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的情形,在秀儿身上,在万子明身上,在段天得身上,全都觉得是一套变幻不定的情形。秀儿觉得同万子明结了亲,父亲要少条发财的大路,那是事实,那么,赛茄子这次请他吃酒,那贿赂的力量,是很有限的。也许父亲那股子蛮劲上来了,在大酒缸就和赛茄子冲突起来,想着想着,总是放心不下,于是匆匆地吃完了饭,放了厨房里的事不做,走到大门外来瞭望着。瞭望得久了,又怕街上来往的人疑心,只好悄悄地回去。这样来回跑着,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好。最后是忍耐不住了,就直接跑到大酒缸去看个究竟。
在冷静的街上,又是夜晚,那大酒缸的铺门,已经上了十停的九停,只空着中间两扇门出入。秀儿走到那门口,站在街心,远远地向里探望着。只见垂下来一盏发光的电灯被晚风吹着,兀自有点儿摇撼。在那摇晃的灯光里面,很有几对人,抱了桌子角坐着喝酒。赛茄子和三胜正是一对儿。只看三胜扭了身子靠住桌子,脖子歪垂在肩膀上,那样子就醉得可以。本待进去叫唤一声,又怕言语冲犯了他,她是在大街上来去地转着,刚巧那店里的伙计,捧了一盆水,向街心直泼将起来。秀儿大叫一声,直跳开去。所幸这盆水泼出来,离着秀儿稍远,只在她身上溅了几个泥点,黑暗里,她自己还觉察不出来。那伙计已是看到她闪在路灯下,便笑道:“大姑娘,对不住,对不住,你老爷子在这儿喝酒呢。”三胜睁了大眼,向外面望着,可望不见什么,因道:“是我们家姑娘来了吗?你叫她进来。”秀儿已是闪到店门边,半掩了身子,站在光处,老远地皱了眉道:“喝酒的地方,你也让我来。”三胜左手端了酒碗,右手抓了一把盐煮蚕豆,一粒粒的,向嘴里抛着,笑道:“喝酒的地方,为什么你不能来。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神仙全喝酒。就是八仙里面的何仙姑,她能够不喝酒吗?一天到晚,全同喝酒的神仙在一处,就算不喝,让酒气熏着,也该熏得会喝酒了。二哥,你瞧我这话怎么样,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歪了脖子,伸着脑袋看了赛茄子的脸。赛茄子面前,一大堆花生壳,他两手靠了桌沿,兀自剥着。三胜叨叨地说着,他把一张马脸,只管朝了桌上的酒碗点着下巴。秀儿将身子一扭道:“有什么话回去说吧。”于是匆匆地就向家里跑。
在院子里,就有一个人告诉道:“大姑娘,快回去吧,你家里来了人,坐着等你呢。”秀儿心里明白,必是段天得来了。这家伙天天把拣好听的告诉自己父亲,自己父亲是比喝醉了酒还要迷糊一点儿。自己的房门,是对院子里虚掩着的,这就两手亠推,跳了进去,口里还道:“我猜着你今晚上该来。我父亲上……”她突然把话停住。不能向下说。原来站在面前的,却是万子明。他连连地弯着腰笑道:“我来得冒昧一点儿。三爷还喝着啦?”秀儿怔了一怔,退到门槛外站着,便道:“万掌柜也上大酒缸去了吗?”万子明笑道:“我没去,我不会喝,我瞧见三爷同了二哥走过去的。”秀儿想了一想,把屋门大大地开着,然后把屋檐炉子上的开水壶,提进来沏了一壶茶。斟了大半杯,双手捧着放到桌边。又提了开水壶出去,手拿了长火钳弯腰向炉口子里通着火,却向屋子里人道:“你坐一会子喝杯茶,我爸爸也就回来了。”万子明左手臂弯过来,撑住了桌子,右手端了茶杯,眼望了煤油灯,慢慢儿地喝茶,把这杯茶喝完了,答道:“不忙,晚上我没什么事,可以慢慢儿地等着。”秀儿在屋子外面,仿佛格外地透着忙,洗锅碗,扫炉灰,手脚不停。万子明自提了茶壶,又高高地斟了一杯,照旧那个样子喝着。他喝完了这杯茶,就问道:“三爷该回来了吧?”