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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关于《荀子》本书的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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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人对于《荀子》书的态度

《荀子》一书,其内容非常杂乱,从杨倞以来,已经发生疑窦。不过他们不敢怀疑《荀子》书是后人杂篡而成,于是只得竭力弥缝,将一部分的名义归给荀卿的弟子。例如:

一、《大略》篇目下杨注:此篇盖弟子杂录荀卿之语,皆略举其要,不可以一事名篇,故总谓之大略也。(《荀子集解》卷十九第一页。)

二、《宥坐》篇目下杨注:此以下荀卿及弟子所引记传杂事,故总推之于末。(指《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各篇)(同,卷二十,第一页。)

三、《尧问》篇末杨注:自为说者以下,荀卿弟子之辞。(同,卷二十,第十四页。)

再有许多仍然不能解释的地方,乃不得不归于传写的错误。例如:

一、《君子》篇目下杨注:凡篇名多用初发之语名之,此篇皆论人君之事,即君子当为天子,恐传写误也?(同,卷十七,第七页。)

二、《臣道》篇“得众动天”四句下,王引郝懿行说:按四句一韵文如箴铭,而与上下颇不相蒙,疑或它篇之误脱。(同,卷九,第六页。)

三、《王制》篇末段下王引卢文弨说:篇末自“具具而王”至此,文义浅杂,当是残脱之余,故不注耳。(同,卷五,第十一页。)

以外《非相》《臣道》二篇,卢文弨也说是有错简。这里不能再多举例,不过这仅是承认字句段落间的错乱,对于全书还没有大的关系。等到王先谦在《王制》篇“序官”一节下才敢比较大胆的说:

按《乐论》篇云:其在“序官”也,曰:“修宪命,审诛赏,禁淫声,以时顺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太师之事也。”则“序官”是篇名,上文王者之人、王者之制等语,及各篇分段首句类此者,疑皆篇名?应与下文离析,经传写杂乱,不可考矣。(同,卷五,第七页。)

对于《荀子》的全书,这才逐渐发生动摇,因为已经不仅是承认章句的错乱,并且承认连篇名湮没的已经不少了。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对于《荀子》也有一段考证。他说:

《汉书》孙卿子三十二篇,又有赋十篇,今本《荀子》三十二篇,连赋五篇,诗两篇在内,大概今本乃系后人杂凑成的?其中有许多篇,如《大略》《宥坐》《子道》《法行》等,全是东拉西扯拿来凑数的。还有许多篇的分段,全无道理,如《非相》篇后两章,全与《非相》无干。又如《天论》篇的末段,也和《天论》无干。又有许多篇,如今都在大戴小戴的书中,(如《礼论》《乐论》《劝学》诸篇)或在《韩诗外传》之中,究竟不知道是谁抄谁?大概《天论》《解蔽》《正名》《性恶》四篇,全是荀卿的精华所在,其余的二十余篇,即使真不是他的,也无关紧要了。(《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第三百六页。)

胡氏虽然没有发现多少新的证据,他却敢说《荀子》是后人杂凑成的,比较前人的见解,当然是已经大有进步。不过他仅是提出一种意见,并未曾深为考究,所以《荀子》本书的问题,到现在仍然未能解决。

二、《荀子》书的伪证

《荀子》书为后人杂凑成功,固然不错。但是杂凑的证据,是什么?前人所说都嫌过于笼统,不足以打破一般守旧的心理。我以为《荀子》书是杂凑的证据,大致可有左(下)列的四点:

