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代宗教的起源与转变
古代的宗教,最初只是一种广义的宗教,实际是指一种初民社会自然发生的一种迷信。后来经过政治家的利用,后遂渐含有正式宗教的意味。《荀子·天论》一篇,能够打破这种迷信和宗教,不但是在他的哲学上,能够表现一种特别注重人为主义的精神;在古代宗教史上,也很有重大的关系。所以我们要完全了解《天论》的精神,须得对于古代的迷信和宗教,加以比较详细的说明。古代迷信的发生,除了祖先崇拜,有人主张另有“爱情的延长”一种原因而外,(日本穗积陈重著《祭祀及礼与法律》第三八页。)对于自然界的崇拜,就是因为知识能力的缺乏,对于一种偶然或者实际并非偶然的现象,心里不能了解,于是就发生一种惊疑;同时又因为生活能力的薄弱,恐怕这种现象,对于他们的生活,应当发生何种的影响,因此又生出吉凶的疑问。初民社会每每有崇拜善神和恶神的习惯,大致就是这种原因。僖十六年《左传》说:
春,陨石于宋五,陨星也。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周内史叔兴聘于宋,宋襄公问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 (《十三经注疏·左传》卷十四,第十五页。)
这虽是后来的事情,对于宗教和迷信起源时的心理,很可以表现一部分的真像。宋襄公因为不懂得陨星和逆风的道理,所以发生“吉凶焉在”的疑问。内史兴的知识,就比他高明,所以他知道“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宋襄公是一个很蠢的人,他和楚国正在打仗的时候,却还要讲究“不鼓不成列”一类迂腐的道理。(同,卷十五,第四页。)后来有人说他是仁,其实他就是蠢。看他“用鄫子于次睢之社”,还要杀一个国君来祭“淫昏之鬼”,(同,卷十四,第二十二页。)想以此拉拢东方的夷人,便可知道他是蠢不是仁了。其实不仅宋襄公一个人,大概宋国的人,知识都比较的没有进步,仍然保守商人尚鬼的迷信思想,本来是一个落伍的民族。《史记》说“墨翟,宋之大夫。”(《史记》卷七十四,第三页。)墨子尊天明鬼的思想,大概也是源渊于此。所以当时一般知识稍高的民族,都将宋人看作蠢人。《孟子·公孙丑上》说: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茫茫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
之,苗则槁矣。(《十三经注疏·孟子》卷三上,第九页。)
《庄子·逍遥游》也说“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之身,无所用之。”(《庄子集释》卷一,第十二页。)这形容宋国的农人和商人的蠢,无以复加。所以我说宋襄公这种心理,大概与初民社会的迷信,相去还不很远。据普通一般宗教的现像,大概最初专是一种物质精灵的崇拜,比如日月、龙蛇、植物以及最小的物质,大概什么物件,都有精灵,只是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观念。这种时代的宗教,有人叫他做多魅主意(polydemonism),( 江绍原译《宗教的出身与长成》第三十三页。商务本。)后来因为知识和思想力的逐渐进展,宗教也渐进为绝对精灵的崇拜,由多魅主义进而为多神教(polytheism),由多神教更进而为一神教(monotheiem)。中国没有真真成立过一种教,只有一元的多神。天和上帝,都是多神教中一个元神。就普通来说,天和上帝的崇拜,当然离开原始社会已经很久。不过我们要研究这种崇拜的起源,和天与上帝原来的意义,也就不能这样轻于论断。在古代天和帝两个字的含义,有时完全相同。比如《尚书·大诰》既说“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下文又说“尔亦不知天命不易”(《十三经注疏·尚书》卷十三,第二十三页。)这两个字,同时代表一个具有意志的人格神。但如《周易·卦爻辞》说“飞龙在天”(同,《周易》卷一,第五页。)《大雅·下武》说“三后在天”,(同,《周易》卷十六之五,第八页。)这种天,仅是一个青天的物质观念,和帝字的意义,完全不同。他们只能说“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同,卷十六之一,第六页。)绝不能说“文王在帝”。这种分别,固然是人所共知,但是最早就有这种分别,可见两个字原来的含义,是不相同,也就可以明白天和帝的崇拜,其来原并不一致。帝字在殷墟文字中间,形象很多,他的原形,大概就是花蒂的象形字。上面的一画是上字,是后来所加,犹如他的简写为,又从上作。许慎说他从出声,形和束很相近。束字的解释许说是“木芒也,象形。”(《说文解字》段注卷一上,第一页。又卷七上,第九页。通行本。)我以为便是木字,两旁发出来的就是木芒。木芒的意义,实际有两种:一种是坚硬的刺,后来刺、賚(责)、策、棘诸字,都从此得意。一种是嫩的木芽,后来的蒂、適、嫡诸字,都由此引申。帝的崇拜,或本含有一种生殖崇拜的原始思想。据日人鸟居博士说:“居在北太平洋沿岸的苛亚克族(koryak group),他们崇拜的海神,有的是蟹的形状,叫着tokoyato;有的简直就认蟹为海神。”(鸟居龙藏著《极东民族》第五三一页。)可见原始民族的一种特别心理,每以一个极小的物质,代表一个很大的精灵。我国的原始民族,大概也是崇拜花蒂为一种森林的神,后来随着民族