秀儿在外面看着他那无精带采的样子,便答道:“谁知道呀。他老人家一拿上了酒杯子,就什么事情都忘了。”万子明道:“我倒不一定要和三爷说话。大姑娘,你也太勤快了,白天是整日地在学校里忙着,回来之后,又是这样的当家理事。”秀儿笑道:“那也是没法子呵!”她说着这话,闪在灯光暗处。万子明在屋子里并不看到她,只听到她说话,便道:“大姑娘,你不进来歇一会儿,喝一杯茶。”秀儿依然在暗地里答应着,并不现出身来。万子明感到无聊,又自斟一半杯茶喝着,喝完以后,这就背着两手走到屋子门口,向东西两面张望了一下,因低声道:“大姑娘,再见吧。”秀儿这就迎上前来问道:“你不等我爸爸吗?”万子明听了这话,身子向后退缩了一步,笑道:“大姑娘刚才也说过了,三爷喝起酒来,把什么全忘了,我知道要等着到什么时候?其实……其实……”说时,望了秀儿的脸。见秀儿两手反背着身后靠了门框,眼皮微微地下垂着,簇拥着两圈睫毛出来,却真有一分含情脉脉的意味,于是索性退后一步,手扶了那小桌子。秀儿是受过文明洗礼的了,态度究竟大方些,便微微一笑道:“你要是能等,就再等一会儿吧。”万子明向秀儿又看了一眼,因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这话当说不当说。”秀儿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依然是怔怔地站着。万子明道:“可是我把这话憋在心里头,已经有六七天了。我要是不说,说句时髦的话吧,我准会得神经病。”秀儿虽是低头站着的,却也禁不住噗嗤一笑,有了这一笑,那是更替万子明壮了胆子了,这就沉住气道,“大姑娘,你不知道我这一档子事吗?”秀儿道,“你这话,我不大明白。”她口里如此说,可没有抬起眼皮去向子明望着。子明道:“丁二爷常常到这儿来,他的意思,你总也知道吧?”秀儿上半截身子,全没有挪动,却将右脚尖,在地面上画着字。子明道:“你现时在学堂里做事,和那些文明人在一处来往,当然也是很文明的。我本当也要文明点儿,早和你谈几句,可是我不成。可是……可是我要老不说吧,可是我这一点儿意思,你又不会明白,我这分希望,那就很难达到目的。所以我今天来了,所以我只得同你说一声儿,总请你给我一个回话儿。”他这样可是所以地闹了一阵子,真正有什么话还是不曾说出。他叫秀儿给他一个回话儿,那可是给了秀儿一个难题目。因之她乐得装模糊,便道:“万掌柜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吗?”万子明道:“不,你没有明白。”说着,咳嗽了两声,接着道:“就是……就是……反正你知道吧?”说时,向秀儿脸上看去。以为她纵然不答复,只要在她的脸上,能带着欢喜或害羞的神情,那就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了。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又不加以拒绝,那就默许了。不想眼光对着她,她的眼光却是对了地面,就是要用眼光去揣测,也揣测不出所以然来,因之又接着咳嗽了两声,把声音压低了许多,断断续续地道:“论着我为人,实在没有什么长处,不过我这人生平只知实心眼子待人,自己觉得还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托丁二哥在三爷面前说了许多次。我是一个人,三爷又是爷儿俩,再说三爷上了岁数,也不能卖艺了,何不两家合一家?三爷头里听了这话,好像也可以。后来他那口气,意思是总要问大姑娘自己。这一问,大概有半个月,总没有个信儿,我真急!”万子明是连我真急全说出来了,秀儿不由得噗嗤一笑。