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惊讶的状况之中,秀儿的心理,似乎有些变态,便是她自己,也不明白身在什么地方,只急得爬起来坐一会子,又倒着躺了下去。躺了下去,还是伏在窗户台上,向外面看了去。那院子中心,正有一个穿西服的人,两手插在裤袋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尖了嘴唇,口里唏唏嘘嘘地吹着歌子。那不是别人,正是吓得人生病的段天得,原是向他说好了,不要胡乱向家里跑,怎么他还是跑了进来呢。这要让父亲看到了,一闹就是好几条人命,大菩萨保佑,父亲不要在这时候回来也罢。她只管这样祷告着,事情是那么凑巧,恰好李三胜手上拿了两个纸包,大开了步子,向屋子里走了来。段天得倒是毫不客气,就带了笑容,向前迎着一鞠躬道:“李三爷,你回来啦。”在屋子里的秀儿,早是吓得身体抖颤,心里怦怦乱跳,那脊梁上的汗,雨一般直流下来。不但她如此,就是在院子里的李三胜,也吓得身子向后退了两步,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有这样漂亮的青年,同他鞠躬行礼。他呆过了一阵之后,这才向段天得道:“先生你和我们面生得很,认错了人吧?”段天得笑道:“没有错,没有错。我姓段。”在屋子里的秀儿,这时已不惊慌,向炕头墙上一靠,心里可就想着,我不管了,反正父亲知道了,也不过要我的命,我去当模特儿,也是为了父亲,父亲不明白我这点儿苦心,他要把我弄死,我也就舒舒服服,闭着眼睛死去好了,反正我心里干净。她有了这样一个观念,就顾不到院子里的事情了,可是段天得在院子里,态度是很郑重,言语也很得体。李三胜道:“先生你姓段,怎么会认识我的呢?”段天得笑道:“说起来这话,就绕大了弯子了。”李三胜望了他的脸上道:“怎么回事呢?”段天得笑道:“你那大姑娘在那个学堂里做工,我的姐姐,也在那里读书,她俩倒是很要好。”一个年纪轻的小子,提到了他的姑娘,他脸上就透着红色了,瞪了他的老眼,望着段天得,听段天得说是他姐姐和秀儿很好,这就笑道:“我们这孩子,向来就有个人缘儿。令姊大概也是个和气人,所以见了我姑娘,她就很乐意。其实我们这穷人,就是脾气好,性情好,又怎么样?和人家说话,人家还不爱理呢。”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段天得笑道:“唯其是这样,所以我自己来一趟。”他一面说着,一面随在李三胜后面向屋子里走来。秀儿心里头,恨不得叫上一千声糟糕。但是那有什么法子呢,只好侧了身子,闭着眼,当是睡着了。三胜把段天得向屋子里一让,搬了一张矮的方凳子,放在房门口,抱了拳头拱拱手道:“我这里屋子脏得很,不好容纳上客。哟!烟卷也没有,茶杯也没有,真不像一个招待客人的样子。”说着这话,在桌子上壶里碗里,全张望了一番。又把抽屉打了开来,将手摸索了一阵,笑着皱起满脸的横纹,因道:“段先生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说着这话,周身全现出踌躇的样子,将身子向后退着,眼睛望了人。段天得倒随着站了起来,向他半鞠着躬道:“李三爷,你请坐,我们年轻人,只当我是个晚辈得了,可别太客气,要这么着,我坐不住了。”三胜见人家十分客气,自己拘了这一分面子,倒不好不坐下。段天得先沉静了两三分钟,向屋子周围看看。李三胜坐着,倒有点儿受窘,这就对炕上看了两回,自言自语地道:“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啦?”段天得这才向炕上看着,因道:“你们大姑娘,不大舒服吗?”三胜道:“昨儿由学堂里回来,还好好儿的,不知道怎么一躺在炕上,就病倒了。”段天得道:“请大夫瞧瞧了吗?”