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濬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
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是唐代诗人刘禹锡凭吊吴国故都的一首诗 。在这首诗中,流露着无穷的兴亡之感,甚至令人不得不对那位末代君主孙皓表示同情。但是假如我们查查孙皓的历史,即刻就会发现他是自取灭亡,同情之心也就随之消灭。
孙皓,孙权之孙,孙和之子,在公元 264 年即帝位,统治了吴国 17 年之久。虽然是偏安江南,然而作威作福,也算是末代帝王。
据史载,当孙皓即位之年,“蜀初亡(263 年亡),而交阯携叛,国内震俱” 。其后年,司马炎篡魏,西晋建国,以后即以全力准备伐吴。孙皓所处的环境实至为险恶。
虽然如此,历史并未注定他的灭亡,因为当时孙皓还拥有长江以南广大的领土和领土上的人民,并有军队数十万。据《晋书·武帝纪》载:平吴以后,“收其图籍,克州四,郡四十三,县三百一十三,户五十二万三千,吏三万二千,兵二十三万,男女口二百三十万。”这些数字具体地说明了孙皓还有不少的政治资本。假使励精图治,最低限度也不致肉袒牵牛,归命晋廷。但孙皓不仅是一个昏君,而且是一个暴君,所以结果不免于灭亡。
据《吴志·孙皓传》载:“(皓)粗暴骄盈,多忌讳,好酒色。”在他即位以后,虽大敌当前,而荒淫自若,只知游戏后宫,眩惑妇女。在他的后宫中,妃嫔万数,而采择未已。《吴志·陆凯传》云:“今中宫万数,不备嫔嫱。外多鳏夫,女吟于中。”又云:“今宫女旷积,而黄门复走州郡,条牒民女。有钱则舍,无钱则取,怨呼道路,母子死诀。”
孙皓不仅荒淫,又多疑嗜杀,暴虐成性。杀人的刑法极其残酷。据《孙皓传》云:皓“激水入宫,宫人有不合意者,辄杀流之。或剥人之面,或凿人之眼。”又尝故意醉其臣下以酒,因其酒后之过失而加之以刑戮。《孙皓传》云:“皓每宴会群臣,无不咸令沈醉。置黄门郎十人,特不与酒,侍立终日,为司过之吏。宴罢之后,各奏其阙失,迕视之咎,谬言之愆,罔有不举。大者即加威刑,小者辄以为罪。”《韦曜传》:“皓每飨宴,无不竟日。坐席无能否,率以七升为限,虽不悉入口,皆浇灌取尽。曜素饮酒不过二升,初见礼异时,常为裁减,或密赐茶荈以当酒。至于宠衰,更见逼强,辄以为罪。又于酒后使侍臣难折公卿,以嘲弄侵克,发摘私短以为欢。时有愆过,或误犯皓讳,辄见收缚,至于诛戮。”
孙皓又不引用正人君子,一心宠爱小人。例如岑昬险谀贵幸,致位九列。高通、詹廉、羊度,“黄门小人”,而“赏以重爵,权以战兵。” “万彧琐才凡庸之质,昔从家隶,超步紫闼”,“荣以尊辅,越尚旧臣。” “何定本趋走小人,仆隶之下,身无锱铢之行,能无鹰犬之用,而陛下爱其佞媚,假其威柄。使定恃宠放恣,自擅威福,口正国议,手弄天机。” 此外,如陈声、曹辅之辈,皆斗筲小吏,而并蒙信任。
这些宵小一旦当权,因恃宠放恣,擅作威福,口正国议,手弄天机,于是忠臣义士遂无噍类。如楼玄、王蕃、李勖,同为当世秀颖,一时显器,初皆从容列位,继则并受诛夷,或圮族替祀,或投弃荒裔,致令“百姓哀耸,士民同戚。”
孙皓不但宠爱宵小,又组织特务,谓之“校事”,侦视臣民,以至一个百姓,有十个特务监视。《陆凯传》云:“夫校事,吏民之仇也。先帝末年,虽有吕壹、钱钦,寻皆诛夷,以谢百姓。今复张立校曹,纵吏言事。”又云:“今在所监司,已为烦猥;兼有内使,扰乱其中,一民十吏,何以堪命。”
“校事”以外,又有“弹曲”,也是特务之一种,从此孙皓的监狱里便充满了“无罪的犯人”。《江表传》云:“(张)俶表立弹曲二十人,专纠司不法。于是爱恶相攻,互相谤告。弹曲承言,收系囹圄,听讼失理,狱以贿成。人民穷困,无所措手足。俶奢淫无厌,取小妻三十余人,擅杀无辜。”
孙皓的政府,可以说就是宵小和特务的政府,这个政府的特色就是贪污、剥削。《贺邵传》云:自孙皓即位以来,“法禁转苛,赋调益繁;中宫内竖分布州郡,横兴事役,竞造奸利;百姓罹杼轴之困,黎民罢无已之求,老幼饥寒,家户菜色;而所在长吏,迫畏罪负,严法峻刑,苦民求办。是以人力不堪,家户离散,呼嗟之声,感伤和气。”《华覈传》云:“都下诸官,所掌别异,各自下调,不计民力,辄与近期。长吏畏罪,昼夜催民,委舍佃事,遑赴会日,定送到都,或蕴积不用,而徒使百姓消力失时。到秋收月,督其限入,夺其播殖之时,而责其今年之税。如有逋悬,则籍没财物。故家户贫困,衣食不足。”不仅剥削,甚至白昼行劫。《孙皓传》:“皓爱妾或使人至市劫夺百姓财物,司市中郎将陈声,素皓幸臣也,恃皓宠遇,绳之以法。妾以愬皓,皓大怒,假他事烧锯断声头,投其身于四望之下。”
