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秀儿去当模特儿,虽说是自己受了银钱的引诱,同时也就是为了父亲贫病交迫,不得不去找一条出路,好容易把这条路找着了,似乎是把问题解决了,这就该安心了,转念一想到,若是这个样子过下去,那和当娼的人有什么分别?卖了父亲给我的身体再去报答父亲,那还不是消长两抵吗!她在羞悔之外,第三点又感觉到有些不合算,所以她是越想越不得劲。
到了大门口,自己呆站着,却是不知进退。秀文看到,便走向前,轻轻地推着她的身体道:“秀姐,你这是怎么了?你老早地出来,你老爷子要个茶要个水的,全不见人,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该回去瞧瞧吗?”说着,她也就把学校里取来的那块钱,悄悄地塞到秀儿身上,秀儿被她一句话提醒,手上捏了那块钱,赶紧地就向家里跑,一到院子里,就让自己吃上了一惊,李三胜却是搬了一条板凳,拦屋门放下,正端端地坐在那里。他两手撑着膝盖,瞪了眼睛朝前望着,那样子就怕人。莫非是他知道了这事,进门就要给人一个下马威吗?她如此想着,心里就只管卜笃卜笃起来。原来很快的步子跑进门,到了这时,竟是有些抬不起腿来了。李三胜大概也是很生气,始终是瞪了两只眼睛向她望着,可也没有问一句什么话。秀儿慢慢地移着脚步,走到三胜面前,才极力地镇静着,脸上放出笑容来问道:“爸爸,您怎么起来了?”李三胜依然不作声,望了她很久,然后才叹了一口气道:“你还问我呢?我一个病人,什么不得人帮着我来办。你一丢开我,就是这样大半天,你叫我不起来,还有什么法子?难道我躺在炕上,静等着饿死渴死不成?我自烧水喝了,又做点儿东西吃了,总也不见你回来,我只好搬了一条凳子,在这里坐着等你,你再要不来,我真要坐着车子,满街满市,找你去了。”秀儿笑道:“我也是瞧您的病,老好不了,所以到娘娘庙里给你抽支签去,我又没上去不得的地方,你着什么急?”她嘴里是这样的强辩着,脸上可也就红了。三胜道:“我也猜着,你不会到什么要不得的地方去。只是你走出去这么久,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你事先告诉我一声儿,不也就免得我着急吗?”秀儿一看这情形,父亲竟是不大疑心,于是走向前,挽住他一只手臂道:“天气也凉,您坐在这儿吹风干什么?还是到炕上去躺着吧。”口里分明是请求着,可是挽着他的手,那竟是有些拖扯的意味了。三胜虽然是有气,经姑娘这样一解释,她也是一片孝心,做父母,不能那样不懂好歹,也就只好随了她那分拉扯的势子,跟着向屋子里走去了。
秀儿将父亲服侍得安然躺下了,自己和颜悦色地坐在炕沿上,没话找话的,陪着父亲,说了一下午的话。可怜自己肚子里饿着发烧,也不敢走开去做东西吃。直到三胜睡着了,才跑出门去,买了几个冷烧饼,干嚼了一顿。桌上破茶壶,剩有大半壶凉茶,端起壶来,嘴对嘴儿的,咕嘟了一阵子,算是把肚子里一腔饥火,给压了下去。然后坐在房门槛上,一手撑了头,闲望着天上的白云去出神。偶然一回头,却看到街门外有个人向这里探头探脑的。定睛看时,王大姐站在当街,带了笑容,向这里乱招着手。秀儿看到她,也不解什么缘故,就像自己做了贼似的,不好意思亲近人家。但是自今日起,已经和她们发生一种关系了,假使她们招着手,自己不走过去,那是会得罪她们的。因之回转头来向屋子里看看,这就轻轻地大跨着步子,向大门口跳了去。王大姐迎上前挽了她一只手,就向家里拉着走,低声道:“来了电话了,他们很欢迎你的。”