势力的扩张,便渐渐成为宇宙自然界的大神了?我国的原始民族,据《孟子·滕文公》篇说: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交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十三经注疏·孟子》卷五下,第三页。)
大概在农业社会以前,都是一种森林中的生活。殷代本来已是由畜牧社会到农业社会的一个时期,但是那时畜牧还是最主要的生产,并且还兼带着一种渔猎生活。看《孟子》说: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同,卷六下,第三—四页。)
可见那时园囿、污池、禽兽非常之多,那时所谓田,还是一种牧田,中间便是禽兽的巢穴。殷墟文字中间所谓“田于某地”,都是田猎。由《孟子》看来,倒反像弃田以为园囿了。在殷代以前,大概更是一种专营渔猎的原始民族。《孟子》所说“当尧之时,……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同,第三页。)和韩非子说的: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韩非子》卷十九,第一页。)
都有点合于事实。古人互相问讯的时候,都喜欢用无他两个字。无他,就是亡它(蛇),在殷墟文字中亡它,(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第三十五页。)已经是亡害亡灾普通一类的意义,也可知道这种民族,还在殷代以前。这种民族,专在森林中或水滨生活。帝的崇拜,大概是起于森林中的游猎民族,后来进而为畜牧为农业,民族势力渐渐扩充,他们所崇拜的帝,也就随着扩张了。总之:帝的崇拜,应当起原很早,远在农业社会以前;他的含义,大概经过几次的转化,已经完全成为一种于绝对于存在。天字,在殷墟文字中,只有
三形。大概是最初的原形,上面象天,下面是画的一个人形。后来变为从上的会意字,许慎从一、大的话(《说文解字》段注卷一上,第一页。)是附会。天字同头(tu)、顶(teng)、类(ten)都出于一个语源,实际是指人头上面的一大块青天。他的本义,就是从物质观念的观察上发生天的崇拜,到后来都还没去他的本义,大概起原比较的迟,所以没有经过大的转化。但是天的崇拜,是一种统一的观念,非知识思想稍为进步的民族不能发生,至早是起原于初期的农业社会。因为农业在旷野中间,抬头所见就只有一块青天。而他们仰靠天然的风雨,更比以前畜牧一类的民族特别需要。比如《小雅》说的: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 (《十三经注疏·诗经》卷十三之二,第十九页。)
便可知道他们对于天的关系,是特别的密切。所以很容易发生这种天的崇拜。依我揣测,天是继帝而起的一种物质的人格神,那时人民的思想,已经渐渐脱离原始民族的心理。再就历史上的实事来考察,殷墟文字中间,天字只见三处,有一处还是借为大戊的大字,(《殷墟书契考释》第六页,商务本。)而帝字却很多,并且看他的意义,都是主持宇宙自然界的大神。比如:
贞帝弗若。(《铁云藏龟》第六十一页。)
帝不令雨。(同第一百二十三页。)
王召于上帝,弗缺(同第一百九十一页。)
帝命雨正年。(《殷墟书契前编》,卷一第五十页。)
贞帝命雨,弗其正年。(同上。)
注贞今三月帝命多雨。(同卷三第十八页。)
都是非常明白的证据,这是一种很可注意的现象。再就书经和诗经中间用天与用帝次数的多寡来统计,则得下面的比例。
《书》经中天、帝比较表
《诗经》中天、帝比较表
恰好与殷墟文字相反,帝字很少而天字很多。再如《周易·卦爻辞》,天与帝也为七比一。更后到《左传》《国语》,天与帝之比,成为一八○比八,和一八○比一二,都已不到十分之一。以这种现象来推论,大概可以假定天子是殷末才有,以后便一步一步的盛起来;帝字则殷末已到盛极将衰之际,以后更一步一步的下落。也可以说是帝的势力是盛行于殷代。以前,天的势力是澎涨在周代。以后和我上面所说帝是原始民族既已发生,天到农业社会才被崇拜,也很可互相说。殷末已入了农业社会,在卜辞里有很多的证据,比如
庚午,卜贞,禾之及雨,三月。(《殷墟书契前编》卷三第二十九页。)
庚申,卜贞,我受黍年,三月。(同卷六第三十页。)