本来万子明就有点儿不好意思,秀儿噗嗤一声笑过之后,他更加地不好意思,只好搭讪着又提起茶壶来,叮隆隆地向杯子里斟着。斟了一杯茶,就喝上一口。喝完了,放下杯子,再斟上一杯。秀儿低声道:“万掌柜的你坐着,我父亲过一会子也就回来了。”万子明手按了茶杯,点了两点头,轻轻儿说是的是的,手扶了桌沿,慢慢坐下。眼睛可就向秀儿望着,脸上微微带了笑容,放出很沉着的声音来道:“大姑娘,我可不大会说什么话?你觉得……”说到这里,咯咯地发出笑声来。秀儿看到万子明这种情形,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呆了似的,靠住门框,在这短短的一时间,屋子里非常地沉寂,屋檐下炉子上的开水,嘘嘘作响,一声声听得很清楚。万子明觉得十分无聊,只把五个手指,轮流地敲茶杯边沿,眼睛可就看在杯子里。这样似乎有十几分钟,他突然地站了起来,笑道:“我要走了。”秀儿道:“忙什么的?你再坐一会子,我父亲就回来了的。”万子明站起来,垂了两手,向秀儿望着,笑起来声音抖颤着道:“大姑娘,我可走了,你不说什么了吗?”秀儿看他那种态度,既是诚实,而且又很可怜,若不给他一种答复,今天晚上,他又要魂颠梦倒一晚的了。这就昂起头来,向万子明瞟了一眼,而且微微地露着雪白的牙齿,向万子明浅浅地笑着。万子明虽然是个老实人,但是看到她那引人动心的微笑,也就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一块儿笑了起来。随着也就连拱了几下手道:“只要是……”
一言未了,秀儿突然将身子一转,跳到院子里去。万子明回头看,却见李三胜一路歪斜地走了进来,口里还嘟囔着道:“今晚上真喝够了。其实丁二哥那个量,同我比起来,那就差远着啦。末后两壶,要不是我多来两下子,今晚上他准躺下了。哈哈!别管是他会东,或者是万子明拿出钱来,给他会东。我这么大岁数,扰他们一顿,不算冤。再说万子明这小子,……”万子明可就迎上前,低声叫了一句三爷。三胜在星光下,还看得清楚他那身材,这就笑道:“万大哥,你怎么不上大酒缸去喝两盅?”万子明道:“我正是赶着来请三爷喝酒的。问大姑娘,说是已经上大酒缸了。我这儿话刚问过,三爷就回来了。”三胜道:“哦!你也是刚来?不同我一块喝碗水吗?”他这样地说明白了,万子明倒不能不跟了他再进屋去。秀儿在灯影里看着他俩进来,这就向后退了两步,不住地向万子明看着。万子明连忙道:“你说巧不巧?我们这儿的话刚说完,三爷就回来了。”秀儿抢上前,两手将三胜搀着,因道:“你瞧,差一点儿,你又躺下了。”三胜歪着脖子,将那朱红色的眼睛转了两转,问道:“谁躺下?我躺下吗?那可是一桩大笑话。”秀儿两手捧住他的胳膊,脸可回转来,向身后的万子明望着,而且是不住地努嘴。万子明看到秀儿这样表示,分明是相处得很熟了,不带一些芥蒂,心里更是高兴,也向秀儿微微笑着。秀儿一直把三胜送到了炕边,一面哄着道:“你躺下吧,我烧好了水,给你沏壶好香片喝。”三胜道:“你怕我喝醉了吗?再来一斤,我也喝得下去。”秀儿道:“谁又说您喝醉了呢?我瞧着您有点儿乏,让您躺一会儿。”三胜道:“刚才不是万子明大哥同我打招呼来着吗?”秀儿笑道:“你醉了,醉的人都分不清了,那是咱们院子里王二叔。”秀儿口里说着,可就掉过头,向万子明连连地 了两下眼。万子明点点头,张了大嘴,把手向身后指了指,意思说,我可走了。秀儿对于他这个动作,似乎也明白了,就向他点了两下头。万子明将身闪到屋门外,还不肯走,探头探脑地向里面望着。秀儿站在炕面前,慢慢儿地给三胜剥去两只泥底鞋,又牵下被头来,在他身上盖住。三胜兀自嘟囔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并不一定把姑娘留着。”秀儿道:“爸爸,你躺在炕上啦,你以为你还在大酒缸同人聊天吗?”三胜道:“我知道我在炕上。我这话到哪儿去也能说,在炕上又怎么样?”秀儿没法阻止他的话,把被头牵起来,索性和头和脑地将他一齐盖上。好在三胜是侧了身子睡的,纵然头脑全盖在被里,他自己并不知道。
