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在王家商议了很久之后,觉得跟着王家姐妹去当模特儿,这并不是不能干的事,坐在课堂上,让人去画个像,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沉吟着,低头走回家去,到了家里,一脚跨进门去,就让李三胜看到了,问道:“咦!你这是怎么了?又在外面和谁拌嘴来着吗?”秀儿被父亲问着,突然地扬起头来,就微笑道:“哪有许多人和我拌嘴?”三胜道:“我瞧你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是和人拌了嘴似的。”秀儿走到屋子里,手扶了墙壁,微低了头,上牙咬着下嘴唇皮子,垂了眼睛皮子,没有作声。李三胜道:“真的,你给谁拌了嘴?你告诉我,要不,你老是跟人拌嘴,这不是个办法,我得拿出一个主意来。”秀儿听了这话之后,把眼皮抬起来,呆了一呆,然后正了颜色向父亲道:“拌嘴,那自然是免不了的。”说了这句话之后,把桌子下面一只小板凳拖了出来,就坐了下去,将一只手抬起来,托着下巴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在她叹气的时候,那肩膀抬了两抬,虽然那叹气是没有声的,只看她那肩膀起落的度数,知道她那一口怨气,是积得很深,然后喷了出来的。三胜对秀儿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微点了几点头道:“你虽不把话说出来,你那意思,我也是很明白的。归结一句话,还不是咱们欠人家钱!”秀儿向父亲脸上看了一看,见他那枯皱的脸上,满罩着忧郁的颜色,眼珠都也呆着不能转动,便向他道:“您既是明白,我就不用说了。不过我自己回想过来了,到底是咱们欠人家的钱,不是人家无缘无故找咱们麻烦。咱们不还人家的钱,别管是怎么会说话,总是对人不起。咱们就算斗嘴说赢了人家,在良心上也是说不过去的。这个样子,不是办法,咱们总得拿一个主意出来。”三胜坐在炕上,把两腿支了起来,两手抱了膝盖,微偏了头,摆了几摆,又叹了一口气道:“到了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还拿个什么主意。我是躺在炕上,多动一动,就要出毛病。你呢,又是姑娘家,到哪里去想法子?”秀儿道:“姑娘家?那也不一样,能想法子的,还是可以去想法子。”三胜道:“你能想什么法子吗?”他抱着膝盖的手,紧了一紧,把膝盖抵了下巴,两只眼睛,正对了秀儿望着。秀儿一弯腰,在地面捡起了两根火柴棍,两手四个指头捏着,一点点地又向地下扔了去,眼看着地面,答道:“比如说吧。对过王家姊妹,她们就在外面找着事做,姐儿俩,大概可以挣百十来块钱一个月,哪个在外面做事的先生,一个月可以挣这么多的钱?”三胜道:“怎么能和她姐儿俩打比呢?”秀儿道:“怎么不能和她姐俩儿打比呢?她们不也是横眉毛直眼睛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头又低了下去,手上的火柴棍也全掐完了,将两手抬起来,一同托着下巴颏。三胜坐在炕头上,向自己姑娘仔细打量着,觉得姑娘这种态度,倒有点儿可疑,就问道:“听你这话,好像你也能找一份事做,你能找什么事做呢?”秀儿将鞋子尖在地面乱画着,口里可就要答不答的,低声道:“现在我可说不出来,反正一个人要找事做,那总可以找一点儿事做,不过事大事小,说不定罢了。”三胜淡笑了一声道:“真是孩子话。人要打算找事做,就有事做,请问,你能做什么事呢?”秀儿没作声,还是把鞋尖在地上乱画着,三胜道:“你瞧,我问你话,你怎么不作声了?”秀儿望了地上道:“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让我找事做呀。假如你肯让我去做事,那时候,我再打主意,现在我就说出来,你叫我打哪儿说起呢?”三胜道:“我瞧你说得那样一老一实的,倒好像真有什么事,等着你去干一样。到了还是一种空想。空想有什么用呢!我很久了,就想闹个老爷做做,有老爷让我干吗?”秀儿道:“你说的全不对,别胡猜了。”她说着,站起身来,就走到房门外去。