这个特务的政府,因为晋兵一天天逼近长江,他们又风行雷厉的拉夫。但他们拉夫还是和孙权时代一样,专拉穷人,有钱者则卖放。《骆统传》云:“每有征发,羸谨居家重累者先见输送。小有财货,倾居行赂,不顾穷尽。”这是因为当时的士兵“生则困苦,无有温饱;死则委弃,骸骨不反。”所以当时的穷人相率逃避兵役。《陆抗传》云:“又黄门竖宦,开立占募,兵民怨役,逋逃入占。”
为了搜捕穷人和敲诈富人,当时的特务便大举检,查户口。《孙皓传》云:凤皇“三年……秋七月,遣使者二十五人分至州郡,科出亡叛。”因为捕捉壮丁,曾引起广州人民的暴动。《孙皓传》又云:天纪三年,“皓时又科实广州户口,(合浦郡部曲督部)马与部曲将何典、王族、吴述、殷兴等因此恐动兵民,合聚人众,攻杀广州督虞授。”
孙皓的政府对于士兵也极为虐待。《陆凯传》云:“先帝战士(屯田之兵),不给他役,使春惟知农,秋惟收稻。江渚有事,责其死效。今之战士,供给众役,廪赐不赡。”他们和一般百姓一样,“征发赋调,烟至云集”,以至戍兵“衣不全短褐,食不赡朝夕;出当锋镝之难,入抱无聊之感。是以父子相弃,叛者成行。”不仅士兵背叛,将官亦复如此。
当时孙皓的特务也知道孙皓政府的寿命不长,但他们却用一种阿q的办法来粉饰太平。他们知道孙皓迷信天命,于是假造符瑞,以蒙蔽这位昏君。因而在孙皓的末年,便出现了一连串的瑞物,例如凤凰集于西苑,银块出自吴郡,石函发于临平,文石来自历阳,谓空石为大瑞,以鬼耳菜为芝草。每得瑞物必大赦改元,抑若天命方眷吴国,国祚可以久长,但实则欺人自欺,聊以解嘲而已。
太平不可粉饰而致。不久,孙皓的末日便到来了。咸宁五年十一月,西晋政府发动了讨伐吴国的战争,十万大军在统帅贾充的指挥之下,水陆齐发,六路并进,风驰电掣,指向当时的建业(今江苏南京市)。西晋的各路大军都没有遇到抵抗,特别是王濬的水军,自四川东下,冲破了吴国铁锁铁链的封锁,扬帆而东,兵不血刃而下夏口、武昌。这时,孙皓接到了前线的报告,才知道自己的天下完了蛋。而他的天下之完蛋,并不是兵不足,械不良;而是士兵反战。士兵的反战,又是他自己不好。《江表传》载:皓将败,与其舅何植书曰:“闻晋大众,远来临江,庶竭劳瘁,众皆摧退,而张悌不反,丧军过半。孤甚愧怅,于今无聊。得陶濬表云:武昌以西,并复不守。不守者,非粮不足,非城不固,兵将背战耳。兵之背战,岂怨兵邪?孤之罪也。天文县变于上,士民愤叹于下。观此事势,危如累卵,吴祚终讫,何其局哉!天匪亡吴,孤所招也。瞑目黄壤,当复何颜见四帝乎!?”
王濬的水军自武昌顺流而下,一直到建业附近才看到吴军的旗帜,这是孙皓最后的出手,即张象的水军。但张象之军,却望旗而降。
一切都完了,摆在这末代君王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不投降就是死。孙皓究竟是贪生怕死的庸夫,他选择了投降的路。《孙皓传》云:“皓用光禄勋薛莹,中书令胡冲等计,分遣使奉书于(王)濬、(司马)伷、(王)浑。”这封书就是降表。降表之文曰:“昔汉室失统,九州分裂,先人因时,略有江南,遂分阻山川,与魏乖隔。今大晋龙兴,德覆四海。暗劣偷安,未喻天命。至于今者,猥烦六军,衡盖路次,远临江渚,举国震惶,假息漏刻。敢缘天朝含弘光大,谨遣私署太常张夔等奉所佩印绶,委质请命。惟垂信纳,以济元元。”
当投降的使臣出发以后,孙皓最宠爱的特务便开始“劫夺财物,略取妻女,放火烧宫。”这时,孙皓不得不舍弃他华贵的宫殿,美丽的妃嫔,和他从百姓身上剥削而来的庞大的财富,逃身窜首于一小舟之上。三月壬申,王濬的舟师至于建业之石头,旌旗器甲,属天满江,这时孙皓已魂不附体。不久,这一代的人王便素车白马、肉袒牵牛,衔璧舆榇,前至王濬的大营,稽首投降。
石头城上升起了晋国的旗,吴国灭亡了;但孙皓还是活着,不过从皇帝变成了晋国的归命侯。
1948 年 9 月 14 日
(香港《文汇报》1948年9月17日《史地周刊》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