以外讲卜黍年的,还有好几条,这里不能多举。依这样看起来,殷周之际是一种社会变动的时期,而古代宗教的观念,也在这个时候起了一次大的转变。《庄子·大宗师》说“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庄子集释》卷三,第八页。)我觉得他这两句话,很有意思。鬼和帝,都是绝对的存在,都是无形的人格神,天和地都是一种物质,尽管神气,也仅是一种有形的人格神。商人信鬼,特别利害,卜辞里“贞鬼”的文字很不少。所以鬼和帝差不多可以代表殷以前的宗教,天和地也差不多可以代表周以下宗教。但是我这几句话,也只是一个大概的观念,其实历史上的史实,绝没有一刀就可以划断的。周代的初期,比如《周书》《大雅》用帝的时候,也还不少。商人的始祖,固然是托为“帝立子生商”,周人的始祖也仍然是“上帝不宁,……居然生子。”(《十三经注疏·诗经》卷二十之四,第二页。又卷十七之一,第六页。)不过最早大概是“帝子”,“天子”一个名词,是比较后起的了。就我上面的表来看,普通认为较早的《商书》和《周颂》都已成了问题?《周颂》大概是东周时候宗庙的乐歌,西周的乐章恐怕都已沦没于犬戎了?《商书》大概也和《商颂》一样,中间有一部分较早的思想,大概是从前所有,后来加以修饰;其余大部则为宋人自作。这个问题,讲来太多,(比如金文中的毛鼎、盂鼎之类,天字都有好几个,却没有一个帝字。日人新成新藏以天文学的研究,疑惑他们都是《春秋》以后的东西,似乎也未可全非?)( 《支那学》第五卷第三号《支那上代金文的研究》第七二—九七页。)暂且只好放着。我们再回头看周代的宗教,从周代以下,帝字渐渐的少用,天字的势力逐次的扩张,这个转变,大概已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不过在早的天字,还没有完全失去人格神的意味,所以天帝还可通用。后来因为人智的进展,于是益发偏于物质的认识,《大雅》中间都已经在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十三经注疏·诗经》卷十六之一,第十四页。)所以到《国风》里便只有些“彼苍者天”“悠悠苍天”了。(同,卷四之一,第五页。又卷六之四,第六页。)《周书》里面都已经在说“天难忱”“天不可信”。(同,《尚书》卷十六,笫十九页。)宜乎到了西周崩坏的时候,一般人要大骂天的不平。在《小雅》中间,这一种的诗很多,我们仅举两首为例:
一、昊天不佣,降此鞠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二、瞻邛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同,《诗经》卷十二之一,第六页。又卷十八之五,第七页。)
他们对于天或是呪骂,或是埋怨,却都还没有完全摆脱天的观念。只有《十月之交》说: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同,卷十二之二,第九页。)
他便老老实实不承认天有什么权力了。我们在前面讲哲学的一节,已经说过,这一个时期是宗教思想根本摇动的时候。他动摇的来原,虽在周初,就已萌芽;他的成功,却在西周崩坏以后。这是历史上很明了的事实。从此以后,天和帝完全分家,帝已经仅仅保存了一个祭典上的僵石,在一般人民的意志上,已完全失去了地位。就是想维持宗教观念的儒家,比如孔子,也止能说: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同,《论语》卷十七,第八页。)
进而到孟子,也还是仅能说一句“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同,《孟子》卷九下,第一页。)决不能一时就恢复《皇矣》所说:
帝谓文王:訽尔仇方,同尔兄弟,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同,《诗经》卷十六之四,第十三页。)
那样有口可以说话的上帝只有墨子的天志主义,比较的含有神秘性。大概是受了宋人的影响,可说是一种特别的现像。但是经遇墨子一大提倡以后,又重新得了五行说和天文学的生力军,于是天道观念又生了一个大的转变,这放在以后再讲。我上面曾说过,天和地可以代表周以下的宗教,其实天地并称,是很后的事。古代只有土神,没有地神。日人田崎仁义说:“土神的崇拜,是因为农业关系发生的一种产业的祭仪。”(田畸仁义著《支那古代经济思想及制度》第八三页。)这个话大致不错。《尚书·洪范》说“土爰稼麦。”(《十三经注疏·尚书》卷十二,第六页。)土神与谷神,本是相伴而生的。所以后来的社神,和周民族的农神后稷,连合成为社稷一个熟语,常常用作国家的代名词。《白虎通》说:“土地广博,不可偏敬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尊。”(《白虎通》卷一,第六页。通行本。)可知社只是一块地方的土神,决不是天地对称的地神。我们看《礼记·祭法》说:
王为群姓立社,曰大社;王自为立社,曰王社;诸侯为百姓立社,曰国社;诸侯自为立社,曰侯社;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十三经注疏·礼记》卷四十六,第二页。)
有这许多大小不同的社神,社神只是一个土地分划以后的守土之神。现在乡下的土地祠,便是从前的社神。社神大概在殷代就有,卜辞里已有:
贞于土,三小牢,卯一牛,沈十牛。(《殷墟书契前编》卷一第二十四页)
贞于土,三小牢,卯二牛,沈十牛。(同卷七第二十五页)