三胜道:“这胡同口上有个大夫,同穷人看病,倒是不要钱,刚才我去瞧瞧,他又上天津去了,”段天得道:“这样子说,是没有瞧病了。市立医院的段大夫是我本家,我去和你叫一个电话请他来给你们姑娘瞧瞧。”三胜道:“这可不敢当。”段天得道:“这又有什么不敢当。病了请大夫来瞧,贫富不是一样的事吗?”三胜两手按了大腿,连连地点了头道:“天下是有这样好人的。记得我今年夏天在什刹海耍手艺,心里一急,摔了一个大跟头,几乎没有摔死。就遇到一个做好事的梁大夫,给我白瞧了半个多月的病,到现在,我没买一包茶叶送人家,我心里真说不出来的这一份儿惭愧。”段天得笑道:“这样说起来,可见好人还是有人做的了。”说着,在西服内口袋里,抽出了几张名片,小口袋上抽出了自来水笔,就按住在大腿上,草草地写了几个字,这就一弯腰递到三胜手上,很诚恳地道:“你拿我这名片去,他准会来。”三胜这就连连拱了拳头。段天得道:“这不算什么。我平常就是这样想,有钱的人,总要分几分之几的舒服日子给穷人,让穷人少受一点儿罪。反正有钱的人,分出一点儿好处来,也不怎么吃力。”三胜道:“人家有钱,是人家的本分,谁肯这样想呢?”段天得道:“不能那样说。我觉得无论哪个有钱的人,他的财产,全是在穷人头上,搜刮了去的,比如说:那百货公司的大经理,进出全坐着汽车,是很阔的。照说,他们那公司,全卖的是阔主儿用的东西,没有挣穷人的钱。可是咱们想想,这阔主儿的钱,又是哪里来的呢?做官的不用说,一刮几十万几百万,反正不能由天上掉下来,就是收房租的收田租的,哪怕他怎么样子安分,他那份家财,总是由穷人身上剥去的。”三胜伸起一只手来,搔搔颈脖子道:“那也不见得。”段天得道:“怎么不见得呢,你听我说。比如这胡同口上,那所大公馆,朱漆的大门,大石板铺的地面,多阔!车门开着,汽车房里摆了那油亮的汽车,他好像没碍着穷人的事。可是他那铺地面的大麻石,哪一块,也要穷人用凿子锤子,在山上敲打了下来,搬到他家里去。穷人能得他多少钱?一天得个几毛钱工钱,就了不得了。他要没穷人,那地面就别想用石板去铺,就是那汽车,虽是打外国来的,不也是工人造起来的吗?大概搬到中国,也少不了用穷人装卸,所以有钱人过舒服日子,全是靠着穷人捧场。”李三胜哈哈一笑道:“要是那样说,那还有完啦,没穷人,这个世界,不成世界啦。”段天得道:“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你别瞧我穿一身洋服,是位大学生,可是我就很爱交个穷朋友。这没有别的,因为我也是个穷小子出身。”三胜听说,可就向他周身上下,全看了一看,笑道:“先生你闹着玩的,你也会是个穷人?”段天得道:“不说明,你是不会相信的。我是过继给我大爷做儿子的,我自己的生身之父,是个庄稼人,自小儿的时候,在乡下什么苦都吃够了。可是有一层,苦虽苦,我可肯念书,我大爷是在湖北做官的,听说我还不错,就要我过继,供给上学念书。而且我大爷也说了,过继儿子过来,也不让我父亲,连孙子也捞不着一个,打算替我娶两房亲事。一房归我生身之父,一房归我大爷,家产呢,将来也平分一半。我想着,我有了今天,自然是难得的事。可是天下穷人像我得着好机会的,能有几个呢?所以我见着穷苦人,想起我以前,我就很觉心里痛快,怎么我单单有这种造化呢?可是有了这造化,越替那些没有造化的人可怜。你说,我这个样子做法,对是不对?”李三胜不住地点头道:“对的对的!”段天得向屋子四周看看,又向炕上看看,便笑道:“我大爷给我的好处,我都痛痛快快地受着,就是有一层,他和我讨两房亲事,我倒有点儿含糊。虽然他给我家产不少,两房家眷,全养活得了。可是我今年才二十一岁,这样享福,恐怕人家说闲话。本来我们那里,有一子双祧的风俗。你这儿也有这个风俗吗?”李三胜点点头道:“有是有,现在少了,娶姨太太的,倒是比往年多。”段天得望了炕上,向三胜连连摇了两下手道:“你别提姨太太这三个字。我觉得这三个字,最对不起女人。既是夫妻,那就全是一般儿齐,为什么单有人是小,单有人是大。”