秀儿红了脸道:“大姐,你瞧怎么办?我真害怕。”王大姐道:“这有什么害怕呢?我们当初干这行的时候,也是觉得心里不大受用,到了后来,也就十分平常了。咱们一不偷人家的,二不抢人家的,凭着自己的身子,去换人家几个钱,自己爱这么干,就这么干。别人管不着,咱们也用不着去怕人。”她唧唧咕咕地说着话,就把秀儿拉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刚进那北屋子门,就看到王二姐手里拿了电话听筒,正说着话呢。她道:“人家还是初次干这个,总不能够十分自然的。人家不为了穷,那也不会干这个呀,总得先垫几个钱给她才好。那么,就谢谢您了。”说着,她把电话筒挂上。王大姐道:“是学校打来的电话吗?说什么?”王二姐向秀儿瞟了一眼,微笑道:“是那个方先生打来的电话。他说,让秀姐明天下午去,这就算是正式啦。而且说是可以先支十块钱哩。秀姐不是等着钱花吗?”秀儿本来懊悔得要死,自己不知道怎么样子是好,现在听说能收进十块钱,不由心里又是一动,怔怔地向王氏姊妹俩望着。王大姐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你这还说什么?你比我们红得多呀。我们乍到学校里去的时候,可抵不了你这样红呀。别胡思乱想的了,明天跟着我们一块儿去吧。”秀儿到了这时,已经是下了水的泥菩萨,无论如何,也保持不了这整个的身体,既是明天可以支到十块钱,那也就坦然地顺着这条错路向前走吧。
到了次日下午,还是在第五教室上课,但不是上西画二年级的课,是上西画三年级的课了。这一下,二年级里出了问题,原来这西画二年级里,有两个最出风头的男学生,一个叫章正明,一个叫段天得。追着秀儿问话的人,那个就是姓段的。他是本班的代表,昨天他对秀儿写生的时候,大为惊讶,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模特儿。于是在这日上午,他就联合了章正明,同到教务室里去见刘主任。刘主任接着两封朋友的信,都是要钟点的,心里就老大的不高兴,看到章、段两人进门,还没有开口,这就先皱起眉毛来。章、段两人,向来就不爱看刘先生的颜色,他越发愁,这两个人可就越要向刘先生来麻烦。那段天得先近前一步,向刘主任望着,然后正了脸子道:“刘先生,我们西二全班同学,委托我们两个人来,有点儿事向刘先生请求。”刘主任向他两人翻着眼皮望了去,因道:“你们西二的要求,总是层出不穷,哪有这样多的事?”他说着话,把桌子面前的那块玻璃板,向前推移了一下,向桌上吹了一口灰,把笔筒子里的笔扶着倒在一边,而且把桌上的铅笔也当的一声,向筒子里掷了进去。他的眼睛,却又不曾向章、段二人望着。章正明道:“我们也并不是非理的要求。只因为我们二年级,应该多多注重画人体,画了一年的静物,同学全觉得够了。”刘主任两手按了桌沿,向他二人看着道:“够了?你们西二全班的作品,都算成熟了吗?”这句话问出来,那是比较严重,段、章二人,全感到同班的作品,不见得成熟,不敢强硬答复,默然了一会儿。刘主任一句话把他们问倒,心里是很得意,便淡笑道:“艺术是无止境的,够了,这谈何容易?”章正明道:“这一点,我们应当解释一下子,因为我们说够了,并不是艺术已经够了,是给我们画的静物,总是苹果、香蕉,这太烦腻了,引不起同学们的兴趣。”刘主任道:“若是为了这个问题,那很好办,我通知庶务课,你们开出单子来,要画新鲜东西,让他照单子采办好了。再说,你们每次画静物,不都是开着单子交给庶务课去采办的吗?”段天得道:“向来倒是如此。