一、体裁的差异。我这里所说的体裁,包含两类:一类是题篇的体裁,一类是行文的体裁。古书的题篇大概只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办法,是取篇首两个字,或是第一句中间两个主要的字眼来做篇名。这种书大概是后人或者门弟子所编篡,其篇名也是编篡的人所题。比如《论语》《孟子》都属于这一类。就他原始的意义来说,可以称为语录体。第二种办法,是取一篇的大意来做篇名。这一类的书,也有自作的,也有后人编述的。大致是先有主意,然后作文,也可说是先有篇题而后有文章。就广泛的意义,可以叫着论文体。比如《庄子》内篇,和《墨子》《韩非子》中间的一部分较为可靠的各篇大致都属这一类。假使一书之中,有了这两种办法,可以决定不是一个时代的作品。比如《庄子》的内篇,是属第二种办法;而外篇以下,都属第一种办法,可以决定内篇和外篇成立的时期完全不同。现在《荀子》中《天论》《体论》《富国》《性恶》等篇,都是用第二种办法;而《哀公》《仲尼》《尧问》《宥坐》等篇,却都是用第一种办法。这种体裁的差异,显然表示有一部分是属于伪作,这是最浅近、最明白的证据。讲到行文的体裁,《荀子》中也显有差异。前段郝懿行所举的“得众动天”四句韵语,便是一例。又如《乐论》中也夹有一段韵文,也是很可注目的。现在引之如下:

穷本极变,乐之情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墨子非之,几遇刑也。明王已没,莫之正也。愚者学之,危其身也。君子明乐,乃斯听(从俞樾校改)也。乱世恶善,不此听也。於乎哀哉!不得成也。弟子勉学,无所营也。(《荀子集解》卷十四,第二页。)

其非《荀子》原书,显然可知。《礼论》篇末段(同,卷十三,第十二页。)也是用韵文,都与《荀子》行文的体裁不合。最奇怪的是杂有《成相赋》篇全篇的有韵之文,赋篇附在《荀子》末尾,虽另见于《汉书·艺文志》,(《汉书》卷三十,第十八页。)还可拿互著之说来解释。《成相》一篇,旧次在第八,为什么会用韵文?这明明已是《汉书·艺文志》中间汉人的《成相杂辞》,与《荀子》毫不相干的东西。这都是可由行文体裁的差异,证明《荀子》中间有许多不是原书。

二、思想的矛盾。《荀子》书中思想矛盾的地方很多,最显然的比如《天论》前面说:

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贷,则天不能祸。(《荀子集解》卷十一,第七页。)

这里表示一种激烈的反对天命的精神。但是《天论》的后段却又说“故人之命在天。”(同,卷十一,第十一页。)而《修身》篇又说:

人有此三行,虽有大祸,天其不遂乎?(同,卷一,第十三页。)

这种依赖天命的思想,和前者大相反对,可以断定不是一个人的说话。又如《性恶》篇说: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凡礼仪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同,第十七,第一—二页。)

这里所谓伪,是人为之义。一切礼仪,都生于伪。而《乐论》篇却说:

穷本极变,乐之情也。著诚去伪,礼之经也。(同,卷十四,第二页。)

把伪变为诈伪之伪,而反以去伪为礼之经了。这里所谓伪,固然与《性恶》篇矛盾,也与《正名》篇的“心虑而能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同,卷十六,第一页。)大相反对,明明是把《荀子》变为《中庸》派的“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了。(《十三经注疏·礼记》卷五十三,第三页。)还能认为一个人的著作吗?又如陈登元君对于下列两条,也很怀疑。

一、《非十二子》篇:忍情性,綦谿利岐,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定大分,……是陈仲、史鰌也。

二、《大略》篇: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荀子哲学》第一六二—一六三页。)

他觉得与《性恶论》的思想不对,其实这也可认思想矛盾的例证。

三、篇章的杂乱。《荀子》一书篇章的杂乱,前面所举,已经不少。实际除了《正名》《解蔽》两篇,略为完全以外,几于没有一篇没有杂凑的痕迹。比如《天论》是大家所公认为真书的。但是《天论》的后半篇,就不可信。“雩而雨”与“星队木鸣”两段,与《韩诗外传》相同。《韩诗》引作“《传》曰”,大概就不是《荀子》的原文?(《韩诗外传》卷二,第四—五页,涵芬楼本。)再后一节是:

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地者莫明于水火,在物者莫明于珠玉,在人者莫明于礼义。……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君人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倾覆幽险而亡矣。(《荀子集解》卷十一,第十—十一页。)