秀儿在炕边又站了一会子,然后轻轻地走了开来,却见万子明依然站在那屋子门外边。秀儿低声问道:“万掌柜还没有走吗?”万子明道:“晚上我也没什么事,多待一会子,不打紧的。”秀儿站在屋子里亮处,没有请他走,也没有请他进来,只是斜站着向他微笑。万子明站在门外,感到周身都是不得劲的样子,将两手轮流着搔搔脸又搔搔头发。秀儿看得久了,终于也是有点儿心不忍,就向前两步,迎了他低声笑道:“现在我爸爸睡着了,你不进来喝一碗水?”万子明伸头对屋子里面看了一看,笑道:“三爷刚睡着,我不进去搅扰他了。”秀儿笑道:“院子里可很凉。”万子明道:“是是是,我该回去了。”说时,不免两手抱着拳头拱了几下。秀儿正想说什么,看到院子里有个人影子,由那边过去。心里这就想着,只管这样进退不定地在黑影里站着,院邻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索性大大方方的,送他出去吧。于是走出院子来,还问道:“万掌柜,院内很暗,你走道瞧得清吗?”万子明听了这话,不能主人送了出来,自己还在院子里挺着,因之向前走着,还答道:“我一天到晚,就在外面跑,什么地方,我都钻个够,哪里怕黑?”说着话,已经到了大门口。万子明在胡同中间站着,秀儿可就拦门框站着,两人又对峙在这地方。万子明道:“大姑娘,你觉得我这人说话啰唆吗?”秀儿笑着身子一扭道:“你这是哪儿说起,你并没有说什么,怎会谈到上这两个字?”万子明笼了两只袖子,在胡同中心徘徊着,连笑了几回,也没提一个字。秀儿道:“万掌柜的不雇车吗?”万子明又移近了两步,向她拱拱手,口里呵儿呵儿的。秀儿看他那样子,知道他是有最后的一句话要说了,这就等着他吧。那天上半轮月亮,发出疏淡的寒光,正当了人顶上。万子明那局促的情形,在这月亮下,更容易看出,白地上,缩着一个短小的人影子。这倒让秀儿发难透了。假使在这里等他开口,静站着很无聊。假使不等他开口就进去,把人家扔在大门外,那是叫人家更难为情。心里一急,急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她道:“今晚的月亮,倒是很好。”万子明抬头看看,半轮月亮,旁边并不曾凑合一片云彩,只是三两颗疏星,远远地相伴,在月亮下看到人家院墙里,伸出半截落了叶子的枯枝,虽然并没有刮风,然而那月亮下的杈枒,若有若无的,更透着一种清寒的意味,便道:“月色虽不坏,可惜不是圆的,若是圆了就好了。”秀儿没理会他的用意,手扶了门框子,悬起一脚,将鞋尖点了地,只是抬头向月亮望着,万子明在月亮下偷看她两眼,见她态度很自然,这就接着道:“不过月亮虽是缺的,到底总有圆的一日,人要团圆,可没有一定呵!”他鼓起了一万分的精神,才把这句话说出。可是人要团圆四个字,依然细微得一点儿听不出来。秀儿虽没有十分听得清楚,但是他所要说出的那分意思,已经明白了,这就向他笑道:“万掌柜先回家吧。等明天我老爷子酒醒了,你再来得了,他会有话对你说的。”万子明听了这话,联想到自己所问的那句话,分明是一句很好的答复,就把脸子正对了秀儿,凑近了一步,咯的一声笑着,问道:“大姑娘,你这话是真的?”这虽然在月亮下面,秀儿也是低了头的,这就在低头的当儿,微微点了两点头,很细的声音答道:“真……的。”万子明把胸脯挺了一挺,似乎胆子又壮了许多,因大一点儿声音道:“是大姑娘在家的时候来呢,还是大姑娘到学校里去的时候,我才来呢?”秀儿道:“还是我到学校里去的时候你来吧。”