她到了门外似乎是有一件事忘了一样,可又缩住了脚,想走回来。结果是进退全不是,就靠了门框站定,抬起一只手来,不住弹着嘴唇皮,斜望着门外,只见徐秀文坐了人力车子回家,正是满脸笑嘻嘻的。若是能够学她们一学,别说有吃有穿吧,就是这一副笑脸子,自己照着镜子,也是痛快的。秀儿想到这种地方,觉得和她们一块去当模特儿,这是现在一种救急丹,有吃有穿,还可以免了生闲气。刚才同父亲商量,一口气说了出来就是了,偏生又是害怕。其实看父亲那样子,对王家姐妹俩,也没有什么坏话。不说她们的坏话,那就是不反对人家干那个事情,管他呢,还是同父亲说吧。想到这里,猛然间把脚一跨门槛,就有走进房去的样子。然而也就是这样跨门槛,那锐气又减了下来,不由得呆了一呆,父亲那一分火气,说翻了,天爷也不会容的。假使自己说出了口,他不答应,自己那没有什么。就怕他把这一笔账,记在王家姐俩儿身上,倒说是人家来勾引他的姑娘,那可有些对人不起。胆子一小,依然又是靠门框站定,沉沉地想下去。两只手是掀起一只衣襟角来卷了又放,放了又卷。后来她想得了一个主意了。人家说模特儿干不得,就为了脱着衣服,让人去画。据桂芬说,是脱光了衣服,让人去画的,那快嘴丫头,说的话,靠不住。天下哪有那么厚脸的姑娘,根纱不挂,坐在人面前让人去画?再说,就有那么厚脸的人,肯脱衣服,恐怕瞧着画的人,也会嫌倒霉。据倪素贞说,不过是像大街上的摩登人儿,光胳臂露大腿,那可不要紧。假使自己有钱,作了人家小姐,不就是那样过着日子吗?她有了这一点意思,就打开了一条决定法子的道路,别管是怎么回事,过来人口里说出来的,总是真的。徐秀文回来了,我可以问问她去。和她相交不坏,好好地问她,瞧她怎么说?于是牵了一牵衣襟,向对门走来。走到了人家门口,忽又提醒了自己,不是刚刚由人家这儿回家去的吗?怎么又来了?这样来来去去,也透着会引起人家的疑心,事情不忙在一天,留到明天再来问人家吧。她心里一转,脚步缓了下来,结果还是悄悄地回家去。可是到了这天晚晌,天老爷,又把她那分消沉下去的心,复又刺激起来,刚是上灯以后,天空里呜呜作响,刮起了一阵大风,霎时间,门窗户扇,一齐刮得扑通通地响。这风刮了起来,还是不肯停止,到了第二日白天,还是那样刮着。在院子里抬头一看,半空里是红不红、黄不黄的一种颜色,没有太阳,也看不到蔚蓝色的天,阶沿上,堆着香灰似的细沙,真有寸来厚。屋子里哪儿哪儿,全是土。只看窗户眼里,破了纸窟窿的所在,那纸片儿吹得嘘嘘作响。这不用风真的扑到身上来,就是看到这情形,也会让人感到身上是凉飕飕的。院邻们,年纪大些的,全把破棉袄子穿上了。记得上次天凉,人家穿棉袄,自己把两件小褂子来叠了穿,到了现在,还只有那个法子呀!秀儿无精打采地在街门口站了一会儿,想不出个主意来。
当她向家里走的时候,后面就有人叫了起来道:“秀姐,你上哪儿呀?怎么走到门口,又回去了?”秀儿回头看时,可不就是徐秀文追了出来了吗?这就停了脚步,回转头来向她笑着。秀文追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微微地点头道:“我瞧你这样子,准是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吧?”秀儿红了脸道:“我家晚上炒菜,没有盐了,我打算和你要一点儿盐。可是我走着走着,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所以我又回转身来了。”秀文道:“街里街坊的,临时差了油盐柴米来不及去买,通融一点儿,这很不算一回事。要不,我这里有铜子儿,你先拿去买吧。”说着,就在身上掏出一截铜子儿,塞到秀儿手上。秀儿笑道:“我尽和你们借钱,真有点儿不好意思。”说着,只管把手向回缩。秀文左手牵了她的衣襟,右手就把那截铜子塞到她口袋里去。笑道:“你使着吧,一定分个彼此,就不是好姐妹了。”秀儿听了这话,也就不便把钱掏回给人家,只是心里好笑,自己是何曾短了盐,要和她借呢?心里可就转念着,借了这个机会,去问问她,模特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秀文开口了,她道:“你是要等着回去,做饭给老爷吃,我就不留你到我家里去坐了。明儿个见吧。”秀儿听了,好说什么呢?难道说我家里不等着做饭,非出去不可。只得含着笑,和她点头而别。