这一段在上既无所承,与下文也不相接;既不是论天,而且与前文的思想矛盾。大概也是由《韩诗外传》混入,或是与《外传》同出一书,因为有两个天字,就将他凑入了这篇之中。(《韩诗外传》卷一,第三页。)其余篇末的两段,胡适已经知道与《天论》无干了。再如《性恶》一篇,也是人所公认为真书的。但是在“涂之人可以为禹”一段以后忽然接以:

有圣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

有上勇者,有中勇者,有下勇者,……(《荀子集解》卷十七,第五—六页。)

两段,全然与《性恶》没有关系,似乎可以断定为杂凑的文字?并且后面就是主张习惯论的一大段。

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辨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今与不善人处,……身且加于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传》曰:“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同,卷十七,第七页。)

这与他的《性恶论》,根本上是冲突的。虽然有人说荀子外面是主张性恶,实际是主张习惯论的。我觉得就思想的矛盾,和篇章的错乱两种现象综合来考查,这段文字似为后人修正荀子的学说而作。大概是杂凑在篇末,并不是原来所有。再如《乐论》在《荀子》书中也要算重要一篇,但是前面的两大段,都与《礼记》的《乐记》大略相同,而第一段在《乐记》里列于最后,托为孔子与宾牟贾的谈话。(《十三经注疏·礼记》卷三十九,第二十页。)《乐记》本为十一篇混杂而成,今《乐论》第一段与第二段论乐的次序完全相同,也明为杂凑成功。其后半更为杂乱,除前面所举的一段韵文以外,又有“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一段(《荀子集解》卷十四,第三页。)是取的《乡饮酒义》(《十三经注疏·礼记》卷六十三,第十八—十九页。)《礼记》托为孔子所说,固然未必可信,但是也不能认为荀子的话。因为他确是论《乡饮酒义》,不是论乐,后人因有闲歌合乐几个字,就把他杂凑在《乐论》的后面,这是显而易见的。以外为篇幅所限,不能多举,但是有了这三个例,也可以推见一斑了。

四、其他的旁证。王先谦因为《乐论》有引《王制》篇“其在序官也”一段,疑《序官》本为篇名,其实古人著书并没有引用自己的文章的例子,可以断定《序官》和《乐论》决不是一时一人所作。这是很明白的证据。《公羊传》的著于竹帛,在汉景帝时候,《谷梁》更比《公羊传》为迟,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是《荀子·大略》篇已经引了《谷梁传》“诰誓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交质子不及五伯”的话。(《荀子集解》卷十九,第十二页。)又说“《春秋》贤穆公,以为能变也。”是取的文十二年《公羊传》:

秦伯使遂来聘。遂者何?秦大夫也。秦无大夫,此何以书?贤穆公也。何贤乎穆公?以为能变也。(《十三经注疏·公羊传》卷十四,第三—四页。)

又说“故《春秋》善胥命,”也是取的桓三年《公羊传》:

齐侯、卫侯胥命于蒲。胥命者何?相命也。何言乎相命?近正也。(同,卷四,第九页。)

这都可以做《荀子》书有许多晚出的材料的旁证。我们如果要概认为《荀子》的著作,岂不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三、荀子与《礼记》《诗传》的关系

前节已经讲到《荀子》和《礼记》《韩诗外传》有许多关连的地方,就我的意见,似乎不是《礼记》《诗传》取自《荀子》,或竟是后人将《礼记》《诗传》混入《荀子》之中。这个假定,是否可以成立,我们须得更精密的考察一番。现在且把《荀子》与大小《戴记》相同的作一表:

再将《荀子》与《韩诗外传》相同的也作一表:

《荀子·不苟》…………《外传》一、二、三、四、六(共五次)

《修身》…………《外传》一、二、四、五(共四次)

《王制》…………《外传》三、三、三、五(共四次)

《君道》…………《外传》四、五、五、六(共四次)

《儒效》…………《外传》三、五、五、七(共四次)