万子明微弯了腰,向她做个鞠躬的样子,那态度是很诚恳,从从容容地道:“大姑娘,我心里有两句要紧的话想对你说,总是没有这样大的胆量。现在我放大了胆,对你把话说出来,可以吗?”秀儿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因道:“你那话不用说了,谁不知道呀。”说完这句话,带跳带跑地回家去了,跑得很有劲,脚步卜卜地响着。万子明先是呆呆地站着,望了秀儿的后影。后来他回想过来了,是怎么一回事,立刻扭转身来,在月亮地里,跳了三四跳,自己拍起掌来笑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在今晚上,她就答应我了。明天我见了三爷,得好好儿地说,别再弄僵了。可是今天她答应了我的话,要不要告诉这倔老头子呢?”他自己走着路,不住地对他的月亮下的影子商量着。他心里也就在那里估计着,今晚在月亮下对影子这样商量着,明天在太阳底下,就可以对自己的影子道喜了。他许多天以来,在这胡同里徘徊的时候,全都感着四处栽了荆棘,走是不大便当,站着又不是办法。现在变了,仿佛地上铺了尺来厚的鸭绒毯子,走起路来,软绵绵的,身子比树叶还轻,可以飞得起来。也不用雇车,也不嫌着寂寞,一路沉思的,回到家里去了。
他那计划是没有错的。到了次日中午太阳底下,果然很高兴的,同人商量着在这胡同里走。而且同他商量的,不是自己的影子,是做媒的赛茄子。赛茄子走着,也是满脸的笑容,因道:“大哥,不是我昨晚在大酒缸那一斤白干,这事情成功,没这么快呵!”万子明笑道:“丁二哥,要说到这回亲事成功,那自然是多亏了你这番热心。可是说到昨晚上的事,各人心里有数,那不能说完全是白干的功劳。”他说这话,充分地表现着得色,将胸脯挺了一挺,脖子也伸直了起来。赛茄子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见他走路,三摇两晃的,便笑道:“万大哥,你这份儿得意,好像我们卖艺的在台上说相声一样。”万子明把头上的呢毡帽扶了一扶,又在灰布棉袍子上,扑了几下灰,笑道:“不瞒二哥说,这件事,做得我真够得意的。你说这位姑娘,模样儿、性情儿,还有那一分能耐,粗的细的,什么不能做?人家家里有了这么一位内掌柜的,就说不发财,落一个百事顺心,也就登了仙啦。”赛茄子笑道:“那几天事情要成不成的时候,闹得你丧魂失魄的,真也怪可怜的。现时实在该让你痛快一下子了。”万子明笑道:“我常听到通俗教育馆,那演说的先生说,最后的胜利,还是我们的。”他很得意的这句话,只是对赛茄子说的,决不会料有什么反响。谁知就在这时候,喝的一声,身后发出一声冷笑。万子明赛茄子回头看时,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将两只很明利的眼睛望着人,在鼻子边上,透出两条笑人的斜纹,万子明认得他,这就是常到李三胜家里去的段先生。人家既是睁了两眼望着他,他不能木头似的置之不理,便笑着向那人点了一个头。段天得笑道:“你二位在李三胜家里来吗?”赛茄子见他把两手插在裤袋里,悬起一只脚来,在地上连连地点着,那一种轻薄藐视的样子,很让人难堪,便提高了嗓音答道:“不错,我们在李三爷家里来。这位万掌柜的,将来要同三爷做亲戚了。”段天得听了这话,哦了一声,然后道:“原来说的最后胜利,就是这件事。不过说是最后胜利,……”说着微微一笑,转身走了。赛茄子对着他的后影,狠命地盯了两眼。万子明道:“咱们别理他。他说他是个花花公子,由我看来,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她虽是个穷家姑娘,为人很端正,未必就把他放在眼里。”