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学术之渊源有二:《吕氏春秋·所染篇》云:“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鲁,墨子学焉。”此其一也。《淮南·要略篇》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此其二也。
《汉书·艺文志》谓:“墨家出于清庙之守。”近世学者颇非之,不知古者学任天官、史卜、宗祝,为文物之权舆,证之本书尊天明鬼之教,盖可信矣。况吕氏之言,又先班氏而发之与?孔子称禹之功曰:“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服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与墨子之言夏道,大略相同。丧祭之礼,儒者之所称述,亦前质后文,墨子之言礼,可征非诬。惟儒者生文胜之世,不欲举鄙朴之制而强人行之耳。墨子之学,以天志为本,不言天志,则兼爱无根,尚同无据。
东周以前,吾国学术,以天为教者也,《诗》《书》所记,厥明彰矣。民智日启,神道设教,其用不神,孔、老有作,则反求本心,以为道德伦理根据,而纳民于斯轨之中。墨子见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盛,敬事天地,而以周末敝乱归于天教不明。故孔、老虽前,新教也;墨子虽晚,旧教也。《淮南》所谓“背周用夏”者,专就改文从质而谈,至其学术思想之本源,实出于清庙之守,史角则其先师。
吾国学术,古掌于巫史,阴阳家是其正传,儒家取其礼文,而去其怪妄,益以性天之学,以名其家。墨家出于清庙,与阴阳家最为近。《史记》谓邹衍之学“归本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与墨子大同。惟阴阳家之蔽,流于祥小数;墨家以实利为归,不信禁忌,所以异矣。故墨子之学术渊源本于儒与史角,以天志为本,以利用为归。
天 志
《鲁问篇》曰:“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熹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即语之兼爱、非攻。”斯十义者,墨子之所立也。虽然,此皆就救敝而言。若夫墨子之学术系统,故有轻重,如人之一身五官百骸,皆有所用,而心实为之官。天志则墨子学术之心也。
墨子学术思想,莫重于兼爱、尚同。以不相爱为乱之所起,故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为归。国与国之相攻,家与家之相篡,人与人之相贼,皆由不相爱而来。人能相爱也,而无以一之,一人一义,十人十义,亦大乱之道,故尚同者,所以齐一之。非攻,由兼爱之义而非之也。节用、节葬、非乐,由于无利而非爱人也。尚贤,尚同之实也。非命,为其妨于贤也。明鬼,所以督之使贤也。故非攻、尚贤、非乐、明鬼、非命、节用、节葬七义,可以兼爱、尚同统之。兼爱、尚同又以天志为之根据,不可不察矣。
《天志上》曰:“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兼爱下》曰:“今天兼天下而食焉,我以此知其兼爱天下之人也。”是非兼爱之说本于天志乎?《天志上》曰:“天子未得次己而为政,有天政之。”《尚同中》曰:“天子而未尚同乎天者,则天灾将犹未止也。”是非尚同之说本于天志乎?《天志上》曰:“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员,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是天志为墨学根本,墨子固自言之,不可诬也。
