼梦》作者写了“汉礼”、又写“满礼”。《考红琐记》作者说:

雪芹为什么要写满汉双重礼仪,令人不解。而且叙述文字有简有详,似乎是两者之中,特别偏重满洲祭礼,有关汉式祭礼,前后只有两三行文字。神主不是放在正堂里,而且看不真切。(按,“正堂”是宁国府正堂,宗祠是另外一所房舍。神主是不足一尺高的小木牌、字很小,任何祠堂中,站在香案前,都很难看清神主上的字。作者可能没进过祠堂,没过见“神主”,所以感到奇怪。)对于满洲祭礼部分,文字要长出好几倍。影像是悬挂在正堂上,披龙腰玉的情状清晰可见。(按,“影像”一般都是“大中堂”,也叫“大立轴”,挂在墙上,自然清晰可见,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呢?)参加典礼的贾府人员,每一辈如何排站,菜如何传送,一一详细描述,丝毫不马虎,而且这种满洲式祭礼,一直要连续十六天,直到元宵节以后才完毕……

作者把旧时过年祭祖,主妇供羹饭菜肴等等普通礼仪,一股脑儿都说成是“这种满洲式祭礼,一直要连续十六天”等等,这是对于旧时代我国的岁时风俗习惯太隔阂之故。其实这些“礼仪”,作者因为写的是阀阅之家,所以十分花团锦绣。至于一般小户人家,虽然一切简单些,但礼数也是一样的。旧时过年供祖宗,公公上香,婆婆带着大儿媳妇、二儿媳妇上供菜,这是很普通的。如果公公去世,老太太带着儿子、儿媳上供、焚香,也是很普通的,小户人家都如此,毫不奇怪。至于说“连续十六天”,那更是最普通的。三十晚上请亡疏、迎神,灯节后落灯,焚化亡疏,送神,这才算过完年,南北各地,都是如此。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咸丰六年元日记云:

连岁元日晴丽……早起视先祖前设供,整衣冠祀神,拜先祖像,诣族中各家贺年,诣宗祠行礼……

十八日记云:

丙子,晴甚暖,蚤起诣影堂拜,奉曾王父以下栗主归寝(按,即将神主牌位放回在木函中,俗名“神主龛”中),卷藏曾王父以下像。

这就是到正月十八日才“下影”、“收供”,才算过完年。所以《红楼梦》中写:“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是一点也不足为奇的,也绝对不是什么“满洲式祭礼”。福格《听雨丛谈》中,在谈到祭祀“颁胙”(即满洲风俗,祭神后吃白肉,文人沿用中国古礼“颁胙”之名称)时说:

八旗汉军祭祀,从满洲礼者十居一二,从汉人礼者十居八九。内务府汉姓人,多出辽金旧族,如满洲礼者十居六七,如汉人礼者十居三四耳。

当时在旗人内部,分“内八旗”、“外八旗”,又分满洲旗、蒙古旗、汉军旗,生活习惯,风俗礼仪不尽相同。在当时北京的实际生活中,在政治上,满洲旗人是统治者;在文化上,汉人则是占绝对优势的;在生活区域上,汉人文化发达,繁华秀丽的江南,又是满人艳羡的天堂。在北京的官吏中,除去旗人,江南籍贯的汉人占绝大多数。这样就造成一种汉人羡慕旗人贵族的豪势,旗人又羡慕汉人的文化、诗酒风流;汉人羡慕旗人贵族的官场派头,旗人又羡慕江南籍京官故乡的山水风景、饮食起居的情况。这样互相影响,也就构成《红楼梦》中所描写的生活习惯、饮食起居、言谈礼仪上有汉有满、有南有北的社会基础。《红楼梦》是写到满洲礼仪的,但这一是在其他地方,不是在过年祭祖的礼仪上;二是作者自然地写到的,不是特地有意描写满洲礼仪,这些也很值得讨论,但不在本文所论范围内,所以不多说了。

历史在剧烈地变化着,各种风俗习惯,也在剧烈地变化着。过去最普通的过年时祭祖的种种风俗习惯,当年穷乡僻壤妇孺皆知的东西,现在都变成非常陌生的了。现在和未来,读《红楼梦》时,真正难以理解的地方,其在斯乎?这是十分值得忧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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