赛茄子沉吟着道:“虽然那样说,不过这小子只在这儿跑来跑去,也很可恶,你这喜事,还是赶快进行才好,咱们是好朋友,这是无话不谈的话。”万子明听了他这话,倒不由得脸上一红,苦笑着道:“咱们在社会上做人,也不能处处都存那分小心眼。”赛茄子对他看看,想叹一口气,可是看到他那一脸笑容,便不好将声音放了出来。万子明这才拱拱手道:“二哥说的,当然都是好话,我自然记在心里。”赛茄子道:“万掌柜,我告诉你,人生在世,得两个好儿子,得个好媳妇,那全是前世修来的,你有了李家这姑娘做内掌柜,你的造化不小。你是个老实人,千万可别把这机会错过了。”万子明忍不住笑,摸着头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三爷已经一口答应下了。她也是欢天喜地的样子,似乎不会有什么事。这姓段的小子,他是瞎捣乱。他自己看了自己是一位花花公子,他就肯要他学校里一个当女工的姑娘吗?”赛茄子笑道:“大街上,你别嚷。你今天赶快回去,请人择个好日子,先下小定。说不得了,今晚我再到三爷那里去,仔细地问问,瞧他还要些什么?”万子明道:“今晚上又去,透着急一点儿,那不会惹得李老头烦腻起来吧?”赛茄子道:“你的意思,是要明天去吗?”万子明道:“我晓得,你是怕那小子使坏,没事没事!”赛茄子见他这样坚决地说着,自也不便从中做主,当时各自回家。
其实赛茄子的话,是很有理的。当赛茄子次日上午到三胜家里去的时候,三胜的屋门,却紧紧闭着,在外倒锁了门。问问院邻,说是他父女两个,一早就出门了。算算日子,这天是星期日,秀儿是不应当到学校里去的。那么,他父女两个哪里去了呢?莫非有意躲开这件事?赛茄子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子愣,却也无可如何,只好懒洋洋地走开。
其实他父女两个,都没有远去,三胜在姑娘手上拿了三毛钱铜子,到大酒缸喝酒去了。秀儿却在对过王家,和那几个同行谈心,王大姐外面屋子里桌上,堆了一大堆花生,五位姑娘围了桌子剥着吃。大家都说说笑笑,只有秀儿老是皱了眉头子,不时地叹那无声的气。王大姐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譬说,你也想不开。”秀儿道:“我怎么想不开,我什么全想到了。不错,小段家里是有几个钱。可是拿我们当模特儿的闹着玩罢了。他会要我们吗?姓万的人是很好,但是我瞧我老爷子的意思,很勉强。听说他没有多大能耐。”王二姐笑道:“若是那样子说,那就两个人全不中意,你还干你的得了。”秀儿道:“不过在我心里又想着,那个姓万的,只能说他穷一点儿,别的没有什么褒贬。就说这一个多礼拜吧,我倒觉得他怪可怜的,成日地全在这胡同里溜达。又不敢到我家里去。我只稍微对他笑了笑,他就像捡到了发财票子一样。我觉得这种人,实心实意儿的,又不忍让他闹个空。”王二姐坐在她对面,不剥花生了,将一个食指扒了自己的脸腮,向秀儿微笑着。王大姐正色道:“你笑人家干什么,这说的是真话。像学校里的学生,穿得漂漂亮亮的,尽坑人。别说我们这种人,他们看成了脚底下的泥,就是那些小姐们也逗他们不过。就是我们班里那位杨小姐,总算不错。模样儿也好,学问也好。让姓李的那个小子,成天成月地跟着,就上了他的当,家庭脱离了,学校里的名誉,闹得很臭。等到杨小姐要同他结婚,他自己的太太由家乡赶来出面了。杨小姐一点儿办法没有,尽哭。所以我瞧着那些西服穿得漂漂亮亮儿的人,帽子歪歪戴着,领结子打着拳头一样大,我最不相信。”徐秀文将一粒长一点儿的大花生,在桌子上画了圈圈,点点头道:“这话果然,还是做生意小买卖的人,最靠得住。