三胜听他进门之后,说了这么一番话,倒有些不解,是什么意思,只管向他脸上打量着。段天得是很机灵的,已经随着这话尾子,抬头四处去看,对于刚才的话,倒有些不在乎的意思。后来看到墙角上,挂着两个假人,白布包的脑袋,墨笔画的鼻子眼睛,虽然也有衣服,衣服里面,可没有什么撑着。袖子外没手,衣摆下没脚。因指着道:“我明白了,你是耍这一行手艺的吗?很辛苦呵!”李三胜道:“可不就是这玩意儿吗?俗名叫鬼打架,江湖上话,俗里套俗的玩意儿,这才是。无非也是赶赶庙会,上天桥、什刹海,从前还有东直门外的菱角坑。卖的也就是一些穷孩子的钱,稍微有点儿身份的人,可不要瞧。我耍了这么些个年,人越来越老,玩意儿越耍越不值钱,真没法子,这才让我这姑娘上学堂去帮工。我倒正想打听打听,你准知道,她在学堂里,都干些什么?”秀儿在炕上,微微地哼着,就翻了一个身。段天得笑道:“我在学堂里,不大和你姑娘见面,倒说不上。”三胜道:“听说是当女听差,无非扫地抹桌子,伺候小姐们,此外没别的吗?”段天得道:“也非做这一些事,不能有别的。”三胜道:“工钱倒是不少,她拿回来,足够家里调费的。事到于今,不能说不让人家支使那句话,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只好马虎不问了。要在前两年,我还可以混一碗饭吃,怎么着我也不能让她去。”段天得点点头道:“李三爷真是一位古道人,我非常之赞成。家姊也是这样说,你姑娘很好,不让她这样干下去,将来再替她想法子。”三胜道:“哦!你还有个姐姐,你不是过继的吗?”段天得道:“我这边老爷子,虽没有儿子,可有两个姑娘。”三胜道:“现在年头儿改了,有些人就把姑娘当儿子。”段天得道:“这本来对的。像三爷,不就是得的姑娘的力吗!”三胜道:“这孩子,也是吃不了三天饱饭,你看她现在又病了。学堂里,今天不去,不知道可要扣工钱。”段天得道:“这不要紧,我托人给你姑娘说一声儿就是了。只要是真病了,歇个十天半月,也全没关系。”三胜抱着拳头拱了两拱道:“那全凭你多维持。”话说到了这里,这就透着题目都说完了。三胜又站起来,周围望望,意思是要再找茶烟献客。段天得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对炕上躺着的秀儿,总看过了二十四次,只是她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实在没有机会去和她说话。这就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两个来回,向三胜摇着手道:“你别张罗。你姑娘病了,找大夫瞧病要紧。你就拿了我的片子,赶快找大夫去。我家姊有事要找你姑娘的话,我明天再来一趟。话可得说明,三爷,你欢迎不欢迎我来,假使不欢迎,我可不能来只搅和你。”三胜道:“你太客气。我们这穷人家,就怕贵人不肯到。”段天得道:“既是那么着,我交你这个朋友了。”说着,他就在西服口袋里一掏,掏出一卷大小不齐的钞票,挑了一张五元的,向三胜笑道:“请大夫不要钱,病人养病也要钱。瞧你这古道人,绝不能张嘴和人家借钱的。我这里有五块钱,你拿去先垫着使。”三胜呵了一声,人向后一退。段天得道:“三爷,怎么着?你瞧我不够交朋友吗?”三胜道:“不是那么说,咱们初次见面,怎好就要您破费。”段天得道:“话得说明,您姑娘将来发了工钱,有钱多就还我,钱不多,就多使两天。这么点儿钱,我不好意思说个送字。假如你不收的话,你就是小看了我这个人。”三胜还不肯收,只是对了他手上踌躇着。段天得也不再说什么,将那张钞票放在桌子上,拿了一只破碗,将钞票压住,笑道:“你若不肯收,我明天来拿回去吧。再见再见!”说着这话,他扭转身就向院子里走了去。可是他穿着皮鞋,走得很快,三胜是个有病的人,走到自己房门口,他已经走上大门口了。