不过我们想多画两点钟模特儿,把画静物的钟点减少些。”刘主任道:“那不行!”说着,红了脸将头一摆,又道:“画西画,总有一定的阶段,画静物之后,才能画石膏像,会画石膏像,才能够野外写生同画人体,你们新加六小时模特儿,这还是陈先生的主张,我就觉得太多。为什么你们还要加?”段天得道:“那自然有理由。”他两手反在身后,挺了两下胸脯子,表示着他的理由充足。刘主任道:“你们有理由,你们说出理由来听听吧。”章正明接着道:“听到说,我们新雇的这位模特儿,是包月给薪水的。那么,我们多画两点钟是照样给那些钱。不画呢,白让她闲着。我们画人体,学校就不用买静物,标本来了,为了在经济上着想,也是画模特儿的好。再说,在实用方面,总是人体画为多,现在提倡艺术生产化的时候,我们觉得应当多多练习人体画。”刘主任忽然站了起来,把两手反在身后,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在他这犹豫期间,他是预备着一种话来驳复这两位高才生。段天得本着向来的精神,却不理会他这种态度,等着刘主任回转身来,就向他道:“我们同班,对这件事,抱着很大的希望,我们回到教室里,总得给同学一个答复。”刘主任道:“你给他们一个答复好了,就说是办不到。”段天得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心里倒有点儿不舒服,翻着两眼,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章正明虽不是直接碰钉子的人,看到刘主任这个样子,也是十分不高兴,便红了脸,扭着脖子道:“这件事,我希望刘先生加以考量。若说是我们同班的程度,还不够画模特儿,当然我们也没有这种要求。现在我们既是可以画模特儿,那多画两小时,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刘先生也说过了,艺术是无止境的。我们多画两点钟模特儿,正是鼓励前进的意思,怎么刘先生反不答应呢?”刘主任道:“你们只是要多画两点钟吗?”段天得道:“那就依了刘先生的话,原来功课并不减少,另加两点钟画模特儿就是了。”刘主任顿住了脸腮道:“功课不是由学生自由支配的。学校按了规章有一定课程,固然是不能随意减少,也不能随便加多,快上课了,你们不要再在这里纠缠。”说着,还用手连连挥了两下,那意思就是叫他两人出去。章、段二人,始终持着他们原有的态度,并不觉得有了先生严厉的教训,就把话忍了回去。段天得道:“请先生给我们一个最后的答复。倘若同学们再有什么要求,就让他们大家来请求了。”刘主任淡笑一声道:“大家来请求吗?那也好,我就在这里等着。”师徒两方,说到这个时候,形势是很僵,不免彼此对抵了眼光,有话也就不能向下说。恰好这个时候,教二、三年级水彩油画的陈先生,有事到教务处来接洽,看到两位调皮生在这里,就知道有麻烦,因道:“你二位又有什么事来麻烦人?无论什么学校里,二年级总是多事之区,一年级程度没有修养到,三年级快毕业了,总得好好地干,唯有这二年级无风兴浪。”段天得倒是有点儿怕陈先生,因为陈先生在艺术界里很有点地位,自己是颇想投在陈先生旗帜之下,做个人喽啰,出了学校,也好有碗饭吃。这是他未毕业前一种伏笔,也是他为人聪明之处。现在看到陈先生来了,又说出这样很中肯的话,他倒不好再说什么,只有退了两步,闪到章正明后面去。章正明和老段的情形不同,他家里很有钱,他来学艺术是欣赏主义,并不靠艺术混饭吃,他不用得下伏笔,也就不怕陈先生。当时,他看到段天得把他推向前,他倒是当仁不让人,便道:“陈先生这话,我们可就不能承认了。二年级是过去的一年级,是未来的三年级……”陈先生不等他把话说完,连连用手摇了几下,因道:“我又不同你们开辩论会,老说这些做什么?你们有什么事,等下午功课完了再说吧。这时候正上着课呢,你们老是在这里麻烦,不是自己同自己捣蛋吗?段天得,你还不同他走。”段天得这就低声道:“老章,我们这就走吧,免得同学老等着我们。”他说着这话,可就转身推了门出去,那章正明孤掌难鸣,也只好跟了他出去。