吾国道德伦理根据,在孔、老以前,皆本于天志。天秩天讨,皆是也。自孔、老以来,始反求本心。惟道家以遮为显,与儒家异。墨子之学,一本于古,其所谓义,皆以天为根。茫茫天意,何从而知之,以祸福察之也。《天志上》曰:“昔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此顺天意而得赏者。昔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此反天意而得罚者也。然则禹、汤、文、武其得赏何以也?子墨子言曰:其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爱人。故天意曰:此我之所爱,兼而爱之;我之所利,兼而利之。然则桀、纣、幽、厉得其罚何以也?子墨子言曰:其事上诟天,中诬鬼,下贼人。故天意曰:此我之所爱,别而恶之;我之所利,交而贼之。”兼爱交利,墨教之主旨也,而其本则在于天,其所以得赏罚者,以顺天逆天为判。爱与利,墨子所谓义也;恶与贼,墨子之所谓不义也。《天志上》曰:“天欲义而恶不义。”故墨家所谓义,非自心出者也。墨子所谓天,与初民无异,谓有意志。《天志中》曰:“若毫之末,非天之所为也。”俞樾云:“非上脱无字。”此以天为造物之主也。又曰:“然则孰为贵,孰为知?曰:天为贵,天为知。”此以天为贵且知也。又曰:“天子为善,天能赏之。天子为暴,天能罚之。天子有疾病祸祟,必斋戒沐浴洁为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则天能除去之。”此以天为威权而公平也。《鲁问篇》曰:“夫天之有天下也,亦犹君之有四境之内也。”此以天为天下之主也。
然而墨子虽尊天,其所征验,亦在于人,故每以天鬼百姓对称。《春秋》以天统君,礼莫隆于郊祀,天子以下,则不得父天母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惟儒家仅藉天以统君而已,斯其别焉。
兼 爱
墨子见天下之乱,起于不相爱,故矫之以兼爱。孔、老皆曰泛爱,仁心充塞,于物无不爱也。爱者心之理,其起有待。儒家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其归亦兼爱,其始则有差等,所以异也。故墨子兼爱之不可通者,非在其徧与不徧,非在其难与易,乃在其无缘耳。孟子曰:“墨子兼爱,是无父也。”古今善论墨学者,无过斯言。此亦儒、墨两家根本不同之点,其余虽同,无益其为异矣。
儒家所谓伦理道德,以祖为本,墨家则以天为本。儒家之学,自周公以来,已启其端,自孔子以后而大明,丧服为嫡长子三年,昏礼冕而亲迎,一则以传重为说,一则以求助为说,至于立身行道,皆以不忘亲为归。虽然,此非太古之说也。《戴记》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谷梁》曰:“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然后生,故曰母之也可,天之子也可。”荀卿曰:“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于儒家学说中,尚可以考见旧来人出于天之遗迹。《天志上》曰:“然则何以知天之爱天下之百姓,以其兼而明之。何以知其兼而明之,以其兼而食焉。”此墨子兼爱之根据也。自事实言之,人从有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教养之恩,昊天罔极,自天而视之,则视人之父若其父,无不可也;自人而视之,则视人之父若其父,何缘而起此心哉?墨子之短丧节葬,谓其害事也,谓其靡财也,非尽心之义也。制为丧葬之礼,所以副情,非直为观美,然后快于人心,墨子之心安乎?使兼爱之情发于性中,则必不安于薄其亲;使出于事之利害而兼爱,则兼爱不出于至诚,伪必不可久,此墨学之蔽也。至诋儒家之慕父母为至愚,尤非仁者之言,无惑乎孟子斥之为禽兽。故儒、墨之异,在此不在彼。苟徒在事上校量得失,虽兜滔天之词,复何益矣。
《兼爱下》曰:“使其一士者执别,使其一士者执兼。是故别士之言曰:‘吾岂能为吾友之身若为吾身,为吾友之亲若为吾亲?’是故退睹其友,饥即不食,寒即不衣,疾病不侍养,死丧不葬埋。别士之言若此,行若此。兼士之言不然,行亦不然,曰:‘吾闻高士于天下者,必为其友之身若为其身,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然后可以当高士于天下。’是故退睹其友,饥则食之,寒则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葬埋之。兼士之言若此,行若此。”墨子所谓别士者,直禽兽也,儒家固不如此。儒家推恩,爱有厚薄,无不爱也,而由亲始。墨家诚如此,则无以异于儒;不如此,则爱心何自起?墨子徒欲矫天下之敝,而为过激之言,其说无根。惠施言天地万物一体,所以为兼爱立根据也。夷之言“爱无差等,施由亲始”,此则用儒家“施由亲始”之说,以调和墨家“爱无差等”之说也。即以一体而论,爱元首与爱毛发亦不无轻重先后,养其小而失其大,岂非狂惑之人哉?