段天得走得其势匆匆,却没有看定了对面,不想迎面来了一个人,几乎撞了一个满怀,彼此全呵哟了一声。段天得将身子闪过,那人也就闪到一边去了。回头看看那人,不过是个做小生意买卖的人,这倒不怎么介意,自出门坐车子走了。那个人站在院子里,倒回过头来,向他呆呆地望了一阵。李三胜站在屋子里,却老早看清楚了,叫道:“万子明大哥,您几时回京了?我没有一天不惦记您。”说着这话,自己也亲自迎出来。万子明穿了一件深灰布夹袍,戴着一顶黑毡帽,脸上黑黑的,毡帽上的灰土重重的,全表示出,他是一位由乡下来的人,兀自风尘满面。秀儿听到父亲叫了一声万子明,也是一个翻身,由炕上坐了起来。恰好万子明也走进了门,这就向她深深点了一个头道:“大姑娘,你大好一些啦?”秀儿将手理着头发,扶到耳后去,向他微笑道:“我也没有什么病,万大哥怎么会知道了?”万子明道:“我原也不晓得,刚才由胡同口上经过,听到你们这儿院邻,一个小姑娘说的。”三胜笑道:“这么说,不是为了孩子病着,您还不肯来看我啦。”万子明笑道:“我昨儿个晚上才到京,什么事全没办呢。打算迟个两三天,再来看您爷儿俩。所以我进门来,空着两只手,什么东西也没有带。”秀儿抿嘴微笑着,似乎有话要说出来,又不便说。李三胜道:“万大哥干吗说这话,我高攀一点儿,咱们总算是患难朋友啦。您请坐,我这可要去上茶馆子里找一壶水来,沏碗茶您喝了。刚才来了客,我就这样干耗着。”万子明坐在小板凳上,对屋子里张望了一会子,因道:“刚才谁来了?赛茄子好久没来吧?”三胜道:“好久没见了。刚才来的,是我孩子学堂里的大学生。这人倒也不坏,只替穷人难受。”万子明道:“大学生,你家大姑娘进学校念书了吗?”说着,对秀儿望了望。秀儿可低了头,没答复他的话。三胜笑道:“你瞧我们这穷人家,有那份资格,送女孩子上学念书吗?这全是人穷了,无中生有的想法子。对过有两位姑娘,也在学堂里当女书童,把我们孩子也介绍了进去,一个月倒挣个二十块三十块的。”万子明道:“女书童,没有这样一个名字。”他说着,摇撼了几下头,微笑一笑。三胜道:“好久不见,见了得谈一会子,你在我这里坐坐,我去找开水去。”说着,提了桌子下的一把洋铁壶,竟自走了。万子明口里只嚷别张罗,也拦他不住。他走了,万子明坐在门口矮凳子上,透着无聊,笑道:“三爷真是前清手里的人,现在的新名词儿,他全说不上。哪有个叫女书童的?”秀儿先是红着脸,这时就把颜色沉了一沉,带着笑道:“哪儿啦,他是听鼓儿词,听入迷了。这是打鼓儿词上来的,又不能说我是丫头,就起了这么一个新鲜名儿。”万子明也笑道:“我听了,也透着新鲜,到底你在学堂里是什么职务呢?”秀儿道:“在女生寄宿舍里,打杂儿。那些小姐们,全叫我的名字。”子明笑道:“这个我倒知道了,说得好听一点儿,这算是女工友。可是工钱都有限的,不能有二三十块吧?”秀儿道:“本来没有这些个钱。这两个月,是赶上了学校里,有了几个阔主儿小姐,很给了几个钱花。往后也不能挣这么些个钱。这件事,说起来怪寒碜的,我就没让我老爷子把这话说了出去。”她口里说着,自低了头,将手去抚摸着被头。看那情形,倒很有几分不好意思。这样一来,是让万子明更加了许多疑惑之点,问道:“三爷对这件事,好像全不大清楚吧?”秀儿只说了一个他字,三胜已经提着水壶进来,秀儿像没提到这件事儿似的,立刻把话按捺下去,一声儿不言语。
万子明同三胜谈了几句话,喝了一杯茶,也就告辞出去,走到大门口,却看到那个西服少年,将帽子戴得低低的,很快地走了过去。对门有个小姑娘,站在门口,向那人后影望着。接着,有一个姑娘跟了出来。她低声笑道:“这小子,尽向我们这儿跑,真讨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儿,和他有什么事呢。”后面跟出那个姑娘道:“他要是天天向李家跑,那倔老头子,要不打断他的腿,那才怪呢。”万子明听到她们讨论着那西服少年的事,心里已经一动,就缓了步子走着,慢慢儿地听下去。现在听着她们是这样的说法,这完全和秀儿有关系。