只在走廊上转过一个弯,段天得就变了一个样子了,他板了脸子道:“老章,这刘混混儿,实在可恶,把口风封得十分紧,让我们一个字也说不进去,我们总得和他开开玩笑。”章正明笑道:“你的主意多,你就来一条妙计吧。”段天得笑道:“主意是有,靠咱们两个人不行,得多来几个人。明天上午三点钟,是一点钟木炭,两点钟静物。咱们可以在这上面出花样。”章正明道:“出什么花样呢?”段天得还没有答复,已经到了教堂门口,教室外面,倒是很热闹,大部分同学,全散在院子里和走廊下。原来这一堂是理论课,讲的是中国美术史,这位讲美术史的先生,是一位画国画山水的。因为和校长同乡,就七拼八凑,除教画之外,又弄了二十几个钟点理论课,包含着书法、词学、诗学、中国美术史。西洋画系的学生本来不用上他的课,校长为了凑钟点的关系,硬在西画系里,每周也加了一点钟中国美术史。中国美术,向来无史,这位先生,又从何学得这门学问?所以他也不过是买了几本现成的书,拿到课堂上去念念。大家要轰他,他有撑腰的,轰他不动。上课呢,坐在讲堂上真会打瞌睡。因此消极抵制,当他上课的时候,只要注册课的人来点过了名,就是破篓子装泥鳅,走的走,溜的溜,全溜到院子里去聊天,比较用功的,在廊檐下支起画架子来,还可画画。这时,有几个女生,互相搭着肩膀,在一棵洋槐树下,低声唱桃花江是美人窝。有几个男女同学,在葡萄架下,头挤在一处,看电影杂志。也有拿了古本《金瓶梅》坐在墙角里看的。也有捧了一大捧大花生,放在台阶上请同学的。还有人手里捧着口琴,吹那《桃花江》的谱子,与洋槐树下的女同学,互相唱和,阳光是热火似的晒着,没有一点儿西北风,好个秋天,大家快乐极了。这时,段、章两人走进院子来,男生就一拥而上,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段天得笑着摇了两摇头道:“不用提了,我们说什么,老刘就驳什么,任凭什么话也说不上去。我瞧着他是存心和我闹别扭。他说:‘全校的学生都不坏,只有我们西画二年级,全不是安分读书的青年,专门捣乱。’”这两句话,说得在院子里的男学生,全鼓噪起来。可是女学生们却不理会他们,三三两两,远远地站在一处,交头接耳地说话。章正明看到了便道:“喂!女同学们,也别尽站在一边看热闹。”女同学也不作声,只是听到之后远远地瞪上一眼。有两个还撇了嘴,还低声叫着缺德。段天得是很明白的,女同学虽不见得把男同学放在眼里,但是她们对于接近模特儿的男生,却是十二分瞧不起。在她们口里说了那句缺德,便知道她们是如何的不高兴了。于是轻轻向章正明道:“老章,咱们干咱们的吧,反正她们弃权,也不能怪我们,我们现时就在这里开个临时会议吧。”他说着,就跳着站到走廊的矮栏杆上去,把那里当了个小小的讲演台。他只用手一挥,在院子里的男学生,全拥着过来,把他围上了。段天得道:“我们对付老刘的办法,共有两点……”同学们随了这话,就哄笑起来,有的喊着,干啦干啦!段天得摇摇手道:“先别着急,让我把办法说出,我定的办法有两点,一是硬干,一是软干。