墨子尝以爱利志功对举,爱者志也,利者功也,而爱利志功,往往不能相应。儒家偏于爱志,墨家偏于利功。《大取篇》曰:“天之爱人也,薄于圣人之爱人也;其利人也,厚于圣人之利人也。大人之爱小人也,薄于小人之爱大人也;其利人也,厚于小人之爱大人也。”此薄爱志而重利功之证。以墨子之说推之,则贫子之爱其亲也,厚于富者之爱其奴也,其利亲也,不若富人之利奴也。此种计算,未敢苟同。故墨子之计爱利志功,合志功而观,利之中取大,与百家同,惟当志功不相从时,志小而功大,志大而功小,墨子尚功而不贵志,与儒家异。墨子薄葬短丧之理论所由起也。兼爱之目的,在于余力相劳,余财相分,良道相教,化国家人我之分界,而入于兼爱交利之域,与儒家所谓仁民爱物、民胞物与究不能无分,盖儒家始终皆有差等也。若进而至于大同,则社会组织,一切变更,则道德亦从之而变。使墨子之学说可通,则必以天志为本,变更社会之组织。
吾之所以批评墨子者,就现世之社会与儒家之观点而言之耳。吾之所以最钦乎墨子者,在其能损己利人,足以药今损人利己之病,虽其持论或有不根,亦矫枉不嫌过正之道与?《大取篇》曰:“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也。”此心此志,吾尝以此自勉,亦愿世人三复斯言。
尚 同
墨子极端主张民主政体者也,极端主张贤人政治者也。尚同、尚贤实相为表里,舍尚贤而言尚同,是无异于率虎狼而食人也。
《尚同上》曰:“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此言无政长之害也。又曰:“明乎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分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者,置立之以为政长。政长既已具,天子发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闻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过则规谏之,下有善则傍荐之。’”此言政体之组织也。孟子之言,与此全同,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又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其归则曰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而已。虽同以天统君,而所征验则在于民,谓之天主政制可也,谓民主政治亦可也。惟孟子虽言天子以得民为本,而未公言选举,与墨子少异。
综观墨子之说,约有数义,天子之所守者,曰尊天,曰爱民,曰率民于义,曰纳谏,曰傍荐;民之所守者,曰从上之是非,曰选举贤良,曰规谏。数义果行,是大同之世也。当时是否能行,虽不可知,其学术之可贵,固不以此加损,故尚同者为政之极则也。然贤人用之,不能禁暴人不用之也,是以尚贤、尚同不可离矣。
尚 贤
周末封建世卿之敝,不可掩饰,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之说兴,儒、墨其最显著者矣。
尚同明百姓选贤之义,尚贤明人君用贤之义,亦如近世有选任、特任、简任之别也。国家得贤则治,失贤则乱,此定理也。《尚贤上》曰:“故大人之务,将在于众贤而已。”又曰:“况又有贤良之士,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乎?此固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亦必且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良士亦将可得而众也。”此言从贤之道也。
又曰:“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是又去富贵亲近之害政而使之出于义也。古者富贵、知识、道德合而为一,久之则富且贵者徒倚阶级而富贵,而德知亡焉。小民有德慧术知者,格于阶级而不得申,故亲贵为诸子政治之公敌,无不欲去之。墨子之言用人,惟在以贤,不以阶级。《尚贤上》曰:“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曰:‘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以赐贤也,欲其事之成。”盖禄、爵、令三者,事之具也,三者缺一,则虽有贤者,无所施才。见贤不能举,举而不能用,用而不能专,此贤才之所以多抑郁而不申也。《尚贤下》曰:“今王公大人有一牛羊之财,不能杀,必索良宰;有一衣裳之财不能制,必索良工。”此言用人当知其才能之异同也。
《尚贤中》曰:“是故不能治百人者,使处乎千人之官;不能治千人者,使处乎万人之官。此其故何也?曰:‘处若官者爵高而禄厚,故爱其色而使之焉。’”此言用人当知其才能之大小也。
用人者患不知此,而责人不贤,苟能知人善任,则朝无倖进之人,野无抑郁之士,事有不举,功有不就者哉?