这晚上,风势来得更大,在灰色纸糊的窗棂下,放了一盏煤油灯,那灯光是暗弱得可怜,当风吹着窗格,咕咕作响的时候,这煤油灯的灯焰,便也摇摇不定。李三胜的身体,本来就是阴一天,阳一天,今天刮大风,坐在炕上,只觉增加了无限的烦闷,不到天黑,就盖了被睡着了。人越是烦闷,也睡得越熟,侧了脸睡在枕上,只是呼呼作响。秀儿拖了一个小凳子,在炕边下,抱了两腿坐着,垂了头望着地,只管出神。坐了许久,好像有什么感触,突然立起身来,掀开瓦盐罐子看看,随后提起面口袋来,抖了几抖,那口袋在手面,飘飘然,一点儿也不沉重,这里面缺少着粮食,也就可想而知了,放下了面口袋,再看看破桌子底下,几十个煤球散在地面上,数也可以数得清。她心里想着这种情形,又是什么全没有,明天大概是刮风天,这日子又怎么样过去呢?一个人做事,总是看自己有没有那份决心,完全看别人的颜色行事,那怎么办得好?父亲是个硬汉子,他虽是饿死了,也不肯叫自己姑娘出去挣钱,给他去用。自己要觉得这件事可以去做的话,拿定了主意就挺了身子去干,顾虑到父亲身上,那是白操那份心。觉得干不得,从今天起,就断了这个念头,别再胡思乱想的了。可是对门王家姐儿俩,什么事都落个称心,也就为了她们肯干这一份职业。虽然人家在她们身后,总不免闲言闲语的,说上许多废话,可是谁又敢在当面,批评她们一个不字儿呢?别说人家提到她们姐俩儿,干这个,干那个,全靠不住。就算是真的,她姐妹们一个字没听到,也就没事。若说这事是干不得的,怎么那院子里,有姑娘四个,全是干这一行的呢?她站在屋子里,发了一阵子呆,偶然回转头来,正是看到李三胜侧了脸在炕上躺着。他一闭了眼,只看他那瘦削下去了的两腮,和凹下去的两个眼眶,那可真有些怕人。他虽病得这个样子,不也是穷成这个样子吗?秀儿在那样想过一番心事之后,再又看了父亲的病容,便联想到,假使更进一步,父亲就是这样死了那时,孤孤单单,落下自己一个人,不但是穿衣吃饭,全没有下落,就是整天坐在家里不动身,也找不着一个人说话,那日子难过,大概要比现在还要厉害十倍。到了那时,除了去找王家姐妹,跟着她们去当模特儿,那是没有第二条路。与其到了那个时候,去走上这条路,倒不如现在就爬到这条路上去,还救了父亲这一条老命。她站在屋子里想想,又坐到矮板凳上去想想,手扶了小桌子角,对墙上糊的旧报纸看着,也是出神地去想想。直待那煤油灯盏子里的油,熬得只剩了一些底子,那灯芯慢慢地昏暗下去,隔了料器罩子,只剩一条红线,秀儿不愿摸黑坐着,才上炕去睡。
在枕头上,听那院子里经过的风声,可不就是在半空里呼呼作响吗?尤其是胡同里的电线,发出那哨子般的怪响,跟着呼呼的风声传来,听到之后,令人毛骨悚然,哪里睡得着?在枕上再把刚才所想的,又重新想了一遍。秀儿到底是个聪明姑娘,最后的念头,就告诉她了。家里可以骗着老父,就说是在学校里当女书童。这个职务,自己原不晓得,也是父亲告诉的,就凭了父亲告诉的话去骗父亲,没有什么骗不过。对于外人,压根儿就不说自己找着了事,也就没人知道当了模特儿。自然,日子久远了,也许人家会知道的,那就到了那日子再说吧,哪里顾虑得了许多。这一觉睡过来,总算给她开出了一条明路。