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咱们都是拿了这条身子卖钱,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有一天,咱们变成了做小生意买卖的人了,恐怕过不下去。”秀儿道:“我没什么,天天啃窝窝头,也可以过得下去。就是我们老爷子,他刚享一两个月的福,不能再吃苦。他说了,他只能要姑娘养活,不能要别人养活着。我要是不在家,他还去卖他的苦力。我不就为了他在什利海一跤摔昏过去才干这个的吗?假如他再出去,一跤摔过去了,我光眼子给人家画几个月,就没意思。”王大姐道:“这样说,你还干你的吧。小段也别得罪他,多少总可以帮你一点儿。没别什么可说的,咱们就是先捞他一注子钱。有了钱,将来再说。”秀儿听她说到这里,就没什么可说,只是低了头剥花生吃。
她们五位姑娘,围了方桌子,剥了一斤大花生,这方桌会议,并不曾得着结果,却听到一阵皮鞋声,呱嗒呱嗒,走进了院子。王二姐是个小机灵虫儿,眯了眼睛,对了秀儿,只管向门外努嘴。秀儿回头看时,段天得一脚跨进门来了,便勉强地站起身来,手扶了桌沿,向他笑着点点头道:“这时候,你有工夫赶了来。”段天得走进屋子,随便拖开一张椅子,将身坐下,笑道:“这个滋味很不错。”说过之后,就伸手在桌上堆的花生壳里,扒找了一会子,在里面找出两粒完整的花生,将手心托住,轮流地抛着,笑道:“咱们找个什么乐子玩玩?”秀儿皱了眉毛,倒是向其余的人看了一看。王大姐笑道:“段先生,我们家这地方窄小得很,恐怕是招待不周。”段天得将手一招,把两粒花生握在手心里,这个样子,是非常地带劲,却向王大姐笑道:“听你这话音,是讨厌我们这种人常来搅乱你,对不对?”王二姐笑道:“我们可不敢说这样的话。不过这消息要传到学校里去了,你是当学生的,那不算什么,反正是拿别人开玩笑。我们靠了学校各位先生吃饭呢,若是先生们不高兴起来,把我们饭碗打碎了。我们找谁去?再说我们在这儿住家,偷偷摸摸儿的,自己就担着一份心。要是把我们的情形,明明白白地全说出来了,就是说在这儿住家恐怕也不行呵。”段天得听了这话,脸上涨得红红的,强笑道:“据你这样说,那干脆是轰我走。其实我并不要到你这儿来打搅。密斯李的父亲,和我就很说得来。我到她家去坐,光明正大地交朋友,什么人也不用回避。因为今天密斯李不在家,所以我追到这儿来。你们不愿我来,我马上就走,我还不高兴来呢。从今以后,你们不要有什么事找我段先生。”他说到这里,站起身将腿踢开了椅子,就有要走的势子。王大姐看到一伸手就把他一只袖子扯住,因道:“你这是干什么,段先生。我二妹就是这么一个快嘴快舌的人,其实她心里没什么,以前你还喜欢她呢,这一翻脸,什么就不管了。坐着坐着。就是你同秀姐的事,我们还帮忙帮多着呢,你就忘了吗?”她口里说着,人也起身走过来,挡住了段天得的去路。段天得才把脸色缓缓地和缓下来,因道:“并非我要闹什么脾气,实在是你妹妹说话,太过分一点儿。”说着话,依然在先前所坐的那张椅子坐下。秀儿当他和王二姐还没有争吵的时候,本来想说两句话,现在可不敢再作声了。段天得这就淡淡笑道:“老实对你说吧,我今天到这儿来不是偶然的。有话也不用瞒人,现在就凭了几位姑娘全在这里,把心里的话说上一说。这一阵子我和李三爷谈得很好,三爷不但愿和我做朋友,还愿到我乡下去种地呢。那不是吹,就凭我的力量,帮着密斯李换一个环境,去做一位有身份的人,大概还不怎样难吧?可是密斯李不知道怎么样心眼儿想窄了,看上了一个摆书摊子的。就凭她这样一表人才,别说是同那种人做终身伴侣,就是同在一处走路,也透着不相称。密斯王,你看见那位万掌柜的没有?这个日子,就穿上一件挺厚的灰布大棉袄,拖着一双老头鞋。倒不问他年纪多大,那满脸的黄黝,真够瞧的。”秀儿听了这话,不但是脸红中透青,几乎要哭了出来,眼睛里面,两包眼泪,已经到了眼角上,周围看看这些人,究竟不便哭出来,弯了腰只管咳嗽。