非 攻
《兼爱上》曰:“盗贼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贼爱其身不爱人,故贼人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爱。虽至大夫之相乱家、诸侯之相攻国者,亦然。大夫各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乱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天下之祸,莫烈于攻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患乱无穷,皆由不相爱,兼爱即所以止战也。地有余而财不胜用,侵略无已,此诚何心哉?墨子直名之曰“有窃疾矣”。战争者,非受祸之国不利,于己亦无利焉。夺民时,费民财,寡人妻,孤人子,以求无益之虚名,假义而为利者也。此墨子之所痛诋矣。
墨子既倡兼爱之教,以救好战者之心;又为守战之备,以待好战者之国。《公输篇》云:“墨子见王,曰:‘闻大王举兵将攻宋,计必得宋乃攻之乎,亡其不得宋且不义犹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且有不义,则曷为攻之?’墨子曰:‘甚善。臣以为王必不可得。’王曰:‘公输般天下之巧工也,已为攻宋之械矣。’墨子曰:‘令公输般设攻,臣请守之。’于是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般九设攻城之机变,墨子九距之。公输般之攻械尽,墨子之守械有余。”《备城门》以下诸篇,悉守械之术。难攻则好战者怯。
然而墨子固非攻而不非诛也,诛者义战,此与孟子之非战而称汤、武放伐为诛一夫,同一辙也。
明 鬼
鬼有人鬼、天鬼之分,神权时代之所信奉以为教者也。儒家敬鬼神而远之,于鬼之有无,初未明言,隆于祭祀,所以使民追远报本,以生其恭敬之心焉,以为文之矣。墨子以儒者为不信鬼神,墨子之私言也。儒者于鬼神之有无,故未尝言之,恐人之忘其亲也。墨子之所厚者,天鬼也;儒家之所隆者,人鬼也。
墨家明鬼而薄葬短丧,非以人鬼不能为祸福耶?墨子所谓鬼者,有灵验、能为祸福者也。《公孟篇》:“巫马子谓子墨子曰:‘鬼神孰与圣人明智?’子墨子曰:‘鬼神之明智于圣人,犹聪明耳目之与聋瞽也。’”又曰:“有游于子墨子之门者,谓子墨子曰:‘先生以鬼神为明智,能为祸福,为善者富之,为暴者祸之。今吾事先生久矣,而福不至。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墨子见当时之人以天为不明、鬼为不神,既不能以义教之,故假于鬼神以威之,所谓“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者矣。《明鬼篇》曰:“逮至三代圣王既没,天下失义,诸侯力正,是以存夫为人君臣上下者之不惠忠也,父子兄弟之不慈孝弟长贞良也,正长之不强于听治,贱人之不强于从事也。民之为淫暴寇乱盗贼,以兵刃毒药水火退无罪人乎道路率径,夺人车马衣裘以自利者,并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乱。此其故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然则墨子之用心所在可知。
幽明之事,其理难言,故不可以非官感所接而随意非之耳。
非 命
天命之说,由来已旧,至儒、道而其义一变。孔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耳目四肢之欲,孟子曰:“性也,有命焉。”圣人之于天道,孟子曰:“命也,有性焉。”庄子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儒、道两家之于命也,对性而言,于外物则谓之命,于仁义则谓之性,故孟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又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命为儒道两家最高之学说。
墨子之所非者,与儒道两家之命,判然不同。墨子之所谓义者,则儒道两家所谓性也。《非命篇》曰:“今执有命者之言曰: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上以说王公大人,下以阻百姓之从事,故执有命者不仁。”又曰:“王公大人蒉若信有命而致行之,则必怠乎听狱治政矣,卿大夫必怠乎治官府矣,农夫必怠夫耕稼树艺矣,妇人必怠乎纺织纴矣。”是则墨子之所非者,儒道两家亦且非之,况儒道两家天命之说,固有至理,圣人之于天道谓之性,夫何至于害事,外物不可得而归之于命,故能乐天知命而安于道,夫何有怠惰之患?
节 用
天下之患,生于不足,故孟子曰:“使有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荀卿亦曰:“节用裕民,而善藏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惟周人以礼为重,俭不中礼,君子无取焉。“有其礼无其财,君子不行”,“国奢则示之以俭”,皆儒者之言。而礼有常制,不可踰越,不能备礼,是之谓变。墨子见俭之利,因以非礼乐,其言不无太过,荀、庄二子之所以掊击墨家者,即在于此。