硬干呢,那可得闹到校长那里去,恐怕校长不答应,倒长了老刘的威风,以后就更要同我们捣乱了。软干呢?”说到这里,他就微笑了一笑,似乎是他胸有成竹,那法子很是完美。有几个人就相应着道:“那就用消极的手段吧,反正我们旨在胜利,倒不一定研究什么手段的。”段天得笑道:“我有一个小小的主意在这里了,老刘对我们说,我们画静物,我们要什么,只管开着单子到庶务课去,他会叫庶务课照办。既是他那么说着,咱们就在这上面,给他开一点儿小小的玩笑。”众人里面,有一位叫陈大个的,笑着道:“回回做静物的标本的水果,总说是我吃了,凭着大家在这里,说句良心话,是我吃得多吗?不过回回都有我,这倒是不假,现在我也想破了,反正我负了这好吃的名,今天下午两堂静物,我主张画馒头、酱肘子,画完了,咱们将馒头劈开了,夹酱肘子吃。”他一说完,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有一位小赛巴斯祁登的,他长得和那美国电影里冰面人一个样子,而且还穿了一套大身围的西服。这时他就翻了眼皮子道:“真不开眼,要敲人竹杠,也不过是馒头、酱肘子。”陈大个道:“你要吃什么?”赛巴斯祁登挺着胸脯子,伸了一个大拇指道:“我要吃烤鸭!”只这一声,大家哄然地笑了起来,有几个笑着弯了腰直不起来。赛巴斯祁登,一点儿也不笑,将头四面地张望着道:“干吗干吗?就凭这句话,也不至于乐到这个样子。”段天得笑道:“他的话,倒是有理,好久没有吃鸭子了,画完了以后,咱们可以打四两酒来解解馋。”章正明在人丛里一举手道:“干吗打酒,咱们不会向庶务课要两瓶白兰地吗?画酒瓶子的多着呢。让我瞧瞧,有多少人?”说着,退后两步,将站在这里的人,一个个指点地数着,因道:“这里共是十六人,女同学不加入,我们不勉强了。不过我们十六个人,共吃一只鸭子,每个人只好吃一点儿鸭子皮,我们应该向庶务课要两只鸭子,八个人吃一只肥鸭子,那也就够了。”赛巴斯祁登道:“你准知道他们会给我们肥鸭子吗?”段天得笑道:“那倒有法子,我们说瘦鸭子没有肉感,不能画,非肥鸭子不可。我瞧着,他们也不能不照办。再说,不肥的鸭子,根本也就不能烤。”陈大个道:“那就开三只鸭子吧,宁可白兰地少开一瓶。我不会喝酒。”说到这里,大家全抢着说要吃这样,要吃那样。有两个高兴的,按着别人肩膀直跳起来,还有人鼓了掌叫好,抛了帽子喝彩的。女同学们是远远地望着,始终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们微笑。章正明也跳上栏杆去站着,将手举了起来道:“别乱了,别乱了,再乱就走漏了消息,事情不好办了。现在由我开单子亲自送到庶务课去。”他说着,在西服袋里,抽出一个日记本子,又拔下衣襟上的自来水笔道:“我报告,酱鸭三只、三星白兰地两瓶、面包四磅、美国香肠一串。”说到美国香肠,大家齐齐叫了一声好。赛巴斯祁登举手道:“主席,我有话说。”段天得跳下栏杆来,笑道:“这不是演滑稽电影,别捣乱了,谁是主席?”赛巴斯祁登道:“你下来,章正明就是主席。说好了烤鸭,怎么变成酱鸭了呢?”章正明道:“这有缘由的。烤鸭凉了不好吃,酱鸭就是凉的好下酒。我把提案说明了,谁还有异议没有。”大家全举了手,说是没有异议。章正明道:“既是没有异议,我就到庶务课去了。可是为了事情必定成功起见,希望大家同了我去,以壮声势。”这群众运动,不发生便罢,既然发生出来了,随便一喊,那就有人跟着起哄的。所以他这一声喊过之后,在场的男生,早是一窝蜂地向前跑。女学生们,本来不好意思参加这种活动,可是这样热闹的事情,怪有趣的,也不能不看。她们两三个人一组,也是遥遥地随后跟着走来。