次日天亮了,大风虽然停止,还是阴天,下得炕来,身上就是凉飕飕的,打开房门来,满院子全刮的是黄土,天上是那样红不红、黑不黑的一种颜色,分不出天日,也没有云彩。在北方的人,这种天气,也是看惯了的,算不得什么,可是今天看到之后,就和往日不同,显着有些阴惨惨的,好像天也和人一般,心里头有个大疙瘩,兀自打不开。正两手扶了门框,昂头向天上看着呢,只觉着一阵凉气,直扑进心口里来,不由人打了一个冷战,赶快地把身子一缩,将门关住了,心里可在那里想着,这怎么办,今天不用打算露面了。她关住了门,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才发觉了只有两件单褂子,别说是不能露面,就算不露面,有一个人到自己家里看看,那也是怪不好意思的。李三胜在炕上翻了一个身,由被里伸出手来,揉着眼睛,问道:“大姑娘,今天外面很凉吧?”秀儿道:“哼!老天爷要收人。”说着这话,又坐在那矮凳子上,两手托了头。三胜对她身上望了一望,两手撑了炕沿,慢慢儿地坐了起来。秀儿道:“刮风天,你就躺着吧,起来干什么?”三胜哼着道:“唉!这成话吗?大风天,还让你穿两件小褂子。今天我得出门去,找两位朋友,多少想点儿法子,把你的那件夹袄赎了出来。你把那张当票子查出来,看是当了多少钱?”秀儿道:“不用查,我记得,当了三钱银子。”三胜道:“那么一件旧夹袄,怎么倒当了许多钱?”秀儿道:“当当的日子,总怕当的不多,赎当的日子,就恨不得白拿出来,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记得那天去当夹袄的时候,当铺里就只肯写二钱,差不多同柜上的人拌起嘴来才写了三钱,现在你嫌当多了。”三胜道:“一说话,你就跟我生气。谁愿说这不通情理的话,不都是穷着无赖吗?就算钱的数目你知道了,也得查查是哪一天的日子。”秀儿这才爬到炕头边,在墙窟窿眼里一掏,掏出一个报纸包儿来,打开那报纸,就是一大卷当票。她站在炕边,一张张地清理着,找出了两张,递给三胜道:“这两张都是九月里的,可不知道哪一张是夹袄,你自个儿瞧吧。”三胜将当票捧在手上,对那草字,很出了一会子神,挑出了一张放在被上,把另一张依旧交还给了秀儿,因掐着指头算道:“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二四五六七八九月,呵!快一年了!三三得九,每月九厘息,九得九,二九一分八,共是一钱零八厘的利钱,赎起来,得四钱多银子。也许过了五了,又是一个月息钱,赎起来,非七八毛钱不成了。”秀儿道:“想不到法子的话,那就别赎吧,反正我不出门,也就不等着穿。”三胜道:“我身上穿着大棉袄呢,你光是穿两件短褂子,我瞧着也不忍心呀。”说着,在被褥底下抽出那长筒布袜子,慢慢儿地在脚上套着。秀儿道:“瞧您这样子,一定要出门的了。照我说,今天天气不大好,您就别出去了,就算天气凉,大概扛一两天,也还不要紧。”三胜听了这话,觉得女儿兀自有一番体谅之心,更不能不去。脚上已经套好了袜子,便径直地下炕来,只有干手巾,擦了一把脸,立刻就出门去了。
秀儿想到父亲那一番决心,今日出去借钱,多少有些希望,那就在家里静静地等着吧。她在屋子里闷坐一会子,烧烧水,做点儿东西吃,只是找零碎事,去消磨时间。不料直混到下午四点钟,三胜才慢慢地踱了回来。只看他空着两手,满脸全带着忧郁的样子,那就知道这当没有赎成。为了免除父亲心里难过,这话就不用问了。可是三胜走进房来以后,昂着头,先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不说,横躺在炕上,把两条腿垂在炕沿下,动也不肯一动,瞧那样子,那就精神不振到了极点。秀儿道:“你别心里难受,东方不亮西方亮,咱们在这大杂院里,也住了七八上十年,没瞧见谁我死了吧?回头我到对门王家借一两块钱就是了。你瞧着,只要我开口,准不能驳回。”三胜闭着眼睛,把话听下去了,许久才哼了一声道:“又到人家那里去借钱?”秀儿道:“您说吧?除了到王家姐儿俩那里去借钱,哪儿还有第二个办法?”三胜哼了一声道:“借了人家的钱,将来咱们把什么东西还人家呢?”秀儿道:“这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一定要估量着有钱能还,才去借人家的钱,那些没法子想的人,只好把肚子捆着,等候天上掉下馅饼来了,咱们没法子找钱,又不肯同人去借钱,那怎么办?”说着,就蹲了身子,在矮凳子上坐着。三胜眼望了她,也有许久没作声,随后摆了两摆头,才微微地叹了口气。秀儿道:“不借钱得了,你又何必生什么气?”三胜道:“我并非不要你去借钱,只怕借了以后,还不起人家的钱,到来生变猪狗还人家。”