的话,《周书·召诰》也有“社于新邑”的记载。(同,《尚书》卷十五,第三页。)这都是土神,不是地神。天地的并称所谓天神地祇,这是很后的事情。一方是对于天的观念,随着人类知识的进展,逐渐的物质化。一方是对于地的观念,随着人类势力的扩充,逐渐的放大。于是变成了一个“天无不覆,地无不载”的宇宙观。所以我们也可以由天地对称的多少,看出天的物质性渐渐的加多。天地对称,在《书》经和《周易》的《卦爻》辞里都似乎还未发见?《小雅·小明》的“明明上天,照临下土”(同,《诗经》卷十三之一,第二十二页。)大概已是天地对称的先驱。《正月》的“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同,卷十二之一,第十三页。)恐怕是最初拿天和地并列。《小雅》中间帝和天的比例已经不及十分之一,这是天的观念已经变转之后的情形。但是天地并用的地方,还止有一两处。僖十五年《左传》晋大夫对秦穆公说:
君履后土而载皇天,皇天后土,实闻君之言。(同,《左传》卷十四,第六—七页。)
穆公自己又说:“天地以要我,……我食吾言,背天地也。”这才渐渐的通用。但是明称天地的,也不过三四处。《国语》里比较的稍多。诸子书除《论语》以外,大概都已天地并称。比较最多,是《老子》和《庄子》。这因为道家的天,根本是一个物质的天了,这一点也似乎可以作天的观念转变的一个证明。
二、荀子《天论》与道家的天道观念
荀子《天论》的来源,看了我上段所说的天的观念转变的历史,已经可以得一个概括的了解。但是他这篇东西,与道家所讲的天道观念,有直接关系的地方很多,所以我想再来专就道家与荀子的关系,略为申叙。《天论》中间对于天的根本观念,约可分为下列两种:
一、天是一种永久不变的物质。荀子承认天的本体,是一种永久不变的物质;他的运行,也是永久照常进行。所以他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集解》卷十一,第七页。)
这里特别提出一个“常”字,就知道他对于天的观念,是一种物质的认识。看他又说:
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君子有常体矣。君子道其常,而小人计其功。(同,第九页。)
他这里以天地对称,就是把天看作一种自然的现象。他承认天地都是一种永久不变的物质。他这一个观念,差不多和道家完全一致。《老子》说: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老子《道德经》上第三页。)
便承认天地同是一个永久不变的物质。《庄子·天道》篇更明白的说:“天地固有常矣。”(《庄子集释》卷五,第二十一页。)荀子这种天道观念,可说是直接受道家的影响。
天是一种没有意志的东西。荀子既承认天为一种永久不变的物质,那么天当然是没有意志,也不能降祸福了。所以他说:
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荀子集解》卷十一,第七页。)
一切都在人为,与天毫无关系。国家的治乱,更与天不相干了。
治乱,天邪?曰: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同,第八页。)他这种见解,也很和道家接近。《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道德经》上第三页。)便承认天地是一种麻木不仁的东西。《庄子·大宗师》说: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庄子集释》卷三,第十九页。)
也不承认天能私作祸福。再如《天运》篇说: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 (同,卷五,第二十四页。)
更将天地看作一件机器,还有甚么意志。荀子这种观念,大致也是受道家的影响。就以上两点来看,荀子《天论》的基础,完全是受道家的影响。但是他和道家的精神,却又大不相同。其不同的地方,也大致可有两点:
一、反对道家冥想自然界的原理。道家虽然知道天不过是一种自然界的现象,他却觉得自然界有一种绝大的神秘,比如老子说“道法自然”。他所玄想出来的道,就是一种自然的原则。而所谓“柔弱胜刚强”一切的原理,(老子《道德经》上第十二页,又卷下第十九页。)也都是从自然现象体念而来。庄子也很有这种态度,前面所举的《天运》,便在那里玄想天地运行的原理。又如《齐物论》说: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庄子集释》卷一,第十六页。)
又在冥想风声怒号的道理。又如《大宗师》说:
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同,卷三,第十九页。)
这一段很可说明道家的态度,他们的结果虽然是一个道,或者就是一个乐天安命的主义,要叫人无知无欲,一任自然。但这是他们“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的结果,他们实际是终身在那里冥想宇宙的原理。荀子最反对他们,所以他说:
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荀子集解》卷十一,第七页。)
他在后面更明白教训他们说:“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这一点是他们态度不同的地方。
二、反对道家崇拜自然的主张。道家觉得自然力的伟大,非人的知识所能了解,更非人的力量所能比拟。所以他们极端崇拜自然的伟大,主张一切都随着自然去,不要枉费心力,反来扰乱自然的秩序。所以《老子》说“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老子《道德经》下第十四页。)《庄子·大宗师》也说“不以人助天”,《在宥》篇更明白的说“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天地》篇又说“无为为之之谓天。”(《庄子集释》卷三,第三页。又卷四,第二十七页。又卷五,第二页。)他们这种主张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但是要完全依着自然,则成了一种苟且偷生的废物了。所以荀子大骂他们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天论》也说: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聘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荀子集解》卷十五,第三页。又卷十一,第十一页。)
荀子是明白主张以人助天的,所以他又说:
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顾其所参,则惑矣。(同,第七页。)
这是荀子人为主义的精神。他主张利用自然界,却不要去崇拜他们,这一点是《天论》最主要的精神,也是他与道家最相反的地方。
就以上两点来看,他的精神,和道家确是立于反对的地位。胡适说“荀子的《天论》,是为庄子发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第三百十四页。)自然有一部分理由,但是道家的天,本已完全物质化,荀子的《天论》也不过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并且《天论》里面,比如“治乱天邪?”一类,也决不是为庄子而发,另外还有其他的背影。
三、荀子《天论》与墨家的天志主义
自从天的观念改变以后,社会上的迷信和宗教,似乎很有完全消灭的可能。但是由春秋到战国的末年,不仅是没有消灭,却反有复兴的趋势。荀子作《天论》的背影,据太史公说,是恨当时的人,“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太史公这句话,我们认为很可注意。因为战国时代,确有这种情形。这种复兴的原因当然也是多方面的,我以为比较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一般贤士大夫的心理,不想打破这种观念;并且还想利用这种观念,来维持社会的人。儒、墨两家,都是这种用意。我们可以叫着宗教观念的复辟运动。这中间自然是以墨家为主体,儒家的孔、孟,宗教色采,都很淡薄。孔子对樊迟说:“敬鬼神而远之,知矣。”他生了病,子路要替他“祷于上下神祇”,他却对子路说:“丘之祷久矣。”可见他本来是不相信有鬼神之说。所以子路问事鬼神,他便教斥他道:“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贡也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十三经注疏·论语》卷六,第八页。又卷七,第十二页。又卷十一,第四页。又卷五,第六页。)大概孔子本身是不信有什么天道,但是不肯直接的否认。犹如《左传》里的子产也明明是一个不信天道的,他却只肯说一句“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同,《左传》卷四十八,第十五页。)这都是不要打破这样观念的苦心。孔子并且进而教人:“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同,《论语》卷三,第七页。)硬要将无作有。所以他自己到了穷极的时候,也仍然拿天意来安慰自己。比如《论语》上: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时?”(同,卷九,第二页。)
这都仅是一种宗教的意味,并不能十分认为迷信了。孟子的所谓无,实际也仅是一个“莫之为而为者天也”。但是他却硬要说什么“尧荐舜于天”一类的话,很想维持天是有意志的观念。(同,《孟子》卷九下,第一—四页。)墨家的天志主义则更进一步,直接主张天有意志,承认天能赏罚。看他说:
