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 年春,余自湘入蜀,至于重庆,时抗战第三年中也。当余蹈入蜀境,不觉油然记起李白有名之诗句;其诗曰:“噫,吁嚱乎,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日月悠迈,自我入蜀,于今三年有余矣。世界战争,正以日益扩大之规模而进行,中国抗战,亦在艰苦中持续其发展,此正举世萧萧然之际也。然而在此大时代中,余则栖迟于重庆附近山谷之间,书斋昼闭,鸦雀无声,日读古史,夜数繁星,以度此悠悠之岁月。古人有言,“遗世独立”,余不知余之遗世,抑世之遗余也。
余素喜攻史,尤喜攻古史,以古史去今日已远,而范围又至广大,大有吾人驰骋之余地。故入蜀以来,余之精力,大半消磨于中国史前史之研究。然间亦涉猎其他史籍,尤喜读明史,以其亡国覆社,感人之深且切,而其史实之足以资吾人今日之鉴戒者,又至多也。
历史为有感性之科学,读史者,往往因有所感而不能已于言,则著之为文。余入蜀以来,先后所著史论已有二十余篇,虽所论列,皆过去之陈迹,然而前事之不忘,后事之鉴也。因将入蜀以后所著史论,辑为本集,而名之曰“中国史论集”。
暴风雷雨,并不禁止虫鸣,当今之世,余之史论,不过虫鸣而已。然而虫之所以鸣也,又岂徒然哉!
当余写此序言时,日寇正猛袭洞庭湖滨,余之家乡,方遭受敌人之严重威胁,余之祖母,即于余写著此序言之前七日(四月十三日)惊悖逝世。书此以志不忘,亦所以说明此书出生之时代也。
1940年4月24翦伯赞于巴县之歇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