秀儿把嘴巴一噘道:“人越老了还迷信越深,什么年头了,你还说这种话。”三胜道:“好啦,你若是觉得可以借的话,你就去借吧。我算没说。”秀儿道:“人争气肚子不争气,那有什么用!”说完,还是噘了嘴坐着。三胜看到她生气的样子,微微地闭了眼,沉思了一会儿,他似乎悟得了一个法子,就点了点头。秀儿虽是看到父亲那个样子,料着他是有些依允的意思了,但是她转想到父亲不借人家的钱,那也是一点儿忠厚之心,那是应该的,因为借了钱,实在没法子还人家。她心里想着,还是默默地在那矮凳子上坐着。三胜望了秀儿,可就轻轻地问她道:“孩子,你还计较我的言语吗?我也是个可怜的人,心里有话,不能全说出来,只好说半句,留半句。”他的声音,是越说越小,说到最后,可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秀儿这儿想着,父亲这句话,真未免含着一包眼泪,自己还要生气,未免太不原谅老人家了。她抬起一只手,斜托了自己的腮帮子,只管出神。三胜望了她道:“你要到王家去,就到王家去吧,反正我们总是要去求人的。与其到处求人,倒不如去求王家姐儿俩的好,有道是求佛求一尊。”秀儿看看父亲,真有向人掉下眼泪来的模样,只管望了父亲,倒让父亲难过。于是慢慢地站了起来,牵牵自己的衣服,心里是在那里想着:这一去,向王家姊妹借钱,也就是向王家姊妹要下了定钱,说是自己可以来当模特儿了,要不然,只管得了人家的好处,预备着什么来报答人家呢?秀儿想到这里之后,那脚步是更不想移动,低了头,咬了嘴唇皮,要走不走的样子,走到门框边,又停住了脚步。三胜哼着道:“你就去吧。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秀儿回头看了一看父亲,连连地把头点了两下,好像是决定了一件什么事情的样子,这就走出房门去了,她自己揣想的话,那是很对的。
当她到了王家院子里,徐秀文是首先看到了她,挽着她的手,一同走到屋子里去,同在那张假沙发上并肩坐下,秀儿先微笑道:“我这人真不嫌贫,一天到你们家里来好几趟。”秀文拍了她的手臂,笑道:“这算什么,比如我们同住在一个院子里,一天到晚,全在一处,那不更透着贫吗?”秀儿道:“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就胡乱来搅和人家的,我来,也是不得已。”秀文听了这话,转了眼珠,向秀儿看了一看,两手握住了她一只手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你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吧,我们这样好的姐妹,有什么为难之处,只要能帮忙的地方,还有什么不帮忙的吗?”秀儿看到她那么亲热的样子,想着是说出来无妨,于是微微一笑道:“我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无非是一个穷字得啦。穷,也得吃饭穿衣!”秀文道:“我明白了。你说的是要找一份事。”秀儿实在不是要找事,无非想活动几个钱,人家愣不向借钱的事上说去,自己倒也不好意思的,怎样开口,便微笑道:“说到找事,那也是我情愿的。只是你瞧着吧,我……”说时,抬起手理着鬓发,向秀文抿嘴一笑。秀文道:“还有别的吗?不就是我们这一样的事吗?你要是下了那份子决心,明天你梳一把头,换两件衣服,我就带你去试工。”秀儿踌躇了一会子,低声道:“试工?怎么样子试法?我得和我们老爷子说一声儿吧!”秀文道:“试工,去一会儿,就回来的。不同你老爷子说也好。试成了,正正当当地上工让他也欢喜一下子。试不成呢,大家不言语,只当没有那么一回事。”秀儿许久没作声,随着一红脸道:“去就去,干吗要换衣服呢?”秀文笑道:“人家是学校,文明地方,你到那种地方去,总也要换得干干净净的去。”秀儿道:“试工是怎样的试法?也要坐到那里,让人家去画吗?”秀文想了一想道:“试工也无非是让先生瞧瞧,说两句话儿,看看合适不合适。”