《宥坐》…………《外传》三、三、八、十(共四次)

《尧问》…………《外传》三、六、七、七(共四次)

《臣道》…………《外传》四、五、六(共三次)

《天论》…………《外传》一、二、五(共三次)

《哀公》…………《外传》二、四、四(共三次)

《义兵》…………《外传》三、四(共二次)

《非相》…………《外传》三、五(共二次)

《子道》…………《外传》三、九(共二次)

《法行》…………《外传》二、四(共二次)

《非十二子》……《外传》四、六(共二次)

《劝学》…………《外传》四、八(共二次)

《强国》…………《外传》六(共一次)

《富国》…………《外传》六(共一次)

《大略》…………《外传》四(共一次)

就上面两个表来观察,《荀子》和大小《戴记》《韩诗外传》的关系,非常密切。旧说多认《礼记》《诗传》系取自《荀子》,且以《史记》的《礼书》《乐书》也取于《荀子》为证。其实《史记》的《礼》《乐》两书,除第一段或为史公原文以外,其余同于《荀书》的,大部分都为赝鼎,不能和《礼记》《诗传》相比。我以为《荀子》的同于《礼记》《诗传》,大概是《礼记》《诗传》混入《荀子》,因为《荀子》一书的篇次和内容,都是由刘向一手整理的,其实已经在戴、韩以后。不过我们还要注意一点,就是西汉一代学术界的情形。大致从战国末年,专尚功利主义的法家得势以后,社会上已有一种蔑视儒术的趣向。我们看韩非骂儒为五蠹之一,(《韩非子》卷十九,第五页。)李斯的建议焚书坑儒,尤其是汉高祖的憎恶儒生。《史记·郦食其传》高祖部下的骑士说:

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史记》卷九十七,第一页。)

所以他经常骂郦生为竖儒,(同右。)叔孙通也骂鲁两生为鄙儒。(同,卷九十九,第三页。)高祖骂陆贾也说“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同,卷九十七,第三页。)所以当时的儒术,非常颓败,而一般儒生,乃专作人格卑鄙的事情,以求阿主用事。太史公所称为汉代儒宗的叔孙通(同,卷九十九,第四页。)便是一个好例。

《史记·叔孙通传》: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短衣楚制。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同,第三页。)

在这种空气之下,又经过长久的兵乱,儒术的荒废,古书的残缺,都是当然的结果。当时一般儒生学识的浅陋,也就怪可怜的。比如世为礼官大夫的徐生,却不能通《礼》经;世在乐官的制氏,却不能言乐义(同,卷百二十一第四页,又《汉书》卷三十,第四页。);世治《尚书》的伏生之孙,对于经文也不能明定。(同,卷百二十一,第四页。)其余可以推见。可知《史记·儒林传》说:“六艺从此缺焉。”(同,第一页。)《汉书·艺文志》说:“书缺简脱,礼坏乐崩,”(《汉书》卷三十,第一页。)大致是当时的事实。后来因为天下安定了,才逐渐想利用儒术来粉饰太平,《汉志》所说:“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同右。)便是这种政策。但是因为“广开献书之路”,伪书也就层见叠出,比如张霸的伪造百两篇《尚书》,当时既已明知为伪,而平当、周敞等仍然劝成帝存在秘府。(同,卷八十八,第七页。)可知当时的秘府大概是一个杂字篓。而当时人的态度也是兼收并蓄,从没有严正治学的精神。刘向的《新序》《说苑》,正是这一条路上的东西,所以刘向所校定之书,也不见得全可信任。《荀子》与《礼记》《诗传》的混合,虽不始于刘向,而刘向将这种杂乱的简策,不加考证,任意的编次,也不能不负一部分的责任。但是开始混合《荀子》和《礼记》《诗传》的是谁呢?据我的推策,大概与孟卿很有密切的关系。《汉书·儒林传》说:

孟喜,字长卿,东海兰陵人也。父号孟卿,善为《礼》《春秋》。授后苍、疏广,世所传《后氏礼》《疏氏春秋》,皆出孟卿。(同,第四页。)