怪不得这老头子说他女儿,一个月能挣二三十块钱。有了这样一个有子儿的人捧场,别说一个月挣二三十块钱,就是一个月挣二三百块钱,大概也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吧?不过听这两位姑娘的话,老头子自己,好像还不知道实情,显然是秀儿瞒了她父亲干的。以前以为她很是持重,决不会做什么要不得的事。若依这件事看起来,这孩子是个外沉内浮的人,这最靠不住,说不定她做的事,想也不能仔细地去想呢。万子明虽有了这种心事,但是秀儿并不是他什么人,就算她做了不道德的事,用了身体去换饭吃,然而这是她的自由,谁能干涉她这种行动?万子明起先在这胡同里走着,是无所谓,走到胡同口外以后,却不免回转头来望着,将脚顿了两顿。在平常人看来,他这种顿脚生气,都过于幼稚。他尽管生他的气,有什么人知道呢?可是,照中国心心相印的神秘论来说,这倒是可以起一种反应作用的。那躺在炕上的秀儿,这时心上不知道有了什么刺激,只觉一阵难受,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见三胜正在桌子下面,取出一只煮粥的瓦罐子,正在瓦檐下洗刷着,便道:“您什么意思,还要煮稀饭我吃吗?我这会子心里正难过。”三胜道:“你也总得熬着一点儿。我这就去替你雇车去,一路去瞧病吧。”秀儿道:“倒不是要瞧病,我心里好像总有一件事放不下。”三胜道:“你心里有什么事,不就是学堂里请假的事吗?这件事,已经有那位段先生帮忙,答应替你请假了。”秀儿皱了眉道:“可别提到这位段先生了。以后,我想,还是请他少来为是。”三胜手里提了瓦罐子,直走到炕边来,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不是个好人吗?”秀儿红了脸道:“那倒不是,因为他是个有钱的人,咱们这种穷地方,不宜让人家常来。”三胜笑道:“你这孩子,也叫格外多心了。人家段先生不是说来着,最愿意和穷人交朋友吗?”秀儿摇摇头道:“咱们哪能和他这种人交朋友,除非像万掌柜的,倒是咱们的好朋友。”三胜点点头道:“万子明大哥,自然是个血性朋友。可是这话得分别着来说。他和咱们一样,也是一个穷人,自然什么事,全能看一个透。可是说到段先生呢,人家是一位少爷,能够不嫌脏,跑到咱们家来,已经是难得。而况他到咱们这儿来,又说了那么些个好话。我就常说,穷人不想阔主儿怎么周济,肯同穷人谈谈,这就很难得,不用说和穷人谈谈吧,就是多瞧咱们穷人两眼,穷人也是开胃的。因为他肯瞧穷人两眼,知道穷人过不下去,不来抢穷人的生意,咱们就有饭吃啦。”秀儿道:“阔主儿抢穷人的生意,我倒不信。”三胜道:“没出门子的小姑娘知道什么?就说我这玩意儿,在往年,这一夏天什刹海,只要老天爷不下雨,总可以挣几文。现在尽是新鲜玩意儿,有钱的,凉棚子一搭,洋鼓洋号一响,就是没什么玩意儿,也不愁着不上座。今年是更邪行,有两个穿洋服的人,不说变戏法儿了,说变魔术。在那儿扯了布棚,按着风琴,吹着洋喇叭。瞧玩意儿的,尽向他们那里去,像我这样凭本领耍玩意儿的,嚷死了,也没有几个人帮帮场子。你瞧,这能说,不是让阔主儿把生意抢去了吗?”秀儿道:“咱们自然比不上人家。你背着的那两个假人儿,衣服拖一片,挂一片,就是一个真人,也变成了鬼啦。”三胜道:“谁说不是。我自己也没有钱做衣,还能做了衣去收拾这两个玩意儿吗?”秀儿笑道:“您知道这么样子说,您就别抱怨什么了。咱们受穷,不是应该的吗?”三胜坐在一边,只向她脸上望着,因道:“什么?你这样有说有笑的,是病好了吗?”秀儿道:“好了,我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放,说好就好,现在像好人一样了。”三胜道:“不找大夫了吗?”秀儿道:“有人家帮的那些钱,咱们买米买面,干什么不好。”三胜也笑道:“这孩子真也是淘气的精,昨天那样发烧发热的,吓得我饭也不敢吃。这一会子,说好也就好了。那么,明天你可以上学堂去了。”秀儿笑道:“现你倒比我的性情急。”三胜道:“不是那样说,现在不是按月得了人家的钱来着吗?咱们得了人家的钱,就得替人家做事。”秀儿也没理会她父亲的话,把腿伸下炕来,就要穿鞋子走路。