秀儿道:“若光是这么着,倒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就怕还有别的……”说着,脸又是一红。徐秀文看到,心里那是恍然的了,便笑道:“让你去试工,你又不拿他们的钱,他们能叫你做什么?真是要你做什么的话,你不会不干吗?”秀儿点了两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咱们什么时候去呢?”秀文道:“明天上午八点钟你到我这儿来,同我一块儿去,碰你的造化,若是遇着那位邱先生,话就好说,向他借个十块八块的,那真不算一回事。”秀儿道:“还能够先借钱吗?那敢情好。那算救我的命了,老实对你说,今天我就有点儿不得过。”秀文道:“你差钱用吗?那不算什么?干吗不早说?由我这里,先给你垫上一两块得了。”她真不是虚言,口里说着,手就伸到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交到秀儿手上笑道:“碰巧我今天身上有几个钱,你带着使吧。”秀儿见她随便一伸手,就是两块,这倒有些愕然,脸上先显出一回奇怪的样子,然后问道:“徐姐,你今天发工钱了吗?”秀文道:“发薪水还早着啦,我这也是……”她说着先顿了一顿,才继续着道:“我这也是先支下来的薪水。别管是怎么样子弄来的钱吧,你使着就得了。反正你手上不方便的时候,我也不能逼着你要钱。你放心得啦,还有别的什么顾虑吗?”秀儿手上,捏着两张钞票呢。她心里想着,家里什么全没有了,有了这钱,就可以太太平平过个几天,绝没有这钱不要,倒反而送回给人家去的道理。可是自己也该问问自己,人家这钱,得来也不容易,一点儿也不打算还债,就这样把钱收下来吗?她只管这样地犹豫着,呆呆地坐在一边,就没有作声。秀文站在她对面,抿了嘴,向她身上打量了一遍,这就笑道:“你还有什么为难的吗?姑娘,你真够蘑菇的了,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连我在一边的人,也看着你,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说着话,随了这势子,也就皱起两道眉毛来。秀儿是知道的,徐秀文这位姑娘,向来不大和人家红脸说气话。只瞧她现在这个样子,就多少有点儿不高兴,便笑道:“你千万别多心,你这样待我,我还能蘑菇你吗?这其中,我自然也有我的难处。”说着,又是微微一笑。秀文道:“你说的难处,是借钱的那件事呢?还是说你找事的这件事呢?”秀儿把钞票揣到衣袋里去,走上前两步,握了她的手道:“好,别见怪,算我错了。再没别的话说,我照着你的话行事,明天早起来,同你去试工。再要推三阻四的,也透着对你不起了。”秀儿这样说过了,便算是下了二十四分的决心,不再犹豫,还是极力地镇定了颜色,很从容地走回家去。
可是说也奇怪,当自己走进房门的时候,立刻便觉得脸色一红。偏是三胜坐在炕头上,背靠了墙,只管向人家脸上看了过来。秀儿随着这一看,不但把脸急红了,而且心里头,还是扑通扑通乱跳。因之低了头,悄悄地走进屋去,先是拉开桌子的抽屉,伸手到里面去翻了几下。随后又把桌子上的瓶子罐子之类,也检点了一番。桌上有半片残缺了的镜子,这就左手拿着,自己照了一照,右手拿起梳子,在额角前梳梳覆发。把梳子镜子放下了,于是把桌子边一把小矮椅子放到门边,打算坐下去。在她这样做作的时候,眼睛是不住地向父亲偷看。可是越向父亲偷看,越觉得他是处处在侦察着自己,把矮椅子放下之后,手挟了椅子背呆立着,倒不敢坐下来了。三胜望了她道:“咦!你这是怎么了?我看你起坐不安的样子,又是……”秀儿立刻笑道:“什么也不是,您别多心,我不过心里头在想一件事情。”三胜道:“那是什么事,又让你想得这样起坐不安呢?”秀儿浅浅地一笑道:“您想还有什么吧?咱们家的事,您总清楚。”她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可就真把三胜给唬住了,他垂了头,似乎胸襟微微一下闪动,分明是要叹一口气,可又忍了回去了。