孟卿是荀子的同乡,父子都字为卿。这正是刘向《荀子叙录》所说的“兰陵人喜字为卿。盖以法孙卿也。”其对于荀子的崇拜,可以想见大小两戴《记》都出于后苍,也就是都出于孟卿。他和《荀子》混合的关键,便在这一个地方。并且孟卿又是一个传《春秋》的学者,据《艺文志》说:

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同,卷三十,第三页。)

现在的《韩诗外传》比较《汉志》多了四卷,(《汉志》六卷,今十卷)虽然不能就定为韩生的原书,或者内容还相差不远?他同《荀子》的混合,大概也是孟卿和韩生同取一种《春秋》杂说的原因。西汉一代古书残缺和伪托古人或大师的风气非常之盛,前面已经略为叙及。现在且再举孟卿的儿子孟喜为例:

《汉书·儒林传》:孟喜从田王孙受《易》,好自称誉,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诸儒以此耀之。同门梁丘贺、疏通证明之,曰:“田生绝于施雠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同,卷八十八,第四页。)

大概《荀子》本已残缺,于是孟卿将他的《礼说》《春秋说》都假托荀子为名,将他和《荀子》原书混为一起,后来传入秘府以后,刘向就将他马马虎虎的排比一下,便算是《荀子》的本书了?或者竟不是孟卿的假托,只是秘府中人以孟卿与荀卿学派相近,搁在一处,后来偶然混合,因为残脱的关系,遂致不能分别?我觉得我这个假设,大概可以成立。现在且把我的理由,综合的举在下面,来做这一段的结论。

一、《韩诗外传》引《荀子》有五条明称“《传》曰”(《韩诗外传》卷一第三页,又第六页,又卷二第四页,又卷三第三页。)却没有一条称荀子曰的,他所谓传,当然就是指的《春秋》杂说之类,这可以证明不是《韩诗》取得的《荀子》,是将《春秋》杂说混入《荀子》书中了。

二、《乐记》引“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一段,《礼记》明说是孔子之言,并且这段文章,与《乡饮酒义》切合,与《乐论》的体裁,既不相合,上下文义,也不相接。明是将记文混入《荀子》,不是记取《荀子》。

三、今本《荀子》书中《哀公》《宥坐》《子道》《尧问》各篇,与《礼记》《诗传》相同的地方很多,而且这些篇都是杂记孔子的言行,与《荀子》本书体裁不合,应当本为《礼记》或《诗传》的文字,不是《荀子》的原书。

四、前节所举《天论》《乐论》各篇思想矛盾的文字,非这样不能解释。而且这种假设,在西汉那种情形之下,确有可能。

至于混入《荀子》中的《礼记》《诗传》,与现在的《礼记》《诗传》,章句篇段,不能全同,这是因为经过多少次数不同的整理和排比,理由非常明显,绝用不着怀疑。

四、荀子与刘向、杨倞的关系

《荀子》与刘向的关系,前段已经说得很多了,这里自然不必重叙。但是我们还有点补充的证据,就是刘向的《荀子叙录》上说:

《孙卿》书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复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荀子集解》卷二十,第十五页。)

当时秘府中书简混杂的情形,由此可以想见。太史公对于《荀子》书既没有说明篇数,《荀子》本为几多篇,大概汉人也不知道?这里三十二篇,只是刘向整理这一堆乱简的结果,自然有混入他书的可能。刘氏又说“孙卿善为《诗》《礼》《易》《春秋》”(同右。)那么刘向的心目中的《荀子》,已经是与《礼记》《诗传》《春秋》说都有关系,这固然已经是他看见《礼记》《诗传》与《荀子》相同的结果;但是这里也更可以证明孟卿的《礼说》《春秋说》有很容易混入《荀子》的可能。因为太史公只知道他是一个“推儒、墨、道德之行事”的学者,而刘向却把他变为一个善为《诗》《礼》《易》《春秋》的经生了。因为《荀子》是几种书混合排比而成,所以差不多每篇都有错简。这种错乱的地方,固然有许多不是《荀子》本书,不过也有《荀子》本书而系排比时错乱的。所以对于《荀子》一书真伪的问题,也不能全以篇为单位,这是我们现在最感困难的一件事情。并且《荀子》一书,在刘向整理以后,还经过唐时杨倞的一次整理。