只见段天得匆匆忙忙的,又走了进来了,一脚跨进门,看到秀儿坐在炕沿上,便笑道:“咦!密斯李好了。”三胜见他笑得眉毛眼睛全活动起来,而且抬着肩膀,做出那分样子来,就不免向他瞪了一眼。段天得似乎知道了这事似的,立刻扭转身来,端正了脸色,向三胜点了一个头道:“刚才我就到学堂里去,同家姊说过了。家姊叫我来报个信,请李三爷尽管放心,凡事都有她啦。三爷,你没事做什么消遣,我请你上大酒缸喝两杯,你可肯赏光?”三胜笑着把眼睛角上的鱼尾纹,全皱了起来,抱着拳头,连连拱了两下,笑道:“这可不敢当。您这一身儿穿着,同我这样一个脏老头子坐在一处,那算怎么回事?”说着,将手把自己破大褂的大襟牵了两牵。段天得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就爱同穷人在一处。口里光说,见了穷人就闪开,那是口是心非的人,最要不得的。”三胜笑道:“虽然这么说,可是大酒缸这地方,也不是你这样人应当去的。”段天得笑道:“这就引起我一段故事来了。”说着,两手同提着裤脚管,自在小矮椅子上坐下,然后仰了脸向炕上的秀儿道:“提起了这个人,大姑娘也是知道的,就是那位教中国画的仲先生。他每天都得上大酒缸两趟,回家来,就醉得泥人儿似的,全身都是酒气,和他说话,稍微站近一点儿,真会让他的酒气给熏倒。他是我们的老师呢,他能上大酒缸,难道我们就不能去吗?三爷,你信不信我这话,我向来可没同人说过谎。”三胜倒真的透出了一番踌躇的意味,因笑道:“其实酒这东西,若能常喝,倒真可以看出人的品行来,能喝酒的人,在酒壶旁边交的朋友,那全是真的,绝坏不了。我喝了四十多年的酒,绝没有做过一次丢脸的事,说是借了酒盖脸,和人家捣乱。”段天得对他脸上看着,就站了起来了,因道:“我高攀一点儿,和三爷交个酒壶上的朋友,行不行?”李三胜伸了个大粗指头,向他点了两点道:“我要罚你,你怎么同我说这话。只有我同你交朋友,说是高攀。怎么你同我交朋友,说是高攀哩?”段天得笑道:“咱们不是把贫富这两个字全扔开吗?您这么大年纪,要算是我的长辈啦。我同你交朋友,可不就高攀吗?”三胜笑道:“若是我不愿同你去喝酒,倒显着你是高攀不上了?好!凭这一句话,我请你喝四两。再说,这钱还是你赏的,我这要算是借花献佛。”说着,把墙上的一块干手巾,卷了一个小卷儿,向袖笼子里塞着。他们这类人出门,向来不戴帽子的,塞上这个手巾包儿,那就是要出门的意思。秀儿斜眼望了他,问道:“爸爸你倒真出门喝酒。”三胜笑道:“人家段先生这样瞧得起咱们,家里又没什么可款待的,能说不陪人家去喝一壶吗?”秀儿因段天得站在这里,可不好说什么,只有望三胜同他一路走去。
三小时以后,三胜一溜歪斜地就走回来了。秀儿老远就看到他面皮红红的,直瞪两只眼睛瞧人,就知道他这酒吃得可以,便迎上前,鼓了嘴道:“爸爸回来了。”三胜一扭脖子,咧了大嘴笑道:“姑娘,不瞒你,今天够我充了一回量。”秀儿也没理会他,找了一把扫帚在屋子里扫地,可就自言自语道:“平白无事的,又喝成这个样子,平常多花几枚买点洋面包饺子吃,就只嚷不会过日子。这一喝起酒来,不定花个七毛八毛的,就不嫌多了。”三胜摸着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听着这话,两手一拍道:“算你聪明,可不喝了七八毛钱的酒吗?可是这酒钱不是我会的,又是段先生给的钱。段先生为人真好,不知道什么叫身份,同咱们穷人,那是有说有笑。这朋友算我交上了。我还说啦,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天吃了人家一顿,明天也得让人家吃咱们一顿。”