墨子常忧天下不足,故昌为节用之教,人之不相爱,而损人以利己,实则由于己之不足,故父不爱其子,兄不爱其弟,如能节用,即可以防止诸多悖理之事,此墨子之意也。《节用上》曰:“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大之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其倍之,外非取地也,因其国家去无用之费,足以倍之。圣王为政,其发令兴事,使民用财也,无不加用而为者,是故用财不费,而民德不劳,其兴利多也。”儒家于此与墨家无弗同,其不同即在墨家所认为无用之费,儒家或以为有用耳。
《节用上》曰:“其为衣裘何?以为冬以圉寒,夏以圉暑。凡为衣食之道,冬加温,夏加清者,芊不加者去之。”此墨子对于衣服之节也。又曰:“其为宫室何?以为冬以圉风寒,夏以圉暑雨,有盗贼加固者,芊不加者去之。”此墨子对于宫室之节也。又曰:“其为甲盾五兵何?以为以圉寇乱盜贼,若有寇乱盜贼,有甲盾五兵者胜,无者不胜,是故圣人作为甲盾五兵。加轻以利、坚而难折者,芊不加者去之。”此墨子对于甲盾之节也。又曰:“其为舟车何?以为车以行陵陆,舟以行川谷,以通四方之利。凡为舟车之道,加轻以利者,芊不加者去之。”此墨子对于舟车之节也。《节用中》曰:“是故古者圣王制为节用之法曰:凡天下群百工,轮车匏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人弗为。”此墨子对于器用之节也。又曰:“古者圣王制为饮食之法曰:足以充虚继器,强股肱,耳目聪明,则止。不极五味之调、芬香之和,不致远国珍怪异物。何以知其然?古者尧治天下,南抚交阯,北降幽都,东西至日所出入,莫不宾服。逮至其厚爱,黍稷不二,羹胾不重,饭于土塯,啜于土形,斗以酌。俯仰周旋威仪之礼,圣王弗为。”此墨子对于饮食之节也。《节用上》曰:“昔者圣王为法曰:丈夫年二十,毋敢不处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此圣王之法也。圣王既殁,于民次也。其欲早处家者,有所二十年处家;其欲晚处家者,有所四十年处家。以其早与其晚相践,后圣王之法十年。若纯三年而字,子生可以二十二年矣。此不惟使民早处家,而可以倍且不然也。”此墨子对于男女之节也。凡此数者,除甲盾而外,皆人生日用之事。人欲无穷,物力有限,苟无节制,其害大也。
惟儒家言节用与墨同,而所节则异。儒家虽主张节用,但必节之以礼。孔子曰:“管敬仲贤大夫也,难为上也;晏平仲贤大夫也,难为下也。”意在以礼为节,使上不偪上,下不偪下。荀卿《礼论》曰:“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刍豢稻粱,五味调香,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苾,所以养鼻也;雕琢刻镂,黼黻文章,所以养目也;钟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养耳也;疏房檖,越席床笫几筵,所以养体也。故礼者养也。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故天子大路越席,所以养体也;侧载睪芷,所以养鼻也;前有错衡,所以养目也;和鸾之声,步中武象,趋中韶护,所以养耳也;龙旗九斿,所以养信也;寝兕持虎,蛟韅、丝末、弥龙,所以养威也;故大路之马必信至,教顺,然后乘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出死要节之所以养生也!孰知夫出费用之所以养财也!孰知夫恭敬辞让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也!故人苟生之为见,若者必死;苟利之为见,若者必害;苟怠惰偷懦之为安,若者必危;苟情说之为乐,若者必灭。故人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丧之矣。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丧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与墨子之言比观,则知儒者虽节用,与墨者固不同也。
节 葬
墨子之节葬,忧不足也。故生则节用,死则节葬,死生一也。其义在于实利,故墨子之权衡仁义,以利为程。
《节葬下》曰:“天下失义,后世之君子,或以厚葬久丧以为仁也义也,孝子之事也;或以厚葬久丧以为非仁义,非孝子之事也。曰二子者,言则相非,行即相反,皆曰吾上祖述尧、舜、禹、汤、文、武之道也;而言即相非,行即相反,于此乎后世之君子皆疑惑乎二子者言也。若苟疑惑乎二子者言,然则姑尝传而为政乎国家万民而观之,计厚葬久丧,奚当此三利者?我意若使法其言,用其谋,厚葬久丧,实可以富贫众寡、定危治乱乎?此仁也,义也,孝子之事也,为人谋者不可不劝也。仁者将兴之天下,谁贾而使民誉,终勿废也。意亦使法其言,用其谋,厚葬久丧,实不可以富贫众寡、定危理乱乎?此非仁非义,非孝子之事也,为人谋者不可不沮也。仁者将求除之天下,相废而使人非之,终身勿为。”此以实利为判之证也。
又曰:“然则姑尝稽之。今虽毋法执厚葬久丧者言,以为事乎国,此存乎王公大人有丧者,曰棺槨必重,葬埋必厚,衣衾必多,文绣必繁,丘陇必巨。存乎匹夫贱人死者,殆竭家室。存乎诸侯死者,虚车府,然后金玉珠玑比乎身,纶组节约,车马藏乎圹,又必多为屋幕、鼎鼓、几梴、壶濫、戈剑、羽旄、齿革,寝而埋之,满意。若送从,曰: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处丧之法将奈何哉,曰:哭泣不秩声翁,缞绖垂涕,处倚庐,寝苫枕凷。又相率强不食而为饥,薄衣而为寒,使面目陷,颜色黧黑,耳目不聪明,手足不劲强,不可用也。”此言厚葬久丧之害也。