秀儿的目的,也只要父亲不再说什么,心里也就满足了,自是不再说什么。到了做晚饭的时候,秀儿手上有了钱,这已是大方得多,也就买了肉,买了甜酱作料,痛痛快快的,做了一顿炸酱面吃。三胜捧了那碗面,在炕头上坐着吃的时候,整大绺子的面条,筷子夹着,向嘴里送去,窸窣直响,那一分得意,是不用提。一会子工夫就把一碗面,吃一个干净。将筷子和空碗,按住在怀里,好久不愿放开。秀儿自捧了一碗面在房门口吃,意思是带照应着屋檐下的炉火。三胜道:“姑娘,你怎么老望着屋子外面呢?”秀儿回转头来,见他把一双筷子只管在空碗底下打着响,便笑道:“你也吃得很香,一大碗面,全吃光了。”三胜笑道:“可不是?我也是馋得太厉害了,只要是有味的,活长虫我也吃得下去两条,平常我吃炸酱面,就能干两三碗,今天口味很好,吃了还想吃,你瞧怎么样?我多吃一点儿不碍事吗?”秀儿道:“爸!您别吃了,刚好一点儿,别又为这个出了毛病。”三胜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是说这面也真咸,我吃了这一大碗面下去,口里显着怪渴的,我得喝一点儿什么。烧开水去,也透着费事,你给我舀一碗热面汤来喝吧。”秀儿看看父亲那神气,倒真透着很殷勤的样子,也就只好把他的空碗接了过来,向面锅里舀汤去。这就听到三胜隔了墙嚷着道:“姑娘,你也别光舀汤给我喝若是有面条子,带两根在里面也好。”秀儿先是噗嗤一声笑了。后来转身一想,父亲这话,也太是可怜。料着再喝一点儿带汤的碎面条子下去,也没有多大关系。于是连汤带面,舀着半碗,两手捧着,送到三胜手上去。三胜右手指上,还夹着那双筷子呢,接着碗,先把筷子在汤里挑了几下,挑了碎面条子,送到嘴里去咀嚼。秀儿站在一边,把眉毛先是连皱了几下,然后叹了一口气道:“您这大年纪了,本来也该吃点儿好的,就为了没钱,让您老是干耗着。这回我找着了事,一定买点儿好吃的,给您补补身体。”三胜听到这话,就不免翻了眼睛向她望了道:“什么?你的事,已经找妥了吗?”秀儿等着自己把话说完了以后才知道自己失言,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也没法子否认,就低了头道:“那不过是比方的一句话。”三胜道:“我瞧你这几天,言前语后的,总是谈到找事。你真有了找事的迷。你得记着我的话,可别听了人家的话,自己胡找路子,有什么事,你得先回来和我商量商量,要不然,你出了乱子,我可不管。”秀儿向父亲瞟了一眼。这就微笑道:“你这话真奇怪了,我一个姑娘家,会惹出什么乱子呢?”她说完了这话,可就避到门外去盛面条子去了。三胜看她的样子,虽是有些可疑,可也想不到她这个不大出门的姑娘,有什么意外,面汤喝完了,把碗放在炕头边,自侧着身体去睡觉,身体疲乏的人,他在吃饱了之后,可以感到疲乏,所以他侧着身体睡觉之后,就沉睡去了。
秀儿被父亲那样一问,吓得不敢进房来,只挑起面来,在门外边站着吃,吃完了面,接着洗刷锅碗,直混到黑,才点了灯屋子里坐着。忽听到父亲在炕上大叫道:“你们别瞎说,我的姑娘,是位好姑娘,她准能够替我争口气。”秀儿因父亲无缘无故地叫上了这样一句,倒吓了一跳,站在炕边问道:“爸!你同谁说话啦?”三胜并没有答复她这一句话,只是微微地打着呼。大概他那样大声嚷着,还是在说梦话呢。可是说梦话怎么会提到这种话?这倒可怪!她站在炕头边,发了一阵子呆,心里可就想着,父亲说这句话,没有意思便罢,假如是有意思的话,他必定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依着父亲的性子,有什么话,心里搁不住,一定会说出来的。现在他在梦里头说出来,分明是不便对自己姑娘说,可是心里又憋不住,只好是在梦里嚷了出来。那么,这位老人家,也就怪可怜的了,我出去找事,本来也就是要养活父亲,若是为了要养活父亲,还是让父亲心里难受,那又何必多这么一档子事呢?那我就决不去当这模特儿了。正这样想着,却听到门外边,轻轻地有人咳嗽了一声,随后道:“秀姐没睡吗?”秀儿听到是秀文的声音,答应着一句没睡呢,自己就大开着步子,轻轻地跑了出来,走到院子里,握住她的手,笑道:“夜深了,还要您跑来。”