天子为善,天能赏之;天子为暴,天能罚之;天子有疾病祸祟,必斋戒沐浴,洁为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则天能除去之。(《墨子间诂》卷七,第六页。)
他的天,并且可以治病驱邪,这与原民思想,相差无几。墨子真算是一个极端的复辟派。他并且举了很多赏善罚恶的证据:
故昔也三代之圣王,尧、舜、禹、汤、文、武之兼爱之天下也。从而利之,移其百姓之意焉,率以敬上帝、山川、鬼神。天以为从其所爱而爱之,从其所利而利之,于是加其赏焉,使之处上位,立为天子以法也,名之曰圣人。以此知其赏善之证。是故昔也三代之暴王,桀、纣、幽、厉之兼恶天下也,从而贼之,移其百姓之意焉,率以诟侮上帝、山川、鬼神。天以为不从其所爱而恶之,不从其所利而贼之,于是加其罚焉。使之父子离散,国家灭亡……名之曰失王。以此知其罚暴之证。(同,第十五—十六页。)
他的本义,是想利用这种宗教观念,宣传他的兼爱主义。实际上恐怕兼爱主义倒不见得在社会上生了什么效果,一般人民的迷信,反倒因以复深了。他所说的:
故当若天降寒热不节,雪霜雨露不时,五谷不熟,六畜不遂,疾灾戾疫,飘风苦雨,存臻而至者,此天之降罚也。(同,卷三,第七页。)
这便是后来五行灾异说的种子。墨家这种天志主义,与荀子《天论》的思想,完全立于反对的地位,这是用不着说明的。据《孟子》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十三经注疏·孟子》卷六下,第四页。)可见墨家在当时的势力,颇为不小。墨子的学生到三传弟子,都还是显荣于当时。
《吕氏春秋·当染》篇:禽滑厘学于墨子,许犯学于禽滑厘,田系学于许犯。孔、墨之后学显荣于天下众矣。(《吕氏春秋》卷二,第三页。通行本。)
荀子的名学与别墨就很有关系,那么荀子《天论》或者也含有反对墨家天志主义的意味。不过荀子所反对不专在墨家,这是很明了的。比较关系重要的,大概还是下段所叙的战国时代的五行学说。
四、荀子《天论》与阴阳家的五行说
五行说的由来,据《史记·历书》说:
盖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史记》卷二十六,第一页。)
似乎起来很早?实际全是战国时人的伪托。伪托的人,大概就是一个阴阳五行的专家。再看《史记·三代世表》的序说:
余读谍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谍,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夫子之不论次其年月,岂虚语哉?(同,卷十三,第一页。)
可见与提倡阴阳消息和五德终始之说的人都很有关系。最够这种资格,是战国中世谈天家的邹衍。《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
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同,卷七十四,第一页。)
这是邹氏利用阴阳五行说来整理当时传说的明证。黄帝这个名辞,本与五行有关,所谓黄帝土德,太皡木德,炎帝火德,少昊金德,颛顼水德,这一类五德终始中的人物,虽不全是他们凭知所造;黄帝这个人,恐怕就是出于他们的理想?邹衍的态度,很和墨家相近,他想利用五行说的历史学和九州说的地理学,来推行他的仁义节俭的主张,这就是取墨子宣传天志主义的用意。他那种以小推大的诡辩,又是受墨辩的影响。至于他的基本观念,是直接与天文学有关,五行便是天文学的产物。现在略叙日人饭岛忠夫的说法如下:
《史记·天官书》对于五行说由来的研究,最可注意。太史公说“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又《淮南子·精神训》说“天有五行”,董仲舒《春秋繁露》也说“天有五行”。那么五行的行,含有步行、流行、运行的意义。看他传来的字音,为户庚切(hsing,下平声)便可明了。所以五行与五运五步同意,《汉书·律历志》明呼五星为五步。日月五星,毕竟就是凝积在天上的阴阳五行之精,而《淮南子》和《春秋繁露》的“天有五行”与《史记》的“地有五行”也并不矛盾,结果是五行遍满在天地之间。……五星配合的方法,大概是因为他们的颜色的关系。木星的色近青,火星的色近赤,土星的色近黄,金星的色近白,水星近于灰黑色,便是明证。……所以五行说的成立,是本于五个惑星的知识。但是五星运行知识的成立,是战国以后的事情。因此五行说成立的时代,也当在战国的中世,西纪前三百年附近。接着就是邹衍大谈其天,把五行说宣布于天下的时代。(《支那历法起原考》第二六六,又三三六页。)
饭岛和新城新藏,是现在日本两个著名的天文学专家,他两个人的意见,每每互相冲突,不过关于这一点,到大致意见相同。新城也说:“五行说一般普遍的成立,是在战国中年,知道天的五个游星以后。……邵康节《皇极经世书》说:“五星之说,自甘公、石公始。刘向《七录》说‘甘公,楚人,战国时作《天文星占》八卷’,又‘石申,魏国人,战国时作《天文》八卷’。五星观测的元祖,大概就是甘公、石公两人”(《支那天文学史研究》第六四二页。)由他们这种天文学者的考证,五行说的起原,就是以天文为根据。经过“谈天衍”的利用以后,在社会上便发生三种学说:
一、是五行天文学。
二、是五行灾异学。
三、是五德终始说。
这三种都是宗教复辟运动最好的利器。这三种东西,实际是互相混合起来,我们只能略叙一个大调。
一、五行天文学:五星的发见,既然是在战国时代,而从木星(岁星)知识出发的十二次,自然也是战国的情形。据新城博士的研究,《左传》《国语》里面的天文知识,都是西纪前三百年左右人的观测,并非当时的实事。(同,第三二八—三九七页。)不过我以为这种天文学的知识,固然是作者自己据当时的天文学加以修饰,而《左传》《国语》所讲到谈论天象的地方,却不见得全是作者的向壁虚造?大概春秋以来,天文学已经在萌芽时代,观测天象的事情,也不能承认完全没有。《周语》宋襄公对鲁候说:“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国语》卷三,第一页。)那时候或者已经有专言天道的瞽史?襄十六年《左传》说:
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董叔曰:“天道多在西北,楚师不时,必无功。”叔向曰:“在其君之德也。”(《十三经注疏·左传》卷三十三,第十五页。)
师旷便是瞽,董叔大概便是昭十五年《左传》所说“晋于是乎有董史”的董史之后。(同,卷四十七,第十二页。)这种瞽史所讲的天道,大概都是不科学的。杜预以岁在豕韦,月又在亥,解释“天道多在西北”一句,这只后来天文学的知识,董叔的意思,恐怕不一定是如此?或者仅据冬天的时令为说,也未可知?以我的推测,大概春秋以来,必有一种不科学的星占,到战国才会有正式天文学的成立。现在《左传》《国语》所讲的天道,比如:
a.《晋语》:文公在翟十二年,……过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举块以之。公子怒,将鞭之。子犯曰:“天赐也。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获此土。二三子志之。岁在寿星及鹑尾,其有此土乎?天以命矣,复于寿星,必获诸侯,天之道也,由是始之。有此,其以戊申乎?所以申也。”(《国语》卷十,第一页。)
b.《左传》:昭公九年夏四月:郑裨灶曰:“五年,陈将复封。封五十二年而遂亡。”子产问其故,对曰:“陈,水属也;火,水妃也,而楚所相也。今火出而火陈,逐楚而建陈也。妃以五成,故曰五年。岁五及鹑火,而后陈卒亡,楚克有之,天之道也。”(《十三经注疏·左传》卷四十五,第六—七页。)
c.又昭公十一年:景王问于苌弘曰:“今兹诸侯,何实吉?何实凶?”对曰:“蔡凶。此蔡侯般弑其君之岁也,岁在豕韦,弗过此矣。楚将有之,然壅也。岁及大梁,蔡复,楚凶,天之道也。”(同,第十七页。)
d.又昭公十七年冬,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汉。申须曰:“慧,所谓除旧布新也。天事恒象,今除于火。火出必布焉。诸侯其有火灾乎?”梓慎曰:“往年吾见之,是其征也。……若火作,其四国当之。在宋、卫、陈、郑乎?宋,大辰之虚也。……”
……十八年夏五月,火始昏见。丙子,风。梓慎曰:“是谓融风,火之始也。七日,其火作乎!”戊寅,风甚。壬午,大甚。宋、卫、陈、郑皆火。……裨灶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郑人请用之,……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同,卷四十八,第十—十一页。)
这中间已经有了五行和十二次一类的知识,当然是经过作者的修饰。但如a条“天事必象”以上,或者本是实事?d条讲彗星和融风的地方,也似乎还保存一部分的真象?这种时代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说。我们在这几条中间,看《左传》《国语》里所讲的天道,已经不是有意志的天,固不须说;也并不仅是一个道家的自然现象,或是物质性的天;另外成为星占家的天,已经是天文学和迷信结合的一种新式的天道观念。这是天道观念的第二次的转变。从前还未除干净的迷信,经过儒、墨的宗教运动,还不要紧。自从与天文学结合,得了新式科学的根据,就不容易打破了。五行天文学的详细组织,我们不能多说,且引《淮南子·天文训》一段如下:
东方,木也。其帝太皥,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其神为岁星,其兽苍龙,其音角,其日甲乙。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执衡而治夏。其神为荧惑,其兽朱鸟,其音徵,其日丙丁。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制四方。其神为镇星,其兽黄龙,其音宫,其日戊己。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其神为太白,其兽白虎,其音商,其日庚辛。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执权而治冬。其神为辰星,其兽玄武,其音羽,其日壬癸。(《淮南子》郑,第一百通行本。)