姑尝以儒者之论,与墨者之言比观,则儒者起于心之不忍,墨者起于事之不可,其较大明。孟子曰:“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此言葬埋之礼所由起也。孔子答宰予问三年之丧,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此言丧服之礼所由起也。孟子曰:“古者棺槨无度,中古棺七寸,槨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儒者葬埋不敢薄其亲,事死如事生也。不以天下俭其亲,对墨者而言耳。儒家主于尽心,故孔子曰:“敛手足形还葬而无封,称其材,斯谓之礼。”是并拘于器用之厚薄。天子诸侯之礼,厚于士庶人者,所以别尊卑明贵贱也。至于丧服之制,所以崇厚反本,三日而食,不以死伤生,以灭性为非礼,礼有释服之制,必不致废事。
墨子之所讥者,衰世之失礼耳,竭家室,虚车府,杀人以殉,虽儒者亦将非之。墨子恐人心之不安于节葬短丧,乃为之说曰:“今执厚葬久丧者言曰:‘厚葬久丧果非圣王之道,夫胡说中国之君子为而不已、操而不择哉?’子墨子曰:‘此所谓便其习而义其俗者也。昔者越之东有沭之国者,其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其大父死,负其大母而弃之,曰:鬼妻不可与居处。此上以为政,下以为俗,为而不已,操而不择,则此岂实仁义之道哉?此所谓便其习而义其俗者也。楚之南有炎人之国者,其亲戚死,朽其肉而弃之,然后埋其骨,乃成为孝子。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熏上,谓之登遐,然后成为孝子。此上以为政,下以为俗,为而不已,操而不择,则此岂仁义之道哉?此所谓便其习而义其俗者也。”
其言虽辩,实无当于理。蛮夷之俗,蛮夷之人安之;中国之俗,中国之人安之。无论其为仁义否也,若以为非义,必有以破其故俗而代之以新制,使之心安者。今墨子无此也,惟以利为本,是逆于人心,而不达丧葬之礼所由起矣。
非 乐
庄子之论墨子曰:“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墨子之非乐,亦节用而生也,实用者固不可非,而不知调和人之性情者是又用之大者也。
人之生活,最初不过衣食住行。苟此四者皆已具足,则必更求美满之生活。饱食终日,而行为无法,必至于禽兽。有法以节其行为,而无乐以和易其性情、发舒其精神,久之亦必有河决防踰之险,其为害烈矣。故儒家重礼乐,礼以节之,乐以和之。墨子不知也,徒见俭之利,因以非乐。
《非乐上》曰:“仁之事者,必务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将以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华、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非以犓豢煎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以为不安也。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此墨子非乐之意也。
墨子非乐之义,约有数端:一曰乐器废财。《非乐上》曰:“今王公大人虽无造为乐器,以为事乎国家,非直掊潦水、折壤坦而为之也,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古者圣王亦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舟车,既已成矣,曰“吾将恶许用之?’曰:‘舟用之水,车用之陆,君子息其足焉,小人休其肩背焉。’故万民出财赍而予之,不敢以为慼恨者,何也,以其反中民之利也。然则乐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则当用乐器譬之若圣王之为舟车也,即我弗敢非也。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二曰听乐废事。《非乐上》曰:“今王公大人唯毋处高台厚榭之上而视之,钟犹是延鼎也,弗撞击将何乐得焉哉?其说将必撞击之。惟勿撞击,将必不使老与迟者。老与迟者耳目不聪明,股肱不毕强。将必使当年,因其耳目之聪明,股肱之毕强,声之调和,眉之转朴。使丈夫为之,废丈夫耕稼树艺之时;使妇人为之,废妇人纺绩织纴之事。今王公大人唯毋为乐,亏夺民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多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今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既已具矣,大人然奏而独听之,将何乐得哉?其说将必与贱人不与君子。与君子听之,废君子听治;与贱人听之,废贱人之从事。今王公大人惟毋为乐,亏夺民之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多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是墨子之非乐,亦有为而发。墨子非乐,包含一切奢侈之事。动曰亏夺民衣食之财,夺民衣食以为淫乐,虽儒家亦非之。墨子之所非者,其在此不在彼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