秀儿点点头道:“哼!对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明天你回他一回礼,你再醉个人事不知。后天他再请您一回,您醉一个不知人事。彼此就这样让来让去,您这乐子就大了。您还叫我说什么?”三胜拍手哈哈大笑道:“我的姑娘,你就不用埋怨了。你觉得我不该喝酒的话,除了明天,我还人家一次礼而外,打后天起,我就不喝酒了。可是无论怎么着,明天你必得让我喝一顿。要不然,我这人光进不出,成了什么人呢?”秀儿道:“喝酒没什么,你生病以后,忌的日子不少,就醉个一回两回吧。可是你同那姓段的在一处混,透着有点儿不好。”三胜道:“怎么啦?人家只嚷不分贫富,你倒一定要瞧不起自己吗?”秀儿还是在扫地,身子四处转着,并没有向三胜脸上看了来,因答道:“并不是为了这个。你想,咱们住在这大杂院里,飞短流长,人家什么话不说咱们。咱们家里,平常来的都是些什么人?现在这么一个穿西服的洋学生,只管向咱们家跑,这大杂院里的人,你相信一句闲话儿不说吗?要是说起什么闲话来,我可受不了。”她说到这里,把地已扫到屋门口啦,把个洋铁簸箕,盛起了脏土,自向院子里倒土去了。三胜坐在椅子上,极力睁开了他那一双醉眼,向姑娘后身望了去,默然地出了一会子神,直等姑娘进屋来,很久,才叹了一口气道:“穷人交朋友也没阔主儿那么自由。可是人家真和穷人表同情呢。”秀儿站在炕沿边,将手扶着头发,向耳后边理去,望了父亲有话要说。可是她微笑了一笑,把话又止住了。三胜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干吗忍了回去。”秀儿笑道:“并不是我不说。我瞧着,我说了您也不相信。”三胜道:“没别的,你就是不让我去喝酒,我以后不去喝酒就是了。”秀儿理着鬓发,摇了两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三胜道:“你说什么,你就说出来吧。”秀儿抬起手来,慢慢地理着鬓发,低了头道:“倒没有别的。就是见着了那万掌柜的,你别提同段先生认得。”三胜道:“那为什么?”他觉得这个要求,有些不可理解,便瞪了两只大眼,向她望着。秀儿笑道:“这也不为什么,你不想想,万掌柜的,他才真正爱惜穷人的。以前,他帮过咱们多少忙,并没有要咱们一点儿好处。这时听到说咱们交上有钱的朋友了,透着咱们趋炎附势,他不高兴。”三胜将脖子一扭,大声道:“这是什么话,我们交朋友,还要受别人干涉吗?”秀儿红了脸,鼓了嘴道:“你嚷什么?这是我说的话,又不是万掌柜说的话,你要怪就怪我,别怪万掌柜的。”三胜板了脸道:“本来这有些不像话。只许我交万子明,不许我交段先生。这是什么道理。”秀儿道:“不用嚷了,不用嚷了。您不是明天要回请人家上大酒缸吗?你去就是了。好在您身上有的是钱,用不着我给您去想法子的。”三胜手撑了桌沿,晃荡着身体,眯了眼睛笑道:“你这又夸嘴了。共总养活着我,还不到一个月。将来我身体硬朗起来,我自然会出去做买卖。要你养活不了多久了。”秀儿道:“我不同你说了,您那酒后的言语,还有个完吗?”说着,拖了一把矮椅子,放到房门口,就掀起衣襟坐下了。三胜晃荡着身体,向炕头直奔,笑道:“喝这一点儿酒就醉,没那么回事。我才不睡呢。舒服舒服,倒也使得。”他说着这话,两腿一伸,人直躺了下去,把两个枕头拖过来,将头枕得高高的,身子向里转着,口里还嘟囔着道:“喝酒,我哪年不喝酒,就是这半年,钱不大方便,把钱省下来啦。要说醉,我就没有那么回事,哼……唔……没……那回……”秀儿也没言语,过了几分钟,回头看时,三胜鼻子里,呼噜呼噜直响。约莫有二十分钟,他又道:“段先生,你为人真不错,同咱们穷人表示同情。喝!这就叫同情。”说完呼噜着又打起鼾声啦。秀儿把嘴一噘道:“你瞧,四两烧酒,把他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