段天得不管她是否难堪,继续着道:“要是密斯李跟了那种人过日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但我心里不服,恐怕各位也有点儿不服吧?我这话好像是扯淡,其实我也无非是为了朋友。”王大姐笑道:“你这倒是一番好意。段先生和李三爷,不是朋友吗?你就劝劝李三爷去吧。”段天得道:“三爷是个老实人,没有什么主张。这件事翻来覆去,全是密斯李的错处。”秀儿低了头,老是在花生壳堆里,寻找花生出来剥,对于段天得的话,虽是留神听着,可是连鼻子里透气的答复也没有。王大姐道:“段先生,你可别把话来冤好人。你说李三爷为人老实,你可知秀姐为人更老实。”秀儿这才把头抬起,噘了嘴道:“段先生有钱,帮过我们穷人的忙,我们穷人受过段先生的好处,段先生说我们什么,我们就得听着。”段天得道:“你听也好,你不听也好。我老实告诉你一句话,你别瞧万子明为人那样忠厚,是极靠不住的人,将来你吃了他的亏,可别再来找我帮忙。”他说这句话来,是激起秀儿一句回答的。便是王大姐这一群人,也觉得秀儿受了人家的逼,一定会回答一句话。可是她始终在花生壳里面,寻找花生出来剥,并不说别的。王大姐道:“段先生既有这样好的意思,愿意保护秀姐,秀姐就不用三心二意了。今天真光有中国片子,段先生带她瞧电影去吧。在电影院里,两人好好地谈一会子。”秀儿也不作声,依然低头坐着。王二姐道:“假使段先生不爱看电影,就请秀姐去吃顿馆子吧。有什么话,你们可以到馆子里去直接交涉。”段天得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因道:“这可了不得,连直接交涉这话,你也懂得了。”王二姐将眼珠向段天得瞟了一下道:“那自然,要不,您就会叫我密斯王了吗?”段天得道:“你是比你姐姐调皮,得人喜欢是这一点,招人生气,也是这一点。”王二姐道:“招你生气,你还常常地向我们这里跑?”段天得道:“到你们这儿来,就是我一个人吗?”王大姐道:“段先生,你可别信口说话。你瞧我这里,又有多少人来。只有段先生同班几个人,偶然来一两次。来的时候,谁都是在手心里捏住一把汗。像段先生这大模大样来来去去的,可找不出第二个。”段天得笑道:“要找出第二个来,那还了得吗?你这屋子里该造反了。醋罐子、醋坛子、醋盆子,什么盛醋的东西,全得打翻。”王大姐笑道:“段先生,你这话我也不能说你不对。不过把你这话仔细去想上一想,就让心里不大痛快。要是那么着,我们这儿,成了什么地方呢?我们自然是下贱的人,可别再往下贱的路上比。”段天得见王大姐微微地板着脸,那丰润的肉腮上,更透出两块红晕,也有几分风韵,就向她拱拱手道:“算我失言,我请大家吃饭。你们愿意上哪家馆子,尽管说。”王大姐道:“我不怕把话说粗一点儿。你这么一位正正派派的先生,带着一群模特儿去吃馆子,让人瞧见了,那算怎么回事呢?真话,你和我们秀姐,恐怕总有一段交涉,你带她到馆子里去谈谈,那倒是正当。”段天得站了起来,撮着嘴唇,吹着英文歌的曲谱,把一只脚踏在方凳子上,连续地拍着板,偏了脸望着秀儿笑道:“请你吃晚饭去,赏光不赏光?”秀儿只抬头说了“谢谢”两个字,本来是板着脸腮的,不知道怎么的,她一撩眼皮,看到了段天得那风流的样子,却也噗嗤一声笑了。段天得笑道:“成啦!有你这一笑,什么大事全妥了。据万子明告诉人,他已得着最后的胜利。我不敢说,他没有得着胜利,可是要说那是最后的胜利,我死也不相信。事在人为,我总得凭我的力量,做着瞧瞧。若是有你刚才这态度,这最后的胜利,恐怕是我的了。走走走,吃饭去,我高兴极了。”他说着,挽了秀儿一只手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