当这一群人拥到庶务课的时候,庶务先生,先就心里乱跳,后来由章正明交出一张单子,说是要画静物的标本,这是他们本分的要求,那还敢说什么,双手接过单子,不住地向拥在门外门里的学生点着头道:“这好办,这好办,马上就办。”段天得由人丛挺身出来道:“刘先生说了,我们要画什么,只管开了单子交给庶务课。庶务课不照办的话,可以再去和他交涉。”庶务笑道:“庶务课本来就照办的,有了刘先生的话,那我们办着,决不能缺少一样。”章正明左手挽了庶务的手,右手伸了一个食指向他点着道:“马先生,话可交代明白了,不能缺少一样。我们一点钟就画,别耽误了。”马庶务还把那单子捏在手里呢,只说不能缺少,不能缺少。学生们见庶务没有驳回,笑着喊了一声好,表示他们胜利,也就走了。马庶务先生是吓坏了,不知道怎么是好。直等学生都走光了,这才拿取手上的单子看。一看之下,情不自禁地就叫了一声胡闹,他这屋子里,还有个助理员,坐在一旁的两屉小桌子边低头誊账。听到这声胡闹,猛然间站了起来,马庶务道:“你惊慌些什么?”他答道:“我怕马先生和学生冲突起来了,像上次那样,一块砖头,差一点儿,砸破了我的脑袋。”马庶务笑道:“叫我说什么是好,有这样闹着玩儿的?画静物要酱鸭、香肠,还要三星白兰地。干脆,叫一桌席摆到教室里,大家痛喝一场,比什么都强了。”助理员道:“据我看,马先生还是去问问刘主任,段天得、章正明这两个人,全不好逗,也许刘主任就答应过他们,是这样办的。”马庶务摇了两摇头道:“咱们也当过学生的,当学生也淘气来着,可没有这样胆大给先生开玩笑的。这样看来,也许是年头变了。”他说着话,就到刘主任那里请示去。不想刘主任有事,早走了,再去寻彭主任,也走了,没法子,只好自己做主,把酱鸭、香肠、面包全买了。这单子上,开的是美国香肠。北平城里,做美国香肠的,只有两家,一家在东交民巷,一家在东单牌楼。马庶务知道美国香肠,同中国香肠,肥瘦差得很远,含混不过去的,只得派人到老远的地方去买了回来。至于三星白兰地两瓶,要上十块钱。画只能画瓶子,可画不出酒来,就找了三个空瓶来配着。
到了下午一点钟以前,校役把酱鸭、香肠全都送到教室里去。马庶务心里兀自想着,刘先生不在学校,这样做主买了,也许他不愿意。自己背了两手,只管在屋子里打转。庶务的屋子,可紧连着总务主任的大屋。本想着,这件事再请示彭主任一下也可以。可是这位彭先生,为了静物标本的事,和学生就争吵过不少次。交涉之后,结果还是彭主任失败。而且他有时还把责任向庶务身上一推,说庶务没有照办。再说事情已经做主了,便是请示过彭主任,也不能推卸责任,因之在屋子里转着圈子,不断地想着心事。不料在这个时候段、章两人,又拥着进来了。马先生脸上堆下笑容来,正想对他们说,东西照单子办了,尤其美国香肠,买来很不容易,打算表一表功。不料段天得首先红着脸皮道:“马先生,你这样办事可不成!”马庶务卖了很大的气力,不想他劈头一句,竟是说自己不成,这倒不免一怔。
章正明道:“我们不是说好了,让你照着单子操办吗?”马庶务道:“是啊!全照单子办了。”段天得道:“全照单子办了,我们的酒呢。”马庶务笑道:“我想着,画酒,不过是画个瓶子,有酒没酒,那没关系。”段天得道:“没关系,你知道画吗?”马庶务笑道:“我哪里会画?我会画,不干现在这个职务啦。”章正明道:“这不结了?你不会画,你多说什么?艺术有它的真实性,要画白兰地酒,就得真正的画白兰地酒,用空瓶子,是不能代替的。若是空瓶子能替代,我们画起水果来,用蜡做的模型替代就得了,何必画真水果。你说你不干庶务,这艺术学校里的庶务,我瞧你就有点儿干不了。”