从前要死了的上帝,到此时居然复活,但是上帝却分了家,成为五帝了。
二、五行灾异学:这种学说的大本营,就是《尚书》中的《洪范》。《洪范》是战国的作品,看了上文,自能明白。不过后来讲灾异的人,《洪范》九畴之中,实际只用了三畴,就是(一)五行,(二)五事,(三)庶征。这当然是因为其他的各畴与灾异没有大的关系。《洪范》的作者,是以一种天人相应的观念为基础,所以他说: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听作谋,睿作圣。
八庶征:……曰休征: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晰,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征: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十三经注疏·尚书》卷十二,第七页。又二十—二十二页。)
他的意思,是说人事,假若做得不好,那么风雨寒热,一切都会不调。实际就从墨子天志主义出来,再加以五行说的色采。不过还与五行没有深的关系,大概所谓阴阳消息之说,怪迁之变,当更与此不同。五行灾异之说,虽是到了汉儒,才完全独立,但如董仲舒的《五行五事》篇说:
王者与臣无礼,貌不肃敬,则木不曲直,而夏多暴风。风者,木之气也,其音角也,故应之以暴风。王者言不从,则金不从革,而秋多霹雳。霹雳者,金气也,其音商也,故应之以霹雳。王者视不明,则火不炎上,而秋多电。电者,火气也,其阴徵也,故应之以电。王者听不聪,则水不润下,而春夏多暴雨。雨者,水气也,其音羽也,故应之以暴雨。王者心不能容,则稼穑不成,而秋多雷。雷者,土气也,其音宫也,故应之以雷。(《春秋繁露》卷十四,第二页。古经解彙函本。)
就已将五行五事混合起来,自成一个系统。大概就是本诸邹衍?在战国时代自少已有一部分的基础。(参看《管子·五行》幼官篇》)
三、五德终始说:五德终始的说法,大概便为邹衍所创。今引崔东壁说如下:
五德终始之说,起于邹衍,而其施诸朝廷政令,则在秦并天下之初。《史记·封禅书》及《始皇本纪》《孟子荀卿列传》,言之详矣。其说以为黄帝得土德,黄龙蛇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皆以所不胜者递推之。是以秦之代周,自谓水德;而汉贾谊、公孙臣皆谓汉当土德,太初改制服,色尚黄,用衍说也。(《崔东壁遗书》续《上古考信录》卷下,第二十二页。)
这都是用的五行相胜说。后来又有五行相生说,董仲舒已说“比相生而间相胜也。”(《春秋繁露》卷十三,第五页。)到了刘向父子,才正式成立一个伏羲、神农、黄帝、少皞、颛顼,木火土金水相生的古代帝王系统。这种详细的历史,我们现在不能多说。总之,依这种学说,帝王的兴起一定有一种天命的符瑞。大致董仲舒说的:
帝王之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妖孽亦先见。物故以类相召也。(同,第三页。)
很可代表他们的精神。
有了这三种学说出来,社会上的一切行动,无不受天的管束。战国时代迷信色采的浓厚,就此可以推见。荀子要说明人事与天无关系,要说明治乱不关天的事,便明明是这种环境的反响。可惜荀子终是孤掌难鸣,而这种迷信,遂直接弥漫于秦汉以后了。
五、结论
由上面的研究,我们可以看出古代宗教观念,经过两次大的转变。这两种转变的趋势,不是绝对的可以用时代去分割。他们是互相衔接,前一种观念,正在极端发展的时期,同时第二种观念也在开始萌芽,所以历史不是一个完全机械式的东西。前一种观念的转变,可以说从西周就在萌芽,到了西周崩坏的时候,更有长足的进步;一直发展到道家的天道观念,差不多可以说是到了极端发展的时期。他的内容,就是天的神秘性,渐渐的失去,物质性渐渐的增加,社会上普通都不大信仰含有神秘性的帝,而都偏于物质认识的天,道家的天,已经成了机械,他们把天已经认为与人没有关系的物质。所以庄子说:
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庄子集释》卷二,第二十一页。)
但是从春秋末年到战国的初年,第二种观念,已经在那儿开始发动,重想将一切自然现象的变动,代表天的意志,这中间以墨家为一个主角。到了战国中世以后,又得了五行说和天文学的生力军加入,他们这种运动,在当时社会上,可说是已经立定了基础。于是天的意志复活。到了秦汉以后,势力益加扩张。董仲舒说:
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秋繁露》卷十二,第二页。)
天已经重新做了一种人格神。荀子生在第一种观念已经发展到极端正在了结的时候,又正是第二种观念新盛的时期,所以他能够了解第一种观念,而又能够反对第二种观念。这便是《天论》所表现的时代性,也就是《天论》在古代宗教史上所占有的地位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