秀文低低地道:“我特意给你打了一个电话给邱先生,他说,正差着人呢。你这一去,准成,机会是不应当失掉的。”说着,反捏过秀儿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两下,又低声道:“邱先生又说了,他们愿意出三十块钱包月,这只要你一答应,从明天起,你每天就收进一块钱了。这年头儿,哪里找这样的事去?我怕你忘了,明天起不了早,所以晚上我又特意来告诉你一声。”秀儿道:“三十块钱一个月吗?”秀文道:“一点儿不含糊,我还能冤你吗?”秀儿沉吟了一会子,才答道:“反正试工我总是要去的,无论说得成说不成,我明儿早上,找你去就是了。”于是握了秀文的手,一直送到她大门外,方才回家。三胜看到,便问道:“谁在外面叫你,你悄悄地就出去了。”秀儿顿了一顿笑道:“是桂芬那孩子,问我一句话,我已经打发她走了。”三胜虽有点儿不相信的样子,只对秀儿的脸上,望了一望,也没有说别的话。这晚上,秀儿却是十分谨慎,轻手轻脚,把屋子里家具,全都收拾一过。三胜躺下去了。牵着被,替他盖得好好的,还怕他肩膀露了风,将被头塞了一塞。三胜虽是睡着了,她还不肯上炕就睡,依然坐在矮凳上,看着父亲,有两次要咳嗽,自己都伸手去握了嘴,怕是咳嗽的声音太重了,会惊醒了父亲。自己也曾疑惑着,为什么今晚上格外地小心起来呢?往常得罪父亲的时候也有,绝不至于这样,胆子小得像芝麻似的。是了,这无非为着自己想去试工,免得父亲生了气,明天试工不成。试工不成没什么,可是以后的家用,又到哪儿去找钱花呢?她想到这里,看看父亲,又看看这萧然的四壁的屋子,自己不免微微地咬了牙,将脚顿了两顿,心里想着,事到于今,我还顾虑些什么?我望着父亲,父亲望着我,也不能过日子,我还是去当我的模特儿。听父亲的口气,倒不怎么反对我去找活做,为什么不去?一天能混到一块钱呢。父亲演那鬼打架的手艺,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挣块把钱一天吧?明天我起个早,等他没醒,我就先溜出去,回来他要怪着我,我就说出去找钱去了。他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没有亲眼得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将来我一月能交三十块钱给他,他未必不欢喜我,他见过人家一把给他三十块钱吗?秀儿想到了这里,觉得有了钱,什么事全不含糊,违背父亲一点儿,也不要紧的,还是干吧。到了这时,她算主意拿定了,安然上炕去睡觉。半夜里,曾连续着两次,觉得是穿好了衣服,出门试工去,可是睁眼看着,屋子里漆黑,原来是做梦呢。
到了次日早上天还是蒙蒙亮,窗户纸像鸡蛋壳一般的颜色,她就悄悄儿地溜下了炕,两手端住了房门,轻轻儿地,慢慢儿地,把门给打开了,那只脚刚跨过门,却听到父亲哼了一声。她立刻停住了脚,静静地站着,听了一会儿,三胜哼了一声之后,也并没有其他的言语。自己随手带上门,回头看也不看,索性还是走出院子来。不想说起早,还有比她起得早的,院邻胡老二正拿了一把长柄扫帚,在扫他的房门口,一回头看到她,便大声道:“大姑娘,今天干吗起得这样子的早?三爷没起来吗?”秀儿吓得心里乱跳,红着脸低声答道:“我想出去请一炷香。”口里说着,自个儿就去开街门,虽然逆料着父亲已是被这大声音惊醒了,自己只是走自己的,却不去问他了。可是到了胡同里一看,空荡荡的,由南到北,一条直线,并不看到一个人。两旁人家,全是紧闭了双门。对面王家,当然也是把大门关紧了的。这倒是让自己踌躇着的,难道不等人家醒过来,捶着门进去不成?回家呢,自己又不愿意,怕的是被父亲留住,不许再出来。因之想了一个笨主意,就是一个人去遛大街。顺了对东的方向,一条街一条胡同,一直地走了去。在走的时候,自己估量着,应该到了什么钟点了,她们该起床了,她们该洗脸了,她们该开大门了。虽是这样安排着,还怕时间未到,又在街上绕了两个圈子,方向回头路走。到了这时,才算是决定了,她要做模特儿的心事,战胜了她害臊的心事了。