据杨《序》说:

独荀子未有注解,亦复编简烂脱,传写谬误。虽好事者时亦览之,至于文义不通,屡掩卷焉。(同,卷首,第二十九页。)

可见刘向以后,仍然时有错乱脱误的情形。今杨倞本与刘向本不仅是篇次的移动,似乎内容也有不同的地方?现在且举几个疑点,以求读者诸君的指教:

一、《汉书·艺文志》孙卿赋十篇,现在赋篇仅有赋五篇、诗两篇。《汉志》是本于刘歆的《七略》,可知刘向时候孙卿的赋还完全存在,不应赋篇会不全。似乎现在赋篇,已经与刘向校定本不同了?

二、今《荀子·君子》篇全言天子之事,内容与篇题不类,疑为《君道》篇的错简?杨倞疑君子当为天子,似也不确?我疑《君子》篇的本文,已经错入《不苟》篇。因为《不苟》篇每段都以君子两字起首,而《不苟》篇本义是说“中庸之道”,但是也有许多段与中庸的意义没有关系。且就文义上看,也明为错简。这种错乱,大概起在刘向以后?最初刘氏校定时那种情形,似乎不至会有篇题与内容完全无关的一篇。

三、现在的《成相》篇,杨倞说:“《汉书·艺文志》谓之《成相杂辞》,盖亦赋之流也。”(同,卷十八,第一页。)杨氏承认《成相》就是汉人的《成相杂辞》,这是很对的。不过刘向将赋篇置在末后,将《成相》次为第八,似乎那时的《成相》不是赋的体裁?我疑原来是说人主用相的事,比如《君道》说:“在慎取相,道莫径是矣。”(同,卷八。第五页。)《王霸》篇说:“然则强固荣辱,在于取相矣。”(同,卷七,第三页。)荀子主张人治政治,所以很重视宰相的得人,大概是原篇已亡,后人拿《成相杂辞》来补充的。

四、今《尧问》篇末有为说者曰“孙卿不及孔子”一段,宋本特别提高一格。杨倞认为荀子弟子之辞,这是错的。我们看他直称孙卿,便不是荀卿的弟子。并且他说:

今之学者,得孙卿之遗言余教,足以为天下法式表仪,所存者神,所过者化。(同,卷二十,第十四页。)

明明是后代人的口吻。汪中说:

刘向所编《尧问》第三十,其下仍有《君子》赋二篇,然《尧问》未附荀卿弟子之辞,则为末篇无疑,当以杨倞改订为是。(《述学补遗》第六页,《四部丛刊》本。)

殊不知这段文字,刘向并未曾梦见?杨倞的篇次,始于《劝学》,终于《尧问》,确实是仿《论语》。这段文字,似为杨氏所加,假托荀卿弟子之名,想以表章荀子?所以说“观其善行,孔子弗过。”就不是杨氏假托之辞,也是刘向以后的人所加的。

上面关于《荀子》一书的考证,已经讲得过多。现在且说我个人处置《荀子》一书的态度。我们既知道《荀子》书是混杂的东西,除了《成相》以下八篇,明知与《荀子》无关以外,其余各篇,都不免有鱼目混珠的现象。用一般的观察,大致以《正名》《解蔽》《富国》《天论》《性恶》《正论》《礼论》(起首一段)几篇,真的成分较多?所以我主张:(一)与大小《戴记》《韩诗外传》相同的文字,暂时只得割爱。(二)与前面所举几篇中主要思想相矛盾的地方,也最好不采。(三)凡事称孙卿子的各条,为慎重起见,也最好不要用为荀子学说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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