马庶务听到他这话,不由得红了脸,只道:“这……这……你们这话太难点。”段天得道:“你不懂艺术,你就照着单子操办就是了,你一个外行,也到这里来干庶务,那才太难一点儿呢!你若是愿意补救这件事的话,赶快去买白兰地来。”他们争吵起来,声音未免大一点儿,隔壁屋子里的彭主任,听着有点纳闷,怎么学生会吵到庶务室里,要买白兰地呢,于是推门走了进来,先就笑道:“原来是你二位。”段、章二人,对于刘主任,还有三分惧怯,对于彭主任,向来就不怎么介意,唯一的原因,就由于彭主任不是一位艺术家,每次有了学术上的争点,就硬不起来,这时他走进来,首先的表示,原来就是你二位,那好像说,他们总不外是捣乱虫。段天得索性挺了胸道:“彭先生,你在这里,那就很好了,我们和刘先生说好,画什么买什么。开单子给庶务课买白兰地,马先生给我们预备了三只空瓶子。”彭主任道:“空瓶子有什么不可以。你们照着样子,无非也是画酒瓶子的表面,你还能够把瓶子里的酒,全画了出来吗?”章正明道:“彭先生大概不大研究艺术方面的理论。无论什么艺术全有一种真实性。空瓶子减少了真实性,画出来,当然不及有酒的瓶子好。我们全是艺术信徒,我们忠于艺术,我们也就不能把空瓶子当酒瓶子画。你当然知道,文艺之中,有一种‘烟士披里纯’,必定有酒的瓶子,我们才……”彭主任哈哈笑道:“你们以为画酱鸭、面包,也有‘烟士披里纯’吗?”段天得道:“当然!彭先生若觉得我们这理论,过于勉强些,不妨请出刘先生来,大家研究一下。”彭主任背了两手在身后,淡笑一声道:“我不懂艺术,你们好一群艺术信徒。”段天得道:“彭先生为什么说这种话,你以为我们够不上做艺术信徒吗?为什么在一群艺术信徒之上,还加一个好字?”彭主任道:“好字不能用,难道还该用不好两个字吗?”段天得道:“彭先生,你把我和密斯脱章当作小孩子吗?那口气,分明是说我们不配谈艺术。那也好,这没有酒的酒瓶子,应该怎样画,请彭先生教我们画吧。”彭主任红了脸道:“我不会画。”章正明淡笑着道:“哦!彭先生不会画,不会画,那还说什么?干脆给我买白兰地!”彭主任张了嘴,还待说话,章正明连连地摇着手道:“彭先生你自己不会画,你还说什么?我们是凭了刘先生的话,同马先生交涉的,请你不用多管我们的事,我们同马先生直接谈话就是了。”把话说到这里,脸上可就红了起来了。段天得道:“我们去报告同学吧。什么话也不用多说,我们照着彭先生的话,老老实实地报告出来了就是。”他的身子,随了这句话,就转着向外走去。章正明倒是向彭主任点了个头,笑道:“彭先生,回头教室里见吧。”彭主任听了这话,倒有些犯毛,这意思真要我好看,是拖我到教室里去画静物,无论教不教,先让他们开一阵玩笑,心里一动,正待叫他,可是他已出门了。到了这时,学生总算完全占了胜利。彭主任板着脸子,向他自己屋子里一溜,表示不管这事。那位马庶务,看到彭主任都不能做主,他一个当小职员的人,如何管得了这事,这就只好照着学生的话,补着买了两瓶白兰地。可是这学校附近,又没有卖洋酒的地方,派了校役老远地到大街上买去。
等到把两瓶酒买来,这里的课,已经上过小时有余。马庶务虽没有看到学生再来,总怕学生为了没有酒,不肯上课,这是做职员的,耽误了教务大事,自己担不起这一个重大的责任。只得自己拿了这两瓶酒,亲自捧着送到教室去。他推开教室门一看,那酱鸭、香肠、面包,以及两只酒瓶子,全放在一张小圆桌上,也不知由哪里凑合来的许多份刀叉和几个玻璃杯子,全都放在桌上,教这一堂西画的伍教授,是一位老好先生,穿一件灰布长衫,全是许多颜料斑点。那半白的头发,向后梳着背头,倒堆起来有一寸多厚。他尖瘦的脸,有个高鼻子,鼻子尖上有一团红晕,就表示他是一位喜欢吃酒的人了。他站着离那桌子不远,正指着几个学生,画那桌上的东西,一回头看到马庶务,先笑起来道:“酒来了。”只这一句话,全堂学生哈哈大笑起来。马庶务还以为是笑自己呢,不敢多说,低着头把酒交给伍教授,事情也是巧极了,当这两只瓶子交到伍教授手上以后,当当的一阵下堂钟声,就传了过来,立刻这课堂里,就是一阵骚动,有喊密斯脱章的,有喊老段的,有喊着别忙别忙的。十几个如狼似虎的青年,早已抢着到了桌子边。因为伍教授挡了路线,也不知是谁,拖了他的夹袍子衣襟,就向一边,拉了开去。伍先生向旁边一闪,正碰在身边的画架子上额角上碰了一个大疙疸。可是两只手正捧了两只酒瓶子,假使抬起手来摸伤处,势必把酒瓶子砸了,只得忍了眼泪,勉强站定,再闪开两尺。偏是祸不单行,噼啪一下,一样紫色法宝打在脸子上,因为自己两只手,碰住酒瓶子的原因,这法宝就滚到怀里面来,定睛看时,正是一只酱鸭。便嚷道:“你们不知道吗?这是教室,这不是操场,为什么这样乱,你们也太不成话了。”他向人丛里看时,那一群人拥在一堆,大家却都把手抬了起来,乱抬乱抓,有几只手拿着酱鸭,有几只手拿着香肠,全在空中摇摆抢夺。有些斯文点儿的学生,挤不上前,就远远地拍手叫好,叫好的时候,为了表示起劲,两只脚还同时地跳着。伍教授只管嚷着太不成话,也没有人理会。直等那酱鸭、香肠全让人夺着走了,那群人方才静止下来。只有女同学们,原先是呆呆地望着,这时大家三四个人笑作一团,扭了腰子伸不直来,有几个身体弱些的人,伏在别个女生肩上,还只管叫着哎哟哎哟。还是段天得站在课堂中间,举了手叫道:“别闹了,哪八辈子没有吃过酱鸭香肠。为了这么一点儿东西,大家就乱成这个样子。”这时,大家站定了,才看到有两手捧着酱鸭的,有一大把握住美国香肠的,也有把一个大面包在怀里搂抱着的。那一种不大体面的情形,看着真是不顺眼。段天得道:“我们开单子要酱鸭、香肠,也不过是闹着好玩。若是像这个样子抢着吃,分明我们不是为了斗争,是为了嘴馋,那不成了笑话吗?”这样一说,大家才停止了吵闹,相视微笑着。那个赛巴斯祁登,看到伍先生捧住两瓶白兰地和一只酱鸭,正对着窗户站定,光线全射到身上。突然来了灵感,正好身边带了相机,于是对着伍教授按了一下快门。伍教授先是在那里站着看呆了,现在大家静止了,他已醒悟过来,偏是赛巴斯祁登照了相之后,不肯完事,还向他行个举手礼,正正经经地叫了一声ok。伍教授这算明白了,把怀里的那只酱鸭一推,夹了两瓶酒,板着脸就走了,陈大个儿跟着后面追了出来,将手扯住伍教授的衣襟道:“先生,你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我们学生的酒,你可不能拿去。”于是好几个学生,拖了他的瓶子口,把酒瓶子抽了下来了。伍教授对于那只酱鸭子,倒无所谓,这两瓶白兰地,他以为是意外财喜,早想趁火打劫带了走,以补家藏之不足,现在学生由他手上硬夺了去,他不能由学生手上,再抢了回来,非常之生气,这就涨红了脸,把脚一顿道:“你们这样子胡闹,是谁也受不了,我管不了你们,自然有管得了你们的。”说毕,他匆匆地向廊子上走了去。那位马庶务站在一边,把这事看得十分清楚,现在伍教授怒气不息,鼻子里呼呼出气,向外面走去,他就在后面跟着,因道:“伍先生,您是当先生的人,总比学生高明十倍,画酒瓶子一定还得瓶子里有酒吗?”伍教授道:“哪有这话?”只他这四个字不要紧,于是新花样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